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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少爺的煙 文 / 畫上眉兒

    幼翎一直都在等那個男人經過。她將胸前的香煙木盒向上托了一下,依然是沉。香煙悄無聲息地伏在她的懷裡,一盒的空隙也沒有給希望留下。她心裡又是惱,又是急。又是希冀。香煙密密匝匝地互相擠兌,合絲合縫兒地碼放著,雖然齊整,卻將幼翎的心擾亂了。

    她張開焦灼的嘴唇,用略帶稚氣的聲音叫賣道:「香煙瓜子桂花糖!香煙要伐?香煙要伐?」幾個陌生的眼神,稍稍留意了她幾眼,便帶著猥褻和輕蔑絕塵去了。幼翎仍然不死心地朝路口伸長了脖子張望,臉是別人的臉,心卻還是自己的。她輕輕皺起了眉毛,雙手托著煙盒沒來由覺得沉重了許多。

    她十分清楚地記得,那個男人每天這個時候都會經過這個路口,有時候是自西向東,有時候是自東向西。看見她的時候,便會帶些輕而薄的笑容,淡淡的不著痕跡的掛著嘴角和眉梢,然後他一拍手,指指幼翎胸前捧著的木盒,掏出一張鈔票,直直地甩在幼翎面前,那一拍一甩的動作,顯得大方和率性,鈔票嘩啦啦作響,倒像是某中美妙的伴奏了。幼翎這時會惴惴地接了錢,拿上最好的煙並上零頭找給那個男人。他總是笑嘻嘻的把煙接過去,零錢卻不要,接煙的那一瞬間會經意不經意地碰一下幼翎的手,在她縮回去的時候,便看見他左手的無名指上,分明戴著一枚戒指,金燦燦閃著嘲弄的光。

    「再給我盒火柴。」他覷著她,玩兒似的。

    這個男人在幼翎心神不寧的時候就開始拆香煙。拆得很專業,也非常有派頭。他左手輕抖煙盒,幾隻香煙從盒子裡冒出了頭,再用右手捻了,在煙盒上頓一頓,最後斜斜地放進嘴裡叼住。並不點著,只探了身子將脖子稍稍前傾,一副被人服侍慣了的姿態。

    幼翎幫他點煙。火柴劃了幾次也劃不著。她一遇見這個男人的時候就手足無措了起來。好容易點找了,便只見了一個背影,偶爾回一次頭,而後去了。

    路口開始鬧烘烘起來。幼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得有人嚷了一聲「唐三少爺家出事了!」荷槍實彈的治安糾察隊隊員跑步在街道上行進著,將行人攔在道路兩側。中間開過去一輛黑色的轎車,端坐著頭戴大沿帽的一臉莊重的糾察隊隊長。旁邊坐著一個面色蒼白的男人。

    幼翎定睛看過去。竟然是他!她摀住嘴,試圖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於是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站在路邊,單手捧著煙盒,目送那好似行仗一般的隊伍走過去。緩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臂已經酸麻了。甩一甩,痛楚又深了一層。究竟是心酸是手酸,都不得而知了。她只呆呆地看著滿盒的香煙,嘴裡泛起一種酸楚和苦澀的味道。這種味道言不清也道不明,她悵悵然站在路邊,偶有行人過,只聽得她寂寥的聲音重複叫賣著:「香煙……香煙……」

    唐三少爺家真的出事了!

    死的是三少奶奶。傭人吳媽一大早見三少奶奶房門緊鎖,只道是少奶奶昨夜傷心過度,晚睡了,便沒再喚她。過了晌午再敲門,裡面竟然一絲動靜都沒有。吳媽慌了神,稟明老爺和太太,將門撞開,才發現三少奶奶早已面如死灰,形容枯槁,業已死去多時了。

    最令人恐懼的是三少奶奶雙目圓睜,似恨盡這世上一切人。每一個看見她屍體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冷冷地直射在自己的腦門上。這種涼意便從腦門一直遊走到四肢百骸,繼而全身為之不寒而慄。吳媽試圖合上她的眼瞼,可是她死前睜得太用力,肌肉已經僵化了,怎麼合都合不上。所以,當唐恕白進門看見躺上床上的妻子時,著實嚇了一跳。

