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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十三、葵林故事(上) 文 /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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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C無邊的夢想變成了一種具體的惡夢。那時,以及在那樣的情緒裡,我經由詩人的消息聽見了葵林裡的故事。

    詩人L成為消息,在這個叫作地球的地方流傳。有一年,他在葵花盛開的季節走進了北方的葵林。

    北方,漫山遍野的向日葵林裡散佈著很多黃土小屋,荊笆和黃土砌成的牆,荊笆和黃土鋪蓋的頂。那是養蜂人住的。黃土小路蛇似地鑽在葵林裡,東彎西拐條條相連,蜂飛碟舞,走一陣子便能看見一間那樣的小屋,或者有養蜂人住著,或者養蜂人已經離開,空空的土屋裡剩一張草墊和一隻水缸。養蜂人趕著車拉著他們的蜂箱,在那季節裡追隨著葵花的香風遷徙,哪兒的葵花開得旺盛開得燦爛開得漂亮,他們就到哪兒去,在那兒的小土屋裡住些日子。幾十隻也許上百隻蜂箱佈置在小屋四周,數萬隻蜂兒齊唱,震耳欲聾,使養蜂人直到冬天耳朵裡仍然是起起落落的蜂鳴,上癮似地夢裡也聞見葵花的香風。

    詩人L在這個叫作地球的地方到處流浪,每時每地都幻想他的戀人忽然出現在他眼前。有一天他走進了北方無邊無際的向日葵林,從日出走到日落,在葵花熏人欲醉的香風中迷了方向。天黑時他走到一個養蜂老人的小土屋,在那兒住了一宿。

    養蜂的老人問:「你這是要到哪兒去呢?」

    詩人L說:「沒一定,隨便哪兒。」

    老人笑笑,說:「我不信。」

    老人拿來乾糧和新鮮的葵花蜜讓詩人充飢,不再多問。

    L貪饞地吃著,說:「我不是要到哪兒去,我是哪兒都要去。」

    老人微笑著搖頭,閉目聽著門外他的蜂群陸續歸巢。

    L說:「真的,要是我不能走遍地球,那不可能是因為別的,只是因為我來不及。」

    老人說:「我可不管什麼地球不地球。我是問你,心裡想著要去找什麼?」

    詩人不語,看著養蜂的老人。

    老人暗笑,吹熄了燈,不再問。

    月光似水,蟲鳴如唱,夜風吹動葵葉浪濤似的一陣陣地響。

    詩人不能入睡,細細地聽去,似乎在蟲鳴和葉浪聲中,葵林中這兒那兒隱隱約約似有一種更為熟悉的聲音。

    他問老人那是什麼聲音。

    養蜂的老人說:「笑聲,要不就是哭聲。」

    L問:「誰呀?怎麼回事?」

    養蜂的老人笑道:「年輕人,談情說愛呢。」

    老人說:「葵花葉子又都長得又寬又大了,這會兒,密密層層的葵花葉子後頭少說也有一千對兒姑娘小伙兒在賭咒發誓呢。」

    養蜂的老人說:「這地方的孩子都是在這葵林裡長大的,都是在這茂密的葵林裡知曉人事的。」

    養蜂的老人說:「這兒的姑娘小伙兒都是在這季節,在這密不透風的葵花葉子後面,頭一回真正看見男人和女人的。」

    老人說:「蜂兒在這季節裡喝醉了似地採蜜,人也一樣,姑娘小伙兒都到了時候。」

    老人說:「父母認可的,到這兒約會,說不完親不夠,等不及地要看看女人的身子。家裡反對的呢,到這兒來幽會,說呀哭呀一對淚人兒,賭咒發誓死不分開。可女人心裡明白,這身子也許難免要給了別人,就在這葵花下自己作主先給了自己想要給的男人。」

    老人說,那就是他們的聲音。

    老人說:「我在這兒養蜂兒養了一輩子,聽的見的多啦。有的後來成了親,有的到了還是散了,有的呢,唉,死啦。」

    養蜂的老人說:「真有那烈性的男人和女人,一個人跑到這兒喝了毒藥,不聲不響地死了。也有的兩人一塊跑到這兒,把舊衣裳都脫了,再親熱一回,裡裡外外換上成親的衣裳整整齊齊漂漂亮亮,一瓶毒藥兩人分著喝了,死在這密密匝匝的葵花林子裡一夏天都沒人知道。」

    養蜂的老人說:「這一輩子聽的見的數不清。有多少性命是在這兒種下的,有多少性命是在這兒丟下的呀,世世代代誰能數得清?」

    養蜂老人講了一宿這葵林中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其中一個,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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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葵花林中的一個女人,也是(像O曾經對青年WR)那樣說的:「我不會離開這兒,你聽見了嗎?」她說:「只要葵花還是葵花我就還在這片葵花杯裡。你要是回來了,要是我爹我娘還是不讓你進門,你就到那間小土屋去找我。」

    葵花林中的一個男人說:「用不了幾年我就回來。那時不管你爹你娘同不同意,我們就成親,就在那間小土屋裡。有你,有我,有那間小土屋就夠了。」

    葵花林裡的女人說:「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葵花林裡一直到老,等你。」

    葵花林中的男人說:「不會的,用不了那麼久,最多三年五年。」

    那女人說:「一百年呢,你等嗎?頭髮都白了你還等嗎?」

    那男人說:「不,我不等,我一回來我就要娶你。最多七年八年。」

    「要是我爹我娘不讓我在這兒,要是我們搬到城裡,我也會常到那小土屋前去看看,看你回來沒。」

    「我會托人給你捎信來。」

    「要是你沒法捎信來呢?」

    「我總能想辦法捎信來的。」

    「你的信往哪兒捎呢?」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說,「我們要是搬了家,你回來,就到那間小土屋去找我。在屋裡的牆上有我的住址。我搬到哪兒去我都會把我的住址寫在小屋的牆上。然後你就給我捎信來,你就在那間小土屋住下等我來,我馬上就來,我爹我娘他們不知道那間小屋……」

