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陌路相逢 文 / 畫上眉兒
胃仍然是悶悶的,彷彿有股子氣在向上翻湧。陳嶙懶懶地翻了個身,伸手倒了杯熱水,藥吃了一大把,病反倒不見好,更好像有加重的傾向。她仰頭喝了口水,喉嚨咕咚一下,反而被水嗆了,重重的咳嗽了幾聲,用手捂了嘴,攤開手掌,居然有些唾沫星子,微微地泛著血色。她面色慘白地愣了一下,心裡有些發怵。
鄒雲順來過又走了。他停留的時間總是很短暫,她從他日漸凝重的臉色中可以想像得出來他「那邊」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也許他的妻子知道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讓他背負著或多或少的壓力。她歎了口氣,自己卻只能這樣默默地用溫存去慰藉他。她空洞的眼睛有時候仍然是溫柔若水的。她不願意自己的病再讓他成為心中的一道羈絆,只是默默地忍受。鄒雲順上次還親手端了杯水,從那一大堆藥裡逐個地倒出了應吃的數量,嘴角帶著關切地看著她服下去。
陳嶙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歷。日子一天一天這麼捱過去,她每過一天便在那個日期上劃一個紅叉,往左邊的一筆代表寂寞,往右邊的一筆代表苦澀,兩筆相交,中間的那一點,則是這一天的全部了。即使稍稍有些讓她覺得快意的事情,也會在寂寞和苦澀的相交中將這一點快意扼殺掉。
門被粗暴地敲了兩下。
陳嶙勉強掙扎著起身,來人卻是一個並不認識的陌生人。她知道又是金大松那邊介紹過來的,微微皺了皺眉,告訴他:「我今天有些不舒服,能不能……」
她小若蚊蟲的聲音被一個巴掌所湮滅。「媽的,還跟老子裝清高!」男人將她推倒在床上,二話不說地手腳並用了起來。陳嶙被他打得眼冒金星,胃部的血氣又翻了上來,她毫無氣力地躺在床上,任他肆意妄為,只是睜著一雙眼睛無聲地抗議。有一滴久違的淚水從眼角滑向了床單,她輕輕用手拭了一下,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金大松介紹來的男人大都是附近的民工,和他們是同鄉。來城裡做工做久了,想女人想得發慌,白眼狼似的。不管是什麼樣的女人,脫下褲子就干。陳嶙被他的粗魯和莽撞弄得胃部再也撐不住了,「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
「癆病鬼!」那個男人罵罵咧咧地說了一句,卻有些許惶恐之意,匆匆拎上褲子便跑走了。門被風帶了一下,並不曾合嚴,露出一絲不大不小的縫隙。
縫隙外面有個人影閃了一下,陳嶙知道那是隔壁的女孩子。她費力地彎下腰去拾起了衣服,才穿好,卻力氣用盡似的歪在一邊「咚」的一下摔在了水泥地上。這一摔讓她頭暈眼花,又吐了一口鮮血。在床單上,地板上,一片片如同桃花一樣氾濫開來。「救、救命……」她的脖子仰起來,衝著三合板那邊微弱地喚了一聲。求生的意識仍然在她的大腦中強烈地閃現著。她聽見那邊回應了一聲,須臾,便有一雙透著青澀的眼睛在門口晃了一下。陳嶙努力地伸出一隻細細的手臂,寬大的袖子順著手滑向了肱骨。她喘了口氣,用最後的力氣告訴那個年輕的女孩:「打個電話,叫120。」
那女孩兒有些怯意地環顧了一下凌亂的房間,終於像鼓起勇氣似的,一步一步向床頭那個擺放手機的櫃子挪了過去。她抓住手機的模樣看上去非常慌亂,打電話的聲音是斷斷續續的。末了,她在屋子裡踱了幾步,又將手機塞回陳嶙的手裡。陳嶙聽見她有些害怕的聲音說:「我出去看看救護車來了沒有。」於是陳嶙閉上眼睛之前,就看見那個女孩兒逃也似的背影在門口一晃而過,再也看不到了。
她能說些什麼呢?又能埋怨些什麼呢?她的口中止不住地又吐了一地的血。好像胃裡有個龍頭沒擰緊,嘩的一下自來水一樣的血液就不斷地流出來了。她的雙眼望過去,一片都是血紅的顏色:血紅的床單,血紅的地面,血紅的手指,就連時常在夢中出現的那一片茉莉花兒,也被血氣暈染成了血紅的顏色。香味已然散盡了,花瓣如血般紛紛揚揚地落了滿地。她想起鄒雲順給她講的《葬花吟》中的「花落人亡兩不知」,倒像是見證了實景一樣。
救護車的汽笛聲日漸清晰了起來。
她一直這麼躺在冰涼的水泥地面上,臉貼著那一攤鮮血,一動不動。陳嶙的意識開始慢慢變得淡薄,像霧氣一樣,越散越淡,越飄越遠,終於隱約地不見了。伸出手去,只是涼涼的一陣水氣。她的嘴角微微有種笑的神情,大而空洞的眼睛直視前方,有些渙散的瞳孔好像可以穿過俗世的一切,看得透了,大徹大悟。
陳嶙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輕輕地漂浮了起來,變得像燕子一樣,一折身,便輕巧地轉了個彎,姿勢優美而舒展。她的身體穿梭在那片不斷往下飄落葉子的茉莉花叢中,聞不見香氣,可是有花瓣不斷地掠過她的鬢角,拂過她的臉頰,飄過她的衣邊,在地上積起厚厚的一層,櫻花似的美麗。
