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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給S兄 文 / 史鐵生

    S兄:好!

    譬如生死、靈魂,譬如有與無,有些事要麼不說,一說就哲。其實我未必夠得上哲,只是忍不住想——有人說是思辨,有人說是詭辯。是什麼無所謂,但問題明擺著在那兒。

    「絕對的無是有的」,這話自相矛盾。所以矛盾,就因為不管什麼,要麼不知(不能說也不能想),一知(一說一想)就有了。所以,這句話,躲閃不開地暗示了一個前提:有!或有對無(以及「絕對的無」)的感知與確認。——可是這樣來看,絕對的無,其實就不可能有。

    「到達了無限」,這話還是矛盾。不可到達的,才是無限。無限,只能趨向,或眺望。但這就又暗示了一個趨向者或眺望者的位置。所謂「無極即太極」,我想就是說的這個意思。所以我總不相信「人皆可以成佛」,除非把這個「成」字註明為進行態,而非完成時。

    那就不說「到達」,說「就是」——我,就是無限!行不行?還是不行。我,意味著他和你,當然是有限,有限不能就是無限。

    那就連「我」也去掉,也不說,一切主語都不要——你們這些咬文嚼字的人!只說無限本身,行嗎?無限本身是存在的,這總沒問題了吧?是,沒問題了(暫不追究「無限」談不談得上「本身」)。不僅沒問題了,什麼也就都沒了,絕對地無了——但發現這一點的,肯定不是無限本身。「天地無言」,無限本身是從來不說話的。豈止不說話,它根本就是無知無覺,既不表達,也無感受,更不對種種感受之後的意見有所贊成與反對。唯有限可以談論它、感受它、表達它,唯有限看出它是無限本身。無限是如何與如何的,怎樣並怎樣的——這不是別的,這正是有限(譬如人)對它的猜想,或描畫。

    那就再換句話,這樣說:既然無限是存在的,這無限,不可以自稱為「我」嗎?是的,不可以,也不可能。無外無他才可謂無限,無外無他談何「我」哉?無限只能是外在,或他在,一俟稱「我」即為有限了。

    你說這是糾纏詞句,是限於人的位置,在折磨邏輯。而你是親歷其境,實際地體驗了無限,進入了它,成為了它。雖然我不懷疑你說的是實話,但你注意到沒有:實際上你還是在一個有限的位置上(此岸),描述著與無限相遇的感受,猜想著那種狀態之無限延續的可能。實際上是,有那麼一陣子,你進入了一種非常狀態,即與素常束縛於人體(心智)的感受迥然不同的感受。但問題是:實際上,你不能證明那樣的狀態已是無外無他,你不能用短暫的狀態證明終點,證明永恆;相反,倒是那狀態的短暫,表明了它實際並不無限,而仍然是有限之此岸向無限之彼岸的眺望。其實,有很多途徑可以體驗無限,進入無限,但你還是不能說:我就是它,我已經成為了無限。

    當然,你那「短暫狀態」是如此的不同尋常,完全不同於尋常的想像、眺望和猜想,以至於誰也沒法說它不是真的,不是實際——如果這還不是真的,不是實際,那就不知道「真的」和「實際」到底是要指什麼了。

    沒問題,我絕不懷疑那是真的,因為刨去感受(感知),「真」就喪失根據。但我傾向於把「真」與「實」區分開;比如夢,便是真而不實,因為它終於要醒來,醒入「實」。這麼說吧:無論多麼玄虛短暫的感受,都可堂堂正正地稱真,但一入實,則必有後續——接下來是什麼呢?然後又將怎樣?看不到隨後的無限困阻,就會真、實混淆,那是夢遊狀態、藝術或精神病狀態——我不是說這統統不好,我只是說:真,可以不實;實,也可以不真,比如說實際中有多少誤認。

    「不實之真」不僅可能,而且是「實際」的引導,譬如夢想是現實的方向。但我要說的還是:不能沒有「實」,不能停留在夢裡。但這不僅僅是說,人不得不幹些務實性工作,更是說,生活(世界、存在)是從不停留的,尤其不停留在人的美好心願中(或可心的境況裡),因而無論人還是別的什麼,注定都在困阻重重的過程中,永無終點——而這就是實,實在,或實際。這麼說吧:感受是真,信念是真,而那困阻重重的恆途是實,加起來叫做「真實」。某些信仰之所以有問題,就在於,他們說也總是說著「遷流不妝、「變易不居」、「不可執著」,但盼望的還是一處終點性的天堂,並不真信一切都在無限的行走、尋覓與眺望中。

    我有時想:一縷狗魂,設若一天忽離狗體而入人身,怎樣呢?它一定會在剎那間擴展了的自由中驚喜欲狂,一時不知(或來不及知)人身也有限制,而誤以為這就是無限,就是神了。(恕此話有點像罵人,實在我是選了一種最可愛的動物來作比喻的。)那麼,人與超人——借用尼採一個說法——的關係,是否也就這樣?(所以尼采的「超人」,使慣於作等級理解的人們倍受刺激,其實呢,他是強調著超越的永無止境。)

