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葵林故事(下) 文 /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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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一步步取得著權力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隔壁並不止於他所經歷過的那樣一種存在。這個世界的隔壁,並不都要空間的隔離。不需要空間的隔離,仍有人被丟棄在這個世界之外。那樣的「牆壁」不佔有空間,比如說只要語言就夠了,比如說只要歧視的目光就足以把你隔離在另一個世界裡。WR期待著更高的權力以取消人間的隔壁,這時肯定他還來不及想到,有一種「牆壁」摸不著當然也敲不響,那中間灌滿的不是沙子也不是幾十年的一個時代,而是歷經千年而不見衰頹的一種:觀念,甚或習慣。WR未必知道,這樣的「牆壁」不是權力能打破的,雖然它很可能是權力的作品。這樣的「牆壁」所隔開的那邊,權力,鞭長莫及。
比如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就曾在那邊,如果她還活著她就只能還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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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叔叔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天亮時又看見了久違的葵花。火車在越來越遼闊的葵林裡奔馳,隆隆聲越來越弱小,彷彿被海洋一樣的葵林吸收去,煙霧甩動在藍天裡,小得如一縷白色的哈氣。
火車在小縣城的邊緣停住,Z的叔叔完全不認得這兒了,若非四野盛開的葵花,Z的叔叔想:難道就憑一個名稱來尋找自己的家鄉麼?車站是一座挺現代的建築,城裡城外正聳立起一座座高樓,塔吊的長臂隨著哨聲在空中轉動,街上到處是商販們聲嘶力竭的叫賣,小伙子開著摩托風馳電掣,塵土飛揚起來又落在姑娘們花了很多錢和很多時間才燙成的鬈發上,落在花花綠綠的裙子和遮陽棚上,落在路邊的餛飩湯裡和法式麵包上然後去千千萬萬的腸胃裡走一遭。事實上老家已經沒有了。我想,Z的叔叔對城裡沒有多少興趣,他只是在城邊的一家小飯館裡吃了點兒什麼,歇一歇腳,遠遠地張望一下那座陌生的小城,之後便起身尋著葵花的香風走去。
一切都在變,唯這葵花的香風依舊。
葵林依舊,蟲鳴依舊。我想,Z的叔叔走在葵林裡,他應該還會產生一個想法:「叛徒」依舊。「叛徒」這兩個字的含義,自古至今恐怕永遠都不會改變,都是不能洗刷的恥辱,都是至死不完的懲罰。人間的一切都可能改變,天翻地覆改朝換代,一切都可能翻案、平反、昭雪,唯叛徒不能,唯人們對叛徒的看法沒有絲毫動搖的跡象。
她怎樣了呢,葵林裡的那個女人?
Z的叔叔,他千里迢迢並不是來看什麼老家的,他是來尋找那個女人——那個曾在他懷裡顫抖過的溫熱的軀體,那個曾在他面前癡迷地訴說過一切夢想的心魂。往日,像這葵林一樣連綿不斷,一代一代的葵葉一如既往,層層疊疊地長大,守衛著往日,使往日不能消失。她彷彿還在他懷中,還在這葵林的濃蔭下、陽光中或月色裡,她依舊年輕、柔潤、結實、跳蕩,細利的牙齒輕輕地咬著他的臂膀,熱淚流淌,哭和笑,眼睛裡是兩個又遠又小的月亮……那就是她。那就是她,但中間隔了幾十年光陰。幾十年中,她,一直都在這個世界上嗎?聽老家來人說起過她,她還在,還活著。可她,是怎麼活過來的呢?甚至,為什麼,她還活著?她靠了什麼而沒有……去死?Z的叔叔簡直不能想像。他能夠想像那幾十年時光,在她,是由什麼排列成的,但不能想像她的心或者她的命,怎麼能夠捱過那些時光。在他自己被打倒(也被稱為「叛徒」)的那些年月,他曾經沒有去死,沒有從一根很高很高的煙囪上跳下去那是因為還有人知道他是冤枉的,因為妻子和女兒非常及時地對他說了「我們相信你是清白的」。那根煙囪有十幾層樓高,就矗立在他家窗外不遠的地方,趁天黑爬上去不會有人發覺,跳下來必死無疑,跳下來,肯定無法搶救,只要爬上去,只要一閉眼,就可以告別這個世界,一閉眼這個惡夢一樣的世界就可以消散了。僅僅因為,妻子和女兒的那句話,因為那句話的及時,如今他才能夠再到故鄉。「我們像過去一樣愛你,我們知道你不是『叛徒』,我們相信你是清白的。」這話讓他感動涕零,是他一生中聽到過的最珍貴的話語。僅僅因為這個,因為那句話,因為及時,現在這葵林裡才有一個踽踽獨行的老人和他的影子。可是,她呢?