人家說落英繽紛一定代表著某種淒清,她的指尖上一陣刺痛。「淒清」這兩個字針一樣地紮了她一下。難道自己就要死了麼?死了麼?死了麼……如果死亡是這麼一件美好的事情,讓她重拾了這麼多美好的回憶,那麼,她倒是願意超脫這一切,變成一隻在林間穿梭的燕子,築巢而居。
「氧氣!」有人在她的身邊大聲叫嚷著,她稍稍清醒了一些,抬了抬眼皮,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匆匆忙碌著。隨即她的鼻子和嘴被一個塑料罩子罩住了,她嗅進去一口氣,感覺身體好像有了那麼一絲氣力。
她在林子間穿得更歡了,呼啦啦一陣風,吹得她看不清前方,不留神「彭」的一聲,撞在了一棵樹幹上。她無力地從空中掉落下來,眼中一片漆黑,彷彿有人把她抬到了擔架上,放進救護車的肚子裡。車門關閉上了,她的一隻手從擔架上無力地垂了下去。車上有人言語了一句:「她死了。」
午休的時候是安靜隨性的。中文系的辦公室裡,三三兩兩地坐著幾位不曾回家吃飯的教授。穿過那些疊得厚厚實實的教案,我們可以看見一張不耐煩的臉。那是一種在等待中焦灼的表情,任何經歷過等待的人幾乎都可以想像到並且將之勾勒出來。
鄒雲順遲疑了一會,不等電話接通便擅自將話筒擱了下來。他今天不曾將手機帶出來,所以只好拿系裡的辦公電話打。雖然不要錢,但是鄒雲順很少打這個電話給她。他怕她看見來電顯示順手撥過來。辦公室雖說沒有留下幾個人,但是接聽一個年輕的女人的電話對於他來說畢竟影響不好,也不太方便。
所以他就坐在靠近電話的那個位置上等。
點了支煙,有點心煩意亂地抽著。最近評選教授職稱的事讓系裡的幾位院長和主任著實頭疼了一陣。侯選名單有三人,分別是教授現當代文學的唐麟澤,研究外國文學的祝維民,以及教研組專門研究文藝理論的白誠。這三個人當中,只能挑選出兩人作為正教授評選職稱,剩下的一個,於公於私,大家都覺得面子上會有些掛不住。
如果按照資歷來說,大家一致認可的是白誠副教授。他在文藝理論界可以說是小有名氣,雖然不曾享受國務院的特殊津貼,但是曾經在各大學報上發表公開的學術論文就多達幾十篇。無論從人品還是其他方面來說都算是系裡首屈一指的。
問題就在於唐麟澤和祝維民。兩人都是不惑之年,對系裡的貢獻也都是功不可沒。唐麟澤擔任低年級的現當代文學的課程講授,深受學生們的歡迎。而祝維民最近在美國學習考察的時候,參加了紐約某個知名研究機構的學術論文評選活動,居然不負眾望抱了一隻獎盃回來。這對於系裡的聲譽而言無疑是一個極大的貢獻。
決定權並不在鄒雲順的手裡,他審查完了三個人的檔案資料,推在一邊。明天下午還有一個初步的會議,來討論一下這兩名教授的人選。
現在他最需要的是一個女人,前來撫慰他目前煩躁的心情。
電話依舊安靜得像一個處女,一聲不吭。煙灰在他的腳底下,散了一條長長的灰色痕跡。怎麼還不回電話?他有些惱怒,抓起電話又撥了過去。
嘟了四聲,終於有人接聽。他說了句「晚上我去找你」便匆匆掛了電話。
鄒雲順拐進那條小巷子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還沒到春分,所以天晚的較快,加上本來就陰霾的天空,就更加顯得昏黑了起來。他輕車熟路地找到那扇綠色的門,敲了一敲。房間裡並沒有人回應。門口掛了把大鎖,看樣子是房間裡的人不在。
有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從旁邊經過,看了他一眼,又走開。停了腳步,回頭又看了他一眼,走過來問:「你找誰啊?」
「這裡面住的。」他含糊其詞。
那胖婦人回頭看了看四周,神神秘秘地告訴他:「那個女人三天前就死了。」
「死了?怎麼死的?」他不知不覺把聲音抬高了八度,想起今天中午還打過她的手機。
「怎麼死的?」她「嘿嘿」笑了兩聲,「當然是髒死的。」
鄒雲順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手機仍然沒帶出來。他想起中午才給陳嶙的手機掛了電話,對方一句話也沒說,現在想想頗值得懷疑。
他留意了一下這堵牆的盡頭還有另外一個門,同樣掛著把大鎖,人並不在。他問那個胖婦人:「這裡住的人呢?」
那個婦人告訴他,那是上個月才搬來的,年紀輕輕挺漂亮的一個姑娘,看上去不像那種女人。
「她叫什麼名字?」
「像是姓丁,叫做丁薇。」
鄒雲順皺了一下眉,是她?他遞給那個婦人一張票子,問:「你能告訴我她死在什麼地方嗎?」
胖婦人有些推搡地接過那張錢,抖了抖,嘩嘩作響。「聽說是九和山醫院。」
「謝謝。請別告訴別人我來找過她。」
「那是那是。」她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任萍往家裡掛了個電話,總是「嘟……嘟……嘟」沒人接。這冗長的聲音讓她有些心煩意亂了起來。唐麟澤不是說他下午沒有課麼?都到這光景了,他能去哪兒?