    當然,你可以設想那短暫狀態的無限延長。而我當然就不應該強詞奪理,說那畢竟只是設想。因為設想也是真,也是存在之一種,正如夢和夢想是存在之一種,甚至是更為重要、更為遼闊的存在。(那正是「超人」的方向吧?)但超人之「超」,意味了距離,意味了兩端。所以,我如果說「那畢竟是設想」,也只是指:無論「超」到什麼程度,仍也不能到達無限,仍也離不開有限一端的牽制。

    在我理解,你的意思之最簡明的表達是:因那短暫的親歷,已足夠證明那非凡狀態的確有,足夠證明無限的存在!既如此,無限可以在彼,為什麼不可以在此?它(彼)可以就是無限,為什麼我(此)不可以就是無限?我曾經不是它,為什麼我不可能終於是它?(插一句:佛徒所謂的「往生」,大致就是這樣的期求。)

    而我的意思之最簡明的表達是:我當然相信那短暫狀態的確有,相信無限的存在。我的不同意見(或補充意見)是:無限的確在,不僅不能證明有限的消滅,而恰恰證明了有限的永恆。彼岸的確有,緣於此岸的眺望;無限的存在,繫於有限的與之對立。反過來也一樣。其實我對你那親歷毫不懷疑,我想說的只是一點:此岸與彼岸,是互相永恆地不可以脫離的!缺一,則必致有限與無限一同毀滅。

    我記得那天的話題是從身魂分離開始的。在我想,你那非凡狀態,正是身魂殊為明顯的一次(一種)分離。曾有哲人說:超越生死,唯身魂分離之一徑。——此事不細說,細說就沒頭兒了。

    只說分離。又有哲人說:上帝的創造,即在分離——分離開天地,晝夜,萬物。於是乎無中生有!無中生有,實為無奈之詞,姑且之說。因為即便高瞻遠矚如老子者,也還是立於有限之維,也難尋遍存在之無限的維度,也只好稱那猜想中的無邊無際為「混沌」,為「道」。而這「道」字,正是指「無極即太極」吧,正是指永恆的行走與眺望吧?我看這不是某人或某維的局限,這是存在的本質,失此而為不在。存在既始於分離,就意味著對立,唯對立中才有距離——空間,時間,乃至思維之漫漫——才是存在。對立消失,一切歸零,即成不在。而虛無不言,虛無一言便又是對立的呈現——即「存在」對著「虛無」的言說(眺望、感受、描畫)。

    我的意思還是:那老子不可言傳之物(之在,之態),誰也不可能就是它,誰也不可能脫離有限而成為無限,誰也只能是以有限的位置做無限的行走與眺望。雖然超越常人之維的所在多有(別有洞天)、異乎常人的自由多有(妙不可言),但每一種可能都是一種限制——此即維也,所以無論何維都不可能就是無限。因為一極既失,必致全面回零——雖然這其實辦不到。

    (多說一句:神在,一種是由親眼目睹或「調查屬實」來證明,故其強調神跡;另一種,是以有限證明無限,以人的殘缺證明神的圓滿,證明神在。而神在的圓滿,是有限如人者永難抵達的,這就有了一個好處:造人為神的事便難於得逞。)

    我有時想,宇宙的多維,多就多在觀察角度很可能無限。一觀,即一維。常人觀至三四維,高人則可能看到了五六維的情景。但無論多少維,脫離觀察,就談不上存在。

    物理學中有一說,叫做「人擇原理」,意思是:人類常驚訝地問,世界何以如此(利於人類生存),而非如彼(那樣的話就少了全部的麻煩)?回答是:正因為世界如此,才誕生了人類,人類才能對世界作如此之觀與問,如此之觀與問便使世界呈現為如此。

    這樣看,我們的一切感受與表達,不過是如此世界的如此消息。簡單說,世界有消息發散,故而有人——有某種感受與表達,謂之曰「人」。所以我猜,一維一世界,各有其消息要發散,故必各有其類人之物(之心,之思,之魂,之觀察角度)存在。只是,比如人與人之間的難於溝通,維與維之間就更難逾越。

    無限是無限個有限的連接,多維之每一維都必面對無限。因為,無限與有限互為因果。因而絕難期待無苦無憂的天堂。串維的事很少發生;一旦發生,人即謂之「成仙」、「得道」或「特異功能」,並沾沾然以為一限既破,無限料必可及。

    好吧,就算對立永恆,但對立不可能是這樣嗎:張三你在此岸,李四我(先甭管用什麼妙法)去了彼岸?