不不這不能混為一談,是的,即便在寫作之夜這也不容混為一談。那麼好——可她這個人呢?她和你一樣的心靈呢?和所有人一樣渴望平等,渴望被尊敬,渴望自由、平安、幸福的那顆心呢,她是怎樣活著的呀?
我聽人說起過一個叛徒,他活著,他沒有被敵人殺掉也沒有被自己人剷除,他有幸活了下來,但在此後的時間中,歷史只是在他身邊奔流。人群只是在他眼前走過,他停留在「叛徒」的位置如同停留在一座孤島,心中渺無人煙,生命對於他只剩下了一件事:悔罪。這個人,在我的想像中進入北方的葵林,進入一個女人的形象。這個人,可以是一個女人,但不限於一個女人,她可以在北方的葵林裡,也可能在這葵林之外的任何地方,與我的寫作之夜相隔幾十年,甚或幾千年,叛徒——古往今來,這是多少人的不滅的名字和不滅的孤島呵。幾十年甚或幾千年後,有一個老人終於想起要去看看她。我把希望托咐給這個老人,並在寫作之夜把這個老人叫作「Z的叔叔」,雖然他也並不限於Z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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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她的丈夫,那個獄卒,已經死了。死得很簡單,饑荒的年代,上樹打棗時從樹上摔了下來,耽擱了,沒能救活,死的時候不足四十歲。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她的一兒一女都長大了,都離開了她,各種原因,但各種原因中都包含著一個原因——她是叛徒。她贊成兒女都離開她,希望他們不要再受她的連累,希望他們因而能有他們滿意的家——丈夫、妻子和兒女。她希望,受懲罰的只是她自己。獨自一人,她守著葵林中的那間黃土小屋,寂靜的柴門寂靜的院落,年復一年,只有葵林四季的變化標明著時光的流轉,她希望在這孤獨的懲罰中贖清她的罪孽。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對所有的人,她都是賠罪的笑臉,在頑童們面前也是一樣。「喂,叛徒!」不管誰喊她,她也站住。「嘿,你是不是叛徒?」「你是不是怕死鬼?是不是個自私鬼?是不是個壞蛋?」「說呀,你是不是有罪?」不管誰問,不管什麼時候什麼人問,她都站下來,說「是」,說「我是」,然後在人們的訕笑聲中默默走開。她不能去死,她知道她不應該去死,活著承受這不盡的歧視和孤獨,才是她贖罪的誠心。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文化革命中,和幾十年所有的運動中,不管是批判什麼或者鬥爭誰,她都站在台上,站在一旁,胸前掛一塊「叛徒」的牌子,從始至終低頭站著,從始至終並不需要她說一句話,但從始至終需要她站在那兒表明罪孽和恥辱。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她一天到晚只是幹活,很少說話。所有的農活她都做得好,像男人一樣做得無可挑剔。她養雞、養豬、紡線、織布……自食其力,所有的家務她都做得好,比所有的女人都做得好。她從沒生過病,這是她的造化。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說:有一回過年,她忽發奇想,要為自己的家門上也寫一副春聯,但她提起筆,發現她已經幾十年不寫字幾乎把所有字都忘了。她攥著筆,寫不出字,淚如泉湧,幾十年中人們第一次聽見她哭,聽見她的小屋裡響起哭聲,聽見她哭了很久。此後她開始寫字,在紙上,紙很貴就在地上,在地上不如在葵花的葉子上。有人見過葵葉上她的字,有人把那些有字的葵葉摘下來拼在一起,拼出了一句話——「我罪孽深重,但從未懷疑當初的信仰。」
從北方老家傳來過消息:就從那一年,從葵花的香風飛揚的日子開始,茂密的葵林裡常常能夠找到有字的葵葉。那個女人,她瘋了,她可能是瘋了吧?有字的葵葉逐日增長,等到葵籽收穫的季節,在你伸手就能摘到的葵葉中,十之一二便有那個瘋女人寫下的字。老人們以此嚇唬孩子,孩子們便不敢獨自到葵林深處去。幽會的情人們把有字的葵葉揪下來,扯碎,自認晦氣。那個女人,她老也老了,又要瘋了不成?葵葉上的字,寫來寫去並不超出那十五個。人們把十五個字拼來拼去,似乎也再連不出其他更為通順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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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很像是一個笑話,但這是一種現實:Z的嬸嬸,或者並不限於Z的嬸嬸,已經去國外經營私人餐館了,但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永遠是抬不起頭來的叛徒。這很像是一個笑話但這是一種現實:一些人放棄了當初的信仰坦然投奔了另一種生活,樂不思歸,剩一個往日的叛徒在葵花林裡默默堅守當初的信仰,年年月月甚或日日夜夜,都在為當年的怯弱而贖罪。
不是這樣嗎?
