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慾望 文 /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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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詩人L與F醫生初識的那個夜晚,即L痛不欲生把一瓶烈酒灌進肚裡的那個病房之夜,L就曾問過F:「你看我是不是一個淫蕩的傢伙?我是不是最好把這個淫蕩的傢伙殺掉?」
「這話從何說起?」
「醫生,我看你是個信得過的人。」
「這個嘛,只好由你自己來判斷。」
「我想你送走的死人一定不算少了,但你未必清楚他們走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還在希望什麼。」
「要是你想說說,我會守口如瓶。」
「那倒不必,我甚至想把自己亮開了給全世界都看看。我怕的只是他們不信。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既是一個真誠的戀人,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希望你能相信這是真的,哪一個都是真的,真誠的戀人和好色之徒在我身上同樣真確。出家人不打誑語,要死的人更是不打誑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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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說:我生來就是個好色之徒。我生來的第一個記憶就是,我躲在母親懷裡,周圍有許多女人向我伸出手,叫著我的名字要抱抱我,那時我三歲,我躲在母親懷裡把她們一一看過,然後向其中的一個撲去,那一個——我大之後才弄懂——正就是那一群中最漂亮的。我不記得有過一歲和兩歲,我認出自己的時候我已經三歲。我最早被問到幾歲時,我伸出三個手指說:「三歲。」我三歲就懂得女人的美麗,圓圓的小肚皮下那個男人的標誌潔白稚嫩,我已經是個好色之徒了。
詩人說:可我生來就是個真誠的戀人。我把我的糖給女孩兒們吃,把我所有的玩具都拿出來隨便她們玩,隨便她們把糖吃光把玩具弄壞我都會如願,我只是盼望她們來,盼望她們別走,別離開我。我想把我的嬰兒車也送給一個大女孩兒,她說「我可真的拿走了呀」,我擔心地看看奶奶,不是怕她真的拿走,而是怕奶奶會反對,奶奶要是反對我將無地自容。我咿咿呀呀唧哩咕嚕地跟一個大女孩兒說我的事,我想把我所有的心思都告訴她,我想跟她說一句至關重要的話,但我還太小,說不清楚。
詩人說:那時候我三歲,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表達我的心意。但那心意已經存在,在那兒焦急地等待一個恰當的詞。女孩兒們離開時我急得想哭,因為我還是沒找到一個恰當的詞,那句至關重要的話無依無靠無從顯現。女孩兒們走後,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那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我一聲不響獨自細聽心裡那句至關重要的話,想聽出它的聲音,但它發不出聲音,因為我給它找不到一個詞。母親發現,三歲的男孩兒蹲在早春的草叢裡,一聲不響蹲在落日的前面,發現他在哭,不出聲地流淚。母親一定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而我無以訴說,那句話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因而發不出聲音。這真急人。這真難過。我依偎在母親懷裡,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
詩人說:所以後來我一見到那個詞,我立刻大舒一口氣,彷彿挖掘了幾千年的隧道非常簡單地崩塌下最後一塊土方,豁然開通了。那個詞一經出聲——愛情——我就驚得回過頭來。「愛情,愛情!」就像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樣我立刻回過頭來認出了她,知道我尋找了多年的那個詞就是她。就是這兩個字,就是這聲音,毫無疑問。
詩人說:那時候我除了盼望女孩兒的美麗,並沒有其它念頭。那時我可能五歲,或者七歲,我對女孩兒的身體並沒有特殊的關注,我覺得她們的身體和她們的臉、和她們的微笑、和她們的聲音一樣,都讓我感到快樂和晴朗。和她們在一起充滿希望。我跟在一群女孩兒身後跑來跑去,聽憑她們調遣,心裡充滿希望。希望什麼呢?現在我知道,是希望那親密的時光永不消逝,希望她們高傲的目光依然高傲但不要對我不屑一顧,希望她們尊貴的聲音總是尊貴但不會讓我走開,希望她們跟我說話也聽我說話,那時我就會把我心裡所有的秘密都告訴她們,我希望任何時候她們都不避諱我都不丟棄我,不會轉臉就把我忘記,親密而歡樂的時光不會因為我只是去吃了一頓飯回來就變了樣子,變得淒冷、陌生。我害怕忘記,我害怕那兩個冷漠的字,「忘記」這兩個字能使一切珍貴的東西消滅,彷彿不管什麼原本都一錢不值。
