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一、猜測 文 /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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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醫生的判斷只是一家之言,對O的赴死之困仍是眾說紛紜。不過,幾乎所有認識她的人都相信:O已經不愛Z了。人們在這一點上毫不費力地取得共識:七年中,從崇拜到失望,從失望到不堪忍受,O對Z的愛情已不復存在。而且這樣的共識,或是從語氣裡或是從表情上,似乎常常流露出一點兒先見之明的自得,不能說是快意——畢竟那是一件讓人痛惜的事,但卻很像似一道難題終於有瞭解,雖然是出乎意料地殘酷。
但是迷霧遠未消散。雨是停了,可天仍然陰著,雲層很沉很厚。
比如O的遺書,謊言嗎?「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O不是能說謊的人,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候。或者只是為了給Z一點兒安慰?還有,如果她不愛畫家了,如果僅僅是不堪忍受那「征服」以及「寒冷的燃燒」了,她為什麼不離婚?O絕不是那種被傳統婦道(從一而終)束縛的女性,以往的離婚是最有力的證明。如果她還愛著Z,那個死亡的序幕又怎麼理解?而且在那序幕與死亡之間,O幾乎沒說什麼話,從始至終不做辯解。或者,以死來表明自己的清白?可那顯然不是倉促的舉措——那條漂亮的魚早就準備好了,已經晾乾或焙乾裝在一個小玻璃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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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同母異父的弟弟HJ說:「別人很難想像0曾經對我哥有多崇拜,簡直……簡直就像信徒對上帝。是不是T,我沒誇張吧?」HJ笑著問身旁的T,同時指指T:「反正她從來沒對我那樣過。」
那是O去世不久,HJ和T從國外回來,據說是要在國內投資辦一家歐洲風格餐館。T還是出國前那麼年輕,領著兒子。男孩兒會說漢語,但是一著急就是滿口的外國話。
HJ說:O給HJ寫信時不止一次說起,像Z這樣才華、毅力兼備的人實在不可多得,才華毅力兼備而又貧寒不移、俗風不染的人就更少,至少在O的視野裡沒有第二個。
T說:有一次O給T寫信說,她做夢也沒想她會得到這麼完美的愛情,她引了一句古詩「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說「金鳳玉露」是有點兒俗,但「勝卻人間無數」真是千古絕唱,她說詩人一定有過跟我現在一樣的感受,否則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來。當然那不光是性愛,不光是快樂,那是愛情是幸福,這時候你能想到的就只剩了這兩個詞:愛情,幸福。不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這兩句固然也不錯,但是她說她真是希望「朝朝暮暮」,既是「兩情長久」,又能朝夕不離。她說只要能每天看著Z畫畫,生命之於她也就足夠了,只要能一輩子都在Z身旁,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舉動,聞著他的氣味,照顧他的生活,對命運就絕不敢再有什麼奢望了,否則簡直就是不識上帝的恩情,簡直就是虐待上天的厚贈。不過這是否已經是奢望了呢?她說,她幸福得有時候竟害怕起來,憑什麼命運會一味地這樣厚待我呢?
「我哥那個人,唉,怎麼說他呢?」HJ搖頭歎氣,再說不出什麼。
「他們兩個的責任,依我看是他們兩個人的責任,」T說,「其實他們倆誰也不大懂愛情。」
「T現在是愛情專家,我常常聆聽教誨,」HJ變得比以前詼諧了。
T說:「他們倆,一個需要崇拜,一個需要被崇拜,需要崇拜的那一個忽然發現她的偶像不大對勁兒了……另一個呢,看吧,他或者再找到一個崇拜者,或者在自戀中發瘋吧。」
「你們呢,很平等?」我問。
「豈止平等?」HJ說,「我們倆志同道合,都是女權主義者。」
T也笑了:「我不過是比他潑辣……」
「豈止豈止,您太謙虛了,是厲害!」HJ又轉而問我,「您可能聽說過我的長跑史吧?」
「曾有耳聞。」
「在第十五章,您可以翻回去再看一下。到現在我還是那麼跑著呢,威信已經全盤出賣,可一直也沒從追求者的位置上跑出來。不不,別誤會,這是我的自由選擇。」
「那是因為你太窩囊了,」T大笑著說,「不過你一直都有你的自由,你不承認?我強迫你了嗎?」
「當然沒有。我已經強調過了,我是一個自願的女權主義之男性信徒。」
「您還是那麼相信平等嗎?」T問我,「您不如相信自由。」
這時他們的小兒子問我:「你會武術嗎?」
「他覺得在中國,人人都必定會武術,」T說,臉上掠過一縷傷感。「唉,他也許注定是個外國人了,我們倆還是常常想回來,總有一天要徹底回來。」
「可是,是從什麼時候,O對Z的崇拜變成了失望?」我問。
「是從什麼時候大概誰也說不清。最明顯的是上一次我們回來,O跟我們說起了一件事……嘿,還是你說吧。」T讓她的先生說。
「O也是從我爸那兒聽來的,本來我媽不許我爸告訴別人,可是有一天我爸又喝醉了,我媽不在家,正好O去了,正聽見我爸坐在屋裡大罵我哥,說他竟然對人說我媽是我們家的保姆。」
「怎麼會呢?」我說。
HJ:「這事你最好別去問我爸,你除了聽他大罵一場也聽不到別的。是這麼回事:我們的一個英國朋友來中國,這個英國人差不多算個畫商,本人也是個藝術家,我希望他能去看看我哥的畫。我跟他說起過我哥,他很感興趣。我覺得我哥的畫真是挺棒的,要是能拿到歐洲去說不定一下子就能成名。說真的,我哥確實是在用心血畫畫,我沒見過誰像他那樣的,或者說是用生命在畫,這得公平,確實O說得不錯,像我哥那樣又執著又有天賦的人不多,每畫好一幅他就能大病一場,就能瘦下一圈去。他沒上過美術學院,也沒拜過什麼名師,就是自己畫,我從小就見他整天在畫畫,把我媽給他的飯錢省下來買畫彩買畫具,從小我就總聽我姐姐說他是天才,他肯定能成功……」
HJ:「可是那次,Z,我哥,竟向我的那個英國朋友用英語介紹我媽說……說她是我們家的僕人……可我爸是懂英語的,尤其聽得懂『Servant』這個詞,我爸幾十年前就是在一個英國牧師家裡當僕人的呀!」