Z的叔叔不語,一步一步,走著葵林間的小路。
然後,也許是Z的叔叔也許是別人,回答:不不,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她貪生怕死,問題在於,她的叛變殃及了別人。
別人?誰?她的母親和她的妹妹?
不。她的同志。
原來這樣。但是敵人只給她兩種選擇,要麼殃及她的母親和妹妹,要麼殃及她的同志,她可,應該怎麼選擇呢?
Z的叔叔沒有回答。或者別的什麼人,沒有回答。
但是回答已經有了,回答已經存在了幾十年甚或幾千年:殃及了同志她就是叛徒就應該受到懲罰,而殃及了那兩個無辜的人——就像你當年那樣——她說不定還可以成為英雄還可以享受著光榮。
像我當年那樣?
Z的叔叔驚訝地看著四周熟悉的葵林。無邊無際的蟲鳴使它更加寂靜,但每一朵葵花都在寂靜中奮力開放,每一隻蜂兒都在葵花的香風裡盡情飛舞。
對,像你當年那樣。你把她領進了那信仰,然後你跑了,讓她獨自去面對敵人給她的兩種選擇。
Z的叔叔在葵林裡走,走得很慢,影子在坎坷的土地上變化著形狀。
你為什麼跑?你怕什麼?怕被敵人抓去,對嗎?
對,但是……
別說什麼但是。你只回答,被敵人抓去有什麼可怕?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你當然知道,那可怕的,都是什麼。
不過,我敢說我並不怕死。
現在誰都敢這樣說,可當時你怎麼死裡逃生了呢?而且,你現在也只是挑選了一種最簡單的局面,比她曾經想像的還要簡單。而且你現在也明白,那不是一個死字就能抵擋的局面。如果敵人只送你一死,那麼不管你是堅強還是軟弱你就都可能是一個英雄了。而且現在你也常常在想:如果她在幾十年前的那個葵林之夜被追捕的敵人開槍打死,你就不是要拋棄她而是要紀念她了。
Z的叔叔在葵林裡走著,影子在層疊的葵葉上扭曲、漂移。
不單你知道那局面是怎樣的可怕,所有憎恨叛徒的人都知道那是怎樣的可怕。所以才有「叛徒」這個最為恥辱的詞被創造出來,才有「叛徒」這種永生的懲罰被創造出來。
你聽不懂嗎?那麼,憎恨叛徒的人為什麼憎恨叛徒?
對,主要不是因為叛徒背叛了什麼信仰。信仰自由嘛。就是說每個人都可以自由地信仰,和自由地放棄任何信仰。主要是殃及。就是你說的那種——殃及!就是說,叛徒,會使得憎恨叛徒的人也走進叛徒曾面臨的那種可怕的處境。
疼痛、死亡、屈辱、殃及無辜的親人、被扯碎的血肉和心魂……人們深知這處境的可怕,就創造出一個更為可怕的懲罰——「叛徒」,來警告已經掉進了那可怕處境中的人,警告他不要殃及我們,不要把我們也帶進那可怕的處境。「叛徒」這個詞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作為一種警告,作為一種懲罰,作為被殃及時的報復,作為預防被殃及而發出的威脅,作為「英雄」們的一條既能躲避痛苦又能推卸責任的活路,被創造出來了。
不是這樣嗎?那,你為什麼逃跑?我們,為什麼誰也不願意走到她的位置上去,把她從那可怕的處境中救出來呢?