    我想,這小土屋可能就是Z五歲那年跟著母親去過的那間小土屋。這女人呢,就是Z的叔叔和Z的母親談話之間說起的那個女人吧(她有一個纖柔的名字)。那麼,這男人就是Z的叔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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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人問:「後來呢?他回來了嗎?」

    養蜂老人說:「回來過。」

    詩人問:「女人呢,還在等他?」

    養蜂老人說:「女人死啦。」

    詩人問:「死了?她爹娘逼的?」

    養蜂老人說:「未必像你想的那麼簡單。」

    養蜂的老人說:「那姑娘她爹是這地界的大地主,這方圓幾百里的葵花地都是他的。」

    老人說:「先是姑娘的爹媽不讓她跟那麼一個不老老實實唸書領頭鬧學潮的人好。那時候他們倆常來這葵林裡來見面,我碰上過,那男的魁魁偉偉真是配得上那姑娘。後來政府張榜捉拿領頭鬧事的學生,那男人跑了,一走好幾年不知道去了哪兒。再後來,咱們的隊伍打贏了,那男人跟著咱們的隊伍打過來,打贏了,都說這下好了,真像那古書上說的窮秀才中了狀元,這下姑娘她爹還有什麼說的?可誰料想,男的這邊又不行了。」

    L問:「他不要她了?」

    老人說:「那倒不是。」

    L問:「那,為什麼?」

    老人說:「階級立場。階級立場你懂嗎?男的這邊的組織上,不讓他跟那麼個大地主的閨女成親。」

    老人說:「他們就又來這葵花林子裡見面。夜裡,蜂兒都回窩了不叫了,月亮底下,葵花的影子裡,能聽見那女人哭。聽不見那男人說話但聽得見他跟那女人在一起,光聽見那女人一宿一宿地說呀說呀,哭呀,那男的什麼話都不說。好多日子,夜夜如此。直到後來,組織上說這影響不好,把男的調走了。」

    老人說:「那男人走了。那女人就死在這葵花林裡,死在那邊一間小土屋子裡。人們把她的屍首抬出來,就地埋了。我親眼見了,那姑娘如花似玉可真是配得上那男人。」

    詩人問:「以後呢?」

    養蜂老人說:「有好些年,那間小土屋子裡就鬧鬼。」

    詩人問:「真的?」

    養蜂老人說:「第二年,有個也是養蜂的人住在那兒,半夜裡睡得好好的忽然就醒了,聽見有女人哭,聽見那女人就在小土屋外的葵花林子裡哭,像是一邊走一邊哭,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可是不離開那小土屋周圍。那個養蜂的想爬起來看看,可是動彈不得,心裡明明白白的可就是動彈不得。那女人的哭聲真真兒的,可那個養蜂的一動也動不了,還聽見那女人說『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什麼,她說什麼?」

    「她說『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詩人L問:「這是她說的嗎?你沒有記錯?」

    老人說:「不是她還有誰?那就是她呀。」

    詩人說:「唔,老天!她真是這麼說的嗎?她還說了什麼?」

    老人說:「她只說這麼一句。『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翻來覆去就這麼一句話。這話聽著蹊蹺,像似有些來由,說不定是一句咒語,那個養蜂的聽得清清楚楚可是想動彈怎麼也動彈不得。直到月亮下去,那女人才走,那女人的哭聲沒了那個養蜂的才能動彈了。」

    養蜂老人說:「那個養蜂的第二天來跟我說,說他不敢住那兒了,要跟我一起住。我不信他說的。第二天夜裡我跟他換了地方住。」

    詩人問:「怎麼樣呢?」

    老人說:「一點兒不假,真的。」

    詩人問:「真的?你不是作夢吧?」

    老人說:「我就沒打算睡,想看個究竟。」

    詩人問:「不是她還活著吧?」

    老人說:「不,她死了。她還是死了的好。」

    養蜂老人說:「月亮上來時我出去撤了泡尿,四周的葵花林子裡只有蛐蛐呀蛤蟆呀不住地叫,葵花葉子像平時一樣,讓風吹得搖晃,發了水似地響。剛回到屋裡躺下,可就動彈不得了。我聽見她來了,聽得真真兒的。她在那屋前哭一陣子,又到那屋後哭一陣子,左左右右總不離開那屋子周圍,也不進來,還是那句話,『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原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嗚嗚咽咽地就這麼一句話顛來倒去地說。那個養蜂的沒瞎說,我想爬起來瞧瞧,可說不清怎麼的,一點兒也動彈不得。動不得,可我心裡清清楚楚的,我估摸那時辰正就是當年她和那男人幽會的時候。」

    養蜂老人說:「月亮下去天快亮時她才走。我看見月亮光慢慢兒地窄了,從窗戶那兒出去了,我聽見屋外的風聲小了,哭聲停了,我覺著身子輕了些,能動彈了。我坐起來,扒著窗戶瞧瞧,葵花林子靜靜兒的像是什麼事都沒有,天濛濛地要亮了。我出來瞅瞅,在她哭過走過的地方瞅瞅,瞅不出有什麼特別的。腳印地都沒有,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L問:「後來呢?」

