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文 / 史鐵生
《務虛筆記》備忘
(《務虛筆記》是我夢想的長篇。這句話可以理解為:這部長篇小說也許永遠是個夢想;也可以理解為:這是我的夢想的長篇記錄。怕這務虛的夢想在記憶中走漏,
所以先做這務實的備忘。
但也有可能,這就是那部夢想的長篇——《務虛筆記》的局部。)
備忘一
在我所餘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碰不見那兩個孩子了。我想那兩個孩子肯定不會想到,永遠不會想到,在他們偶然的一次玩耍之後,他們正被一個人寫進一本書中,他們正在成為一本書的開端。沒問題,他們不會記得我了。他們將不記得那個平凡的夜晚,在一座古園中,遊人差不多散盡的時候,在一條幽靜的小路上,一盞路燈在夜色裡劃出一塊圓區,有老柏樹飄漫均勻的脂香,有滿地鋪散的楊樹落葉濃厚的氣味,有一個坐在路燈下讀書的陌生人曾經跟他們玩過一會兒。男孩兒大概有7
歲。女孩兒我問過她,5
歲半——她說,伸出五個指頭,隨後把所有的指頭逐個看遍,卻想不出半歲應該怎樣證明。當時我就想,這樣的年紀,這些事他們將必不可免地忘記,無可挽回。即便這本書有幸能夠出版,即便他們長大了湊巧看到了這本書,他們也不會認出這兩個孩子是誰。不會,肯定不會。那些事在他們已是不存在了,如同從未發生。
在一片楊柏雜陳的樹林之中,在一座古祭壇的旁邊。我是那兒的常客。那是個讀書和享受清靜的好處所。兩個孩子從四周的昏暗裡跑來——我不曾注意到他們確切是從哪兒跑來的,跑進燈光裡,蹦跳著跑進那片明亮的圓區,衝著一棵大樹喊;老槐樹爺爺!老槐樹爺爺!不知他們在玩一個什麼遊戲。我說:錯啦,那不是槐樹,是柏樹。噢,是柏樹呀,他們說,回頭看看我,便又仰起臉來看那棵柏樹。所有的樹冠都密密地融在暗黑的夜空裡;但他們還是看出來了,問我:怎麼它沒有葉子?怎麼別的樹有葉子,怎麼這棵樹沒有葉子呢?我告訴他們那是棵死樹:對,死了,這棵樹已經死了。噢,他們想了一會兒,可它什麼時候死的呢?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看樣子它早就死了。它是怎麼死的呢?男孩兒對女孩兒說:我告訴你讓我告訴你!有一個人,他端了一盆熱水,他走到這兒,嘩——,得……男孩兒看看我,看見我在笑,連忙又說:不對不對,是,是有一個人,他走到這兒,他拿了一個東西,刨哇刨哇刨哇,卡!得……女孩兒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男孩兒,認真地等待著;怎麼了?男孩略一遲疑,緊跟著扭起臉來問我:它到底怎麼死的呢?他的謙遜和自信都令我感動,他既不為自己的無知所羞愧,也不為剛才的胡猜亂想而尷尬,彷彿這都是理所當然的。無知和猜想都是理所當然的。兩個孩子依然以發問的目光望著我。我說:可能是因為它生了病。男孩兒說:可它到底怎麼死的呢?我說;也可能是因為它太老了。男孩兒還是說:可它到底怎麼死的呢?我說:具體怎麼死的我也不知道。男孩兒不問了,望著那棵老柏樹意猶未盡。
現在我有點懂了,他實際是要問,死是怎麼一回事?活怎麼就變成死了呢?這中間的分界是怎麼搞的,是什麼?死是什麼?什麼狀態,或者什麼感覺?