你知道,那處境太可怕了,是呀我們都知道,所以,但願那個被敵人抓去的人不要說出你也不要說出我,千萬不要說出我們,不要殃及我們。那可怕的處境,就讓他(她)一個人去承受吧。
我們是這樣害怕被殃及,因為我們心裡還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我們也可能經受不住敵人的折磨,我們也可能成為叛徒,遭受永生不完的懲罰。這是那可怕處境中最為可怕的背景。
否則我們就無須這麼害怕被殃及,我們就不必這麼痛恨被殃及。否則,那就不是什麼殃及了。讓軟弱的人滾開讓堅強的人站出來吧,如果我們相信我們肯定經受得住一切酷刑,還有什麼殃及可言呢,那就是一個光榮的機會了。
是呀是呀,如果敵人的折磨不那麼可怕,我們去做英雄就是了,談什麼殃及?如果成不了英雄,後果不是更加可怕,敵人的折磨也就沒那麼可怕,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我們投降就是了。但是,真可謂「前怕狼後怕虎」,「叛徒」——這個永生的懲罰被創造出來之後,那處境就更加可怕了,就是完全的絕望了。一個人只要被敵人抓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經結束了。多麼滑稽,我們為了預防被殃及而發出的威脅,也威脅著自己,我們竟製造出了人的更為可怕的處境。這時候,人的唯一指望只可能是:不要被敵人抓住,以及,不要被叛徒殃及。
所以那次,你丟下她一個人,獨自逃出了葵林。你知道,如果被敵人抓住,一邊是死,另一邊還是死,或者一邊是無休無止的折磨,另一邊是永生永世的懲罰。所以你借助那個少女的單純和激情,借助她對你的愛,自己跑掉了。
別這麼刻薄,別這麼刻薄吧。我沒有那樣想,當時我也來不及那樣想。我跑了,跑出葵林,那完全是出於……出於本能。
出於求生的慾望?出於逃避折磨,和,逃避永生懲罰的——人的本能?
也許是吧,哦,就算是吧。
那麼她呢?
她的求生慾望就應該被忽略,是嗎?還有她的母親和妹妹,她們就應該替你去死,替你去受那折磨?要是她,不忍看著無辜的親人被殺死、被折磨,她可怎麼辦呢?總而言之,如果她像你一樣,想活著,她就得死;如果她像你一樣,不想受折磨,她就得受永生永世的懲罰。是這樣嗎?
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在葵林裡坐下。
很累了,他坐在土埂上。真是很累呀,他撲倒在土地上。向日葵的根須輕掃著他的臉頰,乾裂的葵桿依然發散著香氣。
他想在那香氣中睡一會兒,或者就永遠這樣睡過去,不要醒,不要醒,只要不再醒這個世界就會消散,就像從那根高高的煙囪上跳下來一樣,不過比那要舒服得多了……那根煙囪好高呀,就在他的窗外,不遠,每天都能看見它冒著白色或黑色的煙……他曾幾次走到那大煙囪下面,在那兒徘徊……有一天,他在那兒碰見兩個孩子,男孩兒問:「老爺爺,我敢爬上去,你信嗎?」女孩兒說:「你要掉下來摔死的,我告訴媽媽去!」男孩兒問:「老爺爺你敢爬上去嗎?」女孩兒卻忽然認出了他,喊:「不,他不是老爺爺,他是叛徒(走資派、黑幫、特務……)!」男孩兒問:「叛徒?什麼是叛徒?」女孩兒告訴他:「叛徒就是壞蛋!這你都不知道?」男孩兒仰起頭來問他:「是嗎?」他摸摸兩個孩子的頭:「是,叛徒是壞蛋,可我不是叛徒。」「那為什麼我媽媽說你是呢?」「你媽媽不知道,你媽媽她,並不瞭解。」「那我去告訴媽媽,您不是。」「謝謝你,可她不會相信。」「那你自己去告訴她好嗎?走哇,我帶你去。」「不,那也沒用。」「為什麼?」「呵,你幾歲了,還有你?」男孩兒七歲。女孩兒,「五歲半!」她說,伸出五個指頭,然後把所有的指頭逐個看遍,卻想不出半歲應該怎樣表示。「不要上去,」他望望那根煙囪說,「你們還小,不要爬到那上面去,答應我好嗎?」……那天,他和那兩個孩子,在那根大煙囪下面玩了好一會兒,兩個孩子已經把叛徒的事忘了……現在那兩個孩子在哪兒?他們肯定已經長大了,那天的事他們可能已經忘了,如同從未發生,但是「叛徒」這個詞他們再不會忘了,不管是不是從那天開始記住的,這個詞他們也會牢記終生……
他躺在葵林裡,把耳朵貼在地上,能聽見小昆蟲在枯乾的葵葉上爬,微合雙目,能聽見方圓幾里之內各種昆蟲的歡歌笑語,甚至能聽見很遠的地方火車正隆隆地駛來又隆隆地遠去了,各種聲音,多麼和平多麼安詳,多麼怡然自得……各種聲音慢慢小下去,慢慢虛渺起來漫散開去,細細的但是綿長的聲音,就要消失,也許世界……就是這樣消失……也許世界的消失……就是這樣……如同睡去……沉睡而且沒有夢想,一切都沉下去以至消失,或者都漂浮起來以至消散……但他漸漸朦朧的目光忽然一驚,看見了一張有字的葵葉。
Z的叔叔坐起來。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
那個字是:罪。
十五個字中的一個。果真如此。
那字,一筆一劃,工整中有幾分稚氣,被風雨吹打過,隨著葉脈裂開成三塊。
他看著那個字。很久。
那張葉子,漸漸變紅,塗滿夕陽的顏色。
「不,這不對!」他站起來,向著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為了事業,對,是為了整個事業不再遭受損失!」
血紅色的葵林隨風起伏、搖蕩。暮鴉成群地飛來,黑色的鳥群飛過葵林上空。
什麼事業?懲罰的事業嗎?