HJ:「那天,那個英國人正在我哥那兒看他的作品,我媽去了,給我哥送去剛蒸好的包子,因為那幾天O不在家,好像是去了南方。真是難得那天我爸隨後也去了。我爸剛要進門就聽見屋裡我哥的那句介紹,聲音不大,但是那樣的介紹對我爸來說真是太熟悉了。就像人家叫你的名字,聲音再小你也立刻就會有反應。我爸立刻站在門外不動了,聽見我媽還在向那個英國人道歉,說是不知道有客人來,包子拿來的太少了。我爸跳進屋去,一句話不說揪著我媽就往外走……」
T:「O對我們說這件事的時候,臉上毫無表情,一副疲憊的樣子。」
HJ:「我相信那是真的,我哥他幹得出來。他這麼個『高貴的偉人』,怎麼能有那樣一個又老又邋遢光會蒸包子的母親呢?尤其是在一位英國紳士面前。我媽早已經不是年青時的樣子了,幾十年的磨難,她完全像個沒有文化的老太太了。你見過我哥畫的一幅題為『母親』的畫嗎?對,那才是他要的。他希望母親永遠是那樣,他夢裡的母親永遠是那樣,這我懂,這其實挺讓我感動。可是,『他希望母親永遠是那樣』和『他的母親必得是那樣』,這之間的不同你能明白吧?微妙的但是根本的不同!他愛的不是母親,他愛的是他自己!他當然也希望母親幸福,可主要是,他希望他的母親不要損害了他的『高貴的形象』。他小時候不是這樣,小時候他只恨我爸。可後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看得出來,他也嫌棄我媽,他嫌棄我們這個家。」
T:「我先生還是去找Z說了這件事,罵了他,Z一言不發。」
HJ:「別難為他,一言不發在他已經是極限了,他就是哭也絕不會讓別人看見。這輩子我就罵過他這一回,從來都是他罵我。」
T:「聽說他後來給你媽道過歉,沒有別人的時候,給你媽跪下了。」
HJ:「是嗎,我怎麼不知道?」
T:「O不讓我跟人說,O哭著要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O說否則Z要恨死她的。當然,媽是原諒他了,媽肯定會原諒他的。」
「O也原諒他了嗎?」我問。
T搖搖頭:「O什麼也沒說。我問O,你原諒Z嗎?O毫無表示,一動不動坐了有半個鐘頭,然後就走了。」
HJ:「可能就是這件事,讓O對Z失望透了。就是從這以後,O給我們的信裡常常談起佛教。然後,在她死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再沒收到過她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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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繼父仍然是那家小酒店裡的常客,不過不拉二胡了,醉了就罵Z,似乎這比拉二胡要省事,而且過癮。
「別跟我提Z,提他我就來氣!」其實是他自己要提。
「那個混蛋,雖說不是我親生的可是他媽的倒是像我一樣壞,也像我一樣娶了個好媳婦兒,可是他可不像我這麼懂得自個兒的福氣,放著好日子不過,作——!」
小酒店的門窗都換成了鋁合金的,桌椅擺佈得像是一節火車車廂,燈比過去亮得多,牆上貼了壁紙。常來喝酒的人裡Z的繼父當屬元老,元老漸漸地少下去,少壯的正逐步老起來。戲也還是唱,「樣板戲」與「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併成了古董,被懷念。唱戲之外是發牢騷,什麼都還是過去的好,現在的東西裡唯不罵電視機,但罵電視裡的節目,從新聞到廣告,直罵得屏幕上只剩一片「雪花」。Z的繼父仍然受歡迎,過去人們愛聽他的二胡,現在以同樣的熱情讚賞他的暢罵。
「我死都對不起Z他媽,這我明白。可她那個混蛋兒子,什麼樣的女人能跟他過得下去?我不過是喝喝酒,他呢?整天什麼也不干光是畫他那些神仙也看不懂的玩藝,看得懂的東西他就會畫光屁股的女人,真人似的那麼大一絲兒不掛,瞅著都冷。黃色?頂他黃!我就納悶兒掃黃怎麼就不掃他?小攤兒上的黃色掛歷都給掃了,可也邪了——怎麼他那些玩藝兒就能掛到美術館去呢?男的女的還都去瞧,要我說還不如逛窯子去呢,畫得再像也是假的不是?」
酒還是「二鍋頭」好,還是不緊不慢地喝,酒和罵都要有恰當的停頓,利於品味。下酒的菜呢,仍是花生米、松花蛋、豬頭肉而已,但無論哪樣都不如過去,日子總是他媽的一天不如一天。這裡邊似乎隱含了這樣一種心理準備:倘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就怕死的時候更勞牽掛。
「這下子踏實了吧?老婆走了,一甩手,走個乾淨。我早瞧他沒那個福分!多好的媳婦兒呀,家裡家外什麼事兒不得靠她?眼瞅著她這幾年都累老了。Z那小子什麼也不幹,廠子裡的職位也給弄沒了,幾年都不上一天班,誰還侍候他這麼個大爺?一個錢都不掙,倒讓老婆養活著,他哪點兒像個男人?他媽的他高雅了,倒讓個女人受苦受累供著他,除了畫畫就是聽音樂,酒喝得比我的好,衣裳穿得比我講究,總這麼著什麼樣的女人受得了哇?我要是讓女人養著,我就沒臉不讓她去上別人的床!你們沒瞧呢,一盒磁帶十來塊,還不都是O掙來的錢買的?可他呢,『刺兒——』一聲,剝下上面的玻璃紙來,說是有多麼瀟灑,『刺兒——』一聲又剝開一個,說是有一種快感。他媽了個X快感,這又不是脫女人的褲子……」
城牆早就沒了,拆了,城牆的位置現在是環城路,終日車流如潮。那條小街盼望著拆遷,盼得更加蒼老了,所有的房子都已殘破不堪甚至歪斜欲傾,拆遷的消息不斷,唯其不斷,實現的日子便總也不來。不過也有好處,一座座老房現在都面朝大道,裝修一下門面便可做買賣,於是小食品店、小飯館、小修理部、小髮廊……紛紛開張。但是買賣不能做大,投資不宜太多,真要是拆遷呢?
HJ要找別太聽他爸爸的話。「他又醉了。不過他現在老了,倒是總說起對不起我媽的話,一喝醉了就這麼說,O死後他更是說得多,說我們家的女人都是好女人,我們家的男人沒一個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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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不管是因為Z令她過於失望,還是因為所謂「生命的終極意義」讓她掉進了不解的迷茫,看來F醫生的判斷都是對的,她的赴死之心由來已久,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但是,為什麼會有那樣一個赴死的序幕呢?