她抬頭看了一眼,陰霾的天空飄著很細的雨絲,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伸出手去,接在掌中,也是沁沁的一層涼意,並不惱人。
雙手插在大褂的衣兜裡,她慢慢踱了出去。今天下雨,所以病人並不多,安排的手術都在上午,她難得有閒工夫像這樣悠閒地走一走。
走過長廊,轉身到門診部,卻意外地看見了鄒雲順。任萍看見他塞給值班的護士一百元錢,便和管理太平間的老張師傅向著那個方向走開了。
她已經明白了八分,便拿捏著另外兩分,小心翼翼得不露痕跡。走近那個護士,問她:「他來幹什麼?」
「哦,他是前幾天死的一個病人的親屬,前來認屍的。」
「哪個病人?」
她翻了一下面前的檔案。「叫做陳嶙。」
任萍的眼睛掃了一下她白色的大褂,「你跟他說明了死亡原因嗎?」
「我只說是胃出血。」
任萍像是要糾正什麼一樣說:「本來就是胃出血。你把錢給人家退回去,告訴他,我們醫院認領屍體必須出示親屬證明,要不然警察要找麻煩的。」
「這個……」那個護士紅了臉。
「還不去?」任萍的言語中有種無形的威懾力。她看見那個護士匆匆向太平間跑過去,心裡鬆了口氣,轉過身,同樣以匆忙的腳步趕回了辦公室。
絲毫沒有遲疑的,她抓起了電話迅速地撥了一個號碼過去。動作很嫻熟,看得出來任萍和對方的聯繫很頻繁。
「現在有空嗎?」任萍問。
對方答應了一聲,聲音很輕微,呻吟一樣。
任萍說得很緊急,「二十分種後我在老地方等你。」
「好。」那個人掛了電話。
任萍脫下了白大褂,跟實習的學生交代了兩句,說她要出去一會,有什麼事記得打她的手機,說完換上外套便風風火火地趕了出去。
她打了一個出租,說了地點。那是離九和山醫院不遠的一家茶餐廳,非常安靜。燈光在夜晚打得很朦朧,有種暗黃色的柔和。侍者和她很熟的樣子,點頭打了個招呼,也不問幾位,便逕自替她端上了一杯咖啡。
任萍約的是許慧茹。許慧茹是唐麟澤大學時的同窗,原來曾經下過鄉,插過隊,1979年恢復高考制度時便考上了大學,畢業之後就嫁給了鄒雲順,還是她和唐麟澤做的媒。
輕輕地啜飲了一口咖啡,任萍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的時候,她看見許慧茹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地走了進來。她也不知道當務之急,應不應該再給許慧茹雪上加霜。
「任萍,我正好有事找你。」許慧茹用手巾擦了擦發紅的鼻子,示意侍者給她一壺茉莉花茶。咖啡太苦,檸檬茶泛著酸,她的味蕾和生活一樣,經不得半點刺激了。
任萍點了點頭,她們之間將近二十年的交情造就了一種默契。她一直抱著一種憐惜的態度去為許慧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能幫得上忙的,或者儘管一時幫不上忙的。她覺得做女人苦,做許慧茹這樣的女人就更苦了。如果任萍把自己比做一杯咖啡的話,雖苦,但至少透著香濃,而許慧茹就是一杯黃連,雖然稀薄,喝下去卻也讓人胃裡泛著難受。
「我今天收到一封信。沒有署名,只有一個內詳的字樣。」她喝了一口牛奶,抖著嘴唇開始回憶起來。任萍握了握她的手,冷冰冰的,涼得嚇人。
「我一看見那兩個字我就知道是他。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家裡的地址的。我嚇壞了,於是給你打了個電話。」
「可我在醫院裡。」
「是,我知道。是老唐接的電話。我一時忍不住,就把和鄒雲順要離婚的事情告訴了他。我想,讓他知道一些也好。」許慧茹繼續說:「我給老唐打完電話之後,覺得心裡好受了一些,就拆開信看了。」
「是誰的信。」任萍小心翼翼地問,雖然她對那個「他」抱有很大的好奇心。
「任萍」,許慧茹握緊了她的手,企圖找到一絲援助。她的臉上透露著一種茫然和措手不及的表情。「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也幾乎沒人知道。現在我告訴你,無論如何你要替我保守秘密。」
「嗯,一定保密!」
許慧茹緩了一緩,慢慢地說:「在我下鄉的時候,曾經和一個鄉下的小伙子結過婚,還生了一個女兒。後來高考制度恢復,我便一個人跑到省城參加了考試。錄取之後,便把他們父女倆扔在鄉下,從此再也沒有來往。最近的時候,出了那件事,我突然良心發現,按著原來的地址給他們寄去了一萬塊錢。這封信,卻是把匯款單原封不動地寄了回來。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已經死了二十二年了。」
許慧茹和鄒雲順結婚以後還生過一個兒子,就是他們現在的兒子小沫。任萍完全理解她在經歷了丈夫背叛的痛苦之後也深深體會到前夫的那種心情,不由悵然歎了一口氣。她輕輕地問:「你結過婚,鄒雲順知道嗎?」
「他還不知道。不過知道我在結婚之前有過其他男人。當時我和他結婚的時候並沒有登記,只是在村裡擺了幾桌酒席,由村長主婚而已,簡單得很。在和鄒雲順結婚之前,我的檔案上仍然是未婚的字樣,算不上重婚。」
「你沒有打聽打聽他們父女現在的情況?」
「沒有,我只知道我女兒是1977年3月出生的,今年二十二歲。她小的時候眉眼有些像我,現在應該是個大姑娘了。」許慧茹說到女兒的時候,臉上泛著一種母性的慈愛光澤。這是任萍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她只有羨慕的份。
「你打算怎麼辦?」任萍問她。
許慧茹喝了一口牛奶,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找你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剛才我在醫院的門診部看見鄒雲順了。」
「他去醫院幹什麼?」
「認領陳嶙的屍體。當然,我讓人出面制止了。按醫院的規定,必須出示親屬證明才能認領屍體。」
許慧茹的臉開始輕微地抽搐起來。她恨恨地喘著氣,指節握到泛白。