不,那是任何事業都不可避免的犧牲。
那,為什麼你可以避免,她卻不可避免?
這樣的算法不對,不是我一個,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們的同志。
為什麼不能,比如說在你一個那兒,就打住呢?就像你們希望在她一個人那兒打住一樣。或者,為什麼不能在成千上萬我們的同志中的任何一個人那兒打住呢?成千上萬的英雄為什麼沒有一個站到她的那個位置上去,把這個懦夫換下來,讓殃及,在一個英雄那兒打住?
如果有人願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談不上什麼殃及。如果沒有人願意這樣,一個叛徒的恥辱,不過是眾多叛徒的替身,不過是眾多「英雄」自保的計謀。
不對不對!她已經被抓去了,就應該在她那兒打住,不能再多損失一個人。
噢,別說了,那只是因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別說了。也許我們馬上就要稱稱同志們的體重了,看看誰去能夠少損失幾斤。就像一場賭博,看看是誰抓到那一手壞牌。
可是,可是不這樣又怎麼辦?一個殃及一個,這樣下去可還有個完嗎?
這樣下去?你是說就怕沒有一個人能打得住,是嗎?所以大伙就都希望在她那兒打住?
總歸是得在一個人那兒打住,這個人,為什麼不能是她呢?
噢,是的,這我倒忘了。而且這下,我們的良心就可以輕鬆些了。
如果在她那兒打住了,我們就更可以輕鬆了。
如果她被敵人殺死,我們會紀念她,我們會為一個英雄流淚,這時,其實我們的良心還是輕鬆的。我們會惋惜,我們會說:「她這麼年輕就死了多麼可惜,我們多麼希望她還活著,希望她活著也看看勝利,也能享受人生,她還那麼年輕,尤其她的心靈那麼美好她的精神那麼高尚,她不該死,她有權利享受一切幸福美好的生活。」我們會這麼說,我們一定會這麼說。但,你注意到一個怪圈了麼?注意吧:如果她高尚她就必須去死,如果她活著她就不再高尚,如果她死了她就不能享受幸福,如果她沒死她就只能受到懲罰——自從她被敵人抓去,這樣的命運,在她,就已經注定了。
可這,是敵人的罪行!
不錯,我們要消滅的正是這樣的罪行,否則我們要幹嘛呢?可敵人也是在懲罰呀!世世代代這人間從未放棄過懲罰,懲罰引起懲罰,懲罰造就懲罰,懲罰之後還是懲罰,可是人的價值在哪兒呀?一個人,一個年輕的生命,一顆滿懷憧憬的心,一雙純真無邪的眼睛,一種傾向正義的願望,在這懲罰與懲罰之間早已死去……
不對!方法相同,但目的完全可以不一樣。
可以嗎?恨的方法,可以實現愛的目的嗎?
何況,目的,在哪兒呢?如果它不在方法裡,它還能在哪兒呢?在終點嗎?我們叫作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而宣告結束也就是著手開始/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他,坐在葵林裡,坐在月光下:那你說,該怎麼辦?她該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還有你,我們到底應該怎麼辦?
葵林又復寂靜。
說呀,這回你怎麼不說話了?
