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我的丁一之旅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文 / 史鐵生

    E城

    丁一和依一同去了趟E城。果如姑父所說:小城倚山面海,景色旖旎。果如那位魔術師曾經的描述:山青水碧,大海共長天一色;風走雲飛,鷗鳥與浪濤齊鳴……

    只用了一個上午他們就走完了整個小城,找遍了小城中全部七家影院、兩家劇場。但不見姑父。七家影院和一家劇場同時在上映時髦大片,只有一家劇場據說偶爾還演幾回魔術。丁一圍著那劇場走了幾圈,仍不見姑父的蹤跡。

    依問那劇場的守門人:「這些日子您見沒見過一個老頭兒,總到這兒來?」

    「瞧您問的!」守門人說:「這年頭兒還看魔術的,除了老太太就是老頭兒。」

    依笑道:「年輕人就不看?」

    「年輕人整天都在魔術裡,誰還來花這份冤錢?」

    丁一說:「我們要找的那個老頭兒,看上去像是有點兒不……不大正常。」

    「咳咳,我勸您不如往開了想。再說了,這年頭兒誰能保證就一定正常?」

    「對不起。」丁一縮了縮脖子,心想這怕是位高人。

    守門人又問:「他怎麼不正常了?」

    「哦,」丁一說:「我想他要是碰見您,一定會跟您打聽一個叫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的人。」

    「您是說,時間魔術?」

    「喲,您知道!」

    「聽我爺爺說過,不過……」

    丁一趕忙遞上一支煙:「噢噢,您說,您說。」

    「不過那都是好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只是聽說有那麼回子事。」

    「那您爺爺呢,還在嗎?」

    「說什麼哪您?」守門人笑了:「連我爹都過世好幾年啦!」

    「那麼,當年那個小劇場,是這兒嗎?」

    「是這兒倒是這兒,可原來那個早拆了,現在這個才蓋成沒幾年。」

    下午,丁一和依來到海邊,像那位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斯基所建議的那樣,在鬆軟、潔淨的沙灘上躺倒,四肢伸展,仰面藍天,任海風和陽光撫遍身體……

    「怎麼樣,依?」

    「什麼怎麼樣?」

    「有沒有那位魔術師所說的感覺?」

    「啥感覺?」

    「有沒有回到兒時,睡在母親懷中的感覺?」

    「嗯,那倒還沒有,不過這感覺確實挺好。」

    「你閉上眼睛……」

    依卻睜開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空:「咱們,還能上哪兒去找他呢?」

    「除非能進入另一種時間。」

    「另一種時間?」

    「因為『你們的時間是鐘錶,可我的不是』。」

    「你真的相信那個魔術?」

    「你以為他千里迢迢是來找什麼?」丁一說:「就是要找那種能使時光倒流的方法!」

    「這怎麼可能?」

    「但姑父相信。」

    「就算那是真的吧,畢竟也只是個魔術,最終那個什麼什麼斯坦、斯基的還不是回到了現實?」

    「但這是他唯一的希望呀。」丁一說:「如果任何路對姑父來說都是死路,都只是屈辱和孤獨,都是毫無希望,那你想過嗎依,他還能相信什麼?」

    「唉,這可真是個悲劇!」依輕聲歎道。

    「但是,人活著,就必須得有一份信念。有時候倒忘了它可不可能。」

    「沒錯兒沒錯兒,其實我爸我媽他們也是這樣。」

    「也相信一個魔術?」丁一調侃道。

    「但是,」依一挺身坐起來:「我們,我是說你和秦娥還有呂薩,你們可不能再把一個魔術當真了。」

    「不,我們那是戲劇。」

    「可這戲劇會有怎樣的結尾呢,丁一你想過嗎?」

    「依你躺下,躺下,對,就這樣,身體放鬆,完全放鬆……對對,想那個魔術師的話,想像一個清朗圓潤的聲音:呵,四顧無人,天地惟我……浪湧有聲,風飛如幻,海水微鹹沁人心脾,白雲蒼狗似從遠古飄來……依你感覺到了嗎?我們就是那雲,就是那浪,那風……物我難分,物我難分,我們就是那極目所見的一切……依,你不覺得這是多麼美妙嗎?依,咱們為什麼不能像詩人和畫家那樣離開城市,遠避塵囂,到這樣的地方來度此一生呢?在這兒建立一個非凡的家,你,我,還有娥和薩,我們一起,在這兒,一直到老,老得白髮蒼蒼,永遠都不會有猜忌,不會有歧視和傾軋,只有信任,只有相互的欣賞,當然還有勞作……我們並不需要很多的物質,布衣草履足矣,過一種樸素而且智慧的生活……依你在聽我說嗎?」