    老人說:「天亮時那個養蜂的來了,問我怎麼樣。我說咱倆一塊去報告吧,互相作個證明。」

    老人說:「我們跑到鄉政府報告了。來了一個排長,帶了一個兵,兩人在那兒住了一宿。」

    L問:「怎麼樣呢?」

    老人說:「一個樣兒。兩人都帶了槍,可是聽見那女人的哭聲,兩人就都不能動彈,想摸槍,槍就在身上可是人動不了,想喊也喊不出來。」

    詩人L問:「他們也聽見那句話了嗎?」」

    養蜂的老人說:「一模一樣,一字不差還是那句話。天亮了那排長去報告了連長,連長報告了營長,營長報告了團長。當天晚上團長來了,那團長大半不是個凡人,一個人在那兒睡了,衛兵也不要,真也怪了,一宿安安靜靜的什麼事也沒有。結果那個倒霉的排長給撤了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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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蜂老人講的那個男人,看來並不是z的叔叔,或者似是而非,似非而是。

    因此就我的印象而言,葵花林裡的那個男人,也可以是Z的叔叔,也可以不是Z的叔叔。比如說,也可以是F醫生的父親,或者別的什麼人。比如說也可以是——不論為了什麼事業、什麼信仰,不論為了什麼緣故,不得不離開了葵花林裡的一個女人的其他男人。

    如果那個男人,像養蜂老人所說,他回來過,但是不能與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結婚,於是又離開了那塊葵花盛開的土地,他很有可能就是Z的叔叔。如果那個女人沒死,一直還在這個世界上,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葵林裡,那個男人,就是Z的叔叔。但如果那個女人,像養蜂老人所說,已經死去,在那個男人走後獨自跑到葵林裡去死了,那個男人就不再是Z的叔叔,而是別的什麼人了。

    Z的叔叔那次回到故鄉,正是漫山遍野的葵花開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時節。那天Z跟著爺爺去看向日葵,在向日葵林裡與叔叔不期而遇,Z偎在爺爺懷裡感到爺爺從頭到腳都抖了一下。叔叔站在幾步以外看著爺爺,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叔叔和爺爺誰也不說話,也不動,互相看了很久。後來爺爺把Z放下,叔叔便走過來看看z,摸摸他的頭。叔叔對Z說:「你應該叫我叔叔。」叔叔蹲下來,深深地看著Z的臉:「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親叔叔呀。」Z覺得,他這話實際是說給爺爺聽的。

    爺爺心裡明白,叔叔是為誰回來的。爺爺當然知道,但爺爺不敢告訴叔叔,葵花林裡的那個纖柔的名字——那個女人,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了。

    叔叔對Z說:「回去告訴你媽媽,說我回來了,讓她到我這幾架好嗎?」

    Z說:「你這兒是哪兒?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叔叔站起身,看著爺爺,看了很久,問了一聲「您身體還好嗎」,就朝葵林深處去了。

    Z問爺爺:「叔叔他要去哪兒?」

    爺爺不回答,眼淚流進心裡。但是爺爺心裡有了希望:只要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活著,他就還有機會再看見自己的兒子,不管那女人嫁了誰只要她不離開這兒,兒子他就還會回來。爺爺相信必是會這樣,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所以他就又想起Z的父親,Z的父親至今不回來,肯定是他想回來但是沒法回來,要不就是他真的死了。爺爺的眼淚流進心裡。

    爺爺在葵林邊的土埂上坐下,空空地望著叔叔消失於其中的那片葵林,望著已經升高的太陽,把孫子摟在懷中。

    「爺爺,叔叔他去找誰?」

    「孩子,你將來長大了,爺爺只要你記住一件事,不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訴別人,也不要知道別人的秘密。」

    「什麼是秘密?」

    「這你長大了自然就會懂得。爺爺只要你記住,不要去聽別人的任何秘密,要是別人想告訴你什麼秘密的事,你不要聽。要是別人想對你說什麼秘密,說那是秘密不能洩露給其他人,那樣的事,你乾脆不要知道,你不要讓他告訴你,你不要聽,如果別人要對你說,你別聽,你走開,不聽。記得住嗎?」

    「為什麼?」

    「你將來會懂的,那是比死還可怕的事。在你沒有弄懂之前,記住爺爺的話行嗎?千萬記住,你的秘密不要對別人說,別人的秘密你也不去聽。嗯?能記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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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是叛徒。

    「XXX是叛徒。」這樣的話我們非常熟悉。比如說,是很多電影裡的台詞。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就是這樣,是叛徒,而且不是冤案。

    我們因此想像一個叛徒的故事,即一個革命者不慎被敵人抓住,被嚴刑拷打,被百般威脅,然後成為叛徒的經過。怎樣想像都可以,都不為過,只要她終於屈服,成為叛徒,她就是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

    因為我聽說世界上有這樣的人,有這樣的女人。

    至於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成為叛徒的經過,Z的叔叔從來不曾說起。所以需要想像,根據古往今來數不盡的這類故事、這類傳說,去想像一種經歷。

    那個女人是那個男人的初中同學,兩個人十三、四歲的時候在一所學校裡唸書,在北方那座縣城的中學,同在一個班上。初中畢業後那女人不再上學,Z的叔叔繼續讀高中、讀師範。初中畢業後兩個人很少相見。但對於一個日益成為女人的少女來說,對於一個正在長成男人的青年來說,很少的相見足以創造出不盡的夢想了。很少的相見,會使他們記起兩小無猜的兒童時代,記起他們在葵花林裡跑迷了互相喊著對方的名字,記起他們一起在月移影動的葵花林裡捉蛐蛐、手拉著手在驕陽如火的葵花杯裡逮蟈蟈,記起女孩兒納罕地看著男孩兒撒尿驚訝他為什麼可以那樣撒尿,記起他們在密密的葵林深處忽然發現了他們的哥哥。然後又在哥哥的懷裡發現了他們的姐姐。很少的相見,但每一次都令他們心驚神蕩,看見對方長大了,發現對方身體的奇妙變化,那光景大致很像詩人L的夏天吧。