詩人L說:是的,O已經不愛Z了,但她不願意承認。她不願意承認她為之付出全部心血的愛情不過是自己的虛擬。她不僅是口頭上不願意承認,她的意識裡也拒絕承認,但是在夢裡她會承認,在夢裡她能看見一切真實。所以在第十九章她看著Z的那幅畫時她感到無比的寒冷,因為,她孤獨的心一無所依。
L說:「我想她一定常常做惡夢,當然這已經無從證實,O死了,只有Z知道,但是Z絕不會說。」
L說:「關於O的死因,絕不要全聽F的,這個醫生中了哲學的魔,滿腦子形而上。愛和死都不是那麼形而上的,都是再情感化不過的事情,再有血有肉不過的東西,再真實、具體不過的感受和處境。生,其實是非常有力量的。只要還有愛情,我是說具體的愛情,你就不會去死。博愛可能是我們的理想,它的可望而不可即有時候會讓我們覺得活得荒唐,但是在這個世界上只要還有一塊讓我們感到親近和坦誠的地方,我們就不會去死。你會為一個形而上的推理去死嗎?你可能會因此想到死,但你不可能因此就去死。想死和去死之間,其實遙遠得很哪。」
詩人說:O的這一次愛情其實早已經完結了,但是她不願承認,她被Z的某種所謂魅力拿住了——你得承認Z的魅力,就像一個君王,一個君王他總是有其魅力的,但那不是愛情,那兒並沒有心的貼近和心與心之間的自由。說O不願承認,不如說她無能承認。可是,她是一個人,一個真確無比的人,一個感受到寒冷和孤獨的人,像所有的人一樣,她本能地渴望著溫暖的依靠,她的心和肌膚都需要一個溫暖而實在的懷抱。
詩人說:「我說過,夢不騙人,夢是承認一切真實的。我記得在第三章,在O的死亡序幕中她是喝了酒的,酒是不顧現世邏輯的,酒是直指人心的,是夢想的催化劑。因此她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那是必然的趨向,雖然那可能是一個偶然的機會。那不是她的意志所使,而是情感的流洩,是酒神的作用,是夢想的驅動。」
L說:但當那件事發生了之後,O發現,死的機會不期而至,她感到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一切都是這樣荒唐,這麼地說不清,唯有死變得誘人。死是多麼好多麼輕鬆呀,它不再像一頭怪鳥那樣聒噪,它就像節日,就像一個安靜爽朗的清晨送來的一個假期,一切都用不著解釋,那是別人聽不懂的。她之所以說她還是愛Z的,或者是為了安慰Z,或者是因為那一個逃之夭夭的男人更是讓她輕蔑,或者乾脆是對所有男人——當然也包括WR--的失望。如果愛情不過是一種安慰人的技術,不過是解決肌膚之渴的途徑,如果連她自己也逃不出這樣的魔掌,沒有自由也沒有重量,一切都是虛假的、臨時的,她還能指望什麼呢?那時就只有死是溫馨的。
L說:「這就是那個死亡序幕的原因。O真是一個勇者,為我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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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導演N說:「關於O自殺的具體原因,我一點兒也不知道。不過我傾向於詩人L的推測。」
N說:一個那麼狂熱、果敢地愛過的女人,一個把愛情看得那麼純潔、崇高的女人,如果要去死,肯定,她是對男人失望透了。一個對她的愛人那麼依重、那麼崇拜、那麼信任的女人,如果自殺了,原因是明擺著的。像F那麼冷靜,那麼懂得進退之道的人很少,那樣的女人就更少。女人一般不像男人那麼理性,這是她們的優點也是缺陷,所以她們愛也愛得刻骨銘心,死也死得不明不白,她們天生不會解釋,沒有那麼多邏輯依仗。
N說:「我注意到,在第十八章裡有這麼幾句話:『性亂的歷史,除去細節各異,無非兩種——人所皆知的,和人所不知的』,『L有這樣一段歷史,為世人皆知,Z可能也有那樣一段歷史,不過少為人知』。」
「不過在第十九章,Z已經向O解釋了這一點。」我說,「那不可能成為O自殺的原因。」
N說:「但是Z說,『那只是性的問題,與愛情無關』,說他『不曾向她們允諾過什麼』,還說他『現在也不允諾』。」
「這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嗎?」我問。
「Z的兩個不允諾是不一樣的。」N說,「先是對『她們』不允諾,就是說對『她們』僅止於性,不允諾愛情。後是對O不允諾,可是對O不允諾什麼呢?」
「你是說,他可能仍然有什麼其他的性關係?不不,不會,Z那時已經很有些名氣了,他對自己的形象非常重視。」
「他過去也很重視,所以是『少為人知』,不是嗎?可O不是那麼狹隘的人,她不會對Z過去的行為耿耿於懷,至於他們婚後嘛……好吧,先不說這個。但是,你認為,性——當然除去嫖娼——真的僅僅是性嗎?不,絕不。在這一點上我同意C,也許還有L--性是愛的儀式。性,尤其對已婚者來說,或者是愛的表達,或者是相反的告白,沒辦法,這是一種既定的語言邏輯,能夠打破這個邏輯的人我還沒見過。O可能會容忍,很多女人都可能會容忍,但是正像L長詩中的那些女人一樣,她不可能無動於衷,她在夢裡不可能還會那樣容忍。就是說女人並不太看重男人的性的貞操,但是她看重那個愛的儀式,看重那個儀式的重量。除非她是神仙,可是神仙會自殺嗎?」
「你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嗎?關於Z,你都知道什麼?」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愛情的根本願望的就是,在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尋找一種自由的盟約。我還知道一種虛偽。那種事先聲明的『不允諾』我很熟悉……我知道有一個人也是這樣說。不,別問他是誰……是的,他們真是很像,都把自己的形象看得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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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當然不是指F,F醫生是對N允諾過的,但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N已經很久沒有F的音訊了。
那麼N指的是誰呢?
寫作之夜,與Z很像的人只能是WR。童年時代他們就曾在我的印象裡重疊,現在,他們又要在「很重視自己的形象」上重疊了。寫作之夜的原則依舊:誰一定就是誰,在此並不重要,因為說到底,寫作之夜的男人和女人都不過是我的思緒。
那麼就是說:很可能,N與WR有過一段戀情。而在寫作之夜,一切可能都是真實,一切可能都與真實等量齊觀。
WR的官運曾一度受阻,他好像是碰到過一個悖論:你是堅持你的政見而不惜遭到貶謫呢?還是為了陞遷而放棄你(認為正確)的政見?任何一個高中生都能義正辭嚴地給你一個光彩的回答。可實際並不那麼簡單,WR的實際的悖論是:如果你被貶謫,你就無法推行你的政見;你若放棄你的政見呢,你要那陞遷又有什麼用處?