    他輕輕地「啊」了一聲,右手不自然地搭上站在旁邊的糾察隊隊長的胳膊上,試圖想找到一個讓他暫時緩解恐懼的方式。

    「唐三少爺,尊夫人的死好像出乎你的意料之外?」瞅了他一眼,戴上白手套,張隊長說得輕描淡寫。

    唐恕白點頭道:「我也不曾料想罹煙會這般想不開。昨夜我只和她拌了幾句嘴,沒想她居然就……」

    張隊長將閒雜人等摒去,派助手在房內仔細留意細小的物件。自己親自站在床前,低頭注視著曲罹煙的屍體。曲罹煙雖然死相猙獰,但是不難斷定她生前必是相貌出眾,清麗絕俗的佳人。她著一件紅底的錦緞旗袍,旗袍上綴著大朵大朵的桃金娘,倒像是一場喜慶勁兒還沒過完,氾濫成了血光的顏色。旗袍上有三顆梅花盤扣,扣得齊整,約定好了似的,端莊賢淑分佈在旗袍的衣襟兩側。

    張隊長湊近了,嗅了嗅她的頭髮和衣領,又從床角下捻起些什麼東西,放在掌心聞了一聞,轉向唐恕白說道:「尊夫人有抽煙的習慣嗎?」

    唐恕白微怔,搖頭道:「這個我不清楚,也許有也許沒有,吳媽是罹煙的陪嫁傭人,照顧了她二十年的飲食起居,她應該比我知道的清楚。」

    張隊長揮了揮手,立刻有手下將吳媽喚進房間。她背著光,讓張隊長一時間看不請她的臉,只能從大體上看見一個矮胖臃腫的輪廓。他聽得見她開口說話的聲音,輪廓的一角也一張一翕地動了起來,讓他明白自己看見的不是一個剪影,而是一個人。

    吳媽說:「小姐出嫁之前是不抽煙的,直到最近幾個月才抽上的。」

    「她為何抽煙呢?」張隊長明知是畫蛇添足,但仍然問了一句。

    吳媽看了唐恕白一眼,低下頭,又變成門口的一個剪影,一句話也不說。

    張隊長再次揮了揮手,那個矮胖的身影於是一點一點地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他站在漸漸遲暮的日光中,凝視著朵朵桃金娘綻放的旗袍,和旗袍下一個年輕的軀體。他可以想像在某個寂靜的夜裡,這個女人獨自坐在床沿,吸著捲煙,從紅艷的唇中吐出一個個寂寞的煙圈,她想用煙圈把寂寞驅趕,哪知道這一圈一圈的煙霧卻先寂寞一步消散。他不是文人,亦知曉物極必反的道理。月缺了總該圓,人離了總能聚,情滅了,她也許知道就真的再也找不回來了吧?

    他伸手按了一下罹煙的腹部,那個部位硬硬的,果然不出他所料。他隨口問了唐恕白一句:「家裡可有金塊?」

    「有。」

    「唐三少爺查一查,是否缺了一塊?」

    掏出鑰匙在保險箱裡一查看,果然少了拇指大的一塊。唐恕白正要發問,張隊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說道:「三少爺,尊夫人是吞金而死的。你看她衣冠整齊,分明是早已決定走這一步的。請節哀吧。」

    唐恕白目送張隊長離去,獨自一人站在床前,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別的房間都掌上了燈,洞明一片好光景。他低頭看著曲罹煙翻上來的白眼珠,在黑色的夜裡分外明顯。他被那雙白眼珠唬了一跳,伸手放在她的眼睛上,企圖合上她怨毒的目光。徒勞之餘,他接觸到的只能是一片冰涼和沁入骨髓的冷。寂靜之中只有朵朵桃金娘在暗夜裡闃然開放。

    他終於嚷了起來,大呼著「掌燈!掌燈!」黑暗吞噬了一條生命,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即將被夜的獸吞進嘴去。屋裡總算是亮堂了起來,燈光在玻璃罩子裡閃爍不定,搖曳中將他的身形映在牆上,影子老長。