(詩人可能還會想起我的那個足球。我想,L會不會也認識一個可怕的孩子?當然,對L來說那是一個殘酷的夏天,詩人最初的慾望被那個夏天的末尾貼在了牆上。)
詩人說:而這一切希望,現在我知道,全是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們,讓她們看見我的美好也看見我的醜惡,看見我的純潔、我的污穢、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見我的慾望多麼紛紜可我的希望多麼純潔。一切希望,我現在知道,就在於她們看清了我的真象而依然不厭棄我,一切歡樂都不改變。否則我總擔心那歡樂會倏忽消逝。我怕我是一個假象,我害怕我會欺騙了她們,我怕我會辜負了她們的信任,我怕不小心我的假象會被戳穿。我害怕這害怕本身,我害怕小心謹慎乃至提心吊膽會使每時每刻的歡樂都變質。總之,我怕她們一旦看清我的真象就要讓我走開,我盼望她們看清了我的真象而我們的親密依舊……
詩人說:從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懼,莫不於此。
詩人說:所以,我對我的戀人說,我既是一個真誠的戀人,我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對她說,我不能離開她,我不能想像離開她我可怎麼辦……但我對她說了我對所有美好的女人也都著迷,我讓她看見了我的真象,而她,就離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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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和他的戀人,從鏡子裡面,觀看自己。
一點燭光,穩穩的,不動。並不要求它固定在哪兒。
那一點光明在兩面鏡子之間擴大,照亮幽暗中他們的裸體。
他們獨立地站著,同時看見自己和對方,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慾望。
他們不約而同把頭扭向對方,激動、驚訝。
人很少能夠這樣觀看自己。
像這樣,一起觀看他們。自己在他們之中。他們就是我們自己。
他們扭動一下身體,證實那就是我們。證實那就是你,和我。證實兩個常常必須互相藏起來的形象和慾望,正互相敞開,坦露給對方。
在兩面鏡子之間,轉動、曲伸、舒展,讓兩個形象的差別得到誇張。
讓男人和女人的不同,被證明。
你,和我。你和我的,不同。真的,世界上有這麼不同的你和我,有兩種多麼不同的花朵。
讓明朗的和含蓄的都到來。讓粗獷的和細膩的、昂聳的和蕩漾的,都開放。讓不同的方式都被承認。
詩人和他的戀人,互相牽一牽手。牽著手轉換位置,確信這不是幻覺這是真實,確信這一時刻的不同平常。
換一個位置或者再換一個位置。突然,緊貼……跪下……撲倒……
隨後,料必無比瘋狂。
那瘋狂不能描寫。不是不敢,是不能。
是語言和文字的盲點。
那瘋狂很難回憶,無法訴說。因為它,沒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替代。
它是它,或者不是它,別無蹊徑。
它本身就是詞彙,就是語言,就是思想,就是想像的盡頭。
如果它足夠瘋狂,它就消滅了人所能夠製造的、所有可以歸為光榮或歸為羞恥的語言。因為那時它根本的慾望是消滅差別。
兩面鏡子之間是無限的空闊。當然那要取決於光的照耀。我有時想,兩面相對的鏡子之間,一支燭光會不會就是無限的光明,一點黑暗會不會就是無限的幽冥,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會不會就是人間,一次忘我的交合會不會就是一切差別的消滅……
叫喊、呻吟、昏眩。之後,慢慢又感到夜風的吹拂。
慢慢的,思緒又會湧起,差別再度呈現。躺在燭光和幽暗中,他們,到底還是兩個人。是具體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因之,在他們以外必有一個紛壇繁雜的世界。
必定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物讓人擔憂。
她說:「你是不是,愛我?」
我想,詩人會說:「當然。」
她說:「你,是不是只愛我?」
我想詩人會說:「是,當然是這樣。」
她說:「但那是否,只是情慾?」
詩人會說:「不。」他會說:「那是愛情。」
她說:「可要是,要是沒有我呢?」
詩人L側轉臉,看她的表情。
她說:「要是我還在南方,並沒有到北方來呢?」
她說:「要是我到北方來,可並不是到這座城市來呢?」
她說:「要不是那天我在美術館裡迷了路,我就不會碰到你。」