    依閉著眼睛。

    「依?」

    依的眼角似有淚光。

    「依!」

    依睜開眼睛:「是呀,真要是能那樣當然好了。」

    「依你真是覺得好嗎?」

    但依的臉上並無欣喜,惟愣愣地注目丁一,好久。

    「既然好,既然希望,依,那我們為什麼不(去做)呢?」

    依又閉上眼睛。

    「依,我問你個問題行嗎?」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

    「什麼?」

    「為什麼到現在,我還不結婚。」

    「不不,結婚嘛倒不一定非結不可,可你為什麼還沒有……」

    「我生性脆弱。」

    「脆弱?你還脆弱?」

    「我肯定不像你想像的那麼,那麼堅強。」

    「瞎說!」

    「你就當我瞎說吧。」

    「好吧好吧,就算這樣,可這就更需要愛情呀?」

    「我害怕。真的,我非常害怕。」

    「害怕?害怕什麼?」

    「愛情,是一次冒險。」

    「冒險?」

    「那是人生中最最危險的一件事。」

    「喔——!依你可真逗……」

    依撣撣身上的沙子站起來:「該走了。我記得夜裡有一班回去的火車。」

    權力

    歸程的列車上兩個人東扯西扯,明顯各懷心事,言不由衷。丁一總想把話題引向「丹青島」,引向那種可能的生活,以及引向他的戲劇。依卻總是閃開。依不想說這個。依的言談中時不時地牽涉到邊疆往事,丁一又不接話茬。

    「好了,睡吧,」依說:「時候不早了。」

    「行,」丁一應道,卻仍呆呆地坐著。

    依躺下,背過身去。

    列車風馳電掣,丁一無聊地望著窗外。

    窗外是遼闊無邊的黑夜,風在曠野與星空之間奔走,所過之處掀起呼嘯。我想,那曠野上和星空中,是否正有夜的戲劇在重疊著上演,正有萬千心魂乘此夜色出遊?——啊,夜如水喲,夢如舟,醉槳兒搖搖,心流兒悠悠……那丁便於睡意矇矓中問我:喂哥們兒,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遍你在哪兒?或者是我的靈魂,到底在哪兒?/現在嗎?/對,比如說現在。/貒{在他就在你對靈魂的詢問中……現在,他又在你對我這個回答的思索中……現在,因為這種思索的迷茫,他又轉移到你對那茫茫黑夜的眺望中了。/哥們兒你能不能簡單些,一言以蔽?/靈魂,一向都在,有限對於無限的牽繫之中。/據說,靈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嚄,這麼精確?/有人做過試驗,當人死去的一瞬間,體重減輕了二十一克。/貐o為什麼一定是因為質量,不是因為牽繫呢?比如說浪之於風。比如說潮汐之於月亮。比如說你對姑父的牽掛。比如說你對依、對娥、對薩的愛戀,對阿春和阿夏、對泠泠和那條素白衣裙的難以忘懷。比如說我們對伊甸的記念,以及對我們不知所終的未來的猜想,和祈禱……/可能是吧,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首先這是一個事實,這事實向我們要求意義。或者這樣說吧:我們在此一不由分說的事實中,問它的意義。/這事實,是否有點兒荒誕?/所以上帝對約伯說:當我創造世界的時候,你在哪兒?/什麼意思?/意思是: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算老幾?你以為上帝應該給你什麼優惠?/是是,這我知道,但這並不能讓我不感覺荒誕。請問,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到這個世界上來?/不為什麼,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諵講理,簡直是不講理!就好像我們不過是一盤棋,而且是一盤被下過的棋……/所以你別指望在這棋盤上講理,也許你可以坐在這棋盤外面,觀看它的美麗。/這不過是一個無奈的註釋,一個冠冕堂皇的註釋。/賮鬮,好,這話說得有趣!註釋就是話語,就是思想,就是盼念,於是乎誕生了意義。有回我走上一條名為西緒福斯的路,那地方才叫荒誕呢!我們從早到晚地把石頭推上山去,石頭又滾下來,我們從早到晚地再把石頭推上山去,石頭又滾下來……直到有一天我從落日中看見了西緒福斯的身影,從天幕中讀出了一個美麗的註釋,那條路途也才變得美麗起來……/還是無奈,哥們兒我看你這還是無奈!/對不起,上帝才不管你無奈不無奈呢,就好比無限才不管你有限的係數有多大。上帝只管交給你這樣一個現實,要你從無奈中找出一個美麗的價值。而這,不正是你們所盼望的嗎——讓不現實,可以實現?/唔——,老兄你說得好像有理,但是……/但是什麼?/但是我們憑什麼相信,愛就是意義,恨就不是呢?/愛,讓人們尋找,而意義,必定是在尋找之中。可是恨呢,卻使路途中斷,卻讓人們隔離,讓人們孤立,而孤立的音符只能是噪音,絲毫也不能擴展的噪音。/既然如此那又是為什麼,愛情,不可以盡量地擴大,反倒是要盡量地縮小……