就是當時聽懂了他的意思我也無法回答他。我現在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對於這件事我(我想還有我們)就跟那兩個孩子一樣,不知道。我們只知道那是必然的去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我們所能做的一點也不比那兩個孩子所做得多——無非胡猜亂想而已。這話聽起來就像是說: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最終要去哪兒,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麼。
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下得細碎,又不連貫。早晨聽收音機裡說,北京今年旱情嚴重,從7
月到現在,是歷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頭。水,正在到處引起恐慌。
我逐年養成了習慣,早晨一邊穿衣起床一邊聽廣播。然後,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裡,若是沒人來,我就坐在這兒,讀書,想事,命運還要我寫一種叫作小說的東西。彷彿只是寫了幾篇小說,時間便過去了幾十年。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已經沒有了。那天那個女孩兒竟然叫我老爺爺,還是那個男孩兒畢竟大著幾歲,說,是伯伯不是爺爺;我鬆了一口氣。我差不多要感謝他了。人是怎樣長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當有人管你叫爺爺的時候你作何感想?太陽從這邊走到那邊。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見一群鴿子,落在鄰居家的屋頂上咕咕地叫,或在遠遠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飛。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話你會以為幾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飛著,叫著,活著,一直就是這樣,一直都是它們,永遠都是那一群看不出什麼不同;可事實上它們已經生死相繼了幾十次。生死相繼了數萬年。「事實」,這兩個字究竟是要表達什麼?
那女孩兒問我:你看的什麼書?(「老爺爺你看的什麼書?」
「不對,不是爺爺是伯伯。」「噢,伯伯你看的什麼書?」)我翻給她看。她看看上面有沒有圖畫。沒有。字書,她說,語氣像是在提醒我。對,字書。它說什麼?不,你還不懂。你這樣的年齡不應該懂。那是一本寫給老人的書。
那是一個老人寫下的書: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燒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燼/塵灰懸在空中/標誌著這是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
不不,令我迷惑和激動的不單是死亡與結束,更是生存與開始。沒法證明絕對的虛無是存在的,不是嗎?沒法證明絕對的無可以有,況且這不是人的智力的過錯。那麼,在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必有其他的故事開始了,開始著,展開著。絕對的虛無片刻也不能存在的。那兩個孩子的故事已經開始了,或者正在開始,正在展開。也許就從那個偶然的遊戲開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樹為開始,借意猶未盡來展開。但無論如何,必有一天他們的故事也要結束,那時候他們也會真正看見孩子,並感受結束和開始的神秘,那時候,在某一處書架或書桌上,在床頭,在地球的這面或那面,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地方,仍然安靜而狂熱地躺著一本書。那個以「艾略特」命名的老人,他寫的書。在秋雨敲著鐵皮棚頂的時節,在風雪旋捲過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乾旱的早晨而且忘記了今天要幹什麼,或在一個慵懶的午睡之後聽見隱約的琴聲,或在寂寥的晚上獨自喝著酒,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鐘晝夜輪迴,它隨時可能被翻開被合起,作為結束和開始,成為諸多無法預見的生命早已被預見的迷茫。那個智慧的老人他說:我們叫作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而宣告結束也就是著手開始。/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那個從童年走過來的老人,他說:如果你到這裡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裡出發,/那都是一樣/…………/激怒的靈魂從錯誤走向錯誤/除非得到煉火的匡救,因為像一個舞蹈家/你必然要隨著節拍向那兒「跳去」。這個老人,他一向年輕。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他說:是愛。這個預言者,在他這樣寫的時候他看見了什麼?在他這樣寫的時候我的父母還在童年,北京古老的城牆還在,在那老城的邊緣,在荒蕪的祭壇近旁,這棵老柏樹還活著;是不是在這老樹的夢中早就有了那個夜晚和那兩個孩子?或者它聽見了來自遠方的預言,於是它坦然赴死,為一個重演的遊戲預備下一個必要的開端?那個來自遠方的預言:在編織非人力所能解脫的/無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後面。/我們只是活著,只是歎息/不是讓這樣的火就是讓那樣的火耗去我們的生命……這預言,總在應驗。世世代代這預言總在應驗總在應驗。一輪又一輪這個過程總在重演。