她說:「我推開了右邊的門,而不是左邊的門,所以我順著一條走廊向西走,那時夕陽正在你背後,我看見你迎面走來,那時我們誰也不認識誰,我們誰也想不到我們馬上就要互相認識了。」
她說:「我完全是因為走迷了。我完全可能推開左邊的門而不是右邊的門。要是那樣的話,我們可能就永遠錯過了。」
她說:「這很神秘是不是?」
她說:「兩個人,可能只有一次相遇的機會,也可能一次都沒有。」
她說:「我們迎面走來,在一幅畫前都停下來。那幅畫,畫的是一根巨大的白色的羽毛,你還記得嗎?」
她說:「我看著那幅畫,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你就看看我,笑了,說:『真對』。我說:『你笑什麼?你說什麼真對?』你說:『真的,這畫讓人覺得無比寒冷。』我們就一起在那幅畫前站了很久,說了很多,稱讚那位畫家的天賦,猜測他高傲的心裡必是有一縷像那羽毛一樣的寒冷不能擺脫。」
她說:「其實,我完全可能推開左邊的門,順著向東的走廊走……」
我想詩人會欠起身來看她,看她的光潔和朦朧,看她的實在,看光明和幽暗在那兒起伏、流漫,風在那兒鼓動。我想,L應該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
她想說的是:「我對於你,是一個偶然。」
她想說的是:「可女人,對你來說卻是,必然。」
她想說;「那為什麼,你不會對別的女人也有這樣的慾望呢?」
我想,這樣的時刻,男人必定只能撲在女人獨特的氣息裡,迷茫地在那兒吻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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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知道,隨即她想說的必然還有:「那為什麼你說,你只愛我呢?」必然還會有:「如果那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我是女人,為什麼那不直接叫作情慾,而要叫作愛情?」然後還有:「那麼你是不是只對我有這樣的情慾呢?如果只對我才這樣,要是沒有我呢?」還有:「要是我們沒有那個偶然的機會相遇,你的情慾怎麼辦呢?是不是總歸得有一個實現情慾的機會呢?」還會有:「那時,你會不會對另一個女人也說『這是愛情』,說這是唯一的,說『我只愛你一個』呢?」
多年來讓詩人害怕追問的東西,隨著夜風的吹拂,紛紛飛來。他不由得抬起身,離開她,跪在她身旁不敢再觸動她。
並非是她、她的每一部分、或她的某些部分,神聖不可觸動。而是她的全部,這樣坦然的赤裸,這樣平安、舒緩的呼吸,這樣不經意甚至是放肆的姿勢,平素的高雅矜持和此刻的放心自在,使謊言不能挨近,使謊言粉身碎骨。男人的謊言,在她安逸、朦朧的睡意旁,在童年般無猜無忌的夜風裡,被捉拿歸案。
因而我清楚地看見,詩人對很多女人都有慾望,在過去在將來,有過,而且還會有。我早就知道他是個好色之徒。他為此厭惡自己,詛咒自己,但他本性難移。他感到他永遠都會這樣。讓自己變成一個純潔的人,他甚至沒有什麼信心。任何時候,他都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發現那些漂亮的女人,還沒來得及詛咒自己的幻想,幻想已經到來,已經不著邊際地編織開去了。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對母親說過:「媽媽,我怎麼老在想壞事?」那時天上飛著一隻白色的鳥,我記得那只白色的鳥飛得很高很慢,永不停歇。詩人的幻想也是這樣,也是永不停歇。
L向他的戀人承認:「我是個無可救藥的好色之徒。」
L對她坦白:「吸引我的女人並不止一個,並不止十個。很多。」
他說:「看見她們,我就感到快樂,感到興奮。」
他說:「感到她們的存在,才感到一切都有了希望。我每時每刻都在幻想裡。除了幻想,我百無一用。」
詩人對他的戀人說:「我幻想她們獨處時的樣子,幻想闖進她們獨處時的自由裡去,幻想她們並不因為我的闖入而驚惶,而躲避,而斥罵。為此我甚至希望我也是女人,但就怕那樣反而見不出她們的美妙。我幻想她們的裸體、她們的聲音、她們的溫度、她們的氣息,幻想與她們紛紛談情做愛……」
他說:「我的幻想一分鐘都不停止,我的慾望一秒鐘都不衰竭。但請你相信,我……」
他說:「我並不曾胡作非為。」
「不是因為你不想,而是因為你不敢,」戀人平靜地說。
他說:「我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敢,還是不想。但是我愛你,這我知道。」
他說:「如果是不敢,也是因為怕失去你。因為怕失去你,我甚至不想。」
他說:「為了不失去你,我不想那樣做,也不想那樣想。」
他說:「你別離開我,永遠別離開我。」
他說:「但我還是常常那樣想,那幻想無法擺脫。毫無辦法。」
他說:「真的是毫無辦法。在夢裡,我夢見所有我喜歡的女人。沒有人像我這樣無可救藥。」
他說:「奶奶早就說過,我要毀在女人手裡。」
「或者是女人毀在你手裡,」戀人平靜地說。
她安靜地肆無忌憚地躺著。他跪在她身邊。
在光明和幽暗中,詩人看自己那朵低垂的花,心想他真的是不是罪惡之源?
