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手機 文 / 畫上眉兒
任萍滿眼倦容地坐在茶餐廳的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從透明的玻璃窗中無力地向外時不時張望著。時間尚早,茶餐廳開始供應早餐了。她可以看見身著黃綠色制服的環衛工人剛剛清掃完大街,上班的人流開始逐漸增多了起來。昨夜的一場暴風雨過後,天氣顯得有些潮濕和陰冷,蟄居在泥土裡的小動物開始四下覓食。她叫了杯黑咖啡,就著濃郁的香氣和苦味慢慢地喝下去。值了一夜的班,雖然疲倦,可是她並不想休息,腦海中沉積了太多的細節,她得細細理清了,將它們串聯起來。
下班之前她打了個電話給許慧茹。許慧茹的聲音聽上去十分乾脆,想像得出來她也是一夜未眠,約了她在這個兩人經常光顧的茶餐廳見面,自己一個人慢慢踱了過來。
很多時候她在冷眼旁觀許慧茹和鄒雲順之間的關係的時候,總是帶著些許優勢去和許慧茹攀比。如果說鄒雲順的背叛是因為許慧茹走樣的身材、日漸衰老的面孔,那麼相比之下比許慧茹條件要好得很多的自己,為什麼也會遭到如此的厄運?男人選擇背叛的理由有很多,而女人被拋棄的理由卻只有一個。她已經是昨日黃花,再也無法讓唐麟澤有興趣了麼?
她靠在柔軟的椅背上閉目養神了一會,身體上的疲憊尚在其次,內心的創傷卻是再精湛的醫術也無法使之癒合。她幽幽地呼出一口氣,很沉很重。
許慧茹略顯凝重的腳步聲從另一側傳來,任萍睜開眼,旋即有一雙女性的腳踏入她的視線。「累了還不去休息?發生什麼事情了。」許慧茹坐了下來,仍然是叫了一壺茉莉花茶。最近她迷上了這種茉莉花的香味兒,整個房間裡都瀰漫著花香和茶香。有時候鄒雲順回家會微微蹙一蹙眉毛,不知道他是不是對這種香味有些敏感。
任萍緩緩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香的液體順著她的舌尖滑了下去。她看著許慧茹最近新冒出的黑眼圈,說:「你晚上沒睡好?這麼憔悴!有兩個消息,一個是關於老鄒的,一個是關於唐麟澤的,你先聽哪一個?」
「明知故問。」許慧茹說。
任萍坐直了身子,告訴她:「昨天我看見老鄒去太平間認領她的屍體了。」
「阿彌陀佛,終於領走了。火化了嗎?」
「我又不是私家偵探,我哪裡知道。」任萍挑挑眉。
「那後面那件事情呢?關於老唐的。我看你今天叫我這麼早出來,多半是因為這個。」許慧茹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一猜即中。她察言觀色的水準雖然不及任萍,但這個明顯的癥結所在,還是能一眼分辨出來的。
任萍有些苦惱地皺起了眉,她的鼻樑挺直,皺起的眉峰和鼻樑的交界處形成了一座氣勢逼人的小山,讓許慧茹看到事態也許真的有些嚴重了。任萍說:「也是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回家的時候,麟澤突然說自己和老鄒一塊兒約了吃晚飯。於是我當時就到太平間去找老鄒問這件事情,他說晚上有事,並沒有答應麟澤。我很納悶,就請了幾個鐘頭的假回家。我坐在沙發上足足等了三個半小時,他才回來。」
「你沒問他去哪裡了嗎?」
「他自己既然不說,我又何必問?只是我想像得出來,這裡邊一定是有什麼他不願意讓我知道的事情。」任萍分析得頭頭是道。
許慧茹搖搖頭:「你和老唐結婚這麼多年了,應該瞭解他的為人。我看他不像那種人,一定是你誤會了吧。」
任萍額間的山峰登時突兀而陡峭起來,有些挖苦地說:「光看表面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自從我們做了那件事情之後,還不是你做你的大學教授我做我的白衣天使。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即便是跟他生活了這麼多年,我還是不知道我的丈夫到底在想些什麼。他最近的行事越來越古怪,經常獨自一個人快活地翹起二郎腿,在哼唱著流行歌曲。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啊!」
許慧茹一聽見「那件事」便稍稍一怔,半天沒說話。許久,她才輕輕開口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任萍搖搖頭說:「說實話,本來我打算學你的樣子,找個私家偵探調查他。可是你來之前的這段時間裡,我仔細考慮了很久。我是很愛麟澤的,我珍惜我們十幾年的夫妻情份。我害怕如果調查出來的結果真是那樣,我一定會接受不了。」
「這件事是可大可小的。你先不要妄加推測,找個時間和老唐心平氣和地談一談。這三個半小時不能做他背叛你的憑據啊。你想得太多了。」許慧茹自從「那件事」之後,心態突然平和了很多,她胖而圓的臉上顯出一種富貴的姿態,雖然有兩道黑眼圈,卻也看上去像個天性隨和的人。
「但願你說的是對的。」任萍無力地垂下了頭,重重地歎了口氣。
許慧茹喝了杯茶,告訴任萍:「上次你要我找的東西,我沒找到。」
「哦?那麼要緊的東西,怎麼……」
「我去看過了,那兒都搬空了。別說一瓶藥,連半張紙片都沒留下。既然他都已經領了屍體去火化了,你我也不用擔心了。」
「可是我還是感覺到不安。」任萍疲憊的面孔開始警覺起來,似乎預警到某種危險即將來臨。
許慧茹輕輕地笑了一下,「你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我看你是太累了才會胡思亂想。走吧,我送你回家好好睡一覺,什麼煩惱都會煙消雲散的。」
任萍拗不過她,只得隨許慧茹一同結了賬,和她並排往家的方向走去。太陽初升,空氣清爽,一切都欣欣向榮的樣子。路邊的樹木和草坪都裹著一層新綠,看一眼,便從眼裡舒暢到心裡。任萍伸了伸腿腳,值了一夜的班,四肢都有些麻木了。他們學醫的人最重修身養性,她輕輕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胸臆中的不快之意頓時消散了不少。