這悖論讓WR苦惱不堪,甚至心灰意冷。這時候他才發現,並不是什麼事都可以依仗權力的,權力首先就要有所依仗。這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城市之大,以及其中的生活之紛繁豐富,他好像才回到人間,才從世界的隔壁回到人間的生活裡來。他心裡有了一種莫名的悲哀或者荒誕感。這時候他才看見,在這喧囂的城市邊緣,在離他家不遠的地方,有一座寂靜的古園。
有一天傍晚,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家門。落日又紅又大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走進了那園子,一下子便呆愣住不動了。不,樹林他見得多了,比這更高更大;寂靜和荒蕪他也見得多了,比這更深更廣。他望著祭壇,他看見了祭壇上的O。
O正走上祭壇,步履悠緩,衣裙飄動,長長的影子倒在祭壇的石階上。
WR的心一陣抖:怎麼偏就碰上了她呢?好幾年不見了,怎麼偏偏在這時候她就來了?是她來了,還是我來了?於是WR明白,在悲哀和荒涎的這些日子裡,他一直都在想念著什麼了。而且,悲哀和荒誕未必全是因為那個悖論,在那個悖論之外他還聽見一個聲音在問他:你真的回來了嗎?你是仍然在世界的隔壁,還是已經回到了人間?
他向那祭壇走去,拾級而上,直走到O的影子裡才站下。這時他心裡一涼:原來不是她,不是O,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這是N,WR以為是O。
N向他轉過身來,定睛看了他一會兒。「您是……WR同志嗎?」
WR感到一陣眩暈:她怎麼認識我?真的是O嗎?她變得這麼厲害了麼?
N做了自我介紹,然後說:「真是巧極了,在這兒碰上您。我去找過您,您很忙,都是您的秘書接待的。」
「噢,」WR這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您找我有什麼事?」
「您現在有空嗎?」N問,「您要是有別的事,我能不能跟您另約個時間?」
「呵,沒事兒,我隨便走走。」
WR不住地打量N,心裡問自己:O有姐姐嗎,或者妹妹?又一遍一遍地回答自己:不,沒有,O是獨生女,兄弟姐妹都沒有。但是WR木由得很想多和這個陌生的女人攀談幾句,因為……因為畢竟連她的聲音也這麼像O。
「有什麼事,您說吧。」
「是關於一個劇本,嗯……我想拍的一部電影,我認為本子很不錯,但是廠領導那兒通不過。我想請您看看。」
「為什麼?什麼原因通不過?」
「也許,僅僅就因為這個題材本身。」
「什麼題材?寫的什麼呢?」
「寫一個女知青,對,所謂『老插』,她現在已經回到城市了,可是她有一個孩子留在了她當年插隊的地方。」
「為什麼?」
「是個私生子。」
「噢,是嗎?孩子的父親呢?」
「不知道。據說也是個老知青。不過,現在就連他的母親也不知道這個父親在哪兒。」
「那,這個孩子現在跟著誰呢?」
「當地的一個老人。孩子生下來就交給了當地一個養蜂的老人撫養。不久他的親生父母就都離開了那兒。」
「他的母親呢,為什麼不把他接來?」
「她不承認有這麼個孩子。」
「有誰能證明這個孩子是她的嗎?」
「劇本作者。她是以第一人稱寫的。她也是個老知青,當年和孩子的母親一起插隊,兩個人同住一間屋子。孩子的母親——就叫她A吧——當年帶頭上山下鄉,被報紙宣傳為『知青典型』,在農村又是『接受再教育的模範』,當過飼養員,當過婦女隊長,當過民辦小學教師,都當得好,多次被評為『學毛選積極分子』。A的家裡大概經濟上不寬裕,從不給她寄錢來,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她很儉樸,攢下錢還給家裡寄。A平時不大說笑,但是在『學毛選講用會』上卻是滔滔不絕,尤其對一些知青談戀愛嗤之以鼻,您可以想像,當然會說那是資產階級的什麼什麼,那時候就是這樣,『愛情』這個字眼兒差不多等於黃色。誰也想不到A會有什麼戀情。別說異性朋友,A連同性朋友也幾乎沒有,勉強算得上朋友的也就是這劇本的作者了。可是,一個雪夜,劇本作者——叫她B吧——睡下了很久還不見A回來,睡醒一覺還是不見A回來,B不放心,提著馬燈出去找A。伸手不見五指,遠處是大山、森林,近處是荒曠的原野,下著大雪,……B在一塊巨石旁邊找到了A,那石頭很高很大,暗紅色,有四五層樓高,在背風的這一面B先看見了一片血跡,然後看見了A,聽見A在呻吟。B嚇壞了,以為A被野獸咬傷了,舉燈細看,才發現A正在生產……您想想看,同在一間屋裡住著,B竟一點兒也沒發覺A早已懷了孕。可能因為是在冬天,人穿的衣服很厚,那地方的冬天很長。B把A和孩子都拖了回來。A本想不要那個孩子的,以為那個風雪之夜會立刻把他帶走的,可那孩子竟活下來,不哭不鬧光是笑,招人喜愛……人的生命力之強常常出人意料。B幫A瞞著這件事,瞞過眾人,但孩子的爸爸是誰A到底不說。幾天後,深夜,來了個男知青,長得高高大大,他來看孩子,顯然他就是孩子的父親;B不知道他的名字。過了幾天,仍然是個大雪紛飛的晚上,這男知青和A一起抱著孩子走了,據A說是交給了一個好心人——一個養蜂的獨身老人。此後不久就開始招工了,A應招去了很遠的南方,再沒回來過。又過了一些日子,聽說那個男知青也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兒。他們走後,B在那個養蜂老人那兒見過一個男孩兒。再後來,B也離開了那兒。幾年後B回去看望插隊的那個地方,又見過那孩子,已經三、四歲了,跟著那個養蜂的老人住在樹林中的小木屋裡。B有一天在城裡碰見了A,這又是幾年後了,A和B都回到了故鄉。B對A說起她見過那個孩子,說起那孩子已經長得有多高了,長得有多麼漂亮,有多麼討人喜歡,但是A一聲不響,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好像根本沒聽見。當然,她肯定是聽見了,她一個字都不說恰恰說明她是聽見了。」
「我可以去找這個A,她叫什麼?」WR問。
「找她?」
「對,讓她認這個孩子!」WR說,「她應該把孩子接來,戶口我可以幫助解決。」
N驚訝地看著WR,笑出聲來:「這是電影呵,WR同志。」N沒想到這個WR同志竟這麼天真、可愛,竟有這麼一副女人似的軟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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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A走進寫作之夜,讓我想起了Z的異父異母的姐姐M。M已經回到了這個城市,而且已經回到了天國。
