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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史鐵生

    當然你看不見。對此你一無所知。

    未來的大暴雨將大到什麼程度,人們無法料定。

    那個氣旋的形成,是多種因素的整體效果,是多種因素的隨機構成,是上帝沒有樂譜的即興的演奏。多種因素,可能包括遠古留存的一縷信息,也可能包括遠方一隻蝴蝶的扇動翅膀。這你當然無法知道。

    就在你專心致志地構想那篇《眾生》,設想佛祖所許諾的那個沒有痛苦的極樂世界的時候,在這顆星球上,在這個姑且被稱之為地球的地方,已經有人接近猜到了佛祖的悲哀:一隻蝴蝶的扇動翅膀,可以是遠方一場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是那只曾在那女人的窗台上睡過一會兒的蝴蝶嗎?可以肯定,不是它。但那只蝴蝶,當它在窗台上落下,翅膀一張一合一張一合進人夢鄉的時刻,它正在創造著什麼,現在誰也不知道。

    現在,那個女人穿一件碎花旗袍,走出樓門。不慌不忙,走下七級台階,走上S

    形甬道,高大的梧桐樹下,挺直粗壯的樹幹之間,碎花旗袍飄飄擺擺。你不久就要見到那件飄飄擺擺的碎花旗袍,並且,它要在你的眼前、心中和夢裡,飄飄擺擺飄飄擺擺伴隨你的一生。在她的房間裡,電風扇還在循規蹈矩地轉著,唯兩盆花團錦簇的瓜葉菊響應它的吹拂。地毯上,陽光已經退盡,紫紅色愈加濃重。書櫃中的那只玩具狗,一雙忠厚的眼睛,永不厭。倦地了望對面牆上那幅油畫:湖岸、殘雪、遠山。

    陽光差不多沒了,水田里的青蛙快活起來,愈唱愈烈。你偶爾發現,對面的山樑上冒出一個人來。這會兒你還看不出他的出現有什麼重要。如果,你明天到大山裡去並不需要過一條河,或者河上並不止那一座老橋,那,這個人的出現只不過是一件無關宏旨的小事,與一隻飄然而到又飄然而去的蝴蝶沒什麼兩樣。

    那個女人出了院門,往西走,看似離你越來越遠了,事實上她正一步步走近你的命運。她能否走進你的命運,現在,決定於那座老橋了。

    決定於那座老橋。決定於老橋一座橋墩上的一條裂紋。決定於一對青年戀人和一個老年養路工。

    在那片美麗的雲霞下面,一對青年男女正走向那座老橋,他們沿著河邊走,一前一後,走下河堤,分開沒膝的荒草,走到老橋底下。

    這時候,那個養路工,那個老頭,也正從河對岸朝老橋走來。

    那對青年男女一走到橋下,什麼都來不及說,就摟抱在一起。老橋有三座橋墩,他們靠著北邊的一座,瘋狂地親吻,發出焦渴的歎息。

    那片美麗的雲霞倒映在河中,給綠膩膩的河水添一片明快的色彩。在晴朗的日子,這條河一向很安穩,甚至是很沉悶,水流很柔弱、很淺、流速緩慢,但三座橋墩都很高,這說明它必是有奔騰咆哮狂暴不馴的時刻。正是這對戀人身旁的一座橋墩,在荒草掩蓋的部分,有了一條裂紋,表面看並不嚴重,但這裂紋已經延伸進橋墩的內部很長也很深了。小伙子正年輕,有的是力氣,他把姑娘抱起來,把頭埋進她的懷裡,姑娘目光迷離任他擺佈。潺潺的流水聲中,隱若可聞快樂的呻吟。

    老年的養路工,那個老頭,這時走到了橋上,他耳也不聾眼也不花,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聽得著。他不想衝散這對癡男戀女,便在橋頭坐下,心想等一等,等那兩個孩子度完他們最要命的時刻。老頭抬頭看天,憑著幾十年的經驗,他相信頭上這一縷美麗的雲彩不是什麼好兆,十有八九是要有一場大水了。他就是為看看這座老橋來的,看看它有什麼問題,經不經得住洪濤巨浪;沒想到會碰上橋下這兩個小瘋魔。「小瘋魔」,老頭在心裡說,笑笑,想起自己早年也那麼瘋魔過,一點不比橋下這兩個來得規矩。老頭抽了一袋煙,盡量不去偷聽橋下的動靜,橋下都是怎麼回事老頭一清二楚,時光如飛,他自己做那樣的事彷彿就在昨天,現在他已經沒興致了,但他記得那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要命的時候。可是橋下嬌聲嗲氣地開始有說有笑了,雖然那兩個孩子以為他們的聲音很輕,但含含混混的話語流進老頭的耳朵都變得清清楚楚,老頭極力忍住笑,驅逐開想往橋下看一眼的慾望。

    這兩個孩子他認識,彷彿前兩天還見他們為一隻蝴蝶打架呢,怎麼?

