第三卷 溯洄從之 第十四關 決裂 文 / 阿菩
已是黃昏,但大鏡湖卻不平靜。
「王!陶函商兌在外面叫喊,要我王出去!」
采采心道:「終於還是來了。」
溯流伯川卻冷笑道:「不知死活!」
「那個有莘不破還叫嚷著要公主出去見他。」
洪涘伯川道:「姐姐別理他。」
「不。」采采說:「該來事的終歸要來,該見的人遲早要見。爸爸媽媽,讓我先見見他們吧。」
水後點了點頭。溯流伯川道:「采采,記得不要再跨過湖界。這些平原人陰險狡猾,不可信任。」
采採點了點頭,心裡卻搖了搖頭。一路向湖口而來,小涘不放心,跟在後面。
「溯,我們也去看看。聽采采的轉述,這幾個平原來的年輕人可沒那麼簡單。」
采采心裡七上八下,不知見了有莘不破和他們說什麼好。從水晶小築到湖界的路程不近,但今天卻一忽兒就到了。湖界外,有莘不破傲然挺立。左手邊是弱不禁風的雒靈,右手邊是飛揚跳脫的羋壓。空中飛著幻蝶,蝶背上立著桑谷雋;幻蝶旁邊停著七香車,車上坐著江離。
采采勉強笑道:「不破哥哥,別來可好。」
有莘不破也不答話,也不問她為什麼不辭而別,開門見山就說:「聽說水族啟動了水月大陣,要水漫天下。有這事麼?」
采采一驚,不知有莘不破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追問道:「這事有、沒有,還是你不知道?」
「有。」
「那我再問你,你打算怎麼辦?阻止這件事情,還是促成這件事情?」
采采黯然道:「我阻止不了。」
有莘不破道:「我們幾個要把這水月大陣破了,你站在哪邊?」
采采道:「站在哪邊?我能站在哪邊?我不贊成爸爸的做法,可那是我爸爸。」
有莘不破盯著她半晌,道:「這就是你的回答?」
「不破哥哥,對不起。」
「你不必對我說這句話,」有莘不破道:「我殺溯流伯川的時候,也不會對你說對不起的!」
采采心中一震,水王的笑聲在背後:「哈哈哈……好大的口氣!別以為僥倖勝了河伯,就可以自以為是!」
有莘不破喝道:「溯流伯川!有種的出來一決勝負!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和你的野心相稱的實力!」說著向後讓開半箭之地。
溯流伯川全然不懼,踏出湖界,站在水面上,湖水在他腳下結成蓮台形狀,無風無浪,卻是霸氣逼人。
有莘不破對江離道:「如何?我說沒法善了吧?」
江離驅車前進一步,道:「伯川族長,共工之仇,年代已久;大鏡湖人間仙境,為什麼水族就不能在此安享和平?」
溯流伯川怒道:「住口!我祖神的名號,豈是你這無知小子叫得的?我們水族被你們這些平原人逼迫得流離西疆,數百年來苦苦守著這苦寒之地!你說得倒輕鬆,什麼安享和平!也罷。你去跟你們夏王說,把太行山以西全部割給我們水族,諸國諸族全部東遷,我們便饒了你們。」
桑谷雋一聽連連冷笑,連江離也皺起了眉頭。太行以西的萬里江山,連大夏王也無法全面有效地控制,要讓蠶從、魚鳧、邰諸國全部東遷,更是癡人說夢!
羋壓笑道:「這一路來什麼人都見過不少,也沒見過這麼狂妄自大的!」
溯流伯川怒道:「小子找死!」一股水柱從水蓮台中向羋壓衝去。狻猊一躍避開,它背上的羋壓張口一吐,放出三百火獸,向溯流伯川衝去。
洪涘伯川衝了出來,捏動水訣,江水環流,在身前化作一面巨大的水之盾牌,擋住了火獸。水火相激,化作股股青煙。水之盾牌不但擋住了火獸,更一步步地像羋壓逼來。羋壓的功力不輸於小涘,但屬性被他克住,這裡又臨近大江,正是水族施法的大好地形,因此落了下風。
水王見愛子得利,心中大慰,兩手虛抱,手掌中的虛無空間隱隱蕩漾著一層透明的光華,如水,如鏡。江離等都是心中一跳:「難道這就是『水之鑒』?」
水王兩手舉起,那層鏡子一般的光華折射夕陽餘暉,射在自己身上,水面立刻投下自己的身影。那身影由虛幻而漸漸變成真實,慢慢浮出水面,變成一個和水王一模一樣的分身!分身一陣扭曲,變成一條白色巨蟒,面目猙獰,血信獠牙,向有莘不破衝了過來。