「算啦,何必再和一個死人慪氣。」任萍把聲音壓低了一些說:「現在最關鍵的,是把剩下的藥找回來。」
「不是算好劑量了嗎?」
「的確。」任萍苦笑了一下,「那些藥雖然可以促進胃酸分泌,導致大量出血,可是臨床使用很少,要看使用者本人的身體狀況。我當時給了一星期的劑量,可是她過了四天就死了……」
「也就是說,剩了三天的劑量?」許慧茹有點緊張起來了。
「對。我擔心的也就是這個了。」任萍陰鬱地說,「這種死亡狀況蒙騙我們醫院的醫生還行,若是被專業的法醫鑒定,我們就剩下死路一條了。」
許慧茹突然想到什麼一樣拍了桌子一下。「那她的屍體還留在醫院麼?」
「是呀,怎麼?」
「任萍啊你做錯了一件事情。你當時應該讓鄒雲順把屍體領走的。一旦火化,什麼證據也沒有了!」
任萍匆匆和許慧茹分手,趕回了醫院,叮囑那個值班的護士把鄒雲順找回來,讓他把陳嶙的屍體領去殯儀館火化。
那個護士有些畏懼地看了她一眼,以為她在說笑話。這麼翻來覆去的不像是任主任的作風。直到任萍不得不拉下臉來,她才唯唯諾諾給剛才那個中年男人打了個電話,約定了時間。任萍鬆了口氣,去婦產科那邊領著實習生查看了一下病房的狀況,確定沒什麼事之後,便一個人換好衣服拎了包回家。
九和山醫院這個名字讓鄒雲順有點熟悉。他想起妻子許慧茹看病的醫院好像就是這一家。他打了個出租,坐在車上點了支香煙,慢慢地抽。死了,這個詞語來得很突然,讓他有點措不及防。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陳嶙的時候,她起身為他穿衣服,似乎有些不捨。她靠在他的背上,他感覺到背上濕意濃重了起來。
陳嶙問他:「我要是死了,你怎麼辦?」
想來那個時候她好像就有了什麼預兆似的。
她總是睜著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看著他,那模樣很惹人憐惜。有時候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那種被世事所摒棄的無奈和寂寞深深灼傷了他。她並不是天生就喜歡做這個的。他便養著她,養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巷子裡。他一周去兩次,買了一個手機方便和她聯繫。
在情感上,鄒雲順始終認為對妻子許慧茹的感情是一根線,被月老繞緊了,纏上一生。而跟陳嶙的關係,卻像是主人和寵物,他照料她已經成為一種責任,而她給他一時間的愉悅,也盡職盡責,大家各取所需。
特別是許慧茹得了婦科病之後,醫生禁止他們行房事。他去陳嶙那兒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多起來,偶爾許慧茹不在家的時候,他會帶陳嶙到家裡來坐一坐,給她泡杯茶,看她小小的身體瑟縮在柔軟的沙發裡面,雙手捧著玻璃杯喝茶的樣子,十足得像一隻小狗,被豢養的小狗。
陳嶙惟一的嗜好是用一種劣質的茉莉花的香水。她塗上那種香水的時候總是特別興奮。她曾經告訴鄒雲順說她的家鄉盛產的就是這種代表純潔的白色茉莉花,春末夏初的時候,茉莉花幾乎遍佈整個村莊,雲蒸霞蔚,漂亮得不得了。
鄒雲順對陳嶙的感情有點複雜,複雜到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好好一個人,怎麼突然就死了呢?如果是常規死亡的話,那也太突然了。
汽車轉過街角,到了九和山醫院的大門。
他下車付了錢,逕自來到門診部的咨詢台。他向值班的小姐打聽三天前在醫院死亡的名單。他找到了陳嶙的名字,推說是她的親戚。值班的護士小姐有點懷疑地盯了他兩眼,說:「是那個胃出血的吧?下午剛剛送進太平間。正等著你們來認領屍體呢。」
「哦,對不起對不起,來晚了。麻煩您帶我去看看。」他知道醫院的禮數,順手塞了一張鈔票給她。
那護士裝作沒事人把那張紅色的紙幣放進白色的大褂裡。她說了句「你等一等,我讓人帶你去。」她打了個電話,找來了打點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努了努嘴,示意鄒雲順跟他走。
他跟著那個人一直沿著充滿消毒水和酒精味的走廊一直向裡走,那是醫院最核心最隱秘的地方。那扇門厚重而冰涼,打開的時候一陣冷氣撲過來。鄒雲順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拉開停屍用的大抽屜,他看見陳嶙一絲不掛地躺在裡面,面容蒼白,瘦小的身體在碩大的空間裡顯得極不協調。他曾經不止一次看過她赤裸的身體,只是想不到這最後一次,是在冰冷的停屍房裡。
「她有什麼遺物嗎?」他問。
「只有一部手機,被一個姑娘領走了。喏,這裡簽了她的名字。」
鄒雲順看了一眼,那個簽名是黑色的娟秀的字體,端端正正寫著「丁薇」兩個字。
許慧茹覺得那個女人的死突然讓整個幾乎沸騰的家安靜了下來。鄒雲順幾乎每天按時回家,兒子在看他們的時候,臉上也日漸露出了微笑的表情。她的婦科病在任萍的治療下慢慢康復,身體經歷了前一陣子的擔心受怕之後,也逐漸消瘦了下來。她覺得一切如此的順利和平靜,心中偶爾有一絲的不安,可是也被這平和的現狀給消滅在萌芽狀態之下了。
鄒雲順仍是像從前一樣的,對她有些淡漠。他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有時候他們還會做愛,鄒雲順做得很賣力,近乎有些粗暴,在此之前他好像從來都是溫柔並且對這種事情很冷淡的。許慧茹明白這是那段日子遺留下來的,他對那個死去的女人,也是這般模樣麼?
她取出那張匯款單來,上面完完整整地退回來了那一萬元錢。那一句「你已經死了二十二年了」讓她瞧著有些觸目驚心。這是丁明的字,她認得出來。他的字很生硬,線條一筆一劃,透著那麼一股剛勁的性子。她一陣心寒,撇過臉去不忍再看。
將信紙折好,折出最邊上的沿兒,她瞥見信封的邊緣有一個電話號碼,是那種單位用的信紙,上面幾個紅頭大字寫的是丁家村小學,而很明顯下面的就是那個小學的聯繫電話。她記得丁明以前是做代課老師的,她走了之後,他會不會又重操舊業起來了呢?