    「你不打算睡啦?」依翻了個身問。依並沒睡著。

    「喂,依,能不能再問你個問題?」

    「說吧。」

    「為什麼,愛情,這種人世間最最美好的情感不應該盡可能地擴大,反倒要盡量地縮小?縮小,縮小,縮小,一直縮小到一對一,人們才滿意?」

    「這問題你早都問過了。」

    「但我從沒聽到過像樣兒的回答。」

    「問題,一定都有回答嗎?」

    「至少,從理論上說應該是這樣。」

    「沒有回答,就不是一種回答?」

    「對不起,我覺得這是狡辯。對這樣一個重要的問題,甘於沒有回答,我覺得簡直是恥辱。人們謳歌她,讚美她,卻又像對待洪水猛獸那樣害怕她、防範她,這不能不算是人類的一種恥辱!」

    依瞪大著眼睛。車窗外有了燈光,一道道燈光魚群似的游過,間隔越來越短——可能前面是個小站了。燈光滑過依的臉,滑過她瞪大的眼睛,那裡面像似跳動著某種恐懼。

    接著是一片密聚的燈火。依用手遮住臉。

    燈火中站立著和走動著不知何來、何往的人流,或不知牽繫於何方、牽念於何方、牽動於何方的心魂。

    然後,列車拉響著汽笛又鑽進了黑暗。

    「依,你睡了嗎?」

    「哦,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

    半天,再沒有聲音。車廂裡昏昏暗暗的,看不清依是否又睡了。

    丁一隻好鋪開毯子,也準備睡。

    這時,卻聽依說:「也許,人們害怕的,並不是愛情的擴大……」

    「那是什麼?」

    「是權力的擴大。」

    丁一望望四周,懷疑這是不是夢話。

    引文與猜想

    「為什麼要有性?答案似乎沒有任何懸念——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多細胞生物採用有性繁殖的原因是,它是將基因傳給下一代的同時保持下一代多樣性的最佳方式。但這個解釋有個致命缺陷:有性繁殖就短期而言是一種浪費。

    「設想一群魚生活在同一池塘,爭奪有限的食物。它們進行有性繁殖,因此每一代都包括雄魚和雌魚。再假設一條魚發現了無性繁殖,它所有的後代都是雌魚,而且它們會及時產下自己的雌性後代。幾代之後,無性繁殖者的後代將在數量上超過有性繁殖者的對手,並最終令它們滅絕。在為生存而進行的短期戰鬥中,性是一個嚴重的敗招。

    「當然從長期來看,並非如此。如果沒有兩性交配為基因洗牌,物種將積累有害突變並迅速滅絕。大部分無性繁殖物種只能存在幾萬年。但這不是對幾乎無處不在的性行為的滿意解釋。自然選擇不在乎將來很多代以後的事。為了贏得眼前的勝利,兩性交配必須立竿見影地帶來好處。這正是難以解答的一點。……

    「也許還有一個說法能解釋這一謎題。兩性模式無所不在,也許不是因為它能帶來長期優勢,而是因為它一旦被進化出來就很難被放棄。有些生物學家認為,這種形成精子和卵子的細胞分裂模式在生命史上很早就進化出來了,成為繁殖手段是後來的事。他們說,性別如此深地寫入了生命的操作系統,以至於放棄它是不可能的。這是個很有希望但尚不完整的答案。從某種角度而言,這個解釋所做的只是將謎團轉移到另一個領域:性別是如何首先進化出來的?」(04/12/22《參考消息》載文《生命十大未解之謎》)

    對此,我在丁一或在史鐵生時,有三點猜想:1.這當然不是為了短期競爭,甚至也不是為了長期的存活,而是為了一條變易不居的路途。2.變易不居使人迷茫,誘人深想,終會使人忽略掉眼前的圖景——就像上帝對浮士德博士所期待的那樣:去諦聽那迷茫中的啟示。3.既然生殖手段不過是後來的追加,那麼明顯:兩性分離原就不是為了繁殖,而是為了互相的尋找與團聚,為了在一條永遠的路途上的不斷期待,或是以不斷的期待來展開一條永遠的路途。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