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節 文 / 史鐵生
三十五
四元兒也長大了。去年回去,省作協的汽車把我們一直送到縣裡。在縣上的飯館裡吃飯時,正碰上四元兒帶著婆姨也來吃飯。
我一眼認出他來,有小時候的嘎像兒,長得像疤子又比疤子魁偉,儼然一條陝北大漢;穿的也像樣,腕子上閃閃的,只是皮膚曬得黑。他身邊坐一個女子,抓一把花陽傘在手上。女子邊吃邊竊竊地說著什麼,四元兒便擺出不以為然的樣子說幾句乾脆話,女子就笑。
「四元兒!」我喊。
他張望一陣,愣愣地離了坐位,向我走近。
「你不是清平灣的?」
「歐嘛。」他再楞一會,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咳呀!隨隨說你要來哩,真格倒來了。多會兒到?」
「才到。」
他卻再尋不出別的話來,光是抓住我的胳膊定睛看我。
「還認得出我嗎?」
「咳呀,不是隨隨說你要來,就不敢認。腿一滿不得動?」
「隨隨收到我的信了?」
「歐嘛。都說你是虛說哩,腿不得動咋能來成?倒真格來了。走!莊裡回!」
「吃完飯吧。那是誰?」
他笑了:「我婆姨。我來縣上開會,這人就要跟得來。」
四元兒現在是村裡的會計。五元兒去了青海,前幾年招工招走的,開汽車。二元兒、三元兒都成了家,分出去單過。六元兒還在上中學。
「還能記得我?」
「噫——!那程兒你不是餵牛著?」
和我一起餵牛的白老漢前年死了。他那小孫女出嫁了。當年每天晚上坐在飼養場上,她總問我北京的事,問我電視機是什麼,望著天上的星星,想半天想不出個頭緒。
「這程兒咱莊裡也有了電視機了,黑白的。公社裡就有五彩的。」
四元兒說。
「通了電了?」
「通了多時了。你寫的小說我看過,看得人笑哩。亮亮媽不識字,識字嘍要揍你咧。」
「咋?」
「把人家那號事寫在書上給眾人看,咳呀——」
「小說嘛……」
「我曉得。你就把咱山裡人看得啥也解不開?」
「我寫的白老漢也是綜合了白金玉和田秀山,寫小說得用點虛構。」
「這我解開。」
現在誰餵牛?現在單干了,牛都分開,各家喂各家的。疤子還在炭窯上?還在,當了窯頭,不用下窯掏炭了,只在井上動動口。炭窯上有了柴油機、電動機。栓兒呢?栓兒也老了,有一年撈河柴時摔斷了腿,老了,再不敢撈河柴。瞎老漢投了吧?在哩!
平八十歲了,每日在襯裡走走串串,深喜自己的命好,偶爾還到那高高的土崖上去張望。那土崖上的鴿子愈多了,唯瞎老漢知道有多少隻。隨隨箍了三眼新石窯,有了兩個兒、兩個女子。碧蓮養了七十隻雞,成了養雞專業戶,可是運輸不便,銷路不算好。陝北什麼時候能修鐵路呢?我又記起當年和白老漢一起攔牛時,站在山坡上唱著信天游,互相說著心裡的願望:這山茆上、溝壑裡要都長得是楊樹、柏樹,夠咋美氣!
那位「太行山人士」說,這兒為什麼現在還不造林呢?同行的幾個人都說,這真是件怪事,國家每年花很多錢治理黃河,為什麼不下大力氣在黃土高原上造林呢?林牧業搞起來,於黃河的治理大有益處,這兒也才有修鐵路的價值,人才不光能吃飽,還能有錢。
我們的汽車出了點毛病,司機正修得滿頭冒汗。四元兒說他先回村去,報個信讓隨隨預備一下。他騎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婆姨坐在車後,漸行漸遠,忽地那婆姨支開了紅花陽傘,遠遠的十分鮮艷。這又讓我想起明娃,想起碧蓮第一回來清平灣相親時的樣子,那稚嫩而羞澀的聲音仍在我耳邊:「看把人家的鞋踩掉了沒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