她在客廳中踱來踱去,思忖許久,終於咬了咬牙,按著信紙上的那個電話撥了過去。許久都沒有人接聽,她正要失望地將電話掛斷,突然一個男人「喂」了一聲,救星一樣將她的希望又喚了回來。
「喂,請問是丁家村小學嗎?」她的手按在胸口上,感覺心臟要跳出來一樣。
「是,你找誰啊?」那邊十分不客氣地問她。
「我,我找丁明。」許慧茹非常艱難地吐出這個名字,等待那邊的答覆。
「丁明,早不在這兒了。」那人顯得很不耐煩。
「不在這兒?」她細細咀嚼著這幾個字,心裡一陣落寞。「那麼,請問你有他的聯繫電話嗎?我在哪裡可以找到他?」她契而不捨地問。
「你這人真麻煩!」那邊的聲音埋怨了一句,「你等等,我去問問別人。」
「好,好。」許慧茹感覺希望仍然是有的,畢竟在那知根知底的地方,再名不經傳的人也有人知道。
隨即是一片空白的聲音,許慧茹的手握在話筒上,有些濕滑,手心汗涔涔的,緊張極了。她不知道一會如果問出丁明的電話了該怎麼辦,她努力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鼻息噴在話筒上,她自己都可以聽見,沉重得像鳥兒浸了水的翅膀,再也輕盈不起來了。
「喂,那什麼,你還在聽嗎?」
空白總算讓一個聲音打破了,許慧茹聽得出來這回換了一個人,他的聲音相較剛才的人柔和了許多。她「嗯」了一聲,聽見那邊繼續說:「你找丁明有什麼事嗎?」
「我,我是他一個很多年不見的朋友,很久不見了,想聯繫上他,知道他的情況。」
那個人頗有些驚異地繼續問道:「是當年下放的知青?」
許慧茹不知道此人為何對事情如此洞明,二十幾年的時光就那麼一閃而逝,這個聲音此刻回想起來,仍是透著那麼一股威嚴。村長丁鐵生的音容笑貌又浮現了出來,許慧茹在心中篤定了是他,他還是自己和丁明的主婚人呢。她不敢多說話,又輕輕的「嗯」了一聲。
「唔。」丁鐵生顯得有些顫巍巍的聲音從電話那邊繼續傳過來,許慧茹甚至可以聽到一絲吧嗒吧嗒抽旱煙的聲音。
她在掌心中捏了一把汗,卻又不得不耐心地等候著。
許久,那邊才說:「我知道你是張曉薇,你想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我這把老骨頭!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就不知道回來看看?丁明那孩子過得可苦哩!你也狠心把他們父女倆拋下,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許慧茹的手開始顫抖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掛掉電話的,可是村長的一番話確實戳到了她的痛處,心裡針扎一樣難受。「你就不知道回來看看,丁明那孩子過得可苦哩!」村長的這兩句話一直在她的腦海中縈繞,她又回想起當年那架驢車載著他們一行人一路顛簸,沿著崎嶇不平的小路到達小崗山的情形。那條泛著雞屎和豬糞的小路彷彿又出現在眼前,泥濘而且濕滑。順著這條路,翻過一座嶺,便是丁家村了。
那些阡陌相交、雞犬相聞的歲月,那些年少輕狂、淳樸真摯的回憶,還有那些桑樹榆樹下的黃昏納涼和閒話家常,彷彿一下子從記憶深處湧了出來,播放電影似的在腦海中一一浮現。那段美好的日子呵!許慧茹呆坐在窗前,看不遠處漸漸被黑暗吞噬掉的餘輝,美雖美,卻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鎖緊眉頭,她歎了口氣,將客廳裡的燈打了開來,本來光線有些暗淡的客廳,此刻像一位婦人,顯得柔和了許多。許慧茹心事重重地在客廳裡踱著步子,突然聽見門被擰開,鄒雲順滿臉倦容地走了進來。他扯了扯領口,將領帶隨手扔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了下來,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對著天花板沉重地呼吸。
女人天生就有一種警覺性,許慧茹停了下來,看了鄒雲順一眼,隨即默默地轉身去廚房做飯。
「你做了什麼心虛的事情麼?看見我一句話也不說,這麼著急就走?」鄒雲順冷冰冰的語調讓許慧茹背脊一涼,緩緩地回過頭來,她僵硬地笑了一下,說:「你開什麼玩笑!我只是去做飯,見你累了,不想打攪你而已。」
鄒雲順的目光掃過她有些發白的嘴唇,十分犀利。他的嘴角不同於往日的輕輕的上揚了一個弧度,像是在笑,可是許慧茹分明從他的笑中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她結結巴巴地又說:「我,我去做飯了。」說話間她吞了口唾沫,不知道為什麼鄒雲順的口吻以及表情讓她如此緊張,莫非他知道了些什麼?否則為什麼用這樣的眼光和譏誚的表情望著自己?切洋蔥切到讓自己流淚,眼中辣辣的,她慌忙拭去,怕得跟什麼似的,神情像一個偷情的女人,怕丈夫知道了什麼秘密一般。
從廚房的窗子看過去,稀疏的幾戶人家亮了燈,在她這個角度看來,疏密間隔得剛剛好,猶如一個語未完,言未盡的省略號,一點一點再一點,點進她的內心最深處。一點惆悵,悵的是丁明生活苦楚淒涼;一點辛酸,酸的是自己家庭不和睦,更有一點無奈一點無助一點悔恨一點自責湧上心間。燈明晃晃的亮在遠處,眼睛卻不知為何迷濛得看不清了。她胡亂用手背摸了眼睛,只一恍神兒的工夫,對面那棟樓房的燈愈發多了起來,省略號不見了,只空餘一片燈火通明的夜景。
鄒雲順輕輕咳嗽的聲音從客廳裡傳過來。
許慧茹向那邊看了一眼,他並不曾開燈,只是用煙火忽明忽暗的一點火光映出他的輪廓,還可以看見黑暗中香煙裊裊的一抹微影。氣氛很幽深,幽深到許慧茹端著菜出來,不知道放下之後,雙手擺在什麼地方。她拿手在圍裙上擦了兩把,動了動嘴唇,將言卻未語。
鄒雲順仍是默默地坐在客廳中一言不發,只是在她轉過身去廚房的時候從鼻子裡吐出一個聲音,很輕,不過足以讓許慧茹聽得見。她心中又是一驚,這種沉默實在是可怕極了,她將窗子打開,希冀能聽到些什麼樣的聲音。一陣清脆的鴿哨從遠處依稀可辨,她抬起頭,呼啦啦一陣一連串鴿子拍打著翅膀的聲音傳了進來,一大片顏色各異的鴿子從窗外掠了過去,讓她感覺有了一絲生氣。她的目光順著鴿子飛去的軌跡凝視了良久,天空不曾留下飛鳥的痕跡,但鳥已飛過。