我生於1951年1月4日。這是一個傳說,不過是一個傳說。是我從奶奶那兒,從母親和父親那兒,聽來的一個傳說。
奶奶說:生你的那天下著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沒見過那麼大的雪。
母親說:你生下來可真瘦,護士抱給我看,哪來的這麼個小東西一層黑皮包著骨頭?你是從哪兒來的?生你的時候天快亮了,窗戶發白了。
父親便翻開日曆,教給我:這是年。這是月。這是日。這一天,對啦,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
不過,他們要是記錯了呢?那實際就是一個謠言。1951年1月4
日。對我來說那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虛無,是我從虛無中醒來聽到的一個傳說,或是一個謠言。「在還沒有你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存在了很久」,這不過是在有了我的時候我所聽到的一個傳說。
「在沒有了你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要存在很久」,這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種猜想。
那麼真實是什麼呢?真實?究竟是什麼?當一個人像我這樣,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那紛紛壇壇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實,真實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的前面破碎、分解、融化……如煙如塵而已。如歌如夢而已。我只能給你講一講它給我的印象,如同一個傳說,或者一個謠言。
往事,過去的生活,分為兩種。一種是未被意識到的,它們都已無影無蹤,甚至談論它們都已不再可能。另一種被意識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來成為意義的載體。這是不是說僅僅這部分過去的生活才是真實的?不,好像也不,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識改造過的,它們只是作為意義的載體才是真實的,而意義乃是現在的賦予。那麼我們真實地佔有現在嗎?如果佔有,是多久?一分鐘?一秒鐘?百分之一秒抑或萬分之一秒?這樣下去「現在」豈不是要趨於零了?也許,「現在」僅僅是我們意識到一種意義所必要的時間?但是一切被意識到的生活一旦被意識到就已成為過去,意義一旦成為意義便已走向未來。現在是趨於零的,現在若不與過去和未來連接便是死滅,便是虛空。那麼未來呢?未來是真實的嗎?噢是的,未來的真實在於它是未來,在於它的不曾到來,在於它僅僅是一個夢。過去在走向未來,意義追隨著夢想,在意義與夢想之間,在它們的重疊之處就是現在。我們本不佔有現在,我們在佔有意義和夢想的時候碰巧佔有了現在。我們本沒有現在,我們受了一個遠古命令的驅動,受了一種未來夢境的召喚,於是在途中,於是在現在。
寫作究竟是為什麼呢?多少年來我一直沒能把這件事想明白。也許寫作從來就只是一種機會吧?是上帝給我們的一個機會,使我們能夠從真實的苦役中解脫出來,重返夢境。
我走在樹林裡,那兩個孩子已經回家。整整那個秋天,整整那個秋天的每個夜晚,我都在那片樹林裡踽踽獨行。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幽暗與幽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幽暗中隱沒。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的印象。落葉抑或印象,從幽暗中飄轉進明亮,從明亮中逃遁進幽暗。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那憑空的風,來也空空去也空空,只在脫落下或旋捲起斑斕的印象之時,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重返夢境,重返夢境。真實是你我都不知道的一種事,生命經由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境得以顯現。在這夢中我想:我是什麼?
(有一個著名的悖論:下面這句話是對的
上面這句話是錯的)
於是我夢見另一個毫不遜色的悖論:
我不過是我的夢境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夢境才是我
備忘二