「你怎麼不來?」她輕聲地問。
「哦……什麼」他膽怯地看她。
「你不是甘心毀在女人手裡麼?」
「嗯?」他以詢問的目光看她。
「你不是要讓我,毀掉他嗎?」她的聲音很輕,但是急促。
隨即的瘋狂更是無可遏制,無法描繪。因為那獨一無二的方式無以替代。
「哦……」在那瘋狂中他說,「你原諒我嗎?」
「我喜歡,我喜歡你的誠實。」
「你饒恕我了?」
「是的,哦,是的,」在那極度的歡樂中她說,「我喜歡你這麼野蠻。」
甚至無從記憶。只能推想在那一刻,在宇宙全部的轟響裡,應該包含他們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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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另一種時間,L的戀人會有另一種情緒。另一種情緒,會使她對詩人L的坦白有另一種想法。
無法使戀人們的狂歡之夜無限延長。激流奔湧過重山峻嶺,衝進開闊地帶變得舒緩平穩的時候,另一種情緒勢必到來。所有的海誓山盟都僅具現在性,並不能保障未來。與其認為這是海誓山盟的悲哀,不如看清這是海誓山盟的起源。對於別人的情緒,我們無從把握,我們害怕在別人變化了的情緒裡受到傷害,所以我們祈靈於海誓山盟。海誓山盟是掩耳盜鈴式的恐懼。海誓山盟證明孤獨的絕對。這並不怪誰,這是我們的處境。就像童年那個秋天的夜晚我抱著一隻破足球回家的時候。因此我們一天天學會防備,學會把握自己。要坦露還是要隱藏,自己可要慎重。還有一個詞,「自重」,說的好像也是這個意思。但詩人,他寧可毀掉自己。他不僅要坦露的肉體他更要坦露的心魂,此人執迷於真象。
但另一種情緒,會是一樣地真切、強烈、不可遏制。不一樣的是,它要超過坦露本身去看坦露的內容,便又在那內容裡看見別人的不可把握,看見因此自己可能受到的傷害,看見了孤獨的絕對。
另一種情緒隨時可能產生,甚至並不聽由自己把握。具體而言,是詩人和他的戀人在一間借來的小屋裡同居了很久之後,是詩人L終於得到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之時。詩人說:「也許我們不妨結婚吧?」他的戀人說:「為什麼?」那時女人忽然有了另一種情緒,便跨越過詩人的坦露去看那坦露的內容:那個如夢如幻的小姑娘是誰?在酷熱的夏夜他一遍遍地給她寫信的那個少女,她是誰?那個「不要說四十歲,八十歲也埋沒不掉她臉上的童話」的女人,是誰?那些紛紛走進詩人夢裡的她們,都是誰?她們曾經在哪兒?現在她們到哪兒去了?有一天她們會不會回來?
接著是陽光明媚的禮拜日早晨,他們一起去看那套兩居室的住房,一路上女人一聲不響。詩人像一隻亢奮的雄鳥,唧卿咕咕地描繪著築巢的藍圖,女人在自己變化了的情緒裡忽然又發現出一個嚴重的問題:我與許許多多的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在他心上,在他的慾望裡,和在他實際的生活中,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麼?是什麼樣的區別?
一座灰色的三層樓房,座落在一片蕪雜的樓區裡。這兒的樓都是三層,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形狀,一樣的姿態,像似一條條停泊的也許再不能起航的船。每個窗口都招展開斑駁燦爛的被單、襯衫、尿布、老人的羊皮襖以及女人的花褲衩,彷彿一支難民船隊。走進去,走廊昏暗狹窄,兩旁等距離排開一個個家門,除去一個鎖著的寂無聲息,其餘的門中都傳出禮拜日早晨獨有的歡鬧。那一個鎖著的,就將是他們的家了。
詩人大步走在前面。
女人忽然想起以往,他們在借來的小屋裡同居,在眾目睽睽下同居,她問他:「家是什麼?」他的指尖在兩個人赤裸的身體之間的月光裡走一個往返,說:「家就是你和我,沒有別的,就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和地點。」「那麼愛情呢,是什麼?」他的指尖再次在兩個赤裸的胸脯之間的寂靜裡走一個來回,說:「愛情就是從這兒到這兒互相敞開,完全暢通。」「那為什麼就是你和我?」「因為恰恰是這樣,恰恰是你和我。」
其餘的門裡不斷地有人出來,或提著拖把、或攥著手紙。或端著尿盆從他們面前走過,一路向他們行「注目禮」,甚至在拐進衛生間兩手向腰中摸索褲帶時還回頭再把這對新鄰審視一回。詩人顫抖著好久不能把鑰匙插進鎖孔。他的戀人輕聲說:「可為什麼,恰恰是這樣?」「你說什麼、」L沒聽懂她的話,一心一意開那把老鎖。
兩間房,中間一個門相通,還有一個陽台。除了衛生間和廚房是公用的,其他無可挑剔。門窗無損,牆也結實,屋頂沒有漏雨的跡象。詩人裡裡外外地巡視,吹著口哨,盤算著應該怎樣把這個家佈置得不同凡響。她呢,她大概地看了一下,就走上陽台。
她從那兒向四周的樓群張望。
詩人在屋裡說牆壁應該粉刷成什麼什麼顏色的,大概是說一間要冷色的,一間要桔黃色的。「喂,你說呢?」
「哦,不錯,」她應道。
詩人站在屋子中央又說傢俱,好像是說除了寫字檯其餘的東西都應該吊到牆上去,向空中發展。「要讓地面盡量地寬闊,是不是?」