許慧茹歎了口氣,端著最後一道菜,走出了廚房。只一會兒的工夫,鄒雲順已經不見了,她騰出一隻手開了燈。目光留意到他剛才坐的沙發前的小几上,斜斜地擺放著自己從私家偵探那裡查來的資料和照片。許慧茹「啊」的失聲尖叫了一句,手中的盤子匡當一下摔了個粉碎。她跌坐在地板上,愣愣地有些不知所措。一抹不知道從何處游移進來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蒼白而無力的臉孔盡顯老態。她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前方,顯得無比空洞。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得不承認,許慧茹和陳嶙,在有些地方,還是有些相像的。
窗子並未關上,卻從外面無端刮進一陣風,寒意侵人。許慧茹摟了摟發涼的胳膊,慢慢地撐著地板站了起來。乍寒的風讓她頭腦冷靜了一些,她將小几上的照片和資料都裝進了一個牛皮紙袋裡,然後挪動著腳步,走向臥室裡只屬於她的那個書桌。
她所有的秘密都鎖在這個抽屜裡,她有些哆嗦地掏出隨身帶著的鑰匙,試著插進鎖孔。抽屜只開闔了短短的一瞬,她手中的牛皮紙袋便消失在這一開一闔之間。這個抽屜承載了如許的秘密,開始變得沉重起來,就像許慧茹的心中,承載了太多太多難以言喻的東西,於是她的呼吸聲亦然沉重了起來,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只聽得她——呼,吸,呼,吸……
許慧茹拎著行李走下車的時候,有一些恍神。車站還是那個車站,破破落落的沒有經過修葺,只用白牆粉象徵性地刷了刷牆,表示出一種鄉村味的進步和發展。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從腦海中調了出來,成為此時回憶的一部分。火車匡當匡當地緩緩離去,站台上只空餘了寥寥幾個人。她孤零零地拎著行李,影子被日光一照,長長地跟在她的身後,倒像是兩個並行的人,按著同一個方向緩緩移動。
只是和那次經歷不同的是,她是坐著火車趕來的,而那時,只是一尾驢車,沿著崎嶇泥濘的小路把她拉到公社大隊去報到。她環顧了一下四周,依然沉著步子向出口站走過去。
許慧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時衝動做下了這個決定。她上火車之前就一直在猶豫,腿腳邁不開,像擱了千斤擔子在上面似的。可是真正一咬牙上了火車,安定地坐在座位上時,她心中反而多了一分沉毅。見見丁明,見見女兒,她滿心就只有這麼一個願望。見了他們我就走,她這樣想。
小崗山的車站位於山腳下,和二十多年前一樣,仍然要翻過那道土石嶺到對面的大溝埔中,才能找到丁家村。許慧茹拎著為數不多的行李,搭上了一班小汽車。相較之下,她的衣著光鮮,身材又很富態,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她是從城裡來的。許慧茹在眾人的好奇的目光中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仍是有些惴惴地將心揣在懷裡。她靠在座位上,聞著從車上傳來的雞毛和鴨臊的味道,還有油膩膩的豬油味兒,人身上的汗臭味兒,不禁泛起一陣噁心。她想起丁明和女兒也許就和這些鄉土氣息十足的農人一樣,不由得微微蹙了眉頭,一言不發地抱了抱胳膊。
汽車將人塞得滿滿的之後方才上路,突突突的汽車尾氣聲很響,有些像小腳女人一扭一扭的姿態,不尷不尬的。許慧茹是吃過苦的人,她明白出門在外總是諸事不便,將原本就蹙起的眉頭收得更緊了一些。
她離開家的時候只帶了自己少許的衣服,當然,還有自己和丁明的一張合影,寶貝似的從抽屜中取出來,貼身藏著,然後便匆匆上了路。她想起二十幾年前自己離開丁明的時候也是帶著為數不多的東西上了城。這回,她又帶著相同的東西從一個男人那裡去找另外一個男人。她想起了鄒雲順那一聲冷哼,從鼻子裡發出來,帶著不屑和蔑視,以及無比的仇恨。她在家裡無論如何也呆不下去了,也許見一見丁明和女兒能讓她心裡好過一些,多些慰藉,少些痛苦。還不知道鄒雲順想怎麼樣呢!他一定猜到了陳嶙的死和自己有關係,只是,許慧茹微微有些自鳴得意地想,無論如何,他是想不到陳嶙究竟是如何死的。況且,他手上也沒有任何證據。離開一段時間,她想看看鄒雲順究竟是什麼樣的態度。
不過這件事情她並不曾告訴任萍,最近任萍為唐麟澤的出軌搞得焦頭爛額,再說這事兒,不啻於雪上加霜。許慧茹覺得陳嶙的死完全是自己的責任,沒有必要再讓任萍擔心受怕的了。想到這兒,她便決心暫時離開,而丁家村,同樣也是她魂牽夢縈之所。
這兒的道路雖然不寬闊,但是很明顯相較於她印象中的阡陌小路而言已經好了很多。儘管有些顛簸,但至少可以讓人忍受。她身旁的一位婦女,抱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孩子卻好像有些撐不住了,將早飯唏哩嘩啦地吐在了她的身上。許慧茹「哎呀」地叫了一聲,抬起手想要將衣服上的穢物抹去,卻不料那孩子又一張嘴,「哇」的一下,她的胳膊同樣不能倖免地慘遭厄運。
車上好多人都存著看熱鬧的心眼想看看這個城裡人究竟會怎麼對待那個孩子。於是乎有些人抱著胳膊,有些人探頭探腦向這邊張望著。只見那女人慌忙向許慧茹道歉,又拉扯著自己的袖子要幫她擦拭,一臉憨厚樸實的模樣。許慧茹低聲說了句「算了算了」,掏出紙巾自己細細擦了,心中卻好不懊惱。難道要這樣一身骯髒的去見丁明?她再次皺了皺眉,無奈地搖搖頭。剛剛擦乾淨,她低頭聞了一聞還有那種帶著發酵過的腐爛的胃酸的氣味。
車在此時卻突然剎住了,只聽得司機用當地話叫了一聲「丁家村到了。」許慧茹原本以為自己聽見這句話會有多麼忸怩和不自然,然而當時當地,她卻巴不得趕快離開這個充滿各種複雜味道的車廂,到達目的地才好。所以此時她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快步向前趕了幾步,小心翼翼帶著幾分警覺地走過那個孩子身邊。回頭一看,那孩子又一陣嘔吐,弄得車廂內滿是酸腐之氣。她馬上轉過頭去,腳下仍是馬不停蹄地,居然搶先第一個下車。