    「三少爺。」是吳媽。棲息在門口,雀一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光和影將她整個人對折了一下,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看上去有說不出的詭異。

    「是你……」唐恕白舒了口氣。

    吳媽笑了一下,她肥胖的面孔因為這抹笑意而變得無比溫柔和慈祥。她說:「老爺傳飯了,大家都在大廳裡候著三少爺。」

    「我吃不下。」他搖搖頭,一步一步向門口走去。大廳裡的掛鐘在此刻敲響了整點的報時聲,不多不少剛剛好是八下。

    唐恕白不由分說推開擋在門口的吳媽,向車庫走去。今晚八點是沈花舞掛牌的《遊園驚夢》。昨天說好了去捧她的場子,不能失信。

    他的腳步頓時輕鬆了起來,曲罹煙的白眼珠怎麼有比不上沈花舞的《皂羅袍》。他聽她軟語輕吟,蓮步乍移,一句「都付於這斷井殘垣」,讓心都碎了。那眼神顧盼流波,身段窈窕婀娜,焉是一個躺在床上死氣沉沉的曲罹煙所能比的!

    「三少爺這麼晚了還出去?」依然是吳媽,跟在他身後,絮絮叨叨個不休。

    「走開!」唐恕白低聲喝道,皺蹙著眉,心想這吳媽如何這般陰魂不散。

    「三少爺可帶煙了?小姐生前就說過,三少爺離不開煙就像離不開女人。」吳媽手一攤,掌心中赫然多出一盒香煙。她胖臉含笑,唐恕白卻覺得比哭還難看。

    冷哼一聲,他一邊鑽進車裡一邊說道:「你家小姐只說對了一半。對於我來說煙就是女人,女人就是煙。我現在就去找我的煙,找我的女人,不勞吳媽您費心了!你的煙,還是燒給你家小姐使吧!」他發動了引擎,在「突突突」的汽車尾聲中把吳媽拋在後面。他依稀聽見吳媽的笑聲,和著哭腔一起在暮色中迴響。

    唐恕白揮開那些不愉快的思緒,逕自將手放進兜裡掏了半天。衣兜裡果然沒有了香煙!他想起每天下午都會在戲院附近的路口叫賣香煙的那個小姑娘,十六七歲的模樣,出落得水靈水靈,尤其是她的叫賣聲「香煙瓜子桂花糖……」那個「糖」字不直接壓住收尾,而是搖了幾下,曳曳地滑了開去。他每日都要到小姑娘的香煙盒中買上一包香煙,不管什麼牌子,只要好。好比他唐三少爺身邊的女人,不管什麼來歷,只要惹他憐愛。

    他開車轉過西邊的路口,香煙攤上早已換了個五十開外的婦人在叫賣:「啊有老爺太太買盒香煙伐?香煙……」那婦人轉頭問他:「先生香煙要伐?上好的香煙。」

    唐恕白仍然甩給她一張票子,將香煙與零錢一股腦兒接過,胡亂塞在口袋裡。他歎了口氣,不明白為何短短一瞬,竟看見了一個女子的蒼老。

    泊了車,他對著戲院門口的大鏡子理了理頭髮,輕聲吹著口哨進了門。昆曲已經上演了,正是沈花舞最叫座的那段《皂羅袍》。他坐在第一排早已預定下的位置,看沈花舞細長的眼睛甩過來一條線,他含笑接在眼睛裡,聽她婉轉的歌聲唱道:「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這斷井殘垣。」

    「好!」唐恕白第一個叫了起來,巴掌拍得嘩啦嘩啦做響。

    同樣是第一排的位置,也傳來嘩啦嘩啦的巴掌聲。杜家的大少爺杜銘生斜斜地看了唐恕白一眼,笑容可掬地說:「三少爺真是好興致!難怪人家都說『陞官發財死老婆』乃男人一生中的三大幸事!這麼巧,都讓三少爺都趕齊了。」