這些年裡M走過了很多地方,在很多地方居住,調換過很多次工作,最後終於回到家鄉,回來時是獨身一人。就像一首流行歌曲裡唱的那樣,「我曾經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M回來了,快四十歲了,費了很多周折才在一所小學校裡有了職位,托人送禮,又有了屬於自己的一間小平房,看來可以安居樂業了。但是,好日子似乎剛剛來了,癌症也緊跟著來了。世界上就有這麼苦命的人。或者是,世界上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以M的形象走進了我的寫作之夜。
M會個會就是那個A呢?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無論如何,那個出生在荒原的孩子在我的印象裡與M聯繫在一起了。是與不是都不值得猜想,因為這寫作之夜,M便有了同A一樣的插隊史。我有時想,M之所以不認遠方的那個孩子,就是因為她的癌症提前到了。她聽B說起那個孩子時之所以一言不發,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而一個在荒原上長大的孩子到這城市裡來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她可能是這樣想,而且她相信,那個養蜂的老人是她平生所見的最善良可靠的人。
不過N並不像我這樣看,N相信那個劇本裡講的並不都是如此善良的人性。她的電影如果能開拍,她說,你會看到比善與惡要複雜得多的問題。
都是什麼問題呢?不知道。那部電影終於沒能開拍。
M死的時候,Z和Z的母親一直守在她身旁。她含淚對Z說:「我早就知道你能做成大事。」她又含笑對Z的母親說:「媽,您看我沒說錯吧?」畫家Z痛哭失聲。女教師O後來說過:Z如果真心愛過誰,那就是M。O還說過:所以,Z很少向人說起他的這個姐姐。
對此,女導演N說:「不不,絕不這麼簡單。Z有可能愛著M,但是他很少說起M,那更可能是因為M並不能為這位自命不凡的畫家增添光彩,反而會有損Z的形象。想想真是很可笑,男人都是這樣重視他們的形象,以為他們的事業必要配備一種虛偽的形象。」
N當然又是在指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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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對N是不是愛情,WR從未明確說過,是的,他不允諾。但是WR並不愛他的妻子——就是O在WR的婚禮上見過的那個女人。O在那一瞬間的判斷絲毫不錯。因為,在與N同居的某個夜晚,WR說過:他現在好像才回到了人間,才從世界的隔壁回來,才有了人的生活。
那是在北方的葵林裡。
WR瞞著他的妻子,與N一起到了北方的那個小城鎮,正是葵花盛開的時節,小鎮上晝夜飄揚著葵花的香風。他們在小旅館裡住下,一同過夜。白天,他們走出小城,走進葵林深處,蜂飛蝶舞,他們在那兒享受著暫短的歡樂與自由。那時N問過他:「可是你,愛她嗎?」N是指他的妻子。WR沒有回答。N也問過他:「你愛我嗎?」WR說:「我很不喜歡這樣的允諾。」那是熱烈而瘋狂的季節,不息的蟲鳴浩瀚無邊,葵花轉動著花盤追隨太陽,WR一時忘記了他的身份,或者他的使命。
但是他們從葵林回到這座城市,熱烈而瘋狂的季節驟然結束。很多天,也許有兩個多月,N一直找不到WR。他又忙起來,形勢有了轉機,那個悖論不再那麼迫近了,彷彿有可能就此放棄WR了。
N終於又見到WR的時候,WR雖然變得冷靜了,但還是希望N能經常來陪伴他,偶爾把他困苦的白天帶進銷魂的夜晚。WR說:「就這樣,好嗎?」WR說:「我們互相都不必允諾什麼,不必想得太多太遠,也許我們永遠就這樣,永遠就這樣倒是很好。」就是說,他不能與那個女人離婚。為什麼不能,他沒說,他只是說他不能放棄他的工作。不能離婚和不能放棄他的工作,這之間有什麼邏輯關係嗎?
N卻狂熱地愛上了WR,給他打電話,寫信,去他辦公和開會的地方等他……蜚短流長,必定是這樣,WR所在的機關裡開始傳說「WR同志迷上了一個漂亮的女導演」。WR開始躲著N。最終讓N清醒了並且輕蔑了WR的,是WR的一個小小的計謀:』WR邀請N赴一個晚會,N去了,但WR是與他的妻子同去的,晚會上WR同志不斷向別人介紹他的妻子,並且當著他的妻子向別人介紹N——「我的朋友,電影導演……」——神態坦然磊落,語氣不親不疏極具分寸。舞曲響起來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地跟他的妻子跳舞,眾目之下完全是一副相敬相愛的樣子,沒人懷疑這不是一對令人羨慕的夫妻。N明白,WR指望所有的流言蜚語就此失去證據。N隨便跟什麼人跳了幾下舞,就離開會場,不辭而別。第二天WR打來電話。
「N,我知道你會多麼看不起我,我知道我的行為有多麼醜陋,找不是要請你原諒,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自己的一切幾十年前就已經被誠實出賣了,我早就不屬於找自己了……」
「我猜,」N說,「你一定是要提醒我『注意影響』,還有,你是打的共用電話,對不對?」
「毫無疑問,」WR在電話裡苦笑了一下,「你當然是把我看透了。這很好,也算是我沒有欺騙你……」
「說得真妙,永遠都是光明正大!」
「可是我騙過的人還有一個,她……她很像你,你們連聲音都很像……而且我沒法告訴她那都是因為什麼,她白等了我十幾年……」
「誰?她是誰?」
「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再有什麼人像我一樣,因為我他們不會再像我一樣……」
「你太偉大了!」N掛掉了電話。
N和WR的故事到此結束,或者是N對某一個男人的暫短而瘋狂的戀情到此結束。猜想在這兒結束。這樣的猜想,在寫作之夜走向O和Z,在我的印象裡走向Z的少為人知的某一個女人,以及Z婚後少為人知的外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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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說:O錯了,她大錯了,她可以對一個男人失望,但不必對愛情失望。不管你對多少個男人失望了,你都沒有理由對愛情失望。因為愛情本身就是希望,永遠是生命的一種希望。愛情是你自己的品質,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處境,與別人無關。愛情不是一個名詞,而是動詞,永遠的動詞,無窮動。
「你懷疑Z在婚後,仍然跟其他的什麼人有性關係嗎?」