    有一天(當然是有一天),少女在葵花林裡走著,青年忽然跳出在她面前,把她嚇了一跳。他呢,滿臉通紅窘得說不清話,很久她才聽清,他是說他要借給她一本書,他說她應該看書,說可以不上學但不可以不看書,不應該不關心世界上正在發生著什麼。當然,肯定他還說了些別的什麼,那情景可以想像,大約又與WR和O很相似,與WR和O在一排排書架間再次互相發現的時刻相似,但周圍不是林立的書架和一萬本書,只不過換成了萬畝葵林和葵花陣陣襲人的香風。

    是的,可能會有一隻白色的鳥正飛在天空。永恆地飛在這樣的時刻。

    他不斷地借書給她,她不斷地把書還來,在密密的葵林裡,越走越深。直到天上那只白色的鳥穿雲破霧,美麗的翅膀收展起落,掀動雲團,揮灑細雨。那時,如果另外的兩個孩子碰巧走進葵林,在寬大重疊的葵花葉子下避雨,就會看見並且會饒有興致地問自己——他們在幹嘛?他們的姐姐怎麼會跑到了他們的哥哥懷中?

    經由那些書,男人把女人帶進了一種秘密,那種秘密被簡單地稱作:革命。女人,開始在那間小土屋前為一群男人放哨。當然,她心甘情願,那秘密所描畫的未來讓她激動不已,憧憬聯翩。她獨自在小土屋周圍走來走去,停下來細聽蟲鳴的變化,走到葵林邊,撥開葵葉四處眺望,陽光明媚或者雷雨轟鳴或者月走星移,她感到奇妙的生活正滾滾而來因而感到從未有過的驕傲。(我想,幾十年後少年詩人去作「革命大串聯」的時候,必也是這樣的心情吧。一代一代,那都是年輕人必要的心情。)以後她又為他們送信,傳遞消息和情報,便不可避免地參與進那種秘密,知道了也許是她的軟弱所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但她的軟弱並不排斥那秘密中迴盪著的浪漫與豪情,她真心地相信自己走進了真理,那真理不僅可以讓所有的人幸福,而且也可以使她堅強,使她成為她所羨慕的人,和他所喜歡的人,使她與她所愛的男人命運相聯,使她感到她是他的同志、他們的自己人。

    這豪情,這堅強,或者還有這浪漫,便在那男人不得不離開北方老家的那個夜晚,使這女人一度機智勇敢地把敵人引向迷途,使男人脫離危險;那大智大勇,令男人驚訝,令敵人欽佩。

    那夜晚,Z的叔叔最後看了一眼病重的母親,與Z的父親告別,之後,到了葵花林中的那座小土屋,女人正在那兒等他。男人的影子一出現,女人便撲上去。兩個影子合為一個影子。寂靜的葵林之夜,四處都是蟋蟀的叫聲,各種昆蟲的歌唱。時間很少了,他們只能互相親吻,隔著衣服感到對方身體的熾熱和顫抖。時間太少了,女人只是說「我等你,我等你回來,一百年我也等」,男人說「用不了那麼久,三年五年最多七年八年,我就會回來,我回來我就要娶你」。時間太少了,況且大部分時間都用於親吻,感受對方豐滿或強健的身體,感受堅韌與柔潤的身體之間熾熱的慾望和顫抖著的嚮往,所以不見得能說很多話。

    女人說:「回來,就到這小土屋來找我,要是我搬了家,地址,會寫在這牆上。你說一遍。」

    男人說:「回來,就到這小土屋來找你,要是你搬了家,地址會寫在這牆上。」

    女人說:「要是這小屋沒有了,你還是要在這兒等我,地址,我會寫在這周圍所有的葵花葉子上。你說一遍。」

    男人說:「要是這小屋沒有了,我還是到這兒來等你,你的地址,會寫在這周圍所有的,葵花葉子上。」

    女人說:「你回來,要是冬天,要是小屋沒有了,葵花還沒長起來,我的地址會寫在這塊土地上。」

    男人說:「我回來,要是在冬天,要是小屋沒有了葵花也還沒長起來,你的地址,就寫在這塊土地上。」

    這時,葵花林中的蟲鳴聲有些異常。男人和女人輕輕地分開,他們太熟悉這葵花林子的聲音了,他們屏住呼吸四目對視,互相指出自遠而近的異常變化:彷彿歡騰的世界開始縮小,彷彿樂隊的伴奏逐步停止,一個聲部一個聲部地停下去,寂靜在擴大隨之歡騰在縮小。他們摟在一起又聽了一會兒。毫無疑問,遠處的蟲鳴正一層層地停下去,一圈圈地停下去,一個寂靜的包圍正在縮緊。不用說,有人來了。分明是有人來了。不止一個,不止幾個,是一群,很顯然是敵人來了,從四面而來。

    驚慌的男人拉起女人跑。

    軟弱的女人瞬間明白,這是她應該獻身的時候。很久以來她那浪漫的豪情中就寫下了「獻身」這兩個字。

    女人掙脫男人,匆忙向他囑咐幾句話,之後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跑。男人一把沒拉住她,她已經跑開了。纖柔的身體掛動得葵花葉子響,她有些伯,伸手安撫一下層層疊疊的葵葉,於是獲得靈感,知道了這響聲的妙用,這是能夠拯救她的男人的響聲呀,她便愈加放浪地跑起來,張開雙臂,像一隻在網中扑打的鳥抑或一條在池塘裡亂蹦的魚,她故意使葵花葉子如風如浪地喧囂……