許慧茹說得對,也許自己真的是想得太多了。睡意襲來,她的腳步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了。許慧茹拉住了她的手,說:「我看還是打車回去吧,你走路都開始搖搖晃晃了。」
任萍點點頭:「我困了,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她的同伴隨即招手攔了輛計程車,將任萍送回了家。她渾身彷彿虛脫了一般,踩在自家的地毯上好像如履雲端。許慧茹幫她鋪好了被子,扶她上床。任萍的睡姿仍然像個孩子,她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口中囈語道:「麟澤、麟澤……」
許慧茹無奈地搖搖頭,並不多作停留,只幫她將門鎖好,逕自走了出去。
下課鈴終於如少數人期盼的那樣,按時敲響了。丁薇覺得這兩節課就像是把自己放在藥罐裡熬,又苦澀又難受,一不小心還會被燙傷。她看見唐麟澤搜索式的目光朝她這邊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隨即拎著他的黑色公文包走出了教室。丁薇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唐麟澤含著笑,和下課的學生們點了點頭,逕自向辦公室走去。他的辦公室離鄒雲順的挺遠,一個在走廊東頭,一個在西側。他從西側的樓梯上來,思忖著要不要向鄒雲順探探口風。昨晚他本是約了丁薇一塊兒吃飯的,誰知道任萍的一番查勤讓他陰差陽錯地欠了鄒雲順一頓飯。他順道踱進了鄒雲順的辦公室裡,發現他並不在。另外一位老師告訴他:鄒主任今天請了假,好像是去赴什麼人的追悼會了。
他謝過了那位老師,從公文包中摸出那瓶顯得有些破舊的小藥瓶,放在了鄒雲順的辦公桌上。他問過房東太太,得知這是從陳嶙的床頭櫃裡滾出來的藥。而陳嶙的手機號碼顯示的又是辦公室總機的號碼,再加上許慧茹那通說要和鄒雲順離婚的電話,並且今天鄒雲順居然請假去參加什麼追悼會——除了鄒雲順,他想不出第二個人來和陳嶙會有關聯。
唐麟澤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個弧度,逕直走了出去。他坐回自己的辦公桌旁,好像那個守株待兔的農人,等著兔子自己撞樹。就是不知道這隻兔子,會不會上鉤呢?他掏了根香煙,伴隨著時鐘滴答的微吟,一口一口地吸。最近事情多,吸煙的頻率也逐漸增加起來。突然的,他想起年輕的時候妻子任萍對他說的一句話:「你要是想要孩子的話,可不許抽煙了。抽煙會減少精子的數量……」他忙捻熄了只抽了一半的香煙,有些懊惱地把香煙盒拋在了桌上。
孩子,孩子……這個詞語就像是一隻手,每刻不停歇地揪著他的心。他何嘗願意背叛妻子去找另一個女人。他是愛她的,十幾年來如一日。只是看著同事們的子女一天天長大,日漸成人,自己不免有膝下荒涼之感。十五年前自從任萍小產後聽到她不能再生育的消息後他便已經心如死灰,如今不知道為什麼,步入中年,榮譽、地位、金錢……幾乎什麼都有了,可是他仍然覺得生活少了些什麼。孩子是家庭的調味劑,有了孩子他才知道原來家庭中還有除了夫妻恩愛的另一種無窮盡的快樂。於是,要一個孩子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強烈得幾乎攫取了他所有的思緒,厄住了他平緩的呼吸。他開始在心中謀劃著如何去讓自己得到一個孩子——屬於自己的,睡夢中會吧唧著小嘴,露出甜美微笑的孩子。
他的目光注視到書桌下夾的一張名單,是花名冊的複印件。唐麟澤死死地盯著丁薇的名字,轉過幾排是辛子喬的。他蹙了蹙眉心,終於做了一個讓步。好吧,只要她答應給自己生個孩子,他並不在乎她究竟和什麼人交往。
這個問題解決完了,他的眉毛仍是蹙得緊緊的。昨天夜裡的苦肉計雖然臨時奏效,任萍並沒有多說什麼,可是他知道自己今晚回去該面對的如同一場法庭審判。任萍是個心如髮絲一樣細緻的女人,聰明慧黠。他瞭解任萍,平常的時候是個青蘋果,而日照久了,也會轉瞬通紅。他歎了口氣,女人啊,真是一種可怕的動物。
而拉攏鄒雲順讓他的支撐順利到手又是橫亙在面前的一個問題。現在他三座大山壓頂,任是有千般本事,也不由得他不累。唐麟澤癱在椅背上,將身體的重心都向後仰,輕輕搖一搖,稍稍感覺有些愜意了。他的眼皮在此時突兀地跳動了幾下,只是幾下而已,卻把唐麟澤一副閒適的心情攪壞了。
隨即,他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唐麟澤微微一怔,伸手接了過來。
「喂,」那邊是鄒雲順的聲音:「老唐在不在?」
唐麟澤答應了一聲:「我在的。」矛盾是要個個殲滅的嘛,鄒雲順終於回來了,雖然他的聲音聽上去仍是平緩得好像一湖靜止的水,可是從電話鈴急促的聲音可以看出來,鄒雲順一定是屁股還沒坐熱,便打了這個電話給他。他揉了揉剛剛跳動過的眼皮,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現在有空嗎?」
他笑了笑,「鄒主任吩咐,我當然有空。什麼事,我洗耳恭聽。」
鄒雲順在電話那邊咳了一下,隨即笑道:「昨晚的那頓飯,我沒記錯的話可以挪到今天中午嗎?」
「原來你是來蹭飯的!」他嘴上說著,卻心知肚明鄒雲順想做什麼。學校辦公室人多嘴雜,說這種不能見光的事情,當然要找一個僻靜之所,慢慢兒地說。「現在就走嗎?十一點了。」
鄒雲順說:「我還有一件事要處理一下,等半個小時,你來辦公室找我。」
「好的。」唐麟澤掛了電話,非常耐心地等了半個小時。他並不著急穿過走廊去找鄒雲順,而是慢條斯理地整整衣服,撣了撣上面的灰塵,鞋面也用柔軟的紙巾拭了一遍,這才慢悠悠地拎了包,向鄒雲順的辦公室走了過去。