N說:「這我可不敢說。不過,那個死亡序幕真是令人費解。如果是個以牙還牙式的報復,那可真糟透了,我是說O。我總想不通,那個序幕,為什麼發生在那麼容易被Z發現的時間和地點?O應該知道,沒有誰比她更應該知道,Z絕不是那種寬容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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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說:「不不,也可能O和那個男人之間什麼事都沒有。所謂的越軌行為,那只是Z的猜疑,是他的憤怒所衍生出來的幻覺。」
那個男人是誰?F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O以前的戀人,另一種可能,是O的前夫。無論是誰,O與他並不見得有什麼越軌行為。那不過是一次禮節性的會面。只不過酒桌上的氣氛過於客氣,拘謹,言談舉止都精心把握著分寸,彷彿這聚會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來確定一種距離,關係不宜太近也不好太遠。遠了吧,有失氣度,顯得卑瑣、心胸狹窄、不近人情;近了呢,又像對別人(畫家Z)不夠尊重,沒有規矩,或者居心叵測。所以這個人,他可能好幾次想走卻又沒走,直到很晚。雖然是聚會,可在酒桌上他們就像是在市場上、大街上、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彬彬有禮心存戒備……肯定,這讓O與那個男人心裡都很不是滋味,往日的一切好像都已無足輕重,形同兒戲,似乎早該忘記,心血枯焦也是枉然,心血枯焦也終會輕得隨風飄逝。酒喝得很久而且毫無生氣,時間太晚了,末班車過了,那個男人只好在那兒住下。但在夜裡,往日會浮上心頭,沉沉的往事會在夜深人靜時統統跑出來,喧囂不息也揮之不去。O睡不著,那個男人也睡不著,他們都有些話想單獨說說,酒桌上的氣氛是不宜說那些話的,但是往事總應該有一個莊重的結尾,總該讓癡癡舊情保留住一點兒重量。這可能也是那個男人幾次想走而終於沒走的一個重要原因。那個男人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走進廳廊、走上陽台,一會兒又回到屋裡……O聽見了,知道有些話是到了該說一說的時候了,就走去敲那男人的門。他們把門關上沒有別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單獨談談,不要打擾畫家。但Z生了疑心。Z醒了,見O不在身邊,他出去看一看,聽見O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門關著,說話的聲音很小,這情景確實也太容易讓人生疑了。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聲音這麼低?說了多久了?為什麼剛才不說,現在兩個人把門關起來說?確實,這情景誰見了也可能要多想一點兒什麼的。尤其是Z,深入他心底的戒備就是不能再蒙屈辱,不能再受侵犯,不能被人俯視,別忘了他是要讓人仰望的呀。這情景他不堪忍受,讓他的聯想瘋狂地膨脹。之後的事,所謂那個死亡序幕,所謂O與那個男人的越軌行為……其實都是Z的幻覺,戒備和忌恨所生的幻景……
但O不願解釋,她厭惡解釋,解釋是骯髒的,辯白是不潔的,這樣猜疑已經是不堪忍受的了還要再說什麼嗎?而且她知道無論是Z,還是那個男人——不管是她以前的戀人還是她的前夫,他們聽不懂她。
O不解釋,這在無論三個男人中的哪一個看來都等於默認。我想,如果是她的前戀人,她的前戀人一定會使勁解釋,他為O的不解釋而氣憤,然後他一走了之。正像N所說的那樣,他不能為這樣的事影響了他的前程,他的形象已經受了損害,他知道碰上了兩個不明事理的人了,再說什麼也沒用,不如一走了之。如果是她的前夫呢,她的前夫就可能是倉惶而逃,因為「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但也許,這正是他的報復吧,呵——但願不是這樣,但願不要是這樣吧。Z呢?畫家當然是氣瘋了,再難保持平素的高貴舉止,這放在誰身上也是一樣,更何況是他呢。Z一定是感到受了絕大的侮辱,於是暴怒,瘋狂,不能自制……就在這一刻O看見了死的契機,她發現她很久以來就是在等這一天,這樣的時刻,她可以了無牽掛地去死了。
O不解釋可能還有一個原因:使她的死與Z無干,使世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她有罪,是她的不貞,一切都是因為她,她死有餘辜,那樣很快Z就可以找到充足的理由擺脫開這件事了。她之所以等待一個有別人在場的時機才去享用那條魚,也是為了不給Z帶來麻煩。而在她,一切蜚短流長都無所謂了,她早就想死了。唯一讓她擔心的是Z,是Z能不能從中擺脫,這就是為什麼她最後說「你不要,你千萬不要……」。她希望Z不要怎樣呢?Z,你不要因為這件事而毀掉,死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Z你要好好地活下去……O也許想把一切都說個清楚:赴死之心為什麼由來已久。但是晚了,來不及了,她的心魂已經走進另一種存在,來不及說清了,何況那是需要整整一生也許才能說得清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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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T又說:「很可能O心裡還是愛Z的。又愛他,又受不了他,O只是覺得自己沒有力氣了。」
N也說:「是的,尤其是像O這樣的女人,即便她會恨他,她也還是愛他。」
T和N都提醒我們注意O給Z的那句遺言:在這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
T說:O在給她的信中曾經說過,「我常常問自己,Z愛我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愛我這個人?每一次我都得到同樣的回答,每一次我都相信,他是愛我的,Z還是愛我的。」
N說:這是女人們典型的自欺,其實O只是每一次都相信她還是愛Z罷了。至於Z是不是愛她,O要是不懷疑,又何必這樣問自己呢?尤其她問的是「他到底愛不愛我這個人」,這裡面有著明顯的潛台詞。其實在第十九章裡O已經感覺到了,Z愛的是那座美麗房子裡的女孩兒,甚至不是那女孩兒本人,而是由那女孩兒所能聯想的一切,正像他說的,是崇拜和征服。Z希望那座美麗房子裡的人承認:是那個女孩兒愛上了他,是他們的女兒追求了他們所看不起的那個「野孩子」。O呢,有時甚至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那個女孩兒。