    她停住腳步聽一聽,男人似乎遠了,敵人似乎近了,在小屋前放哨時的驕傲感於此時成倍地擴大。她怕男人走得還不夠遠,怕敵人來得還不夠近,她站在那兒說起話來,「呵,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從頭到腳都是你的呀……」從來想說而羞於說的話,現在終於說出口,感覺真好,這感覺無比美妙,她繼續說下去,「呵吻我,吻遍我吧,我永遠都是你的你知道嗎,哦,你隨便把她怎麼樣吧那都是你的……」她激動地呻吟,不斷地說下去,「呵,我的人呀,你多好,你多好看,你多麼壯呵,你要我吧,你把我拿去吧,把我放在你的懷裡,放在那兒,別丟了,和我在一起,永遠,別丟了,別把我丟了……」沒有蟲鳴的月光多麼難得,沒有蟲鳴的葵林之夜千古難尋,養蜂的老人說過,那夜出奇的寂靜,只有一個女人的話語,清清朗朗,在地上,在天上,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向日葵的每一片葉子上面。

    沒有蟲鳴,一點兒也沒有了。敵人近了,她知道。我相信那時候她未必是一個革命者,在那個時間裡她只是一個戀人,一個熾烈的戀人或者:一個,瘋狂的詩人。

    槍聲響起來了,乒乒乓乓四周都響起了槍聲,有些子彈呼嘯著從她的頭頂上飛過,穿透葵葉,折斷葵桿,打落葵花……她竟一點兒也沒怕,又跑起來,在月光下掀動得葵葉也在呼喊:「等等我,你等等我呀,我在這兒你拉我一把呀……噢,你慢點兒吧,我跑不動啦……不不,我不用你背我,不,我不用,我還行…·』·」喊聲並不擴大,並不擴大到讓遠去的男人聽見,只喊給來近了的敵人聽,為敵人指引一條迷途,指向一個離開她的戀人越來越遠的方向。到底是什麼方向,沒時間去想,她滿懷激情地跑,跑在皓月星空之下,跑在綠葉黃花之中,跑在詩裡,她肯定來不及去想:這也許真正是離開她的戀人越來越遠的方向,從此數十年天各一方……

    我的想像可能太不實際,過於浪漫。成為叛徒的道路與通向理想的道路一樣,五光十色奇詭木羈,可以想像出無窮無盡罌竹難書的樣式。但這些故事,結尾都是一樣,干篇一律。詩情在那兒注定無所作為,那是一片沙漠,或一眼枯井,如此而已,不給想像力留出任何空間。那兒不再浪漫,那兒真實、堅固,無邊的沙礫或者高高的井壁而已。從古至今,對於叛徒,世界沒有第二種態度,對叛徒的歸宿不給予第二種想像。一個叛徒,如果不死,如果活著,除了被干夫所指萬人唾罵之外沒有第二種後果。人們一致認為,叛徒比敵人更可怕,更可憎惡,叛變是最可恥最可卑視的行為。對此,全人類的意見難得地一致。自從我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我回復一日地看它,一天又一天地走向它,試圖接近它,諦聽它的深處,但除去對叛徒的看法,迄今我沒有發現再有什麼事可以使全人類的意見如此統一。在這件事情上,沒有持不同意見者,包括叛徒本人。所以,葵林深處那個女人的故事,不可能有第二種繼續。就在她激情滿懷,在葵林裡說著跑著喊著伸開雙臂興風作浪之時,她已經死了。即便她不被敵人殺死,也不被「自己人」除掉,她也已經死了,在未來的時間裡她只是一個叛徒,一個可增可惡可恥的符號,一種使英雄豪傑志士仁人得以顯現的背景比照。未來的時間對於她,只是一場漫長的彌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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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敵人審問她,嚴刑拷打她,必然如此。聽起來簡單,但那不是電影中的模仿,是實實在在無止無休的折磨。無所不用其極的刑法,不讓你死咬讓你受的刑法,讓你死去活來,讓你天賦的神經僅僅為疼痛而存在。刑法間歇之時,進化了億萬年的血肉細胞盡職盡責地自我修復,可憐的神經卻知道那不過是為又一次疼痛做的準備。疼痛和恐懼證明你活著,而活著,只是疼痛只是恐懼,只是疼痛和恐懼交替連成的時間。各種刑法,我不想(也不能)—一羅列,但那些可惡又可怕的東西在人類的史料中都有記載,可以去想像(人類在這方面的想像力肯定超過他們的承受力,因為這想像力是以承受力所不及為快意的),可以想像自己身歷其一種或幾種,尤其應該想像它的無休無止·,…·

    也許,敵人還要當眾利光她的衣裳,讓她在眾人面前一絲不掛,讓各種貪婪的眼睛狠褻她青春勃發的骨肉。、但這已不值一提,這與其他刑法相比並無特殊之處。狠褻如果不是經由勾引而是經由暴力,其實就只有很褻者而沒有被狠褻者,有羞辱者而沒有被羞辱者。

    也許,獄卒們在長官的指使下會輪姦她?也許會的。但她無力反抗無法表達自己的意志,在她,已經沒有了發任。她甚至沒有特殊的恐懼,心已僵死心已麻木,只有皮肉的疼痛,那疼痛不見得比其他刑法更殘酷。她不知道他們都是誰,感覺不到他們之間的差別,甚至辨認不出周圍的嘈雜到底是什麼聲音,身體顛簸、顛簸……她感到彷彿是在空茫而冷徹骨髓的大海上漂流……所以對於她,貞操並沒有被觸動。

    暴行千篇一律。罪惡的想像力在其極端,必定千篇一律。

    (未來,我想只是在未來她成為叛徒之後,在生命漫長的彌留中,她才知道更為殘酷的懲罰是什麼。)

    在千篇一律的暴行中,只有一件獨特的事值得記住:她在昏迷之前感到,有一個人沒有走近她,有一個獄卒沒有參加進來,有個身影在眾人狂暴之際默然離開。她在昏迷之前記住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先是閉上,然後擠出人群,在扭歪的臉、赤裸的胳膊、腿、流汗的脊背、和狂呼怪叫之間擠開一條縫隙,消失不見。(這使我想到幾十年後,少年Z雙唇緊閉,不聲不響地走出山呼海嘯般狂熱的人群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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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她確實有過一段英勇不屈的歷史。