    我看還是不可能。要是李四說他到達了更多自由的境界(更高維),我還信,但他要是說到了彼岸,我就沒法信。彼岸一到,莫說「彼岸」已成此岸,只問:這「彼岸」可還有沒有彼岸?倘其沒有,就又回零。——我猜,其實這零,絕死也是可以歸的,絕傻也是可以到的。

    我猜,滅絕一端,甚至神也不能。比如,神若失去人的追求,就很像人失去狗的跟隨。又比如,人為狗主,神為人主;狗跟隨著主人跑,正如神指引人的道路。又比如狗雖然追著人跑,只是看重人給的一些好處,只是看人活得比他富足,卻看不見人的無限追求,以為人的日子真是快樂到了極致(極樂),所以,人若也只是貪圖著神給些好處,而不把神看做是一條無限的道路,神也就成了人(造人為神的勾當亦多是這樣的思路),而人呢,看不見無限也就成了狗。

    所以,這類信仰,多是信一處實際的、終點性的天堂——當然可以設想它是在來世,或另維。而另一種信仰,把神看做是人不可企及的善好境界,則一定是看清了「無極即太極」,所以相信神不在終點,而在無極的道路上。

    《聖經》上說,「看不見而信的人有福了」。無極的路是看不見頭的。看不見,才談得上信仰或信心。到達了,是實得(當然是得種種好處),不是信。實得不是因信稱義,是因利稱福。說看見了頭的,是期望並欣喜於實得之可及(如某些教主或主義的許諾),當然也非「信」之本義,是物利尚未實得同志仍需努力。所以,這類信仰,多是無實利而不信的。所以,以實際的到達作為信仰的依據,一開始就走了板,不過是貪慾的變相或「昇華」。

    不過,說來說去這一切還不都是人說?還不都是拘於三四維之人類的邏輯?而另外的存在,又豈是人維可以說得明白、想得透徹的?以三四維之人心人智,度無限之神思神在,豈不像「子非魚,安知魚樂乎」?

    這樣說,當然了,我一定理屈詞窮。但是,這樣說,實在是等於什麼都沒說,等於什麼都不能說,等於什麼都可以說或怎麼說都行。怎麼說都行的東西不如不說。怎麼說都行的東西,最可能孕育霸道——怎麼擺佈你怎麼是。比如,跟著怎麼說都行的教主或領袖走,他說什麼是什麼,你還不能辨。這讓我想起某些氣功師的治病,治好了,證明他的偉大;治不好,證明你還沒有完全相信他的偉大;治死了怎麼說?說你已經在他偉大的指引下圓滿去了。

    「信仰」二字,意味著非理性,但不是無理性。無理性就是怎麼說都行。非理性是指理性的不可及處。恰恰是理性的欲及而不及,使人聽見絕對的命令。比如生的權利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就不需要證明。比如,人的向愛,就是自明的真理。但,倘若誰說「跟我走,就到天堂」,那你就得拿出證明,拿不出來即近詐騙——比如伊甸園中的那條蛇。

    總而言之,我是想說:「到達」式的天堂觀,原就是期求著物利或權力,故易生貪、爭、賄賂與霸道。「道路」式的天堂觀,無始無終地行走——比如西緒福斯——想當然就會傾向於精神的自我完善,相信愛才是意義。

    再有,人不可以說的,不知誰可以說。神可以說嗎?可自古至今哪一條神說不由人傳?想來只一條:有限與無限的永恆對立,殘缺的人與圓滿的神之間有著絕對的距離。——唯此一條是原版的神說,因其無需人傳,傳也是它,不傳也是它。絕對的命令就聽見了。

    有個問題總想不透:基督教認為「人與神有著絕對的距離」,而佛教相信「人皆可以成佛」——這兩種完全相悖的態度難道是偶然?

    閒來無事時跟朋友們一起瞎猜,有人說,基督信仰(的原初)很可能目睹過天外智能的降臨,所以《聖經》中的神從不具人形,只是西奈山上的一團光耀。今天你又跟我說,佛家、道家很可能也是親歷過某種神奇狀態。兩種猜想都很浪漫,也很美妙。因而我想:說不定這正是兩種文化之大不同的根源。由於「對初始原因的敏感依賴性」,演變至今,便有了如此巨大的差別。——此一節不必認真。

    這兩天再看《西藏生死之書》,其中的「中陰」呀、「地光明」呀,確實跟你說的那種感受一樣。所以我對我以上的想法也有疑慮;很可能如你所說,我們在人的位置上是永遠不可能理解那種狀態的。但我又發現:書中說到的那些感覺或處境,還都是相對著人的感覺或處境而言(或而有)的。所以我總想像不出:一種感覺,若不相對著另一種感覺,怎麼能成為一種感覺?一種處境,若不相對著另一種處境,將怎樣描畫(或界定)這種處境?換句話說:我不能想像一種無邊無際的感覺怎麼能夠還在感覺中,或一種無邊無際的處境,怎麼還可以認定是一種處境?無論是「言說使人存在」,還是「痛苦使人存在」,其實說的都是:有限使人存在,有限使無限存在,或有限與無限的對立使存在成為可能。

    有興趣,再聊。我這人好較真兒,別在意。於此殘身熬過半百,不由得對下場多些考慮。

    祝好!

    鐵生

    2003/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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