我想,作為畫家,Z
的生命應該開始於他9歲時的一天下午,近似於我所經歷過的那樣一個冬天的下午。開始於一根插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鳥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儀態瀟灑。開始於融雪的時節,一個寒冷的週末。開始於一間寬綽得甚至有些空曠的屋子,太陽透過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牆根彎上去豎起來,牆壁是冬日天空一般的淺藍,陽光在那兒變成空濛的綠色,然後在即將消失的剎那變成淡淡的紫紅。一切都開始於他此生此世頭一回獨自去找一個朋友,一個同他一般年齡的女孩兒——一個也是9
歲的女人。
那是一座我們不曾進過的樓房。30多年前,那還是一種平民家的孩子所無從想像的房子。在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積雪在路邊收縮融化得醜陋不堪,在上百年的房簷上滴淌得悠閒自得,空氣新鮮,空氣清冽刺骨,獨自一人穿過短短長長的窄巷,獨自一人,走過高高矮矮的老房,兩手揣在袖筒裡,不時焐一焐凍疼的耳朵再把手揣進袖筒裡,東拐西彎繞來繞去,仍是綿延不斷的窄巷和老房,懷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兒,正要懷疑正在懷疑,豁然入目一座橘黃色的樓房那就是它,不高,但很大,燦爛如同一縷晚晴的夕陽。一座美麗而出乎意料的房子,9
歲那年我幾乎迷失其中。我以為進了樓門就會找到一條筆直的甬道,就能看見排列兩側的所有房間,但是不,這裡甬道出沒曲回,廳室琳琅迷布,空間傲慢而奇異地分割。
我從未見過那麼多的門,所到之處都是關閉著的門,有時候四周都是門有七八個門有數不清的門,門上也沒有窗,我好像走進那個殘酷的遊戲中去了。(來呀試一試,看看哪個門裡是美女哪個門裡是猛虎)拉開一個門,裡面全是衣服,一排排一層層全是男人的領帶和大衣,全是女人的長裙和皮鞋,淡淡的樟腦味。推開一個門,在透明的帷幔後面有一張床,以為是床但不是,幽暗中旋起一股微香,是一隻紫紅色的浴盆。再推開一個門,裡面有一隻貓有一萬本書,一隻酣睡的貓,和一萬本排列井然的書。另一個門裡又有三個門,有一道淡薄而明亮的光線,有一盆又安靜又熱烈的花。花旁的門裡傳出緩緩的鋼琴聲,敲了敲,沒人應,推一推,開了,好大的地方!在一座座沙發的那面,在平坦寬闊的地毯那面,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端坐的背影,問她,她什麼也不回答,她什麼也沒聽見,她只側了一下頭,散開的長髮和散開的琴聲遮住了她的臉。不敢再問,撤步出來,驚惶很久迷惑很久,尷尬地站在門旁不知所措,便永遠都記住了那個地方。畫家Z
必定也記住了那樣一個地方,並在未來把那些門那些窗那些平滑的牆壁那只悠閒的貓和那盆純潔的花,隨意顛倒扭曲交錯地展示在他的畫布上,就像那琴聲的自在與陌生。(那是他畫了上百幅之後仍然不能滿意的一幅。幾十年後我將看到它,並將因此回想起他和我都可能有的一種經歷……)如果連出去的門也找不到了,如果又已經9
歲又已經不能哭,我只好沿著曲折的雨道走,推開一座座關閉的門我要回家。總能聽見那隱約的鋼琴曲,走出一道又一道門,我要回家。走出一道又一道門忘記了要找的女孩,一心只要回家。最後走進了那間屋子;最後彷彿也走進過那間屋子。
Z9歲時走進了那間屋子,看見了那根大鳥的羽毛。逆光的窗榻呈淺灰色;每一塊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霧和冰凌的光芒。沒有人,其他什麼都沒有,唯那只插了一根羽毛的瓷瓶,以及安放了那瓷瓶的原木色的方台。這可能僅僅是Z
多年之後的印象。經歷了歲月的剝蝕,那印象已不斷地有所改變。在畫家Z
不知所終的一生中,將無數次試圖把那早年的印象畫下來,那時他才會發現要把握住那一瞬間的感覺是多麼渺茫。沒有人,唯獨這一個房門敞開著,隱隱的琴聲不住地傳來,他走進去,以一支夢幻曲般的節奏。除了那個方台那個瓷瓶那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什麼也沒有,屋裡寬敞而顯空曠,他走進去,以一個孩子天賦的神秘像似辨認出了什麼。或許這就是命運的指引,所有的房門都關著唯此一扇悠悠地敞開著,Z
以一個畫家命定的敏覺,發現了滿屋冬日光芒中那根美麗孤傲的羽毛。它在窗旁的暗影裡,潔白無比,又大又長,上端堅挺峭聳,末端柔軟飄逸,安閒卻又動盪。遲早都要到來的藝術家的激動引領著Z
,慢慢走近或是瞬間就站在了它的近旁,如同久別,如同團聚,如同前世之緣,與它默然相對,忘記了是在哪兒,忘記了回家,忘記了膽怯,呆呆地望著那羽毛,望著它,果愣著,一時間孤獨得到了讚美,憂鬱得到了尊崇,一個蘊藏久遠的旋律終於有了節拍,彷彿一切都被它的存在湮滅了,一切都黯然失色無足輕重,唯那羽毛的絲絲縷縷在優美而高貴地輕舒漫卷揮灑飄揚,並將永遠在他的生命中喧囂騷動。
倘若到此為止,O說過,結果可能會大不一樣。
O在最後的兩年裡學會了抽煙。煙霧在她面前飄搖,使我看不清她的臉。
就像那個絕妙的遊戲,O說,你推開了這個門而沒有推開那門,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走進去,結果就會不一樣。
我問:怎麼不一樣?
O說:不,沒人能知道不曾推開的門裡是什麼,但從兩個門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這兩個世界永遠不會相交。
我說:你指誰?