    唐恕白橫了他一眼,並不搭話,只看戲。從兜裡摸出香煙,捻了一根在煙盒上頓一頓,叼在嘴邊,早有跑堂的夥計眼尖手快地替他劃著火柴,點了煙,知趣地退下。

    沈花舞在戲台上看得真切,忙拋了個水袖,袖舞翻飛,不盡楚楚之態。眼睛似乎又生出一條線,將杜銘生纏進了線團之中。她明白自古以來戲子都是讓人捧的。捧的對象只有一個,是眾星拱月;下面捧的人卻很多,往往刀戈相向。就像是一條叭兒狗,售之前被幾個買主搶著心肝兒肉地疼愛有加,固定主人之後,便只能在豢養中偶爾在主人的腳邊撒歡蹭親熱。自己終究是戲子,乘年輕混口飯吃,待明日花黃,又堪誰憐忍?

    旋了個身,繼續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唐恕白吐了個煙圈,看得有些心不再焉。他想起曲罹煙向上翻起的白色眼珠和吳媽陰鷙而冷漠的笑聲,就像是剛剛想上飄過去的煙圈,漸漸在這污濁的空氣中暗了,淡了,散了。胡琴聲拉得響,他又回轉過神來聽這出《遊園》,「小姐生前說過,三少爺離不開煙就像離不開女人。」是吳媽的聲音,嘮叨並且喋喋不休地在身邊迴響。沈花舞在台上含情而唱,淒切異常,這個女人的身形原本如此清晰,可此刻卻變得像煙霧一般迷濛,難道女人終究是煙,終究有在寂寞中消散的一天?

    換了一副行頭,沈花舞改唱下一出《驚夢》,正唱到酣時,覷見梁下斜斜地出現一抹影子,張牙舞爪地朝他襲來。那影子來得疾,駭得沈花舞花容失色,退後幾步,從戲台上失足摔下,腦口磕了個大窟窿,漿液流了一地。

    在座的人都慌亂而驚叫起來,四處奔走,茶盤子摔了,桌子散了,椅子倒了,戲園子裡混亂成一片。

    唐恕白搶上前去,抱住她尚存餘溫的軀體,見她雙目一翻,嘴裡輕呼著一個字:「鬼!鬼!」然後脖子一歪,氣絕而亡。

    再看那抹影子,仍然斜斜地吊上房梁之上,一襲月白色的旗袍,頭髮披散下來看不清面目。唐恕白從兩側的木梯爬上戲台,站在那個吊上樑上的影子前面。許久,才下定決心似的撩起她的頭髮,一副白色的眼珠子詭譎地瞪著他,讓他嚇得退後了三大步。「罹、罹煙?」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腦中一片混沌,似乎什麼也記不得,什麼也想不起,什麼,都忘卻了。

    張隊長料想不到,一天中的兩起命案都能見到唐三少爺。他趕到戲院的時候只見唐恕白雙眼直直地盯著那具身穿月白色旗袍的屍體,一動也不動。他的手下有人將那具屍體放下來,告知他說,那是曲罹煙。她的屍體被極細的鐵絲掛在大梁之上,樑上事先裝有滑輪,只要有人在幕後操縱手裡的鐵絲,曲罹煙的試題就會如同鬼魅一樣四下飄移。可是誰又能將她的屍體從幾里之外的唐家大院,搬來這熱鬧非凡的大戲院,而且神不知鬼不覺,並且當場將沈花舞嚇死了。

    「三少爺?」張隊長推了推唐恕白,只見他目光呆滯,表情木然,分明也是被這飛來的「鬼影」給駭住了。張隊長用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仍然是沒有半點反應。他招了招手,吩咐手下了幾句,囑咐他們將唐恕白暫時先送回唐家。

    「嚇死你這負心漢,嚇死你這不要臉的戲子!」一個肥胖的身形從幕布之後閃了出來,一口啐在沈花舞的的屍體上,拍著手,又哭又笑。

    張隊長不用看也知道是誰,命人拉了她,帶到審訊廳去問話。

    杜銘生搖了搖頭,踱著步子走了出去。剛剛喝的茶略有些苦,嘴裡澀澀的不是滋味兒。這陞官發財死老婆卻也不一定是幸事了。夜色幾乎將路上行人的腳步吞沒,他踱出嘈雜的戲園子的時候看見用朱紅大椽筆寫「沈花舞」三個大字,不知道被什麼人撕壞了,只留下一個「沈」字,耷拉下來,被夜風一吹,嘩啦嘩啦作響,不知道是掌聲是歌聲,還是哭泣聲和歎息聲?他歎了口氣,將僅剩的一個「沈」字撕下來,鉸成碎片,揚了揚手,任憑夜風將碎片吹開,團了又散,終於落在地面,滾了幾下,消失不見了。