兩個人去的是一家農家風味的餐館,價格公道,環境也雅致,最重要的是,這兒的客人很少,可以放心地說話。
唐麟澤只是靜靜地坐著,一個勁兒地夾菜吃,除了場面套話,什麼也不說。
鄒雲順很明顯等得有些急了,他說:「老唐,我們可是認識十幾年的老同學了。有什麼話不能明說?非要擺個小玩藝兒給我?」他隨手掏出了那個藥瓶。不出唐麟澤所料,那個藥瓶鄒雲順的確在陳嶙的一大堆藥瓶中見到過。他還親自幫她倒了藥,看她服下去。
唐麟澤笑了笑說:「我只是試探性地擺了一下,沒想到你真的見過。」他湊近了一些,說:「你和那個死去的女人關係很密切呀!」
鄒雲順「啪」的一下把筷子放下來,看了唐麟澤一眼:「你怎麼知道?這個瓶子你是從哪裡得來的?」他剛剛問完,心中卻有些恍然了。原來是她!「丁薇告訴你的?」丁薇那麼多專業課老師,為什麼其他人不告訴,偏偏告訴唐麟澤?鄒雲順隨口又說:「看來你們的關係也很密切呀!」
唐麟澤被鄒雲順反將了一軍,有些不自在地搛了口菜吃。可惜那盤豆腐軟軟的,滑滑的,像劉姥姥面前的鴿子蛋一樣,一時間搛不起來,最後只夾了豌豆大的那麼一小塊,放進嘴裡,權當是塞了個石榴,不吭一聲了。吃罷,才緩緩開口:「大家彼此彼此。」
鄒雲順冷冷地笑了一下,「你想說什麼?」
「我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談一個條件,互惠互利,童叟無欺。」唐麟澤雖然跟鄒雲順做了十幾年的同學,可是他們的交情一直停留在「好」字上,多一步都不行。這個「好」又不是非常好,也不是疏遠,只是若有若無的有那麼一層關係。兩邊距離取中間一點,既不太親近又不太疏遠,中庸罷了。所以唐麟澤一直看不透他這個人。鄒雲順的性格有些多變,有時候看上去很老實的模樣,心眼兒卻比針腳還密,要不然就憑他一個農民子弟,哪能混到今天這個份兒上?
鄒雲順心領神會地說:「是為職稱的事吧?」
唐麟澤點了點頭:「不瞞你說,我知道院長比較中意的人選是白誠和祝維民,其他的人支持他們的也不少。我只要你替我投上一票,院長畢竟不能不看你的面子,那樣我就有更大的勝算。」
鄒雲順懶洋洋地瞧了他一眼,在這個問題上,兩個人都知道對方是前途和命運攸關的人物,唐麟澤評不上職稱,那麼一定會把他和陳嶙的事抖露出來。他這個系主任的位置本來就有一大堆人虎視眈眈地覬覦著,這樣一來,他的位置就保不住了。兩個人現在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船游到海中央,他想跳下去都不行。「如果我說不呢?」
唐麟澤愣了一下,他完全沒考慮到鄒雲順會拒絕他的條件。「你不怕我把你包養女人的事告訴別人?」
「你有證據嗎?難道人家光憑這一個小瓶子就相信你的話?」鄒雲順笑了一下,厚厚的嘴唇,顯出非常老實和憨厚的樣子。他的眼睛裡一種陰騭的目光一閃而逝,絲毫讓人察覺不出。
唐麟澤被他一陣搶白,不知道說什麼好,呆呆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著鄒雲順。
鄒雲順看著唐麟澤很少露出的呆滯模樣,又緩緩說道:「不過不管怎麼說,你我畢竟是老同學,即使你今天不請我吃這頓鴻門宴,我也會幫你的。其他的事情,剛才你也說了,大家彼此彼此,再提下去就沒意思了,你說呢?」
唐麟澤被這一急轉直下的結果弄得額頭汗涔涔的,忍不住用手帕擦了一下汗。「不提了不提了,吃菜吃菜。」他不知道自己和丁薇的關係鄒雲順怎麼知道的,不過從鄒雲順的口氣中可以聽得出來他好像一副洞悉世事的樣子,讓他又是一驚。丁薇,難道丁薇和鄒雲順曾經說過什麼?他無意中想起了那個手機,尚在丁薇手裡。既然鄒雲順知道那個號碼,那麼找到丁薇也不是件難事了。
不過鄒雲順的保證無疑讓他吃下一劑定心丸。他定定神,又說起那瓶藥:「這瓶藥是陳嶙吃過的麼?」
鄒雲順含混地「唔」了一聲,並不說話。
「她是怎麼死的?」他又問。
「你問這個做什麼?」鄒雲順有些不悅,但是還是緩緩開口說:「她是胃出血死的。前幾天還好好的,去了趟醫院拿了一堆藥回來,誰知道病情反而越來越嚴重,就這麼……」
「胃出血?」唐麟澤說:「這瓶藥是促進胃酸分泌的,如果是腸胃不消化,吃了這種藥不會出什麼大事啊。」
鄒雲順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轉念間告訴唐麟澤:「可是她不是腸胃不消化,她得的是胃潰瘍。」
唐麟澤面色一寒,本來顯得有些低沉的聲音更加低啞了下去:「如果本身有胃潰瘍,再吃這種藥無異於雪上加霜,難怪她會胃出血了,這分明是醫生的誤診!」
「你說的是真的嗎?」鄒雲順半信半疑。
唐麟澤想起丁薇那天問他要這瓶藥的情形:她面色凝重,多半是因為也想到了這件事。「你可以找個醫生問問。」
唐麟澤的話好像銅鈸銅鑼一呼而響,「嗡」的一下讓鄒雲順的思路也順著唐麟澤去了。他攥緊了藥瓶,仰頭喝了一杯酒,眼睛有些微紅地說:「我要把事情搞清楚!」
「她的確死得很蹊蹺。她的屍體火化了嗎?」
鄒雲順搖搖頭。他昨天晚上才從太平間將陳嶙的屍體領到火葬場去。想想就如此草草火化了她實在不妥。於是他想辦法聯繫到了陳嶙的父母,讓他們盡早趕過來見女兒最後一面。今天早上他便去接了陳嶙的父親和母親,將他們領到殯儀館見了化上冥裝、穿戴整齊的陳嶙。陳母哀痛欲絕,他們約定今天下午五點火化,隨後陳父陳母會將她的骨灰帶回家妥善安置。他看了眼唐麟澤,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陳嶙的父母都來了,想早些帶著她的骨灰回家。這是人之常情,難道要我把實情告訴他們,徒增傷心嗎?我本來心裡就很內疚,這麼一來,更是心有不安了。」
「那你就這麼讓她白白地……」