    老頭愣愣地想,這麼快他們就長大了?到了懂這種事的年紀了?老頭掐指算了算,仰天歎一口氣,習慣地在橋面上磕了磕煙鍋兒。這一下,橋下的竊竊私語嘎然而止。半天沒有動靜。

    「誰呀?」小伙子的聲音。

    老頭心裡很抱歉,不言語。

    「沒人。」小伙子對姑娘說。

    「有,肯定有。」姑娘的聲音,很輕。

    姑娘從小伙子懷裡跳下來的聲音。

    「橋上有人吧?」小伙子又問。

    老頭屏住呼吸,不敢動。

    「沒人。」

    「喔喲——,嚇得我……」

    「怕什麼?」

    「我的心這會兒還通通跳呢。」

    「是嗎?我聽聽。」

    「你聽。去!別動……」

    又沒聲音了。老頭把煙鍋插進腰間,慢慢站起身。這時橋下又傳上來快樂的呢喃和呻吟,一陣一陣,嬌癡或者蠻憨,一陣強似一陣、長似一陣。老頭看看天色,心說,我還是回家去吧。

    老頭走了,沿著河岸走了很久,融進暮色之中。這一來,年輕戀人身旁那座橋墩上的裂紋,在大暴雨到來之前就不可能被發現了。

    這一來,你和那個女人之間的一條無形的路,就完全疏通了。這麼多年來,一點兒一點兒,到那老頭離開這座老橋,你們之間的阻礙才算全數排除了。

    那場大雨一到,半夜,山洪就會下來。水從大山的每一條溝壑中躥躍而來,灌進這條河,聚成浩蕩洪流,掀起排天大浪,一路翻滾咆哮轟轟烈烈經過這座老橋,橋墩上那條裂紋被衝撞得不斷延長、加深,頂多捱到拂曉那橋墩就挺不住了,老橋勢必坍塌,往大山裡去的路在這兒阻斷。而你們,你和那個女人之間的路將徹底連通。你們一同乘坐的那趟汽車,在半路聽說了河上的消息,停下來。路邊有一家小飯館。河上來的消息不太明確,只知道在前面的什麼路段上交通出現故障。你和車上的十幾個人都到那家小飯館裡去。那時你將發現,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只有你和那個女人站著。你們,你和那個女人,同時看中了那扇很高但是很窄的後窗,把燙燙的咖啡放在窗台上,站在後窗的兩側。她很美,她的皮膚很細很白,戴一副黑邊眼鏡,仍然穿著那件碎花旗袍……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現在,山背後的那個人走到了你的門前。

    「請問,太平橋怎麼走?」他在門外問。

    天黑下來,昏昏暗暗的你看不清他的面孔。

    他把肩上的大背包放在台階上,跟你要一杯水。

    你的母親在裡間屋問:「誰呀?是誰來了?」

    這個從山裡來的人很愛說話,或者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走了這麼久,很想找人說說話。他一邊喝水,一邊給你講大山裡發生的那件事。

    你的母親在裡間屋問:「你在跟誰說話?」

    暮色沉沉,你扶著門框站在門裡,那個過路人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在晚風掀起的歡快的蛙鳴中,你們一起談論大山裡發生的事:「這麼說,他在那湖上整整走了一宿?」

    「對。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

    「他身上,沒有什麼能說明他身份的東西麼?」

    「背包裡右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很舊了,已經發黃,表面佈滿了裂紋。」

    「是他?」

    「是他,是他年輕的時候。是從一張合影上剪下來的。」

    「噢?」

    「照片的一側,殘留著一個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個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什麼顏色?」

    「墨綠色的襯底,紫紅色的碎花。」

    「他呢?」

    「他嘛,看樣子那時他有三十多歲,一張最容易被人忘記的臉。」

    山裡來的這個人走後,你回到寫字檯前,看那篇已經接近完成的小說——《眾生》。看了很久,反覆看了幾遍,然後你相信,除了其中的一句話,其餘的都應該作廢、重寫。那句話是:終於有一天,弟子們會看見佛祖所處的兩難境地。

    南牆上層層疊疊的葉子在晚風中抖動。蔫萎的花朵縮得更小,將被半夜的狂風吹落。那些嶄新的花蕾信心十足地生長,將在天明時的暴雨中開放。

    你走進裡屋,對母親說:「明天我要進山去,天一亮就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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