    唐家又娶親了!」

    「是呀,不知道是哪戶人家的姑娘,真造孽!」

    「聽說是南街的張家,剛剛死了爺的那個。小姑娘沒姆媽,一個人賣香煙養家,誰料想買賣不景氣,沒錢給爺治病,就被唐家花幾個錢買來給唐三少爺續絃啦!」

    幼翎坐在唐家譴來的花轎裡,一襲紅衣,蓋著鴛鴦戲水的蓋帕,依稀聽見路人的喧嘩。整條街上除了嗩吶和鑼鼓,亦多了這些流言蜚語,和秋天的蒲公英一樣,風一吹,四下裡都是種子。轎夫顫顛顛的,抬得極不穩當。傳說中這叫做顛轎,乃是民間的一種風俗,幼翎被他們從南街抬到東街,繞行了大半個街市,身子晃了幾圈,晃出了眼淚。淚珠子順著她的蓋帕一顆一顆往下掉,覷著腳尖,穿的是一雙紅綾的繡花鞋,腳尖繡了朵百合,紅底白花,好看得緊。眼淚掉在花兒上,綴著那麼像露珠,沿著針腳滲進了鞋面兒裡,濕漉漉的叫人好不難受。

    「到了到了。」媒人扶著她下轎,踏過門檻前先踏過一個火盆。爆竹嗶哩叭啦地響,嗩吶嘀哩哇啦地吹,胡亂拜了天地,送進洞房,蓋帕被掀開了,卻是別人幫襯著拉了唐恕白的手。

    「新娘子好相貌呀!」又是嘩啦一下鬧烘烘起來。

    唐恕白是個呆子,據說被他死去的妻子給嚇傻了,癡癡的一句話也不會說。

    幼翎看著他依舊呆滯的臉,眼淚又流了下來,手撫上他的頰,迴響著當初他輕而薄的笑意是如何掛上這張臉的。

    唐恕白突然傻呵呵地笑了一下,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了一句「香煙瓜子桂花糖」。那個「糖」字的發音帶著一些稚氣的拖延,說話間指了指她的胸前,隨即將食指咬在嘴裡,像孩子一樣憨頑地看著她。

    「錯了,應該是這麼說。香煙瓜子桂花糖……」

    幼翎想不到他居然記得自己賣香煙的那個叫賣聲,收住眼淚,喊了一句。

    那個「糖」字拖得很長,像舞女曳地的裙,帶著柔媚甜膩的腔調。

    「煙,把煙給我!」她又驚又喜地叫著,人群中有人遞上一盒煙,她塞在唐恕白的手裡,欲見他像以前一樣從盒子裡捻出一根煙,在煙盒上頓一頓,斜斜地叼在嘴裡。可是唐恕白只是憨笑地看著她,指著她的胸前,笑著重複那句話「香煙瓜子桂花糖」。

    也許在唐三少爺的心裡,煙亦是煙,女人亦是女人,只是這二者之間,已經不能劃上等號了。

    「三少奶奶學會抽煙了。」

    「可不是,守著個傻丈夫,抽煙解悶吧?」

    幼翎出門的時候,背後有傭人如此言語。她捻息了煙蒂,讓司機往西面的戲園子開過去。戲院依舊繁華,往來行人絡繹不絕,一個戲子的消失並不代表舞台的落寞。車子轉過路口,她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怯怯的眼神透過車窗,問她:「太太,香煙要伐?」

    她遞過去一張錢,唐恕白突然搶先一步接過香煙,並不接零錢,嘻嘻笑著說:「香煙瓜子桂花糖……」

    幼翎背過了身子,眼淚從她皺紋細密的臉上,縱橫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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