鄒雲順揮了揮手,篤定似的說:「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他習慣性地摸了摸手上的那塊表,那是不久前陳嶙送給他的,她買了一對,兩個人情侶般地戴著。在他的家鄉,是不興將鐘錶作為禮物送給別人的。表就是鐘,送表,老人們總是晦氣地認為是「送終」。而陳嶙的這般好心,陰差陽錯,一行成讖,送終的那個變成了自己。她那雙大而空的眼睛便從此不見了黑瞳,只有慘白的一輪,鑲著細密的血絲,陰陰地鋪滿了他的整個思緒。他看見窗戶外邊有一團鉛雲籠了過來,天空霎那間沉了下來。他放下筷子,對唐麟澤說:「不談這個了。我下午還有事,先走了。」
唐麟澤答應了一聲。鄒雲順起身,卻被凳腳拌了一下,差點跌倒。唐麟澤本想去扶他,不過鄒雲順紅著眼睛呵斥了一句:「我沒醉,別管我!」他便訕訕地坐下,看鄒雲順有些蹣跚地走了出去。
外面龍吟似的響了一聲——打雷。唐麟澤不知怎的就想到一隻白額吊睛的老虎,杵在雲端,張著血盆大口,向外呼呼地吐著腥風血雨。女人是老虎,時不時帶來一場暴風雨。這春日的天氣,也便是那老虎的臉,陰晴不定。
兀地,一道閃電斜斜地穿過雲層,劈了下來。隨即黃豆大的雨點紛紛地砸了下來,辟里啪啦,像熱鍋裡炒的一樣,跳躍奔騰,趕趟兒似的將整個城市又籠罩在一片雨霧當中。歷來寫雨最有情趣的是李商隱,在巴蜀雨夜吟成一首詩寄給愛妻,題曰《夜雨寄內》。唐麟澤自認為自己是絕無先人的這種情趣。別說是共剪西窗燭了,今天若是回家,也許家裡一團漆黑,連燭火的微光都變成奢求了。
他神情有些黯淡,悵然地望著窗外的雨,無聲地歎了口氣。
小店因為雨的降臨而突然多出如許的客人。唐麟澤付了賬,撐開他那把隨身帶的黑布雨傘,一個人穿過雨簾幽幽地去了。遠遠地看,他的身影罩在水霧之中,灰濛濛的,倒像是某位畫家筆下的寫意隨筆,用墨皴了一筆。可惜的是,看不見眼睛,只有個淡而又淡的輪廓,在宣紙上一點一點地暈了開去。
丁薇將那款紅色的手機拿在手裡,把玩了又把玩,平常唐麟澤聯繫她便是通過這部手機。他不敢公開用自己的身份往她寢室打電話,可是辛子喬敢。他三天兩頭地打電話到丁薇的宿舍,無非就是問問她,吃過飯沒有,最近在做些什麼之類的。
張欣然的舖位靠近電話,每次她接過電話總是轉過身來沖大家神秘地一笑:「哎,你們猜這又是找誰的啊?」
大家都起哄指著丁薇,推搡著她去接電話。有時候她會和辛子喬出去逛逛街吃吃飯,他好像什麼都知道,卻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極盡討好之能事,總讓丁薇日漸冰冷的面孔露出一絲笑容。她記得辛子喬第一次吻她的時候,她閉上眼睛,感覺到他柔軟溫暖的唇緊緊地貼在她的上面,輕觸之間,彷彿是蜜蜂摘採花蜜,蝴蝶扇動翅膀,蜻蜓掠過水面。她嚶嚀一聲,腦海中全是這些柔美的意象。和辛子喬在一起的時光,她總是可以聯想到這些讓人心醉的事物,他的掌心溫暖而乾燥,在這個乍暖還寒的時節中,握住她冰冷的手,憑空給予她如許的慰藉。他並不是唐麟澤之流,只想要她,佔有她,讓她延續唐姓一族的生命。辛子喬只會緊緊地擁著她,指著漫天的星星告訴她,哪顆是牛郎,哪顆是織女。
「我們會不會也像牛郎織女,天各一方呢?」丁薇抬頭問他。
辛子喬捏捏她的臉,「小傻瓜,他們在天上,我們在地下。只要你拉著我的手,我就會守侯你一輩子。」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丁薇默默地吟記著這句話,只抬頭看了看綴在天幕之上分隔遙遠的牽牛織女。夜涼如水,她突然感覺到一絲寒意襲來,霎時間覺得自己骯髒污穢,在上了別的男人的床之後,又投進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不不不,不是男人,辛子喬只是一個男孩,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一片寧靜清澈,他才二十歲,尚是個孩子呵!
丁薇有些不忍地轉過身,推開辛子喬。她的心神好像已經不在體內,孤獨地飄過鱗次櫛比的街道上空,穿過紫陌紅塵的俗世,悠悠地向上飛昇。面前是一片銀光浩淼的長河,河岸上有一位素服的麗人在舀水繅絲。銀色的水在她的織機上只一梭,細密的紋路便清晰可見。可是她的臉上,無時無刻不殘存著思念的淚水,織在布裡,讓丁薇分明地看見了無端的苦楚與離恨。元朝的徐再思是將「思念」寫到極致的人。他在《春思》一曲中寫道:「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那織女手中的絲線,不就是這相思千萬縷中的一支麼?她終日裡來見到的,摸到的,想到的,除了「絲」,就是「思」。丁薇皺了皺眉,幾乎不忍心再看下去。她轉身想走,那織女卻將她一把推進了銀河當中,一時間冰涼的濕意從四面八方向她湧過來,嗆得她吃了幾口水,身子重重地沉了下去。掙扎間,手突然觸到了什麼東西,她情急之下死死拉住,忽聽得吳曉的聲音在叫她:「丁薇,丁薇。」她費力地睜眼一看,原來竟是剛才歪在床上玩手機的時候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她手上還緊緊抓住舖位旁邊的一根鐵欄杆。她驚出一頭汗,坐起來看著吳曉。
吳曉說:「做夢啦?剛才聽你大喊大叫地喊救命。」
她擦了擦汗,點了點頭:「是啊,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不管什麼夢,都是白日夢!」吳曉衝她露出整齊的牙齒,笑了笑。「才早上十點鐘呢!你最近好像很嗜睡呢,臉都睡得浮腫了。」
「是嗎?」丁薇找了面鏡子照。果然,她的頭髮蓬蓬鬆鬆不曾梳理,襯得臉圓了不少。她拍了拍臉頰,倒不像是浮腫,感覺真的胖了不少。「是胖了啊,不是浮腫。」
「那你要注意節食了。別吃那麼多,也別老睡,出去走走吧。」吳曉摸出一張衛生巾,兀自拉開洗手間的門,閃了進去。
丁薇本來覺得自己最近就很奇怪,很想吃東西,又老愛睡覺。她看見吳曉的舉動,突然一下恍然起來,她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例假了,該不是……她摀住了嘴,生怕一顆劇烈跳動的心從嘴裡蹦出來。難道說她真的懷上了唐麟澤的孩子?