    在那段時間裡,家家戶戶不大在意地撕去了幾頁日曆,葵花子多多少少更飽滿了一些,氣溫幾乎沒有變化,葵花林裡蜂飛蝶舞,昆蟲們晝夜合唱激情毫不衰減,但她,在那段時間裡彷彿度過了幾個世紀。

    我們可以想像她的煎熬,想像的時候我們順便把身體在沙發上擺得更舒服些,我們會憤怒,我們會用顫抖的手去點一支煙,我們會仇恨一個黑暗的時代和一種萬惡的制度。我們會敬佩那個女人,但,這是有條件的。如果葵花子多多少少飽滿了一些之後,那女人走向刑場英勇赴死,那幾天的不屈便可流芳百世,令我們感動令我們緬懷。但如果氣溫幾乎沒有變化,那個女人終於經受不住折磨經受不住死的恐嚇而成為叛徒,那幾個世紀般的煎熬便付之東流在歷史中不留任何痕跡。歷史將不再記起那段時間。歷史無暇記住一個人的苦難,因為,多數人的利益和慾望才是歷史的主人。

    歷史不重過程,而重結果。結果是,她終於屈服,終於說出她並不願意說的秘密,說出了別人讓她知道但不讓她說的那些秘密。她原以為她會英勇不屈到底,她確實有過那麼一段頗富詩情畫意的暫短歷史,但酷刑並不浪漫,無盡無休的生理折磨會把詩情畫意消滅乾淨。

    何況世界還備有一份過於刁鑽的邏輯:如果所有人都能英勇不屈,殘暴就沒有意義了;殘暴之所以還存在,就因為人是怕苦怕疼怕死的。聽說,什麼也不怕的英雄是有的,我常常在欽佩他們的同時膽戰心寒。在殘暴和怯弱並存的時間,英雄才有其意義。「英雄」這兩個字要保留住一種意義,保留的方法是:再創造出兩個字——「叛徒」。

    她成了叛徒。或者說,成了叛徒的一個女人恰好是她,是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這使另外的人,譬如我,為自己慶幸。那些酷刑,在其滅亡之後使我憤怒,在其暢行時更多地讓我慶幸——感謝命運,那個忍受酷刑和那個忍受不住酷刑的人,剛好都不是我。

    幾十年中很多危險的時刻,我記得我都是在那樣的慶幸中走過來的。比如在那個八月我的奶奶被送回老家的時候,比如再早一些,當少年WR不得不離開母親離開家鄉獨自去遠方的時候,我就已經見過我陰雲密佈的心在不住地慶幸,在小心翼翼地祈禱惡運不要降臨於我。

    128

    葵花林裡的女人成了叛徒,這不是冤案這是事實。

    一種可能是,面對死的威脅,她沒能有效地抵制生的慾望。她還沒來得及找到——不,不是找到,是得到——她還未及得到一條途徑,能夠使她抵擋以至放棄生的慾望。這途徑不是找到的。沒有人去專門去找它,這途徑只能得到。有三種境界能夠得到它。一是厭世;她沒有,這很簡單,沒有就是沒有,不能使她有。二是激情,憑助激情;比如說在那個沒有蟲鳴的葵林之夜,在敵人的槍聲中她毫無懼色,要是敵人的子彈射中了她,她便可能大義凜然地死去,但是那機會錯過了,在葵籽更為飽滿了的那些日子裡,敵人留給她很多時間來面對死亡。三是堅強的意志,把理想和意志組成的美德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她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有的人行有的人不行,葵花林裡的這個女人恰恰不行,她也許將來能行,但當時她不行。她貪生怕死。雖然每個人都有生的慾望和生的權利,但在葵林故事裡,在葵林故事並不結束的時間和空間裡,貪生怕死注定是貶意的、可恥的,是無可爭辯的罪行。

    貪生怕死——今天,至少我們可以想一想它的原因了。

    也許是因為她還想著她的戀人,想著他會回來,想著要把她的地址寫在小土屋的牆上,想著如果他回來,在葵花林裡找不到她,他會怎樣……想著他終於有一天回來了,她要把自己交到他的懷裡,她還沒有聞夠那個男人的氣味兒,沒看夠那張英武的臉,沒有體會夠與他在一起的快樂和愁苦,沒有嘗夠與那個結實的體魄貼近時的神魂飛蕩……

    當然也可能非常簡單,僅僅因為她對虛無或對另一種存在充滿恐懼,對死,有著無法抵擋的懼怕。

    再有一種可能是,她無能權衡利弊,無能在兩難中比較得失。比如說,敵人把她的親人也抓了來(我們聽說過很多很多這類「株連」的事),把她的母親和妹妹抓了來,威脅她,如果她不屈服,她的母親和妹妹也要有她一樣的遭遇。那時候她沒能夠想到人民、更多的人的長遠利益、社會的進步和人類的方向,就像她沒有得到拒絕生的方法一樣,她也沒有找到在無辜的人民和無辜的親人之間作出取捨的方法,沒有找到在兩個生命的苦難與千萬人的利益之間作出選擇的邏輯。看著母親,看著妹妹,兩個活生生的性命,真實的鮮血和號叫,她的理智明顯不夠。或者是智力,人的智力於此時注定不夠。我常想,如果是我,如果我是她呢我怎麼辦?怎麼選擇?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是死,我去死,不如自己先去死,一死了之,把後果推給虛無,把上帝的難題還給上帝。但是,如果萬惡的敵人不讓你先死呢?你不能一死了之呢?你必須作出選擇呢?我至今找不到答案。兩個親人兩個鮮活的性命真真切切在她眼前,她選擇了讓她們活下去讓她們免受折磨……為她們,葵花林裡的那個女人說出了秘密。