「行,可以,」她說。
詩人好像是躺在了裡間屋的地上,說床也不必要,把地上都鋪上草墊到處都可以睡,電視固定在屋頂上屏幕朝下。「怎麼樣你看,啊?你怎麼了?」
詩人走上陽台,走到戀人身旁。
「你幹嘛呢?」
她說;「你隨便選定一個窗口看。」
「怎麼?什麼意思?」
「隨便一個窗口,裡面肯定有一個故事。你不知道那兒正在發生著什麼,但肯定正在發生著什麼。你不可能知道是什麼事,但那件事,非常具體。」
詩人逐一地看那些窗口。
「你再看那些樹。」
詩人看那些樹,再扭轉頭詢問般地看他的戀人。
「所有那些樹,」她說,「樹葉肯定有一個具體的數目,但是沒人知道到底是多少。永遠沒人知道,但有一個數字非常真實。」
說罷,她轉身走開。
詩人跟進屋裡,見她坐在牆根下,抱攏雙膝一聲不響。
「怎麼了,你?」
「我們也許,」她說,「並不是愛情。」
他走近她。但她走進裡間,關上門。
她在裡間說:「你能告訴我嗎,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
他還在外間:「哪些女人?」
「所有你喜歡的那些。和她們在一起,你也會感到快樂和興奮的那些。讓你幻想的那些,讓你幻想和她們做愛的那些。」
他推開裡間的門,看她:「你沒有寬恕我。」
「不是這個意思。」
他走進來,走近她:「你說過你原諒我了,你說你理解。」
她走開,走出去:「不。我只是忽然不明白,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麼。」
詩人回答不出。
她在外間:「你需要我,你也需要她們。你否認嗎?」
他在裡間:「我不否認,但這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我愛你,這你知道。」
「我知道嗎?可怎麼證明?用什麼來證明?」
「我想這不需要證明。」
「但這可以證明。我是性的實現,而她們只是性的幻想,對嗎?」
他站在裡間的門旁:「可我愛你,我們除了性更重要的是愛。」
「那,你對她們為什麼不是愛?因為你對她們的幻想不能實現,是嗎?」
「我不會與我不愛的人有性關係。」
「你可以與你愛的人有性關係?」
「當然。這是問題嗎?」他走近她。
「這不是問題。可這正是我與她們區別,也許還是唯一的區別。愛與不愛,請問,還有什麼別的區別嗎?」她走開,又走進裡屋。
很久,兩個人都再沒有說什麼。在我的印象裡,那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裡太陽升到了很高的位置。
她在裡間:「是不是說,愛情就是,性的實現?是實現性的一條穩妥的途徑?」
她在裡間走來走去:「是不是說,你的愛情僅僅由性的實現來證明?」
她在裡間,在窗前停下:「還是說愛情僅僅是,受保護的性權利,或者受限制的性權利?」
她離開窗前,走到門邊:「如果你的幻想能夠實現,我和她們的區別還有什麼呢?」
他在外間,面壁喊道:「可我並不想實現,這才是區別。我只要你一個,這就是證明。」
「幻想如果是幻想,」她說,「就不會是不想實現,而僅僅是不能實現,或者尚未實現。」
詩人糊塗了。我想,這很可能就是詩人常常對自己的追問和回答,實際上詩人的每次的追問也都是結束於這樣的糊塗之中。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詩人問,「愛情是什麼?」
「我曾經知道,」她搖搖頭說,「但現在忘了。」
「那麼曾經,對你來說,我與許許多多的那些男人的區別是什麼?」
「看見他們就想起你,看見你就忘記了他們。」
在我的迷茫裡或在我的羞愧中,詩人走向陽台走得很慢,他的戀人從裡間走到外間背牆而立,看著他。在我的印象中,或在寫作之夜,詩人站在陽台上伏在欄杆上,他的戀人慢慢坐下坐在外間屋的牆根下抱攏雙膝,直到落日西沉,直到暮靄四起,直到蒼茫之中灰色的樓群如同一望無際的荒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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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的戀人離開了L。——這就是「看見你,就忘記了他們」嗎?
離開,那過程必定很複雜,但結果總是很簡單。
就像一棵樹,在暴風中掙扎,在歲月中掙扎,但如果折斷那只是霎那間的事,「卡嚓」一下簡單得讓人傷心。或者它焚燬,或者名被伐倒,結束都太簡單。結束總是太簡單,也許全部的痛苦僅在於此。
她給他留下一封信。只記住其中一句就夠了:「你從來就
不是愛我,我現在已經不再愛你。」
(我有時猜想,畫家Z想起死來便不知所措,必也是因為害怕這簡單。千般萬般都不免結束於一秒,這太滑稽,至少不夠嚴肅。)
L的戀人去了哪兒,我想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離開了詩人。她可能回到了南方,也可能還在北方,可能在很遠,也可能很近,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沒有留下地址。重要的是:如果有一個人想去找他離去的戀人,但是不知道她在哪兒,只知道毫無疑問她就在一個叫作地球的地方。