寂靜中埋藏著一個巨大的問題,必定也埋藏著一個艱深的答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們應該尋找那個答案。
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耳邊輕聲說——你是愛她的,這麼多年了你一直是愛她的,你一天也沒有忘記她。我只知道——我在Z的叔叔心裡輕聲說——你是愛她的所以你還要愛她。
Z的叔叔,找到了十五張寫有不同的字的葵葉。借助月光,他把十五張葉子擺開,拼成一句話:我罪孽深重,但從未懷疑當初的信仰。
然後月光漸漸昏蒙,葵林開始像海濤一樣搖蕩,風,掀起了漫天的葵花香。
他依舊坐在葵林裡,不動,似乎身心俱寂。
一直到風把十五張葉子吹開,重新吹進葵林深處。
一直到,第一滴雨敲響了不知哪一片葵葉。
一直到八月的暴雨震撼了整個葵林,每一片葵葉都像在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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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別幾十年後,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傳說,葵花林裡的女人等來了她年輕時的戀人。
詩人L周遊四方,走進北方的葵林,聽見了這個傳說,從而傳進我的寫作之夜。
暴雨中的葵林如山搖海嘯,轟鳴不止。但Z的叔叔一走近那個柴門虛掩的農家小院兒,年輕時的戀人就聽見了他的腳步聲。震耳欲聾的暴雨和葵林的轟鳴之中,那女人也能聽見是誰來了。Z的叔叔剛在柴門前站下,屋裡就亮起了燈光。之後很久,屋裡和院外,葵林的喧囂聲中是完全的寂靜。
然後,屋門開了。女人並沒有迎出門。屋門開處,孤淡的燈光出來,照耀著簷下的雨簾,那意思像是說:「你到底是來了。」
養蜂的老人對詩人說:她聽見他來了,這不奇怪。
養蜂的老人對詩人說:幾十年了,她獨自聽慣了葵林的一切聲音,無論是喧囂還是安詳,在她都是一樣,在她的耳中和心裡都只是寂靜。
養蜂的老人說:幾十年了,從沒有人的腳步在深夜走近過她的院前。上萬個黃昏、夜晚和黎明,她都聽著,有沒有不同尋常的聲音,有沒有人向她走來。幾十年了她不知不覺就這樣聽著,她能分辨出是狐狸還是黃鼬的腳步、是狗還是獾在走,她能聽出是蛐蛐還是螞蚱在跳、是蜻蜓還是蝴蝶在飛。
養蜂的老人說:如果有不同尋常的聲音,便是在夢裡她也能分辨。如果有人在深夜向她的小院走來,她早就料到,那不可能是別人,必是仍然牽掛著她的那個人,必是幾十年前曾經回來曾經站在葵林邊向她眺望,而後只言未留轉身離開了故鄉的那個人。
詩人周遊四方,在八月的葵林裡住下。葵花不息的香風中,詩人時常可以望見那座草木掩映的小院,白天有炊煙,夜晚有燈光,時常可以看見那個女人吆喝著牲口出門又吆喝著牲口回家,看見她在院中劈柴、推磨、餵豬、喂雞。很少能看見那個男人,同時,小屋的窗上自那個雨夜之後一直掛著窗簾。
葵林一帶,認識Z的叔叔的人,死的死了,活著的也都老眼昏花,於是葵花的香風所及之處先是傳說:那個女人,熬了這麼多年到底是熬不住了,悄悄養下了一個野漢。
雖然人們相互傳說時掩飾不住探秘的激動,以及對細節的濃厚興趣,但人們似乎對這一事件取寬容的態度。可能是因為,這寬容,可以讓大家一同受益,讓眾人黑夜和白日的諸多艷夢擺脫詰難,從一聲聲如釋重負的慨歎中找到心安理得的逃路。這寬容,很可能還包含一種想當然的推斷:他們都已經老了,不會再惹出什麼肉體上的風流事端。但好奇心不減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便在半夜,悄悄地到那小屋的後窗下去聽,他們回來時嗤嗤地笑著說,聽見了那兩個老人做愛的聲音
真的呀?
不信你們自己去聽聽,一張老木床嘎吱嘎吱響得就像新婚之夜。
另外的人便也趁月色,躡手躡腳到那小屋近旁去聽,藏在葵花葉子後面。
可不是嗎,整個黃土小屋都在搖晃,那呻吟和叫喊簡直就像兩頭年輕的狼。
他們……互相說什麼沒有?
女人說,她已經老了,美妙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返,女人說我已經醜陋不堪。
男人呢,他說什麼?
男人說不,說你飽經滄桑的臉更讓我渴望,你飽受磨難的身體上,每一條皺紋裡,每一叢就要變白的毛髮中,都是我的渴望。
女人呢,又怎麼說?
女人說,她沒想到她還能這樣,她原以為她的慾望早已經死盡了。她問男人,你不是可憐我吧?啊?你不是僅僅為了安慰我吧?
