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情殤虞美人 文 / 畫上眉兒
五九六九,隔河看柳。
人在堤上走,船在水中游。
二月逢春,冰融雪銷,雖說是春雨陰霾,那斗大的蓬船已是密密匝匝佈滿燕子塢的渡口。
沉香,你來。
喚她梳洗打扮,描粉面朱顏,勾翠黛如煙,左顧右盼,脆生生一雙紅酥手,一指胭脂點絳,呡開了去,紅唇若綻。
千戶侯,萬戶侯,吳娘手中饈。
那手輕攏慢捻,拈出一指六角朱漆的木盒,旋了蓋,幾十顆滑溜溜的珍珠粲然若現。
碾了去,磨成粉兒好讓我搽手。
聲音好比水滴子,圓澤動珠光,滴溜溜滑了開去,落得蓬外雨聲潺潺,嘩嘩作響。
掀了簾子,螓首抬望,不過是煙雨氤氳的一幅水墨,遠山近景,模糊難辨,無法瞧個分明。娥眉微蹙,疑將欲語,眸中流轉,卻又噎了回去。
沉香暗自嬌笑,姑娘可是擔心公子?
紅唇輕撅,佯嗔欲責。可就你知曉。這剛立春的節氣,便勞師動眾興修安豐塘。雖說興塘立壩計於民生,可是這雨中勞作之苦,焉是殊曷可曾遭罪過的。
那婢子前去尋他。
雨深水重,如何尋得?
婢子撐著姑娘制的紅菱傘,見人喚人,定將公子尋著便是。
如此,甚好。她點頭,面如含月。
那紅菱傘乃是當年吳國時,她親采紅菱,去肉留殼,用冰蠶絲串制而成。共是九百九十九隻,九九歸一。
他撐船,她搖擼。吳娘手巧,歌謠亦美:採菱過蓮塘,雲碧落斜陽。浮萍合水意,伴郎返故鄉。
……
而如今國破山河,後吳皇室只落得在江南小鎮憑楦而吊,感懷身世。玉砌雕欄,拱手與人桓。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何日浮萍合水意,常得君王帶笑顏。
思前想後,婉轉娥眉,便在觀世音座下焚香禮拜,取銅錢五枚,熏於香爐之上,輕吟誦謁,誠心禱告,擲散銅錢,卦爻卻是險象環生。
人凶已亦凶。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若他存心譴責,她定是非走不可。
掀簾再望,影影卓卓仍見著沉香手持的紅菱傘,出沒煙雨,想是殊曷歸來,暫且問他一問。
看他青衫盡濕,滿臉愁倦,眸色閃爍,當真有口難言?
殊曷,她輕叩貝齒,纖手奉上一杯熱茶。微香清苦,碧螺如春。賤妾今日焚香沐浴,卜了一卦。
卦何言?
言凶。
那書生模樣的殊曷轉過身去,寬袖遮臉,呡了口茶,面色蠟黃。卻不知是茶苦,亦或心苦。
殊曷無話說?這茶可苦?賤妾換去。佯裝起身,乜斜著看他何舉。
菱姬且慢,我有話說。按下她的柔荑,捏在手裡,滑膩非常。捧著似白玉,細看如凝脂,有道是纖纖紅酥手,絕勝章台柳。
扶嬌軀落座,他跪身三拜,頭顱叩響,伏曰:菱姬恕我!菱姬恕我!
何以言恕?
殊曷淚眼婆娑,揖道:那金陵後主尋訪廚娘,殊曷便使人將菱姬薦了去,求菱姬在那李姓人口舌間下毒,除去滅國之人,光復我吳國江山!
嘴角輕揚,直逼那等薄情寡義之人,若是應允……
若是應允,殊曷自當糾集吳部眾人,殺入金陵城,救得菱姬。待我重登金殿之時,菱姬定是皇后不二人選。
沉香,替我收拾行裝,明日我們便遂了吳王的心願,前往金陵。
黛眉橫著一片川岳,聲色藏著一門炮火,拂袖拍案,絕塵而去。那紅菱傘掛在船裡陰乾,滴滴答答地落淚,暈濕一片。
蒼狗浮雲,世事變遷,低頭往往春不見。
絲巾輕薄,被那雙手繞於指間,絞緊了又鬆,鬆散了又緊。步履穿錯,凌亂踏碎了寸土,印記淺淺密密,布了一片。
二月的荸薺,究竟不如初生的好。須是從土裡新鮮挖來,清水潤濕了土氣,用拇指下的手肚輕柔,方才露出紅嫩的肌理。去皮削盡,肉質雪白,脆滑爽口。
一襲廚娘的裝扮,對廚下的原料卻也挑揀。心無旁騖,只勁兒了說。玉手指處,無一例外是微責。殊不知背後早已站了主僕二人,饒有興致打量於她。
焯了干貝,清爽爽調了味,填進蒸熟的荸薺丸子,塞入蚌內,配上白筍雕成的浪花,活脫脫一幅授珠圖。
實在難忍,停了碎步,甩了絲巾,沉香輕咳一聲。
盈盈轉身,空中逢見一對賞識的眸子,溫潤得彷彿月光,水一樣瀉了她全身。
低頭施禮,心下慌亂,斜了一眼沉香,怨她通報延遲。
寡人新近聽得來了一位廚娘,做的菜色可口,宛若圖畫,想來是你了。看她吹彈可破的嬌顏,問了句:叫什麼?