不用說詩人痛不欲生,飲食無味,長夜難眠。但這是詩人L的歷史上最為純潔的一段時期。他不再注意別的女人,一心只想著一個姑娘。走在街上,他甚至分辨不出男人和女人,只能分辨出人山人海之中並沒有他要找的那個人。所有美麗的女人都不再能引動他的幻想,他只幻想獨一無二的那張面龐、那道身影,幻想著那片笑聲隨時會從哪兒鑽出來,那縷氣息於是撲面而來。
L迷茫地在人群裡走,幻想也許只要一轉身,她就在他身後,朝他微笑,或委屈地看著他怨他怎麼就一直沒有發現她。
L木然地排在車站上等車,車來了,他幻想也許車門一開她就從那趟車上下來,然後車走了,車站上只剩下他和她默然相對……
下雨了,L在路邊商店的門廊下躲避,眼前五顏六色的雨傘碰碰撞撞彷彿在浪上漂流,他幻想也許哪一頂雨傘忽然一歪她便瞬息出現,他衝進雨中,她低頭不語,雨把他們淋透他們毫無知覺……
L站在烈日下,靠在路邊一隻發燙的果皮箱上,垂目看著馬路面上滾滾而過的車輪,他幻想猛然感到有一輛自行車似曾相識,定神想一下,不錯那就是她,在千萬輛自行車中他也能認出她的那一輛,他追上去,她如果不停他就一直追下去一直追到精疲力盡趴倒在馬路上,那麼她就會停住就會回來……
但是說什麼呢?真要見了她說什麼?怎麼說?說「你別離開我」?可憑什麼?說「因為我愛你」?但是怎樣證明?說「因為我只愛你一個」?當然,敢這麼說,詩人敢說這不是假的。但是敢說「我只對你一個人有慾望」嗎?敢說「只有與你在一起我才感到快樂,別人,不管是什麼人都不可能讓我心動」嗎?敢嗎?那是真的嗎?我能不能真的是那樣?詩人在我的心目中是誠實的化身,所以L,就便在他最為純潔的那段時期裡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個慾望滔滔的傢伙,讓他心神嚮往的女人絕不止一個,不止十個、百個。說「我只是好色而已,幻想紛紜而已,但我不是個胡作非為的傢伙,我信仰專一的愛情」?簡直連這一點詩人都不敢確定了,他越想越糊塗,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可真是捉弄人呀。
詩人獨自走在暮色裡。河岸上漫步著對對情侶。詩人眼前倏地出現一幅可怕的幻景:某一對情侶中的一個竟是她,他認出了她同時她也看見了他,她不由地站下來,那陌生的男人並不理會繼續往前走,她與他四目相對欲言又止,那陌生男人不明緣由在遠處喊她,她來不及說什麼或簡單地說一句「你還好嗎」就匆匆走了……
詩人走在河邊。落日塗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攔,上面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他在「鳥兒」和「波浪」旁坐下,心裡滿佈恐懼。落日在河的盡頭隱沒,兩岸的房屋變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鴿子飛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繼爾消失,但汩汩不斷的聲響並不在黑暗中消失。詩人的恐懼愈演愈烈,與其說是害怕那幅幻景成真,莫如說是害怕那幅幻景永不磨滅。我記得有一位哲人說過:真正的恐懼,是對恐懼的恐懼。詩人因此明白,他恐懼的是那幅幻景從今以後總要襲來,在所有的時光裡都潛伏著那可怕的景象。而且那幻景還會逐日發展、豐富,幻景中她向L投來的目光日益冷漠、遙遠,她向另一個人投去的目光日益親近、溫馨。在這兩種目光之間生命霎那間失去重量,世界顯露其無比的不可信任,彷彿只要人們願意轉過臉去就可以使隨便什麼都變得分文不值。心血枯焦也是枉然,不過像一張被沒收的偽幣。在這幅圖景裡,恐懼必不可免地走向怨恨。「這個薄情的女人!」「這麼輕遷易變的人心!」「這個人皆可夫的騷貨!」……我能聽見L心裡的千聲咒罵。
路燈亮了,星星亮了,月亮又使河水泛起波光。傳說那夜晚河邊有一個醉鬼躺在河堤上又哭又罵,我想那就是詩人。街上的人少了,路上的車沒了,河邊的對對情侶都離去了。夜靜更深,如果河岸上有個瘋子罵不絕口鬧得附近的居民不能入睡,我想那就是詩人L。如果忽然,那個醉鬼或者那個瘋子停止了哭罵,驟無聲息,我想那必是因為L罵到「人皆可夫」之時想起了自己是不是「人皆可妻」(不是在行動中而是在他的幻想裡)?詩人在我的願望裡是誠實的化身,所以他會想到這一點,因而忽然明白他的戀人為什麼總是問:「那麼,我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的區別是什麼?」
區別!就像生與死的區別!
詩人躺在黑夜裡,我想:如果,她對詩人來說與許許多多那些女人沒有區別,為什麼她的離去會讓詩人痛不欲生?如果她是獨一無二的,那麼她那天在美術館裡要是推開了左邊的門,詩人是不是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痛苦了呢?
詩人躺在黑夜裡,我想:什麼是專一的(忠誠的,始終不渝的)愛情?如果那是普遍的、固有的、自然而然的事,人類又為什麼要讚美它?如果幻想紛紜(或慾望紛紜)是真實的、不可消滅的,人類又為什麼主張專一的愛情?如果愛情是一種美好的感情,又為什麼只應該一對一呢?