一時間夢中的場景又回到了現實。她真的感覺自己被捲入了一個冰冷的漩渦之中,不能思考不能呼吸,全身顫抖不止。她裹在被子裡,除了害怕,沒有任何想法。辛子喬這個名字在她的腦海中蹦了出來,她甩甩頭,又將找辛子喬商量的想法壓了下去。自己懷的是別人的孩子,辛子喬知道了,一定會很難過。她可以想像出那雙清澈如泉水的眼睛會變成深不見底的潭水,幽幽的,幽幽的,隨著這樣的眼神歎出一口氣。
她有些勉強地理了理頭髮,將它們梳成一個馬尾,紮在腦後。換好鞋,她便悄悄地拿了錢包,出了門。待吳曉到寢室找她的時候,早已不見了人影。
丁薇慌亂不安地到學校附近的藥店裡買了包測孕紙,低著頭,小聲地指指櫃檯,示意售貨員拿給她。她並不敢回頭看有沒有人留意自己,只付了錢,便一把抓過放在包裡,一顆心仍然七上八下地沿著原路走了回去,她覺得好像所有的路人都在向自己指指點點地看過來。她想聽清人家到底在說什麼,可是又不敢靠近,怕聽見什麼穢言穢語,於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回了寢室。
她摸出測孕紙,有些哆嗦地抽出一張,匆匆看完說明,便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裡試驗。那張紙沾了她的尿液,丁薇緊張地注視著,終於,看它一點一點地改變了顏色。丁薇的頭「嗡」的彷彿被什麼砸了一下,再也掌不住,終於低低地哭了出來。她不敢哭得太大聲,怕被外面的吳曉聽見,只得摀住嘴,任眼淚一顆一顆地滴在那張變了顏色的紙上,像雨打芭蕉的聲音,只是少了那份閑雅,多了一份淒苦。
她注定是個命薄的女子——奶奶在她小的時候就說過了。
老太太會摸骨,總是捏著小丁薇無奈而憐忍地告訴她:「你命薄啊,將來會吃很多苦。」小丁薇只是一心想掙扎出奶奶的掌心。她的手掌太粗糙,摸得自己硬生生的疼。
丁薇撫著小腹處,那兒的溫度暖暖的。她想像不到居然有一個生命在這兒發芽並且生長。生命的存在是無辜的,可是它的誕生過程卻令她感到羞恥。一場火山的爆發,先是吞噬掉上千萬人的性命,然而沉積下來的火山灰會造就一望無際的良田。可是良田付出的代價無疑是巨大而殘酷的。她閉了閉眼睛,自己雖然不能預測到火山的爆發,但是她完全有能力去按照自己的方式開墾這一頃良田。丁薇在做一道危險的選擇題,思忖良久,她的心中已經在「放棄」的那一個答案上劃了一個勾——鉤子一般尖銳無比,幾乎穿透了她,讓她心中泣血。
她不想要這個孩子,從始至終。
收起脆弱的淚水,她在鏡子裡照了一下自己的樣子。眼睛紅紅腫腫,顯得無比楚楚可憐。她用毛巾擦了把冷水臉,冰涼的水的刺激讓她清醒了很多。她將驗過的紙片衝進下水道,看那種讓她心傷的粉色在水中上下翻騰,終於不見了蹤跡。
丁薇打開洗手間的門。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吳曉在外面問了她一句:「你怎麼進去那麼久?身體不舒服嗎?我看你臉色不太好。」
丁薇勉強擠了個笑容:「我沒事,大概是睡久了,有些眩暈。」
吳曉點了點頭:「剛才辛子喬打電話給你。」
丁薇像被什麼電到似的怵了一下。她看了電話一眼,彷彿它是個魔匣,一觸碰便會有各種不愉快從裡面跑出來。誰知道此時電話又響了起來,吳曉說:「你去接吧,我看多半還是他打過來的。」
她挪動著腳步走近了,猶豫著接了過來。果然,是辛子喬的聲音,只聽他說:「丁薇嗎?吃過午飯沒有?」
丁薇抬頭看了一眼桌上的鬧鐘,果然,快十二點了。她低聲說道:「還沒呢。」
「那我們一起吃吧,我在你樓下等你。」辛子喬不等她說完,便兀自掛掉了電話。
丁薇怔怔地握著話筒出神,躑躅著要不要去。辛子喬是個心細的男生,一眼就可以看出自己有心事。她難過地坐了下來,不過目前這種情況下,她除了辛子喬,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相信。即使他知道這件事情之後會很痛苦,她也決定告訴他,並且尋求他的幫助。
辛子喬的父親在餐飲業一行裡生意做得非常大,除了她曾經去過的「綠茵閣」餐廳之外,他父親名下的產業還有許多,遍佈在這個城市的各大繁華路段。每次辛子喬找她吃飯,都是帶她到他家經營的餐廳裡去,將各種美味小吃都讓她嘗了個遍。時不時還會拿回去給吳曉她們吃,也難怪吳曉她們總是暗地裡支持辛子喬和丁薇的交往了。
辛子喬最喜歡帶丁薇去的是一家日式的餐館。廚師是地道的日本人,做的生魚片和壽司味道非常好。拉開推拉門,跪坐在塌塌米上,會有美麗的身著和服的小姐為他們端上食物,然後微笑地退下。環境既清雅又舒適。他領著丁薇進了這間小小的房間,微笑地看著她,問:「可以開動了嗎?我餓壞了。」
丁薇點點頭,看他狼吞虎嚥地咬著壽司,自己卻拿起一塊生魚片,剛湊近嘴邊,卻感到有一絲魚腥氣直撲過來,胃裡一酸,一股噁心之意從胃裡一直冒到嘴裡。她眉頭一皺,放了下來,並不吃,只歎了口氣,看著對面的辛子喬。
「怎麼啦?胃口不好?」辛子喬問。
丁薇思量再三,終於直直地看著他,正色道:「我懷孕了。」
辛子喬正在吃壽司,聽見這四個字如同泰山崩於前,慌亂之中差點被食物噎著。他順了順氣,才蹦出一句話:「是唐麟澤的?」
丁薇看見辛子喬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流著一股暖意。她點了點頭,好像並不意外辛子喬所說的這個結果。她雖然嘴上不說,但是明白辛子喬是知情的人。他那段時間千方百計地追求她,討好她,其實有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想把她從唐麟澤身邊拉回來。