    當然還可以有很多種設想,無比的浪漫,但無比的浪漫必要與無比的現實相結合。

    129

    Z的叔叔第一次回到老家,差不多可以算是沒有見到他當年的戀人。他走進葵花林,找到了當年那間小土屋。小屋很破敗了,像是多年沒有人用過的樣子。在那小土屋的牆上,沒有她的地址,沒有她留下的話,沒有她的一點點痕跡。一切都與當年一樣:太陽,土地,蜂飛蝶舞,無處不在的葵花的香風,和片刻不息的蟲鳴。好像他不曾離開,從未離開過。蜜蜂還是那些蜜蜂?蝴蝶也還是那些蝴蝶?無從分辯。它們沒有各自的姓名,它們匆匆地或翩翩然出現,又匆匆地或翩翩然消失,完全是它們祖輩的形象和聲音。葵花,照舊地發芽、長大、開花,黃色的燦爛的花瓣,綠色的層疊的葉子,世世代代數不盡的葵花可有什麼不同麼?太陽和土地生養它們,毀滅它們,再生養它們……它們是太陽的功能?是土地的相貌?還是它們自己呢?蟲鳴聲聽久了,便與寂靜相同,讓人不安,害怕自己被淹沒在這轟隆隆的寂靜裡再也無法掙脫。太陽漸漸西沉,葵林裡沒有別人來,看樣子不會有誰來了。彷彿掉進了一本童話書,童話中一個永恆的情節,一個定格的畫面。小時候我看過一本童話書,五彩的圖畫美麗而快樂,我不願意把書合起來,害怕會使他們倍受孤寂之苦。Z的叔叔試著叫了一聲那個纖柔的名字,近旁的蟲鳴停下來,再叫兩聲,更遠一點兒的蟲鳴也停下來。有了一點兒變化,讓人鬆一口氣。他便更大聲些,叫那纖柔的名字,蟲鳴聲一層一層地停下去,一圈一圈地停下去。

    晚風吹動葵葉,忽然他看見一個字,一張葵葉的背面好像有一個字。他才想起與她的另一項約定,因為小土屋並未拆除,他忽略了那一項約定。

    他走過去把那張葵葉翻轉,是個「我」字。再翻轉一張,是個「不」字。再翻轉一張,是「等」字。繼續翻找,是:「叛」、「再」、「是」、「你」、「徒」、「要」。沒了。再沒了。

    他把有字的葉子都摘下來,鋪在地上,試圖擺成一句話。但是,這九個字,可以擺成好幾句話:

    1我是叛徒,你不要再等。

    2你是叛徒,我不要再等。

    3我不是叛徒,你要再等。

    4你不是叛徒,我要再等。

    就不能擺成別的話麼?

    太陽沉進葵林,天黑了。

    他摸著那些葉子,懷疑它們是不是真的。

    至少,在月光下,那些葉子還可以再擺成兩句話:

    5你我是叛徒,不要再等。

    6你我不是叛徒,要再等。

    130

    養蜂老人告訴Z的叔叔,那女人昨天——或三天前,或一個月前,總之在Z的叔叔回來之前,在符合一個浪漫故事所需要的時刻——已同另一個男人成親。

    葵花林裡的女人從獄裡出來,到那小土屋去,獨自一人在那兒住了三年。葵林,在三年裡一如在千百年裡,春華秋實週而復始,產生的葵子和蜂蜜銷往各地,甚至遠渡重洋。她一天天地等待Z的叔叔回來,等候他的音訊。她越來越焦躁不安,有多少話要對他說呀,簡直等不及,設想著如何去找他。當然沒處去找,不知他在何方。她向收購蜂蜜的商販們打聽,聽商販們說外面到處都在打仗,烽火連天。沒人知道他在哪個戰場。

    焦躁平息一些,她開始給男人寫信。據養蜂的老人說:一個年輕的女人,在葵花的香風中默默遊蕩,在葵林的月色裡,在蜂飛蝶舞和深遠遼闊的蟲鳴中,隨處坐下來給遠方的男人寫信。據養蜂的老人說:在向日葵被砍倒的季節裡,在收盡了葵花的裸土上,一個女人默默遊蕩,她隨時趴下來,趴在土地上,給不知在何方的那個男人寫信。用眼淚,而後用誓言,用回憶和祈盼,給那男人寫信。她相信不管他在哪個戰場上,他必定活著,必定會回來,那時候再把這些信給他看吧。

    這樣,她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年。據養蜂的老人說:敵人認為她已經沒用了,自己人呢所謂自己人呢,相信她大概是瘋顛了,戰爭正打得火熱勝利就在眼前,顧不上去理會一個瘋子。於是她過得倒也太平。春天,又一代葵花子埋進土裡,她才冷靜下來,葵子發芽、長大、開花,黃色的燦爛的花瓣,綠色的層疊的葉子,這女人才真正冷靜了。她忽然醒悟,男人不管在哪個戰場上,他必定活著,他必定回來,但必定,他不會再要她了,他不會再愛一個叛徒。她是叛徒,貪生怕死罪惡滔天。她就是這樣的叛徒,毫無疑問,鐵案如山。這時她才看清自己的未來。看清了叛徒的未來,和未來的長久。據養蜂的老人說:此後那女人,她不再到處遊蕩,白天和黑夜都鑽在那間小土屋裡,一無聲息。就像無法掙脫葵林裡轟隆隆的寂靜,她無法掙脫叛徒的聲名,無法證明叛徒應該有第二種下場,只能證明:那個男人會回來,但不會再要她。