男人說你自己看哪,他要女人看他,他說我原以為已經安息了的……又醒來了……我以為早已安息了的就會永遠安息了,可他又醒來了……
於是在明朗和陰暗的那些夜裡,有更多的人去那小屋周圍去聽,連一些老人也去聽。
是,是真的。聽過的人紛紛傳說,他們差不多整宿都在做愛,就像夜風掀動葵濤,一浪高過一浪。
那女人喘息著說不,說不不我不配你愛……我是一個有罪的人你應該懲罰我,我罪惡滔天我多麼希望你來懲罰我,是你,是你來懲罰我,我不要別人……我不要別人我要你來,你來狠狠地懲罰我吧,打我揍我,侮辱我看不起我吧,我願意你鄙視我,我喜歡……因為那樣,別人就不會來了,他們就不再來了,他們就不再冷冷地看我……那樣我就能知道,懲罰我的,一直是你而不是別人,只有你沒有別人……那樣我的罪孽就盡了,他們就不會來了……
那男人先是一動不動什麼聲音也沒有,很久,他照女人要的做了……那女人,她就暢快地叫喊、哭泣,彷彿呢喃,肆無忌憚地讓她的親人進入她,享受著相依為命般的粗魯,和享受著一洩無餘的傾注……她不停地喃喃訴說……我是叛徒,你知道嗎我是可恥的叛徒哇,我是罪人你知道嗎?你狠狠地懲罰我吧但是你要我,你不要丟棄我……你還是要我的,是嗎?我是個怕死鬼,我是個軟弱的人,我要你懲罰我可你還是得要我,你還是要我的是不是?告訴我,你懲罰我但是你要我,你懲罰我是因為你一心想要我……
這葵林的八月傳進我的寫作之夜,有一件事,霎那間豁然明瞭:那女人的受虐傾向,原是要把溫暖的內容寫進寒冷的形式,以便那寒冷隨之變質,隨之融化。受虐的意圖,就像是和平中的一個戰爭模型,抽身於恐怖之外,一同觀看它的可怕,一同慶幸它的虛假。當愛戀模仿著仇恨的時候,敵視就變成一個被揭穿的惡作劇,像惡夢一樣在那女人的心願中消散,殘酷的現實如惡夢一樣消散,和平的夢想便凝成那一刻的現實了。
那男人,他撲進女人傷痕纍纍的身體和心中,說:我從來是要你的,幾十年了,我心裡從來是要你的,我擔心的只是你還會不會再要我,你還能不能再愛一個人。
葵林一帶,老眼昏花的人們忽然醒悟,隨之到處都在傳說:那個女人,對,那個叛徒,她當年的戀人回來找她了。
養蜂的老人對詩人說:看吧,這下長不了啦。
詩人L問:你說誰?那個男人嗎?
養蜂的老人說:他呆不長了,他又要走啦。
詩人L問:為什麼?
養蜂老人沉默良久,說:還能為什麼呢?「叛徒」這兩個字不是詩,那是幾千年都破不了的一句咒語呀,比這片奏林還要深,比所有的葵花加起來還要重,它的歲數比這葵林裡所有人的歲數加起來還要大呢……
詩人L走進葵林之夜,走到那黃土小屋的後窗下,站在八月的暴雨裡。
詩人聽見那女人對男人說:「你可還記得南方?可還記得我們年輕的時候?可還記得天上飛著一隻白色的鳥嗎?」
詩人聽見那男人對女人說:「白色的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動翅膀,在巨大的藍天裡幾乎不見移動。」
「那只白色的鳥,」女人說,「盤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飛得像時間一樣均勻和悠久,那時我對你說什麼你還記得嗎?」
「你說讓我們到風裡去到雨裡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讓風吹一吹我們的身體,讓雨淋一淋我們的慾望,讓葵花看見我們做愛,」男人說,「我們等了多少年了呀現在就讓我們去吧。」
「可我怕,我怕外面會有,別人。」
「別怕,那兒只有風和雨,只有葵林,只有我和你。」
詩人於是看見,兩個老人走出小屋,走出柴門,男人和女人走進風雨的環抱,走進浪湧般葵葉的簇擁,走進激動的葵花的注目……他們都已經老了,女人的乳房塌癟了,男人的脊背彎駝了,皮膚皸裂了鬆弛了,骨節粗大了僵澀了,風雨吹打得他們甚至喘息不止步履維艱,但他們相互牽一牽手,依然走得癡迷,相互望一望,目光仍舊灼燙……八月的暴雨驚天動地,要兩個正在凋謝的身體貼近、依偎,要兩個已入暮年的心魂重田間瘋狂,不要害怕,不要羞澀,不要猶豫,那是苦熬了一生而盼來的團聚……她們虔敬地觀看對方的身體,看時光過的地方雨水流進每一條皺紋……男人和女人撲倒在裸露的葵根旁,親吻、撫慰,渾身都沾上泥土忘死地交合……坦蕩而平安,那是天賦的慾望,坦蕩平安,葵林跟隨著顫慄,八月暴雨的喧囂也掩蓋不住他們無字的呼喚與訴說……詩人遠遠地看著他們,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恭,毫無猥褻,詩人感動涕零滿懷敬意
當然,這只是詩人的夢想。
只是詩人L的想像和希望。
過了八月,果然如養蜂老人所料,Z的叔叔或者不限於他,再度離開葵林。
L看見,整整一宿,那黃土小屋的燈沒熄。
L聽見,那女人說:「你走吧,離開我,離開我……因為……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能連累你……我愛你,我不能把你也毀了……我愛你但是,我不應該愛你……你走呀,離開我離開我吧……你來過了這就夠了,記住我愛你,這就夠了……放心吧我不會去死,我愛你所以我不會去死……呵,我不應該愛你,我也,不應該去死……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我從始至終就是這樣……」
L聽見那男人低聲地說:「可是,每一個人,都可能是你。每一個幸福平安的人,都可能是你……」
L聽見那女人回答:「可是,並不需要每一個人都是我……你走吧,離開我,離開這葵林,離開我就是你對我的寬恕……」
L看見,翌日天不亮,那女人送那男人出了葵林。
詩人無比遺憾。夢想總敗於現實,以及,夢想總是要敗於現實麼?