她故作超然地吹開眼前的煙縷,藉機迴避了我的目光。
我承認在那一刻我心裡有種近乎幸災樂禍的快意:這是O一次在談到Z——那個迷人的Z!——的時候取了迴避的態度詩人L有一次問O:Z
最近在畫什麼?
O說:他一生一世都在畫那個下午。
那根羽毛?
不,是那個下午。他要畫的是那個寒冷的下午。
這有什麼不同?
那個下午並不是到那根羽毛為止。
詩人L說:O相信以後的事更要緊,Z一定還在那兒遇到過麼。
遇到過什麼?
詩人L說:想必和那羽毛一樣,讓他終生都無法擺脫的事什麼事?哪一類的事?
L說:除了Z,沒人知道。
L說:你們注意到了沒有?Z到那兒去是為了找一個女孩,他此後再沒提起過這件事。
可能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她以她的漂亮常常進入一個男兒的夢中。如果有一天男孩兒畫了一幅畫,大人們都誇獎他畫得好;如果有一天他畫了一匹奔跑的馬他相信那是一匹真正的馬,他就忽然有了一個激動不已的願望:讓那夢中的女孩兒為之驚訝,先是驚訝地看著那匹馬,然後那驚訝的目光慢慢抬起來,對著他。那便是男孩兒最初的激情。不再總是他驚訝地看著那女孩兒——這件事說不定也可以顛倒過來,那便是男孩兒最初去追尋了夢想的時刻。他把那夢想藏在他自己也不曾發現的地方,在一個冬天的下午啟程……
也可能那女孩兒並不漂亮。並不是因為漂亮。僅僅是因為她的聲音,她唱的一支歌,她唱那支歌時流了淚,和她唱那歌時沒能控制的感情。那聲音從一個夏夜空靜的舞檯燈光中一直流進了男孩兒不分晝夜的夢裡去。如果是這樣。如果他就總在想像那清朗的聲音居住的地方,如果對那個地方的想像伴著默默寡歡而造出不窮,如果那個地方竟逐日變得神奇變得高深莫測,如果連那兒的鄰居也成為世上最值得羨慕的人,那便是男孩兒心裡的第一場騷動。他懵懂不知那騷動的由來,但每一個清晨到每一個黃昏,日子都變得不再像以往,便是那個男孩兒夢途攸關的起點。總歸是要有這一個起點,也可能碰巧就在融雪的季節……
但也許是其他原因。可以是任何原因。倘那季節來臨,男孩兒幻想聯翩會經任何途徑入夢。比如那女孩兒的快樂和開朗,或者是她母親的溫文爾雅;比如那女孩兒舉止談吐的脫俗,或者僅僅是她所居住的那個地方意味著神秘或高貴;比如說那女孩兒的勇敢和正義,她曾在男孩兒受人侮罵和嘲笑的時候護衛過他的尊嚴,或者僅僅以目光表明她與他站在一起;比如說,那女孩兒細膩而固執的同情心,她曾在男孩兒因為什麼事而不敢回家的時候陪他一路回家;比如,那女孩兒天賦的異性魅力,她以簡單而堅決的命令便使蠻傲的男孩兒不敢妄為。所有這些,還不止這些,都可能使那女孩兒掀起男孩兒勢必要到來的騷動,使那個男孩兒在一個寒冷的下午出發,去證實他的夢想。
對畫家Z來說,這樣的女孩是誰?