N說得不錯,在我的印象裡O好像一直對Z有著負罪感,好像Z不幸的童年都是因為O優越的童年造成的,Z的寒冷的那個冬夜,正是由於與此同時O的那個溫暖的週末所致。O覺得那顆被凍僵的心就是由於她,由於那座美麗的房子(彷彿O真的就是那個女孩兒),是那個女孩兒的家人,是包括她在內的人們把一顆清潔的孩子的心弄傷的……是的,在赤裸的夜晚,最難設防的時刻,Z不是終於問過O了嗎:「你曾經住在哪兒?」在他要她的時候,昏眩的幻覺中,他的慾望也是在進入那座美麗的房子而不僅僅是在進入O。有一次O似醒似夢地回答他:「是的是的,我就是住在那兒,就住在那座美麗的房子裡,住在那個冬天的夜晚。」Z淚流滿面,唯一一次忘記了他的尊嚴和征服,抽嚥著說:「你們不要再把他轟走,別再讓他一個人走進那個又黑又冷的夜裡去好嗎?那天你們把他轟走了你們說他是野孩子,現在你去告訴他們我是什麼人,去呀去呀去告訴他們你愛我!」那一次O真是多麼愛他呀,覺得Z那顆心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被她所傷,現在她要撫平那心上的傷疤,補償他,加倍地償還他,O甚至有了受虐的快感……但是這樣的坦誠只此一次,Z不習慣這樣,太多的信任讓他發慌,害怕有誰會把他的秘密貼到牆上去,他要把屈辱和雪恥都重新埋藏起來,埋得深深的,讓那些屈辱在黑暗的地方發酵,釀製他所需要的雪恥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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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J說:「不不,我要為我哥說句公道話,他並不是像別人想像的那樣,只愛他自己。」
HJ說:他很小的時候,Z就給他聽Z的父親留下的那些唱片,聽那個伊格爾王遠征的故事。Z說:「你聽,這就是我父親的聲音,是他走在無人之地時的腳步聲。」HJ問:「那是哪兒?」Z說:「北方的流放地。」HJ永遠記得Z那時的目光,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眼睛裡的顏色和那落雪的天空是一樣的。Z說:「他肯定要回來的,因為這兒有咱媽。我要是他,我死也要回來的。」
HJ說:「他恨我爸,不光是因為我爸是他的繼父,而是因為我爸對我媽和我姐都太壞了。他恨我爸恨得毫無餘地,本來他是最想出國的,但是他不去,因為那是我爸的關係,凡我爸爸的東西他碰也不碰。」
HJ說:Z有一次對他說:「我再長大一點兒,我就要把你爸趕出去!」HJ問:「為什麼?」z拍拍他的肩膀說:「等你再長大一點兒你就會明白。」
HJ說:「他愛我媽。但是他討厭那些張張揚揚地讚美著『貧賤者』的畫家。他說:『他們真的是在讚美貧賤者嗎?他們是借貧賤者來讚美他們自己!他們把貧賤者畫得那麼飽經磨難又貧賤不屈,好像貧賤者只是比別人多了一點兒皺紋和皮肉上的傷痕,他們倒是自己去做做那樣的人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呀,不,他們不會去做的!他們不去做可他們又要擺出一副神聖的樣子來歌頌貧賤者。』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梵高和羅丹有資格去描畫貧賤者。梵高本人就是被侮辱被損害的,羅丹他真正理解了貧賤者,你看他的《老娼婦》,那是歌頌嗎?不,那才是愛呀!』」
HJ說:Z也是愛M的,不是姐弟之愛,其實Z是可以娶M的,他們沒有血緣關係,青梅竹馬,一直非常要好……是呀,屈辱和雪恥,是雪恥這兩個字把Z的心咬傷了,就像Z總在畫的那根羽毛一樣。HJ說:那是一隻被獵人打傷的大鳥掉落的羽毛,那自由的鳥曾經純潔地飛著,想要飛向南方,飛向溫暖,但是隨著一聲槍響那潔白的羽毛便失去了溫度,飄落進陰晦和寒冷,但是它不能屈服,絲絲縷縷都在奮力掙扎……
N說:肯定,O非常希望Z能像那唯一的一次那樣,把那個冬天的晚上向她訴說,把他受傷的心向她敞開,那樣的話O相信——女人總是這樣天真——她就能醫治好他的創傷,使那雪恥的慾望慢慢消散,Z的火焰就會熱起來,冰凌就會在他心裡融化。』N和T都說:所以,O說她仍然愛Z,那是真的。但是她覺得她已經沒有這個力量了,如果她有,她還會愛他,把他溫暖過來。
至於死之序幕,N和T同意這樣的猜想:O赴死之心久已有之,但那件事是偶然的,無論發生了什麼沒有,死機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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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說:「不不不,如果她仍然愛著,她是不會去死的。毫無疑問O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但她是不敢承認。因為她全部的生活內容差不多就是愛情,這愛情幾乎成了她的一切,否定這愛情就等於否定了她自己的生命和歷史,否定這愛情她就再也找不到精神依賴了。這種失落,或者絕望,是人最難以承受的……」
WR說:很少有人能具備這樣的勇氣:不僅敢於追求,而且敢於放棄,敢於否定以往的迷途,即便那是你曾經全身心投入的——無論是愛情,還是事業,還是理想或者主義——如果你發現它錯了,你也敢於背叛它。這其實並不容易,並不像看起來那麼容易。敢於殺死自己肉體的人並不少,但是很少有人能夠殺死自己的心魂迷途,關鍵是殺死了舊的又沒有新的,那時他(她)們就要欺騙自己了,就要像抓住救命草一樣抓住原有的東西,自欺欺人地說仍然愛那東西,仍然堅信那東西。WR說:這是最可怕的怯懦,是生命力的萎縮,是自新能力的喪失。O就是這樣,她也許看不見,但更可能是不願意看見——她實際已經不愛那個畫家了。雖然她說她仍然愛他,但那是不可信的。她並不是有意欺騙誰,而是她自己也受著自己的欺騙,她不明白自己的真象。
WR說:「O,她不敢承認舊的已經消逝,正如她不敢承認新的正已經到來。那序幕,無論發生了沒有,無論發生了什麼和到了什麼程度,她的死都說明她不能擺脫舊的束縛,和無力迎接新的生活。」
WR說:「我相信那個序幕是真的,並非偶然,那是人需要愛情和希望未來的本性注定的。不管在那個序幕裡發生了什麼,其實都是一樣,都是證明舊的已經完結,新的正在召喚。O是處在這種『忠於』和『開創』之間,這是最艱難最痛苦的境地,她找不到出路於是心被撕成兩半,她不敢面對必須的選擇。無力選擇愛的人必定選擇死。這才是她赴死之心真正的由來。」