有莘不破大喝一聲,一刀劈出,刀罡把巨蟒斬成兩半,那巨蟒雖然受了刀氣,來勢卻絲毫不受頓挫,變成了兩條大蟒分別襲擊有莘不破和雒靈。有莘不破任那大蟒吞噬,雒靈卻倏地飛起,落在半空的幻蝶上,足下一點,躍入七香車中。
桑谷雋哪容大蟒繞過幻蝶繼續追擊雒靈?手在幻蝶頭上一按,幻蝶吐出千百匹蠶絲,把大蟒捆住了。被捆住的大蟒突然化作一股江水,從蠶絲的縫隙中「漏」了出來,脫了蠶絲的束縛,又重新凝聚成大蟒,向桑谷雋撲來。
這邊桑谷雋駕著幻蝶在大蟒的追擊中翻騰閃避,那邊有莘不破卻躲也不躲,全身真氣行開,外化為一個氣罩,任那大蟒咬、吞、卷、勒,那氣罩卻一點縫隙也沒有。
水王壓制住了有莘不破和桑谷雋,正要分力襲擊七香車,突然纏住有莘不破的水蟒告急,有莘不破的氣罩越漲越大,漸漸逼開了水蟒的壓力,眼見他再加一把勁,就要把水蟒爆。水王心中暗暗吃驚:這小子好生了得!當下全力以赴,拼盡餘力,這才把有莘不破又壓制下去。
采采在湖界內看著父親和昔日的朋友鬥法,自己卻一陣彷徨,不知該如何好。她看父親兩手間的水球不斷震盪,知道他已盡了全力。看小涘和羋壓那邊,小涘不敢遠離江流,羋壓不敢靠近盈水,一個在岸上放火,一個在河中弄水,都傷不了對方。
采采心道:「媽媽還沒出現,又在哪裡安排什麼計謀嗎?」鼻子聞到一股香味,抬頭一望,只見七香車盤繞著一股淡淡的青氣,青氣中坐著兩人:雒靈閉了眼睛,似乎在傾聽什麼;江離握著雒靈的手,凝視著水面。那股青氣一伸一縮,猶如活了一般。采采細看那青氣的去路,睜開透水之眼,只見水面下一道常人無法看到的水光四處遊走,那寒氣游到哪裡,青氣就貼著水面跟到哪裡。采采心想:「那定是媽媽的化身。江離他們真厲害!媽媽瞞得過東郭馮夷,卻瞞不過他們!」
眼見雙方僵持著,采采知道自己若是出手,可以讓形勢有所傾斜。可是她想起當日和有莘不破等人相處的情景,卻又下不了手。何況那個鷹一樣的男人,到現在還沒有出現!
水王為了要壓制有莘不破,把水力一重又一重地加上去,但仍然攻不破有莘不破的防禦圈!桑谷雋突然長笑一聲,向河邊一座小山撞去,沒有撞得頭破血流,反而如魚入水,消失在岩石之中。那巨蟒撞到山巖上,又化作一灘清水,但這次再重新凝聚起來的時候,原本白色的身軀卻變得又黑又黃,就像一碗水裡加進了半碗泥沙。
水王用了七分力量壓制有莘不破,只用三分力量追擊桑谷雋,這時突然感到追擊有桑谷雋的大蟒變了顏色,變得笨重無比,掉在地上,勉強指揮,仍是搖搖晃晃,難以動彈。他的精神稍微分散,那邊有莘不破馬上反攻,無數刀罡從氣罩中飛出,把大蟒斬成十幾截。大蟒還來不及回復,一股旋風倒捲,把泥土、清水捲成一股龍捲風,下亂盈江,上接蒼穹,向水王捲來。
水王臉色一變,桑谷雋笑道:「不破,你的旋風斬越來越順手了啊。」他仍然不見人影,但一股泥沙向那半黑半黃的蟒蛇湧過去,就像往一口水袋裡塞泥巴,逐漸侵襲水王對它的控制力,沒多久那大蟒變得臃腫不堪,比原來脹大了十幾倍,由一條白色的「水蛇」,變成一條黃色的「土蛇」!
水王失了「水影之蟒」,體內真氣一陣不繼。有莘不破卻得理不饒人,催動大旋風,刮得飛砂走石、重浪倒捲,向水王殺來。
眼見父親遇險,采采心中急了,飛身出湖界,擋在父親前面,雙手交叉,以生命之源引發大水咒,一道和河面等寬的巨大水牆豎了起來,擋住龍捲風。
只聽有莘不破冷笑道:「你終於還是動手了。」采采心中一陣難過,知道這一出手,等於是在親人與朋友間作出了選擇!
采采的水牆只擋了一擋,龍捲風又繼續挺進,風中捲著大水,聲勢更是威猛!
水王得了喘息的機會,回過了氣,叫道:「采采退開。」
采采知道自己力量有限,再度退回湖口。水王雙手高舉,面對龍捲風仰天狂笑。一道白氣盤著他的雙腿,攀援而上,變成一團白霧。水王面對令天地變色的巨大龍捲風,毫無畏懼,雙腳像釘在水面一般,直到被龍捲風吞沒。
采采知道這是有莘不破和父親正面較勁,力強者勝。不過方纔那股霧氣,卻似乎母親已和父親連成一氣!