丁家村的變化頗大,讓她下車之後一絲陌生感油然而生。稍稍辨明了方向,她繼續向前走去。她記得丁明家的附近有一株大槐樹,秋天槐花的落蕊一層一層悄無聲息地鋪在地上,踩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倒是讓那時候的她生出一股子詩情畫意來了。許慧茹抬頭四處張望了一陣,終於在不遠處看見了一棵記憶中的槐樹。她心中百般感觸,腳下微微有些遲疑。半晌,終於還是邁開了步子,向那棵大槐樹所在地走去。路人紛紛朝她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丁家村的村民向來只有出去得多,進來的少,他們不明白,究竟這個衣著雍容的女人,是來找誰的呢?日頭西移,已逐漸正午。婦人們拉扯著孩子,一邊張羅著餵豬一邊用眼神偷偷窺著她。瞧她的衣服面料,想來一定很軟,那氣度,竟活脫是一副富貴人家的模樣!只是偶爾有女人朝她撇撇嘴,思量著她衣服上一大片穢跡是怎麼來的;男人們端著碗站在家門口,時不時往她臉上瞄那麼兩眼,並不是什麼美貌的大姑娘,所以眼睛也就老實了許多,心裡暗想著興許是什麼人的遠房親戚,只是不太確定,也就只咂了咂嘴,往嘴裡扒了一團飯。
許慧茹突然站著不動了。她看看前面,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紅著臉拉扯了一下衣襟,再看看前面。
槐樹下立著一個人,拄著雙拐,雙手拎著一隻鐵桶,邊走邊搖晃出空寂的聲音。許慧茹摀住了自己的嘴,那背影……二十幾年如一日地出現在她夢中的,是他麼?不!許慧茹不確信地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所見。丁明他不是瘸子啊,怎麼會……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企求那個人回過頭來讓她看一眼他的臉。那人艱難地拖著雙腿走到水井旁,將桶放下,面對著許慧茹,只是低聳著頭。許慧茹向前邁了一大步,心已經跳到距離出來只有一步之遙。她的呼吸急促,臉色因為緊張而顯得些微的蒼白。眼看著那個年紀不輕的男人慢慢地直起了身子,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黑褐色的臉來。許慧茹幾乎脫口而出地叫出一個名字,她緊緊地捂著嘴,轉過身去,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他老了,老了。她可以看見他的兩鬢微白,臉孔上的皺紋如同溝壑一樣遍佈在額間和眉角。歲月的主人是毫不留情的,只用年華的刻刀輕輕一劃,便造就了這如許的皺紋。他的腿……怎麼會變成這樣?許慧茹不敢上前,自責和內疚一齊湧上心間。她揪著胸口的衣襟,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丁明抬起頭向她這邊望了一眼,眼神中是陌生和茫然。「丁明。」許慧茹不知道為什麼卻又忍不住輕聲喚了他一句。而後像有雷電襲擊過似的,丁明徑直地注視著不遠處正對著自己的這個婦人,他似乎能從她的面貌中找出一些當年的影子,他的眼神此時也不再陌生和茫然,而是電光火石般地閃現了一下,出現了一抹火焰一樣灼熱的東西。可是這抹東西又彷彿曇花一現般剎那間消失不見了。丁明動了動嘴唇,可是並沒有發出聲音,好像再多的言語也不如此時的寂靜無聲,再好的問候都不如兩個人的默默注視。
他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張曉薇」——也就是面前這個二十多年前離他而去的女人,會再一次回到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來,站在自己的面前。他揉了揉眼睛,終於打破了這種漫長而可怕的沉寂。「家裡坐吧。」他說著,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嘴裡卻覺得又乾又澀,像牛或羊的反芻,苦水的滋味又從肚子裡回味了出來。
「好。」許慧茹應了一聲,見他彎腰提水,忙搶上前幾步,奪過他手中的鐵桶,嚷了一句:「我來吧。」
丁明並沒有執拗地堅持,推讓了幾番還是讓許慧茹提著水桶。不過他沒讓水裝滿——她的力氣,他心知肚明哩!
「這邊兒走。」丁明用枴杖敲敲左邊的地面,許慧茹走在他旁邊,沉下一隻手臂拎著水桶,顯得有些吃力。丁明停下來,回頭看了看她,臉上有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他的嘴角微微向裡收,顯示出的是一種農民特有的認真和嚴肅,可是眉頭卻舒展得很開,看上去很奇怪,不知道是喜是憂。許慧茹跟著丁明,一路晃晃蕩蕩的來到屋前,她下意識地把一縷落至額前的頭髮捋到鬢角旁,捋實了,才自己找著水缸,把水倒了進去。
丁明咳嗽了一聲,將雙拐收齊了擱在旁邊,兀自坐下,那凳子黑亮黑亮的,看得出使了有些年頭。許慧茹用手再次拉了拉衣襟,四處環顧著,終於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仍舊是靜。許慧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在不大的屋子裡迴響。她聽見丁明將手放在膝間,不住地來回搓動,終於,他把手停了下來,看了許慧茹一眼,問道:「你,做什麼來了?」
「沒什麼,就是來看看。」許慧茹有些尷尬地接過話茬,目光卻一直注視著他擱在一旁的雙拐。
丁明苦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腿,「不中用了,被屋樑給砸的,這麼多年我都這麼過來了,有啥好看的?」
「丁明……」她哽咽了一下,想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卻被丁明巧妙地避了過去。許慧茹的手伸在半空中,顯得孤單而可憐。她的手在空中停留了許久,終於訕訕地又收了回去,放進口袋裡,再也沒有掏出來的意思。