WR說:「最可恥、可恨、可卑的是那個第三者。他如果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他就是個十足的傻瓜,他要是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他就應該大膽地幹,別怕被世人唾罵,否則他就十足是個壞蛋。是他的逃跑,最終把O送上了死路。與他相比,至少在這一點上,那個畫家當初做的要漂亮得多,這正是O愛Z的原因之一,或許也是O『仍然愛Z』的原因之一,也正是O輕蔑那個逃跑的傢伙的原因。」
對WR的話,女導演N只是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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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疾人C倒是同意WR的某些看法,他說:「是的,愛著的人是不會自殺的,包括只愛自己的人。」
殘疾人C又說:「F醫生在古園裡的那些想法不容忽視,真的,我想F醫生說對了,對愛和對生命意義的徹底絕望,那才是O根本的死因。」
C說:那樣的絕望,絕不會是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有些人,會因為一次具體的失戀去死,但O不會,她以往的經歷可以證明她不會那樣。能讓O去死的,一定是對愛的形而上的絕望。如果愛的邏輯也不能戰勝Z的理論,如果愛仍然是功利性的取捨,仍然是擇優而取,仍然意味著某些心魂的被蔑視、被歧視、被拋棄,愛就在根本上陷入了絕望。
C說:不管O願不願意承認,她分明是看見了這種根本的絕望。因為,不願意承認的東西往往是確鑿存在的,理智不願意看見的東西,本性早已清晰地看見了,意識受著欺騙,但潛意識不受束縛。實際上,O,她的潛意識一直在尋找著死的契機,或者是在等待赴死的勇氣。理智不斷告訴她「應該怎樣和不應該怎樣」,這讓她猶豫不絕;但本性卻一直在對她說「真實是什麼」,因而本性執著地要宣佈這真實:她已經不愛Z了,或者,愛也是枉然,愛本身也是毫無意義。這樣的宣佈不管是對她自己還是對別人,都需要一種語言或儀式。這語言和儀式能是什麼呢?性!愛的告白要靠它,不愛的告白還是要靠它。
C認為:性,可以是愛的儀式,也可以是不愛的儀式,也可以是蔑視愛的儀式,也可以是毀掉貌似神聖實則虛偽之愛情的儀式,也可以是迷途中對愛的絕望之儀式。
那個死亡序幕,是哪一種呢?
C說:「我想,那個序幕一定來得非常突然。但是它一出現,O就感到了,她宣佈那種真實的機會來了。她曾膽怯地設想過這樣的機會,現在它不期而至,它激起了O嘲笑愛情的慾望。我猜O絕不會愛序幕中的那個男人,O在那整個序幕中並不動情,而是懷著一種輕蔑的心理,要毀掉這一向被奉為神聖的儀式。這心理是:愛情原來也並不是什麼聖潔的東西——不管是因為畫家的少為人知的性亂,還是因為女教師對愛情的絕望,O都可能這樣想。什麼愛情,與這骯髒的佔有是一樣的!為什麼要給它一個聖潔的儀式呢?不,應該還給它一種骯髒的語言。」
C說:O在走向那個男人的時候,藉著酒意,潛意識指引她去毀掉一個神聖的儀式,O的心裡有一種毀掉那儀式的衝動,毀掉那虛假的宣告,毀掉那並不為Z所看重的愛,毀掉那依然是「優勝劣汰」的虛假的「聖潔」,毀掉那依然是有些心魂被供奉有些心魂被拋棄的愛情,毀掉一切,因為存在注定是荒唐的心靈戰爭,光榮在欺騙,光榮在卑賤搭築起的聖台上唱著聖歌,毀掉這謊言是何等快慰!
C說:那便是死期的到來。當Z還沒有發狂地舉起拳頭時,O已看見了死期的到來。在O的眼睛裡,那也許是假期的到來,是平等的到來,是自由的到來。在那個世界裡,不再有功利的紛爭,不再有光榮和屈辱,不再有被輕視和被拋棄的心,不再有差別,那兒如果有愛,必是均勻地漫展,不要酬報,不要訴說,不要吶喊,不要崇拜也不要征服,她默默地存在著,真切而坦然,無處不在……那才是愛情,才稱得上是愛情,才配有一種神聖的儀式。
C說:「當然,也可能是F醫生說的對,那序幕中什麼越軌的事情也沒有。但是不管有沒有,只要Z認為有那就等於有,只要種種跡象使Z相信有,那就是有。Z質問O的時候O並不解釋,O的不解釋在Z看來就是有,這樣,O就仍然是做到了她所要做的告白。有和沒有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O希望Z認為有,那樣,O就終於等來了赴死的時機。」
C說:但是當O看到Z那雙迷茫的眼睛時,她又想到Z將會怎樣?想到一個心靈傷殘的人,難道不是一個更需要愛的人嗎?難道我應該就這樣拋棄他嗎?而且這時o才發現,她是恨著Z的。那個序幕之所以發生在那樣的時間和地點,正是o下意識的報復,她下意識想讓Z的高傲遭受打擊,讓他的理論遭到他的理論的打擊。所以她說:「你不要,你千萬不要……」她不要他怎樣呢?她希望他不要再次受到傷害,像他童年的那個冬夜一樣。o躺在那裡,靈魂正在走去另一個世界,她已經無力多說,但是她在想:我為什麼恨他?我曾經那樣愛他,現在為什麼已經不愛了呢?因為他不好。可是,這還不是擇優而取嗎?優取劣棄,那麼又與z的理論有什麼不同?不不,愛,不能是對美好的人或物的佔有慾,而應該是對醜惡的拯救!但是,愛,難道不包含對醜惡的拒斥麼?可這拒斥,這樣的取與捨,不又意味了高低之分和心靈戰爭的釀成麼?那麼愛,到底是什麼?她能夠像死亡一樣平等、自由、均勻地漫展、無處不在麼?——這便是O至死的愛的疑問。
所以C猜想:「可惜O已經死了,她那麼急著就去死了。要是她沒死,如果她被救活過來,也許她終於能看見,那永恆的愛的疑問即是愛的答案,那永恆的愛的追尋即是愛的歸宿,那永恆的愛的慾望正是均勻地在這宇宙中漫展,漫展,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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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也請我們注意O的那句遺言: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選擇你。
F強調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強調的是「這個世界」,強調的是「這個」。
所以F說:「O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沒有力量愛了,但在另外的存在中她仍然在愛,仍然要愛。」
C感動地看看F:「謝謝你,謝謝你F醫生,謝謝你的這個解釋。」
F醫生沉思良久,說:「可是,也許,並沒有兩個截然分離的世界。O,她就在我們周圍,在我們不能發現的地方,司空見慣的地方……」
C說:「愛,也是在這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