Z的那個時節是不是來得太早了?那時他才9歲。
他以一個小小的計謀作為出發的理由,以一個幼稚的借口開始他的男人生涯。灰矮無邊的老房群中小巷如網,有一座美麗幽靜的房子。那是座出乎意料的房子,我有點怕。那一片空蕩的沉重,我有點怕。那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幽雅與陌生,我有點自慚形穢我想回家。出沒無常的走廊不知道都通向哪兒,數不清的門,數不清的關閉著的門,廳室層疊空間奇異地分割,厚重的屋頂和牆壁阻斷了聲音消解了聲音,讓人不敢說話。那個女孩,那個也是9
歲的女人不以為然。她在前面蹦跳著引領著我走,不以為然。來呀到我房間去走哇來來吧「哈!你怎麼給來了?」她快樂地說。這兒是我阿姨住的別別去那兒那兒沒人「嗨——!你怎麼會來的?」她快樂地說。那是我哥哥的房間噓——咱們別理他我姐姐住這兒這會兒她不在她在那邊練琴呢聽見了嗎她的琴「你什麼時候來的?哎嗨——,你本來要去哪兒?」她快樂地說。那是我媽媽(溫文爾雅,溫-
文-爾-雅)嘻嘻她還沒看見你來了呢我爸爸(一萬本書,一萬本莫測高深的書)他就是我爸爸噢
別打擾他咱們還是到我房間去吧走走呀「噢——,你怎麼會來了,你路過這兒嗎?」她。快樂地說。她的房間。我跟著她走進她的房間。她的房間裡要好些,不那麼大不那麼空曠,不再那麼沉重,聲音也能如常地流動。她把她的花花綠綠的書都拿了出來,一本一本地翻著,興奮地講著書中的故事。給我講嗎?我東張西望,那兒所有的東西都比那些故事更新奇,更具魅力。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男孩兒忘記了那個小小的計謀。男孩兒有可能並沒用上那個籌劃已久的借口。我自始至終也沒對她說什麼。我想不起什麼話來。我只是驚奇著,站著,不停地轉動著頭和眼睛,也坐了,也走到窗台那兒朝外看了一下。那是一段不同尋常的時間。他聽憑著那個9
歲女人的指揮,她讓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她問什麼他就回答,但那女孩都說了什麼他卻一點也沒聽懂……
但是。但是如果這時候女孩兒的姐姐來了(冷,而且——美)發現了Z.發現了Z但她不看著Z,只對女孩兒說:「怎麼你把他帶來了,嗯?你怎麼帶他進來?」女孩兒的快樂即告消失,低下頭囁囁嚅嚅。如果她的姐姐走後她的哥哥又來了(一個沉靜的青年,或者是沉鬱),他只是看了一眼Z,仔細地看了Z一眼,什麼也沒說便轉身離去。待房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輕輕地只留下一條窄縫,女孩兒就輕輕說:要不你回家吧。女孩兒小聲對Z說:「好嗎?你回家吧。」如果接著外面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喊她家的阿姨,「阿——姨」,「阿——姨」(那聲音優雅而且鄭重,在深深的走廊裡平穩地蔓延),Z會想到那是女孩兒的母親。但是她的母親並沒出現,進來的是她家的阿姨。阿姨濃重的南方口音響了很久。那嘈雜的南方口音響了很久之後,9歲的女孩兒不聲不響地走在前頭,送9歲的Z離開。也許,直到這時Z的夢境也還是一片純淨的混沌。但是,如果命運執意要為這樣一個男孩兒開啟另一道門,如果它挑選了Z而放棄了我,Z
就會在走出層疊曲回的廳廊時確鑿無疑地聽見一種聲音(美,而且——冷):她怎麼把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她怎麼把他帶到家來……如果我被放棄我已經走出了那座迷人的房子,但是Z卻發現母親給他縫的那雙棉手套掉了一隻,他回身去找,一縷流動的空氣為Z的命運推開了另一扇門,那聲音便永遠地留在了他心裡:……她怎麼會把這個孩子……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如果是這樣,畫家Z的夢想就在9歲那一年的回聲中碰到了一個方向。
(這就是O所說的「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結果就會大不一樣」嗎?這就是O
所說的「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這兩個世界甚至永遠不會相交」吧?對那個寒冷的下午,O都知道了些什麼呢?已無從對證。)
畫家Z以9歲的年紀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時太陽已經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氣比來的時候更冷了,沿途老房簷頭的融雪又都凍結成了冰凌。
現在,當我以數倍於9歲的年紀,再來伴隨著Z走那回家的路時,我看見男孩兒的眼睛裡有了第一次動人的迷茫。我聽見他的腳步忽而緊急忽而遲緩。Z肯定想起了他的無辜的母親。我聽見他的呼吸就像小巷中穿旋的風,漸漸托浮起縷縷淒涼的怨恨。但Z平生第一次怨恨,很可能是對著自己:他為什麼還在回過頭去(還在!)眺望那座隱沒進黑夜中的美麗的房子。那個寒冷的下午直至黑夜,淒涼的怨恨選中了誰,和放過了誰,那都一樣。看起來似乎這並不影響在同一時間的不同地點,有一個溫暖的下午和快樂的週末。但命運繼續編織下去,就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