辛子喬喝了口湯,「你打算怎麼辦?」他的神情突然間變得有些慘淡,臉像黑夜中兀然一盞白熾燈照亮了一樣。他的嘴唇有一絲哆嗦,喝湯的時候幾乎蹭到衣服上。
丁薇知道辛子喬心裡很不好受,她鼻子一酸,泛起一種想哭的衝動。「我想好了,打掉它。我不想要,現實也不允許我要這個孩子。」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現實已經把她逼到了一個絕境,她必須犧牲一樣東西,來獲得另外一樣。
辛子喬遲疑了半晌,終於說:「我陪你,去醫院吧。如果有人問起你,你就說這個孩子是我的。」
「子喬……」丁薇眼圈一紅,幾乎要滴下淚來。她實在不值得辛子喬為她做這麼大的犧牲。
他拉了她的手,憮然說道:「我說過的,只要你拉著我的手,我就會守侯你一輩子。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我要你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開開心心和我在一起。」
「那麼,你知道哪一家醫院比較好?」
辛子喬帶著丁薇沿剛才那條街道向東行走,轉過一個十字路口,拐進九和山路。丁薇去辦理陳嶙死後的一些事宜時曾經走過這條路。她看著路邊那個賣蘋果的小販,數月之前還曾經見過他。她看著他賣的蘋果,原本青澀的模樣現如今變得紅潤可愛,只是,每每都有磕碰之處,說不定還有哪只曾經被蟲蛀過。
小販吆喝道:「買蘋果嗎?便宜賣啦!」
丁薇走在辛子喬旁邊,兩個人都不理會他,只是丁薇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去看了看那些蘋果。很多年前從樹上掉下的一個蘋果,砸了牛頓,讓他研究出了萬有引力。作為一個蘋果來說,它的價值遠在它的形態質量之上。丁薇覺得自己就是那一個樹上的蘋果,墜地之後,由青澀慢慢紅潤,被蟲子蛀過,那麼接下來呢?她是被出售掉,進入人體的消化系統,將僅存的營養給了買她的人,還是一直默默地呆在原地,等待著腐爛變質的結局?
她握緊了辛子喬的手,彷彿想找到某種慰藉。
辛子喬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個微笑。
他們穿過了這條街道,便看見「九和山醫院」幾個燙金的大字。丁薇的腳步分明有些遲緩了,她的掌心中滲出細密的汗珠,辛子喬將她的柔荑握在手裡,感覺到了她的緊張。「沒關係的,只是做個檢查,又不是今天就做手術。」
丁薇點了點頭。
辛子喬幫她掛了號,找到婦科的門診室,接待他們的是一位非常和氣的女醫生,辛子喬看了看她胸前掛的牌子:主任醫生任萍。她的五官長得非常小巧,給人一種慈眉善目的感覺,笑起來眼角有魚尾一樣的皺紋,雖然年近不惑,可是看上去十分有韻味。儘管是第一次見到她,可是她表現出來的關切還是足以讓人放下緊張的情緒,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那麼,你們是來做人流手術的?」任萍聽了丁薇說了自己的情況,眼睛卻看向辛子喬。這一對年輕人看上去非常般配,男的氣質文雅,女的漂亮賢淑,不過這個女孩兒讓她覺得十分面熟,可是又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尤其是她的那雙眼睛……任萍肯定自己一定見過這雙類似的眼睛。
「是的。」辛子喬點點頭,代丁薇回答:「我們還年輕,不想這麼早要孩子。」
「那好吧。你跟我進來做個檢查,完了我們再定手術的日子。」任萍蒙上口罩,領著丁薇進觀察室去了。
辛子喬有些百無聊賴地坐在外面的長椅上,面部表情各式各樣的人來往穿梭,其中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碰了他一下,他一抬頭,驚訝地叫了起來:「馬小寧!你怎麼在這兒?」
馬小寧是他中學時候的同學,他考上醫學院之後,兩個人便很少聯繫了。想不到會在九和山醫院碰見他。馬小寧抱著一大疊資料,同樣興奮,「我在這兒實習呢!」
「婦產科?」辛子喬啞然失笑。
「怎麼啦?」馬小寧放下手裡的東西,照著辛子喬的胸口就是一拳:「你笑話我呢!你又來這兒做什麼?」
辛子喬佯裝痛苦,苦笑一聲告訴他:「我女朋友懷孕了,我帶她來做檢查。」
馬小寧用雙手在嘴上畫了一個「×」字,表示沉默不言。隨即又問:「她要做人流?」
辛子喬點點頭。
「我可以幫你看著。這半年我都在醫院裡看女人生孩子做人流。」馬小寧翻了個白眼。
「誰讓你讀的是婦產科!」辛子喬又暗自嘲笑了他一回,說道。
兩個人說話的當兒,丁薇低頭走了出來。任萍仔細叮囑了她幾句,告訴她一星期之後來做手術。辛子喬讓丁薇和馬小寧打了個招呼,便和丁薇轉過身,沿著大理石的通道走了出去。
丁薇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站住了。她讓辛子喬等她一下,自己卻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她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便在洗手間裡洗了把臉,陳嶙的死讓她內疚自責了好幾天才慢慢將這件事情淡忘。
她從觀察室裡出來又有那種想幹嘔的衝動,不是妊娠反應,而是某種精神刺激了她。她仍舊去洗手間洗了把臉,鏡子裡照出她滿臉水滴的模樣,異常嫵媚。如果這件事情可以如願地解決,那是再好不過了。至於唐麟澤那邊,丁薇已經不管不顧了,不論他擺出什麼要求,她再也不會答應他。這個孩子,就當是唐麟澤欠她的,她要連本帶利地討回去。