丁明扭過頭去,隨即支起雙拐,悶聲說道:「餓了吧,先吃飯。」他拖著一雙瘦弱的腿在地上蹭出來了分明的痕跡,進了廚房。
廚房裡放著一張桌子,兩條長凳。桌上用塑料罩罩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剩下的鹹菜乾兒。許慧茹提起罩子看了一眼,又隨即放下,心酸地說:「我來做飯吧。」
她手腳麻利地找到盛米的甕,淘米洗菜,那動作乾淨利落得彷彿跟自己家裡一樣。好歹她也在這兒生活了兩年,這裡的一切依然如故。不,應該說,物是卻人非了。
「這麼些年,你還是一個人?」許慧茹背對著丁明,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丁明「唔」了一聲,並不搭話,只往燒紅的灶下添了一根柴。火光把他的臉映得黑紅透亮的,倒像姑娘臉上的緋紅,害羞似的。
「怎麼不成個家?」
「沒想過。」丁明低聲說著:「我怕孩子受委屈。」
許慧茹一聽見「孩子」這兩個字便像蜘蛛吐的那根絲,懸了半天,終於找了個屋簷角掛了上去。
「孩子……她,她現在在哪兒?」她有些激動,聲音開始發顫,使得嘴唇也開始跟著一塊兒哆嗦起來。
一陣米飯的香氣從灶台上飄了下來,瀰漫在兩個中年人的中間,一如以往的某個午後。
丁明掀起鍋蓋來向裡張望了一下,熱氣撲上了他的臉。他放下鍋蓋,答應了一聲,說:「打小兒,我就把她送進村小學唸書。丫頭挺聰明,考上了縣裡的中學,就一直待在城裡,初中高中地念。現在讀大學二年級了。」
許慧茹的心終於落了下來。她記得一首詩說「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是久未謀面的遊子還家去,一路上怕聽見家人不幸的消息破壞了自己美好的願望,於是心驚膽戰。也許自己就是那個遊子,不過這種膽戰心驚總算是結束了。她舒了口氣,看著衣襟下的一片已經干了的花印子微微笑著。幸好,女兒不是那車廂中的任何一個,不然她不知道有多內疚。
丁明又說:「她像你,喜歡摸著你原來留下的書就著灶火看,後來念了中文系。」
「哦。」許慧茹再次笑了一下,她輕聲問:「孩子叫什麼名字?」
「丁薇,薔薇的薇。」他本意是想告訴她就是「張曉薇」的那個「薇」,只不便說出口。
丁薇!丁薇!丁薇!
許慧茹被這個名字嚇得脊背僵硬了一下。大學中文系,二年級!不會的,不會這麼巧的!她拽著丁明的手,用盡生平的氣力說:「她讀的是什麼大學?」
丁明看見她的反應如此強烈,不由地將答案脫口而出。
許慧茹拽著丁明的手突然一下鬆弛了開去。她軟軟地倒了下去,倒在了丁明的懷裡。
「曉薇!曉薇!你怎麼了,醒醒呀!」丁明一時間慌了手腳,雙拐被他扔在一邊,騰出手來接住了許慧茹的身體,不過他的雙腿支持不住,隨著許慧茹的暈厥,一起摔在了地上。
一柄手術刀,鐙亮鐙亮地擺在手術盤裡。
許慧茹隔著玻璃,看見一雙戴著橡皮手套的手拿起了那柄刀,向著平躺在手術台上的丁薇刺了過去。她想叫,卻如鯁在喉,無論怎麼也發不出任何聲音。手術刀的光線閃過來,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反射性地眨了一下,再看時,刀上已多了鮮紅刺目的一縷血。「啊……」她終於尖叫了出來,雙手向前一伸,卻彷彿被什麼握住了似的。驚心動魄地嚇出了一身冷汗的許慧茹終於睜開了眼睛,只見丁明坐在床沿,握住了她的手,默默地凝視著她。見她醒來,只用低低的聲音問了一句:「你還好嗎?」
許慧茹伸出手想要喝水。她覺得嗓子又乾又澀,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丁明遞了杯水給她,帶著一副滿臉疑問的表情又問:「剛才為什麼一聽孩子的事你就暈過去了?發生什麼事情了麼?」話語中不禁流露出些許擔憂和焦急。
她扭過頭去,不由得流下幾滴眼淚:「丁明啊,我實在是對不起你……」
「現在是說對不起的時候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見她的表情,丁明扯了扯衣領,大聲喝問道。女兒是他的命根子,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他會拼上這條老命的!
「沒時間解釋了,小薇可能會有危險,我必須馬上回去救她!」許慧茹一把掀開被褥,下了床,沒走幾步,便覺得氣短胸悶。她閉上眼睛大口的喘著氣,終於硬撐著走出了門去。
丁明像被雷電劈過一樣愣在當場。他沉著臉,咬咬牙撐起枴杖,從鎖著的櫃子裡掏出一張存折,跟在許慧茹的身後,大聲呼喊著她原來的名字:「曉薇,你等等我,我和你一塊兒去!」
許慧茹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附近有沒有電話,我要先打個電話。」
「有,跟我來吧。」丁明急匆匆地領著她往自己的小亭子走去。似乎知道這事情十萬火急,他的雙拐發瘋似的交替前行著,卻一個不小心將兩隻枴杖架在了一塊兒,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許慧茹忙扶他起來,蹙著眉說:「你別摔著,也許她還沒這麼快動手。」
丁明並不吭聲,只一個勁兒地往前走。許慧茹扶著他的一隻臂膀,心裡又覺得安慰又覺得自責。自責有十萬萬萬,安慰只是一個小指頭。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和丁明還有再見面的一天,而這一天又如此的戲劇化,讓她得到一個喜訊的同時,也要面臨著一場悲劇。
她看著丁明鬢旁的白髮,忍不住眼淚又流了下來。如果女兒真的出了什麼事,那她的罪孽這一輩子也洗刷不掉了。
電話雖然是找到了,可是她按電話的手仍在顫抖著。撥號的時候緊張,撥完號之後又覺得要經歷漫長的等待,好容易有人接聽,許慧茹終於按捺不住緊張的情緒,切切地問:「任萍大夫在不在?」對方告訴她說任醫生正在手術,許慧茹握著話筒的手滑開了。話筒被電話線拉扯在半空中,像她此時的心一樣,上不上,下不下,極端難受。她看了丁明一眼,很無奈地垂下了眼瞼。「冷。」她低聲說了一個字,開始渾身戰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