果然龍捲風把水王捲入以後,強烈的寒氣從河底湧起,擾亂了龍捲風的陰陽平衡,旋風變成亂風,水柱、泥土四處飛散,更有大量的江水被寒氣凝結成大冰塊,順著旋風方散的餘威向有莘不破、桑谷雋和七香車飛射過去。
在和冰塊的碰撞中,有莘不破身上的護體氣罩越來越大,越來越強;撞向七香車的冰塊則被那股越來越濃的青氣瞬間消融;桑谷雋鑽入的那個小土山卻被冰塊摩擦得土落泥凋。
龍捲風的餘威方才消散,四種截然不同的罡氣在一片混亂一齊現身,直衝九霄。
「不錯不錯,」都雄虺歎道,「舉手投足間把赤髯、巍峒都叫出來了,伊摯的徒弟居然懂得法天象地!嘿!多半是那多管閒事的季丹教的。」
他站在離大鏡湖數十里外的高峰中,遙觀戰局,身旁只有岩石與積雪,一個人影也沒有,難道他在自言自語?
就在這時,一個極有節奏的腳步聲響起,都雄虺循聲下望,一個瞎子正摸著岩石慢慢爬上來。待他爬近,都雄虺笑道:「樂正大人,有什麼事情用千里傳音不就行了?何必這麼辛辛苦苦地攀山越嶺?」
那瞎子正是大夏樂正的傳人師韶,他卻不理會都雄虺的招呼,仍是一步步爬上來,一直到了一塊和都雄虺處在同一高度的岩石上,這才坐下喘息:「都大人好。」轉頭向另一塊空蕩蕩、光禿禿的岩石道:「宗主別來無恙。」
石頭後垂下一條若隱若現的人影,傳來一聲虛曠空靈的輕語:「托福。」
師韶道:「那水族異想天開,竟然妄想利用水之鑒滅世。那水族女子阿茞,想必是兩位遣來的?」
都雄虺淡淡道:「是我遣去的。」
師韶道:「兩位既然在此,又深知此事的禍害,不知為何竟放任水族啟動水月大陣?那大鏡湖的陣法雖然牢固,但想來應該還攔不住兩位。」
都雄虺笑道:「我們要殺那兩公婆,易如反掌!不過那幫小子既然肯幫我們這些老骨頭分憂,我們樂得省心省力。」
師韶微微一笑,道:「兩位若肯動手,必勝無疑。不過易如反掌卻未必。師韶來此,是想問一聲:兩位是想讓小輩們打前鋒,作壓軸的將軍,還是袖手旁觀,任他們施為?」
都雄虺反問道:「你呢?」
師韶道:「瞎子吃了陶函這些天的白飯,自然要賣一兩斤力氣。打架我雖然不行,在旁邊吶喊助威倒還可以。」
都雄虺笑道:「有你壓軸就夠了。要我們三個都出手,那兩公婆還不夠份量。」
師韶道:「水族佔了地利,我們能取得壓倒性優勢也就罷了,若勝負只是一線之間,兩位也不出手嗎?」
都雄虺道:「不錯。」
師韶道:「如果一個不小心,真給水族完成了無陸……」
都雄虺截口道:「那就讓天下浸一浸好了,短則一年半載,長則三年五載,水總會退的。」
師韶哼了一聲,道:「宗主也是這個意思?」
「嘿,差不多。」
師韶道:「既然如此,瞎子告辭了。」
「等等。」
師韶道:「宗主尚有何吩咐?」
「這兩公婆的功力這十幾年來雖然大有進境,但那幾個孩子多半還應付得來。不過如果他們龜縮進大鏡湖,不明究竟的人,就算是力量比他們強上數倍只怕也束手無策。幾個小孩子少不更事,你眼睛又不方便,因此我才忍不住想多兩句口。」
都雄虺笑道:「說到底蘇兒還是心軟。」
「他們衝進去打得乒乒乓乓響才有趣,如果是被攔在大鏡湖外面乾瞪眼,那還有什麼看頭?」
都雄虺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
「簡言之,這水月大陣,其實和召喚水之鑒沒什麼關係,只是召喚期間用來作為召喚者護法的陣形……」
龍捲風氣止聲息,大鏡湖外赫然出現一條巨大的兩頭蛇,分開的兩頭如兩根擎天柱般聳起,共同的尾部在水底不知還有多長!水王、水後分別站在一個頭上,一個殺氣騰騰,一個氣色祥和,一個含怒將發,一個微笑不語。
兩頭蛇對面,屹立著山嶽一般高大的有莘不破——這是有莘不破第一次獨力運使「法天象地」。在混亂中結束對峙的羋壓站在有莘不破肩頭上,小涘則退回了大鏡湖。
兩頭蛇的左側,是二十層樓高的地狼巍峒,據地待撲;兩頭蛇的右側,是數十丈長的巨龍赤髯,懸空蓄勢。七香車在一個角落裡靜靜地待著。雒靈坐在裡面,全然無視這一觸即發的戰局,彷彿正在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