「丁薇,你沒事吧?」辛子喬在外面不放心地敲了敲門。
「沒事。」她擦乾淨臉上的水,默默地走了出來。
辛子喬摟住了她的肩膀:「你真的沒事嗎?你現在的模樣看了叫人心酸。」
她輕輕地靠在辛子喬的懷裡,不說話,只拉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辛子喬的手觸到她柔軟的胸脯,臉上一陣熱意泛了出來。他的手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心跳,很急促,咚咚地像激戰中的鼙鼓。他聽見了丁薇夢一樣的聲音飄進了自己的耳朵裡。她說:「你想要我麼?」
辛子喬搖搖頭,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的感覺,他和丁薇接吻的時候只是非常認真地去接吻,絲毫不曾想到某些其他方面去。他愛她便敬她,不曾有一絲一毫的雜念。他愛的是她這個人,並不是她的身體。他有些臉紅地將手收了回去,在衣服上蹭了蹭,擦乾掌心裡的汗。丁薇的反常讓他有些害怕,他仍舊是摟了她的肩,低聲說:「我送你回學校吧,啊?」
她閉了閉眼睛,表示默認,有些疲倦地靠著他,昏昏欲睡,多希望今天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她寧願閉上眼睛沉沉睡去,至少在夢中她還可以奢求。而夢醒了,她卻無言以對了。坐上車,她乾脆窩在了辛子喬的懷裡,伸直了腿,雙手抱住他的腰,像一隻貓一樣蜷縮起來,皺皺鼻翼,可愛至極。
辛子喬愛憐地摸摸她的頭髮,油黑烏亮的一束。丁薇總愛束成馬尾,紮在腦後,他見她睡意盎然,便伸手將她的頭髮打散了,看一頃長髮披瀉下來,將她的臉遮住了一半,更是說不出的風情萬種。
他悄悄地在丁薇的臉上啄了一下,又怕把她弄醒,便有些不尷不尬地注視著她的睡相。她的睫毛微微眨動了一下,辛子喬看見上面掛著露珠一般的東西,隨即有一道亮光在她雪白的臉上若隱若現。辛子喬心中一動,轉過頭去不忍再看。窗外一片浮雲,不知道什麼時候將太陽遮住了,天空又顯得有些陰暗起來了。他抱緊了丁薇,感覺到她肩膀上的顫抖傳染似的讓他打了個激靈。他在心中呼喊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任萍見丁薇離開,搖了搖頭。現在的年輕人不諳世事,往往是有了惡果才知道補救。她簡單處理掉了手上的一次性塑料手套,卻不經意瞥見了剛才丁薇丟在觀察台上的一部紅色手機。追出去,他們兩個人影早已不見了。任萍乾脆將手機放在白褂子的大口袋裡,心想先幫她保存好,等她想起來自然會打電話過來問的。即使忘記了,一星期之後她來做手術,還是可以交還給她。
肖沁雅坐在她的對面,乘休息的時間問她:「怎麼,那女孩兒拉下的?」
「是啊,」任萍點點頭:「太粗心了。」
肖沁雅笑了笑,不置可否。
突然間任萍白大褂中的手機響了起來,任萍說:「八成是打過來找手機的。」她忙將手機打開,一看屏幕上面顯示的那個號碼,卻如同見了什麼鬼怪一樣怔住了。
「怎麼啦?不接電話?」肖沁雅覺得任萍有點奇怪。
任萍很機械地「哦」了一聲,接過電話,手微微顫抖地將手機貼近了自己的耳朵。
「喂,丁薇嗎?是我。」
肖沁雅看見任萍的背都僵硬地挺了一下,她放下手中的事物,有些好奇地看著任萍。
任萍的眼神彷彿有些呆滯,她繼續聽見那邊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說:「晚上我有空,你過來吧。我們很久沒在一起了,我很想你。」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彷彿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終於「啪」的一下合上了電話,眼睛突然一下變得犀利而凶狠。肖沁雅被任萍的表情唬了一跳,試探性地問:「你怎麼啦?」
任萍搖了搖頭,告訴她:「剛才我聽見了一個故事,一隻黃鼠狼爬過一戶人家的院子偷雞,卻被獵人發現了。」
肖沁雅看著她的神情,知道不便多問,只輕輕地「噢」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忙活。
任萍心緒翻湧,氣息不平地忖度著,想來自己前一陣子猜得果然沒錯,唐麟澤在外面有女人,而且居然是這個年紀輕輕、看上去正正經經的女孩子!短短的幾句話,將唐麟澤和這個叫丁薇的女孩的關係暴露得一覽無遺。他們不僅廝混在一塊,而且為時不短,說不定,她肚子裡懷的孩子,都可能是唐麟澤的!
想到這裡,她的腦子突然中斷了思路,只是一片空白。難怪唐麟澤這一段時間以來每日春風滿面,難怪他衣著光鮮彷彿年輕了十歲,難怪他每天行蹤神秘語意含混……難怪!難怪!任萍推開椅子「霍」的一下站了起來,身後肖沁雅問她去哪裡,她也不答,腳底生風似的走出了門診室。她現在急需一杯冰水冷靜下來。
任萍到食堂要了杯冰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她在空空蕩蕩的食堂坐了一會兒,收緊心神,冷靜了下來。不管怎麼說,她先把事情調查清楚才有發言權。這個丁薇身邊也有一個陽光氣十足的男孩子陪著她,她不可能捨棄這個年輕的不要,去勾引唐麟澤這個老傢伙吧?想到這裡她又覺得有些納悶,這丁薇到底是何許人物,讓這麼些人都眾星拱月似的擁著她?