奴家姓虞,喚做菱姬。留了一句險些吐出胸臆,若道是吳人,他必定惱怒。珠眸流轉,語笑嫣然,且吟吟作他語便是。
千戶侯,萬戶侯,吳娘手中饈。便說的是你了。他竟道得出她的名號。儒雅坦然,面皮溫潤,毫無波瀾。
讓王見笑。嘴角梨渦兒淺現,粲若桃花。
可願為寡人妃?他道的直白。
沉香將絲巾絞了,扣唇驚視於她。
心下沉吟,當即拒絕道:念當時,憶當時,恨不相逢未嫁時。
湘江水流逝,斑竹淚染枝。
已然桑榆晚,莫道雲英事。
他並不惱怒,只是笑。勾魂攝魄的淺笑,嘴角呡得慎重,淺淡一個弧度,眼神蕩過來,蕩過來,似水潑她一身。只是那目光中藏著些許惋惜,凝視半晌,決然而去。
背脊微涼,不覺輕嗔。喚沉香,瞥見門檻之旁,立著呆若木雞的丫鬟,絞了絲巾,咬了下唇,一聲不響。
罷、罷、罷,空付了一身皮囊,留與這美景良宵。
沉香,可有話說?喚了聲丫頭,手中捏玩一隻蒼老的荸薺,掐指進去,軟綿綿不曾反抗。
姑娘,婢子碾了珍珠,好讓您搽手。哽咽離去,轉身趔趄,紅了臉,仍舊退下。
清淚滑腮,回首暮色逼近,彤雲密佈,火燒漫天。陣陣擂鼓聲,甚囂塵上。
女人不解政事,不問政事,不參政事。可她心下明瞭,這唐朝基業,治國安邦,黎民讚賞。雖偏安江南,倒也庶幾興旺。李璟心懷寬廣,李煜才華淵長,這下毒的伎倆,卻是使她狠不下心腸。
撐開紅菱傘,冰蠶絲斷。菱角一枚一枚落於腳下,舊情不復,維以不永觴。
姑娘。沉香急呼,促促的,尖聲細氣在門外響。
何事驚慌?拭乾淚,纖足迎上。
公子,公子領著周朝大將,衝殺進來了。
他,他當真領了眾部,前來尋她?欣欣然而有喜色,拉了沉香,曳著裙擺趨步疾走,廊外廝殺屠戮,戾氣非常。
穿過廳堂,欲至殿前,宮門外橫七豎八躺倒了幾個宮官,心下一驚,卻是為那個勾魂攝魄的冤家。微蹙蛾眉,怎生料得這心下,卻是一半兒憂傷一半兒喜。
踏足階前,石獅樽後藏身,向內探窺,便見得那冤家縛了雙手,軒昂立於殿中。
殊曷媚相,諂言於那周朝的將軍。若蒙將軍不棄,立興吳國自當重謝。
趙匡胤怒氣不爭,恥之曰: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酣睡!利劍揮出,寒光閃爍。
將軍且饒他性命。驚呼一聲,現下身來。
菱姬救我!那寡廉之人跪地求饒。
你我恩怨,早已斷絕。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將軍,賤妾懇請以自身性命,換得唐王李煜之身家。亡國之君,本應善待,將軍且饒過他吧。纖手一指,朱顏粉淚,片片飛花。
菱姬。他依舊微笑,如她炮製的碧螺春,清香微苦。亡國之人,何以言恕。寡人新作一詞,名為《虞美人》,便獻於你何如?
奴家願為王擊節而歌。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唱罷,兩行清淚落於掌中,抬頭,見他眸中閃爍。如有來世,願為君妃。羞赧低喃,真情道得淺白,意卻委婉。
握手相交之時,殊曷喝了聲**,將她一劍刺穿,血流如注,若花凋零。念起她昔日卜的卦爻,人凶已亦凶。想來觀音捋盡前緣,臨來渡她了。
淡淡乜了殊曷一眼,嘴角呡出輕蔑。只是對他笑,對他笑,笑得似水流年。那笑容凝在臉上,成了亙古不變的遺言。
月月年年,菱姬塚前,落花如雨。
仰望蒼狗浮雲,世事變遷,歎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