詩人躺在黑夜裡,我想:那必是由被拋棄者的痛苦奠基起來的讚美,是由於人人都可能成為被拋棄者才廣泛建立起來的主張。我想:那是害怕被他人拋棄,而對他人預先的恭維和安撫,威嚇和警告。
詩人躺在黑夜裡,我想:如果「專一」只是對他人的要求,而不是也對自己的控制,這專一為假。如果「專一」不管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只是出於控制,這專一為惡。如果慾望紛紜為真,又為什麼要控制,為什麼不允許紛紜的幻想變為紛紜的現實?但如果那樣,愛情又是什麼?愛情與性慾與嫖妓的區別何在?人與獸的區別何在?愛情的不可替代的勉力是什麼?這人間為什麼,除了性之外又偏偏有一種叫作愛情的東西呢?偏偏有一種叫作愛情的東西,而且被讚美,被渴望,被捨生忘死地追尋?
詩人躺在黑夜裡,我和詩人百思不得其解。
詩人的咒罵於是轉向自己,他不哭也不喊,堅信自己是個好色之徒是個淫蕩的傢伙,無可救藥。河岸上的野花在黑夜裡含苞待放,萬籟俱寂,甚至能聽見野草生長的坦然之聲。詩
人忽然親切地感到,他活著並不使這世界有絲毫增益,他死了也不會使這世界有絲毫減損,他原本是一個零。但這個活著的零活得多麼沉重,如果這個圓圓的零滾到河裡去趁黑夜漂走,那個死去的零將會多麼輕鬆。詩人想到死,想到死竟生出絲絲縷縷的柔情,覺得輕爽、安泰,彷彿靜夜中有一曲牽人入夢的笛蕭。
早晨,人們在河岸上發現了一個昏迷不醒的男人,高燒,說胡話,叫著一個顯然屬於女人的名字(就像Z的叔叔的話語中,時隱時現的那個纖柔的名字),我想:不管他是誰他必是詩人。人們把他抬到了醫院,我想:不管他是誰他完全可以就是詩人L。那家醫院呢,我想,不妨就是F醫生供職其間的那家醫院。
118
「F醫生,你沒想過死嗎?」
「想過,想不大懂。」
「就像睡著了,連夢都沒有,什麼都沒有了,毫無知覺。」
「但那是你醒後的回顧,是你又有了知覺時的發現。而且那時你還會發現:一切都存在,毫無改變,那段毫無知覺的時間等於零,那圓圓的零早已滾得無影無蹤了,等於從未存在。」
「所以不要再醒來。像睡著了一樣,只是不要再醒來,那就是死。多麼簡單哪F醫生,那就是死,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是說絕對的虛無,是嗎?」
「什麼什麼都沒有了,對,絕對的虛無,一切都沒有了。F醫生,那是多麼輕鬆呵!」
「首先,什麼什麼都沒有了也就沒有輕鬆……」
「隨便,那無所謂,我不在乎。」
「其次,根本就沒有那回事。絕對的虛無根本不可能有。」
「怎麼不可能有?」
「如果有,那又怎麼會是絕對的無呢?」
病房之夜,間斷地傳來病人淒厲的呻吟。寂靜和呻吟交替。呻吟在寂靜與寂靜之間顯得鮮明,寂靜在呻吟與呻吟之間顯得悠久。
「有,才是絕對的。依我想,沒有絕對的虛無,只有絕對的存在。」
「F醫生,那……死是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又一次開始,另一種開始。也許恰恰是醒來,從一種慾望中醒來,醒到另一種慾望裡去。」
「為什麼一定是慾望?」
「存在就是運動,運動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慾望。」
「呵……我可不想再要什麼慾望,不想再有任何慾望。」
「你想有,或者你想無,那都是慾望。」
「我不如是塊石頭。」
「石頭早就在那兒了,你勞駕低頭看看這地面。」
「我是說我,我最好是一塊石頭。」
「『我』總也是不了石頭。石頭不會說『我』,意識到『我』的都不是石頭而是慾望。石頭只能是『它』。」
「我會變成一把灰的,這你不信嗎?」
「燒成一把灰,再凝成一塊石頭,這我信,你早晚會這樣的。但是,『我』不會。」
「你說什麼,你不會死?F醫生你清醒嗎?」
「我並沒說F醫生,我說的是『我』,我是說慾望。慾望是不會死的,而慾望的名字永遠叫作『我』——在英語裡是『I』,在一切語言裡都有一個相應的字,發音不同但表達相同的意思。這慾望如果不愧是慾望,就難免會失戀,這失戀的痛苦就只有『我』知道。至於『我』偶然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那不重要,是F,是L,是C,是O,是N,那都一樣,都不過是以『我』的角度感受那痛苦,都不過是在『我』的位置上經受折磨。」
「F醫生,您不必弄這套玄虛來勸我活。」
「那你就死吧,看看會怎麼樣。」
「你也不用這麼激我。一個想死的人什麼都不在乎。」