    就在我的生命還無影無蹤的時候,1949年,我的生命還未曾孕育的時候,這世界上已經有一個女人開始明白:未來,只是一場漫長的彌留。

    革命的槍炮聲越來越近,捷報頻傳,收購葵子和蜂蜜的商販們把勝利的消息四處傳揚。夏天的暴雨之後,女人從那小土屋裡出來,據養蜂的老人說,只有這時候她出來,認真地在葵林裡撿蘑菇。據養蜂老人說:這葵林裡有一種毒蘑菇,不用問,她必是在找那東西,她還能找什麼呢?據養蜂老人說:見有人來了,不管是誰來了,她就躲起來,躲在層疊的葵葉後面,也可能失魂落魄地跑回小土屋。

    她躲起來看外面的人間,這時候她抑或我,才看到了比拷打、羞辱、輪姦更為殘酷的懲罰:歧視與孤獨。

    最殘酷的懲罰,不是來自野獸而是來自人。歧視不是來自敵人,而是來自親人。孤獨,不是在空茫而寒冷的大海上隻身漂流,而是在人群密聚的地方,在美好生活展開的地方——沒有你的位置。也許這仍然不是最殘酷的懲罰,最殘酷的懲罰是:悔恨,但已不能改變(就像時間不可逆轉)。使一個怕死的人屈服的懲罰不是最殘酷的懲罰,使一個怕死的人想去尋死的懲罰才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在雨後的葵林裡尋找那種有毒的蘑菇。據養蜂的老人說,就在這時候,另一個男人來了。老人說:這男人一直注意著這女人,三年裡他常常出現在小土屋周圍,出現在她所到之處,如影隨形,躲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注視她。他希望看到她冷靜下來,打定主意要等她終於去找那毒蘑菇時才走近她。現在他走近她,抓住她的手,燙人的目光投向她,像是要把她燙活過來。

    在寫作之夜,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是誰?」

    我想,他可能就是沒有參加輪姦的那個獄卒。

    寫作之夜,養蜂的老人說:「對,就是那個獄卒,除了他還能是誰呢?」

    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要幹什麼?」

    養蜂的老人說:「他要娶她。」

    詩人L或者Z的叔叔,問:「他愛她?」

    養蜂的老人問:「什麼是愛?你說,什麼是愛?」

    養蜂的老人說:「他想和她在一起,就這樣。他想娶她。」

    葵花林裡的女人想了一宿。一切都將永遠一樣:月夜、燭光、四季來風、百里蟲鳴。那蟲鳴聲聽久了,便與寂靜相同,讓人恐怖,感到自己埋葬在這隆隆不息的寂靜裡了,永遠無法掙脫,要淹死在這葵林裡面了。她試著叫了一聲Z的叔叔的名字,近處的蟲鳴停止,再叫一聲,遠些的蟲鳴也停止,連續地叫那名字,蟲鳴一層層一圈圈地停下去。但是,如果停下來,一旦不叫他了,蟲鳴聲又一層層一圈圈地響開來,依舊無邊的喧囂與寂靜。無法掙脫。毫無希望。她想了一宿,接受了那個獄卒的求婚。

    131

    Z五歲那年,叔叔站在葵林邊,望著那女人的家。

    雞啼犬吠,土屋柴門,農舍後面的天緩緩地褪色,亮起來。他看見一個男人從那家門裡出來,在院子裡餵牛,一把把鍘碎的嫩草灑進食槽,老黃牛搖頭晃腦,男人坐在食槽邊抽煙,那男人想必就是她的丈夫。屋後的煙囪裡冒出炊煙,向葵林飄來,讓另一個男人也聞到了家的味道。

    Z的叔叔向葵林裡退幾步。

    那個有家的男人走回屋裡去,過了一會兒端了一大碗粥出來,蹲在屋門前「唏溜唏溜」地喝,一隻狗和幾隻雞走來看他喝,側目期盼但一無所得。這時太陽猛地跳出遠山,葵花都向那兒扭過臉去,葵葉上的露水紛紛閃耀。

    Z的叔叔蹲下,然後坐在葵花下濕潤的土地上。

    那個有家的男人喝飽了粥,把大碗放在窗台上,沖屋裡說了一聲什麼,就去解開牛,扛起犁,吆喝著把牛趕出柴門,吆喝著一路如同歌唱,走進玫瑰色的早霞。

    Z的叔叔站起來,走幾步,站到葵林邊。

    狗衝著他這邊連聲地嚷起來,農舍的門開了。

    他想:躲,還是不躲?他想:不躲,看她怎樣?

    所以,那女人一出屋門就看見了他。

    她看見葵林邊站著一個男人,尚未看清他就已知道他是誰了。還能是誰呢?其實她早聽見他來了。夜裡,在另一個男人連綿不斷的鼾聲中,她已經分辨出他的腳步聲了。那時她已經聽見,一個熟悉的腳步聲穿過葵林,穿過月色.穿過露水和葵花的香風,向她走來。

    他看見她的肚子不同尋常地隆起來,又快要為別人生兒育女了。

    他不躲避,目光直直地射向她,不出聲。

    她也不躲避,用自己的眼睛把他的目光全接過來,也不言語。

    他想:看你說什麼,怎麼說?

    她差不多也是這樣想,想聽見他的聲音,聽見他說話,想聽他說什麼,怎麼說。

    她想:要是你問我為什麼不等你,那麼你還要我嗎?要是你還肯要我,我現在也敢跟你走。

    她想:要是你罵我是叛徒,那你就把我殺了吧。那樣最好,再好沒有了,再沒有什麼比你把我殺了更好的了。

    她想,但也許,他什麼都不說。就怕他什麼都不說……

    果然,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進葵林。

    時間在那沉默中走得飛快,朵朵葵花已經轉臉向西,佇望夕陽了。

    他們什麼也沒說。女人一動不動站在柴門前,望著男人走進葵林。像當年那個沒有蟲鳴的深夜一樣,他又消失在層層疊疊的葵葉後面。葵林邊,幾隻蜜蜂和蝴蝶,依舊匆匆或翩翩出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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