她慢慢地踱了回去。今天來看病的人很多,因為剛才的離開,病人突然一下增加了,讓肖沁雅一個人忙得滿頭大汗。她又重新坐了下來,沖肖沁雅抱歉地笑笑。那部手機仍然放在她的白大褂裡,感覺沉甸甸的。
任萍現在和許慧茹隔三岔五就要去那家茶餐廳碰一次頭。兩個互相哀憐的女人如果只有回憶可以緬懷,以便維持生活的快樂的話,那麼她們無疑是可憐的。任萍下了班,約了許慧茹仍舊在老地方見面,她的手裡緊緊地握著丁薇的那個手機,生怕一放手證據就會飛掉一樣。唐麟澤剛才用的是家裡的電話打的,手機上還保留著那個電話號碼。
這次她沒要咖啡,只是學著許慧茹近來的習慣,要了一壺茉莉花茶。在等待許慧茹到來的時間裡,輕輕地抿了一口,微微有些燙的茶水在唇齒之間縈繞了一圈,茶香濃郁,芬芳撲鼻,難怪許慧茹會愛喝。
「這麼著急找我來,又出什麼事兒了?」許慧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任萍的對面,這些日子她瘦了一圈,腆著的小肚子像癟了氣的皮球,沒有原來那般明顯了。這使她原來臃腫的身材改觀了許多。
任萍抬頭看了一眼許慧茹,只是不經意的一瞥,突然發現那雙神似的眼睛竟然在許慧茹身上找到了答案。丁薇的眼睛,怎麼會和許慧茹的如此相同,相同到她幾乎以為丁薇在什麼地方見過似的。原來癥結在此。任萍喝了口茶,並沒說話。
「你也開始喝茶了?」許慧茹好像知道了什麼一樣,逕自倒了一杯,也慢慢地啜飲著,等任萍開口說話。
「你聽過一個叫『丁薇』的女孩兒麼?」任萍歎了口氣,問她。
「丁薇?」許慧茹的腦中突然閃現了一下自己的女兒,丁明和張曉薇結合在一起,不就是「丁薇」?不過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拋諸腦後,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只是好像在哪裡聽說過,恍惚有一個印象。」
雖然許慧茹是中文系的專業課副教授,可是她並不清楚系裡一千多號學生的名字。也許這個學生曾經教過,那個學生也曾經向她請教過問題,然而她往往只是記得學生的模樣容貌,記不得名字了。所以儘管丁薇也是中文系的學生,可是許慧茹不曾教過她,自然也不會聽說過。
「她是我的病人。今天由一個男孩兒領著來,到我們醫院檢查,準備做人流手術。」
許慧茹靜靜地聽著,並不說話。
只聽任萍繼續說道:「她在觀察室裡拉下了一個手機,我便幫她收了起來,準備等她來做手術的時候交還給她。誰知道電話突然響了,我接過來一看,對方的電話顯示的居然是我家的號碼!」
許慧茹一怔,「是老唐打的?我想起來了,這個叫『丁薇』的女孩是老唐的學生,上學期因為考試參與作弊被學校退學了。誰知道學校裡規定這樣的學生如果交付六千元的保證金,可以留校查看一年,繼續跟班讀書。我在公告欄上看過她的名字!難怪聽上去這麼耳熟呢!」
任萍將拳頭握得緊緊的。「他的學生!他的學生!他怎麼連這樣禽獸不如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你,你是說……」許慧茹端起的杯子停在半空中,一時間領悟了任萍的意思。難道唐麟澤和這個叫丁薇的女學生之間,發生了什麼令人不恥的事情麼?
「是的,是的。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剛才打電話到這個手機上,說著種種不堪入耳的話!我不是傻子,我聽得出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代表著什麼。這對狗男女,男的無恥女的下賤,連這種師生亂倫的事情都做得出來!」任萍氣急敗壞,一連串的穢語隨即罵了出來,顯得有些歇斯底里。
許慧茹彷彿看見了以前的自己,在發現鄒雲順和陳嶙的姦情時同樣是一副這樣的表情。任萍此時此刻的心情她完全理解,她無聲地歎了口氣,握住任萍的手,示意她冷靜下來。那些應侍者和她們都很熟了,全都紛紛扭頭注視著她們。許慧茹說:「我知道你現在非常難過,以前我何嘗不是這樣。現在最為要緊的是你得採取主動呵!老唐暫時還不清楚你知道了一切,你要想個辦法,讓他們斷絕關係。」
任萍滿面淚痕地抬起頭,抽了張紙巾把淚水拭盡。她帶著哭腔說:「我現在什麼主意都沒有,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慧茹,你說做男人的是不是非要在外面沾花惹草朝秦暮楚?我幾乎把心都掏給他了呀,他仍是不滿足!我只是不能為他生個孩子,可是,這是我的錯麼?我何嘗不想有個孩子!」
許慧茹目光一轉,像想起了什麼。「你剛才說,丁薇懷孕了,要做人流手術?」
任萍點點頭,說:「已經一個多月了。」
「那你發現老唐開始有些不對勁是什麼時候?」許慧茹又問。
任萍慢慢地低下頭去回憶。她想起那天值完夜班在路上聽見貓的叫聲,她因為得知陳嶙的死訊,隨後有些心緒不寧地伏在唐麟澤懷裡哭。他還好言相勸,幫她洗腳。那天,唐麟澤溫柔得出奇,好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嘗試著彌補他的過錯一樣。「也是差不多的時間!」她的心臟突突地跳著,緊張地問:「你是說,丁薇懷的是唐麟澤的孩子?」
許慧茹說:「你是醫生,你應該比我清楚。」
「他,他是為了孩子才……」任萍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半晌說不出話來。「不不不,丁薇的身邊還有一個非常年輕的小伙子,他陪著她來做人流的,還說他們年輕暫時不想要孩子。我看得出來,他們的關係非常密切,的確像是很親密的情侶。」
「你肯定嗎?萬一要不是那個小伙子的呢?」許慧茹反詰了一句。
任萍懊惱地用手指彈了彈兩邊的太陽穴,輕輕晃著腦袋。她的心情極端不好的時候便會這樣,眉毛高高地聳起來,聳成一座山。「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許慧茹輕輕地笑了一下,笑得像一隻貓,悄無聲息。她把手橫過來,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任萍看得真切,那座山峰陡然又高了些許。她左右為難地說:「我考慮一下吧。」她們已經秘密地殺過一個人了,按理說不在乎再多一個。可是這種事情做得多了,良心上總會隱隱有些不安。任萍冥思苦想,終於想起了上次做手術的時候,實習生馬小寧問她的關於血崩的事情。是了,如果做完手術沒有將血管縫合好,那麼多半會引起血崩的。她可以做得不露痕跡,推說是丁薇自己的癒合能力太差……
想到這兒,她端起了一杯茶,慢吞吞地喝了下去。仍舊是茶香馥郁,芬芳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