詩人L收拾行囊,也要離開葵林。他拿出地圖,再看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仍夢想著在40000000倍巴掌大的那塊地方,與他的戀人不期而遇。
155
與此同時在南方,母親——Z的母親或者WR的母親,或者不限於他們的母親,走進當年的那座老宅院。荒草滿院,蟲聲唧唧,老屋的飛簷上一輪清白的月亮。
母親拾階而上,敲一敲門。
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老頭,同母親一樣鬢髮斑白。
「您找誰?」
「幾十年前,我是這座房子的主人。」母親說,「您認不出我了?」
「噢噢……對不起,您老了。」
「不用對不起。您也是,也老了。」
母親進到老屋,繞一圈,看它的每一根樑柱。老屋也只是更老了,格局未變。
老頭跟在後邊,愣愣地望著母親,像是驚詫於一個無比艱深的問題。
「您還記得我托過您的事嗎?」母親問。
「當然。記得。」老頭混濁的眼珠緩緩轉動,目光從母親的白髮移向一片虛空,很久才又開口:「這麼說,真的是有幾十年丟失了?」
「是呀,幾十年,」母親坐下說,「幾十年就好像根本沒有老頭一聲不響,彷彿仍被那個艱深的問題糾纏著。
「這幾十年,」母親問,「可有人到這兒來找過他的妻子和兒子嗎?」
「沒有。」老頭說,「不,我不知道。不過這兒有您的一些信。」
老頭拎過一隻麻袋,那裡面全是寫給母親的信。母親認出信封上的字體,那正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您為什麼早不寄給我?」
「我也是才回來。我回來,看見門下堆滿了這些信,看見屋裡的地上,到處灑滿了這些給您的信。」
「您,到哪兒去了?」母親問。
「大山裡,我只記得是在沒有人的大山裡,就像昨天。」老頭閉上眼睛。很可能這時,幾十年時光試圖回來,但被恐懼阻擋著還是找不到歸路。
母親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寄出的年月不一,最早的和最近的相隔了幾十年。她看那封最近的,其中的一段話是:
……一個非常偶然的緣故,使我曾經沒有上那條船。
那條船早已沉沒了,而我活著,一直活到了給你們寫這最
後一封信的時候。我活著,唯一的心願就是還能見到你
們。可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活著。如果你們活著,也許你
們終於能夠看到這封信,但那時我肯定已不在人間。這
樣,那個偶然的緣故就等於零了——我曾經還是上了那
條船……
母親收好所有的信,見那老頭呆坐在的書桌前。母親走近他。
「您在寫什麼?」
「我要寫下昨天。」
書桌上堆滿了稿紙。母親環顧四周:到處都是一摞摞的稿紙,像是山巒疊障,幾千幾萬頁稿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母親走近去細看:卻沒有一個字是中文,也沒有一個字像是這個星球上有過的字。
母親謝過那老頭,抱著那些信出來。黎明的青光中,她聽見樹上或是荒籐遮掩的地方,仍有兒子小時候害怕的那種小東西在叫,「嗚哇——嗚哇——」一聲聲叫得天不能亮似的。母親在那叫聲中坐下,芭蕉葉子上的露水滴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裳,她再把剛才那封信看一遍,心裡對她思念的人說:不,你說錯了,當我看到了這封信時,那個偶然的緣故才發生,才使你沒有上那條船,才使你仍然活著,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幾十年。母親把那封信疊起來,按照原來的疊法疊好,揣進懷裡,可能就是在這時候她想:我得離婚了。
這個母親,當然,可能是Z的母親,也可能是WR的母親,但並不限於他們的母親,她可以是那段歷史中的很多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