「這我信,而且一個真正想死的人也不在乎死是什麼,他死就是了,不會還這麼絮絮叨叨聲明自己多麼想死,想擺脫慾望,想成為一塊石頭,一把灰,說不定還想成為一塊美麗的雲彩,一陣自由的風……」
「你是說我並不想死,我是在這兒虛張聲勢?」
「不是虛張聲勢,是搖尾乞憐。別生氣,一個真正想死的人不會再計較別人說什麼。一個拿死說來說去的人,以我的經驗看,其實並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而是什麼?」
「而是還在……還在渴望愛……」
119
以上對話的雙方,有三種可能:
1.F醫生與詩人L。
2.F醫生與F醫生自己。
3.F醫生與殘疾人C。
如果是1,接下來詩人L必啞口無言,他翻開地圖冊,一頁頁翻看,世界都在眼前,比例尺是1:40000000或1:30000000。
詩人知道那七個零意味著什麼,不過是一公分等於三百或四百公里罷了,他把那地圖冊揣進衣袋,彷彿已經把他戀人的行蹤牢握在手。
然後詩人L告別了F醫生,在我的視野裡消失,在我的世界上變成一個消息,詩人的消息於是在這塊土地上到處流傳。時間一般連貫的詩人的慾望和痛苦,在這塊廣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處流傳,並不隨時碰撞我們的耳鼓但隨時觸響我們的心弦。從那並不隨時碰撞耳鼓但隨時觸響心弦的消息裡,辨認出詩人無所不在的行蹤,或到處流浪的身影。
如果是Z,F醫生將就此把渴望藏進夜夢,融入囈語。F醫生很清楚白晝與黑夜的區別,但他其實並不大弄得懂夢境與現實的界線。對於F醫生,現實是一種時時需要小心謹慎的夢境,夢境呢,則是一種處處可以放心大膽的現實。
他曾對詩人L說過:如果一個人閉著眼睛坐在會堂裡聽著狗屁不通的報告,另一個人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入情入理地說著夢話,你怎麼區分哪一個是醒著哪一個是夢著呢?如果一個人睜著眼睛上樓,上到樓頂縱身一躍,跳了下來,另一個人睜著眼睛夢遊,望見一個水窪輕輕一躍,跳了過去,醒和夢可還有什麼令人信服的區別麼?如果有,就只有等等看,因為一個安祥的夢者總會醒來成為一個警惕的醒者,而一個警惕的醒者總要睡去成為一個安祥的夢者。所以醒與夢的區別僅僅在於,一個是緊張而警惕的,一個是自由而安詳的。
詩人不同意這樣的區分,說:「那麼在惡夢裡,閣下您還是安祥的麼?相反,在做愛的時候您要是還有所警惕,您極有可能落個陽痿的毛病。」詩人指出了另一種醒與夢的區分:醒著的人才會有夢想,因而他能夠創造;在夢裡的人反而會喪失夢想,因而他只可屈從於夢境。詩人L還向F醫生指出了夢想與夢境的區別:夢想意味著創造,是承認人的自由,而夢境意味著逃避,是承認自己的無能。詩人L對F醫生說:「所以我是醒著的,因為我夢想紛紜,而你是睡著的,因為你,安於夢境。」
F醫生沉默良久,忽然靈機一動明白了一件久思未解韻事:人為什麼可以創造,而機器人只能模仿?因為慾望!F醫生擊額頓足,奇怪自己怎麼會沒想到這一點:生命就是慾望我一向是知道的呀!人有慾望,所以人才可以憑空地夢想、創造,而機器人沒有慾望,所以它沒有生命,它只能模仿人為它設計的一套夢境。醫生心裡一驚,感到他的多年的研究怕是要毀於一旦了:是的,慾望這東西,怕是不可人為的,人既不可以消滅它,又不可能改造它、設計它,因為它不是有限的夢境,它是無限的夢想呀!
如果是3,殘疾人C肯定被一語擊中要害,一時無言以對。
F醫生接著會問:「你還在夢想著一個女人,不是嗎?」
「是的,」C說。
F醫生接著會問:「你仍然懷有性愛的慾望,不是嗎?」
「是的,」C說。
F醫生接著會說:「那麼,你就沒理由懷疑你愛的權利。」
C默然垂淚。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有人對他這樣說。
F醫生接著會對坐在輪椅上的C說:「那麼你就會發現你並沒有喪失性愛的能力。」
「你相信嗎?」殘疾人C說,「你真的這樣相信?」
「如果觸動不能使他勃然迸發,」F醫生說,「毫無疑問,夢想可以讓他重新昂揚激盪。」
120
我記不清C是怎樣成功的了。記不清那傷殘的男性是怎樣甦醒,或者,近乎枯萎的現實是怎樣又瘋狂入夢的了。
但絕不是因為什麼高明的技巧,而是因為一個細節。不期而來的一個細節掀動了無邊的夢想。不期而來,但是如期而至。具體那個細節,難於追憶。一個細微的動作,毫不經意的舉動,隨心所欲無遮無攔,如同時光一樣坦然,像風過林梢一樣悠緩但又迅猛。
那是不能設計的,不能預想,那不是能學會和掌握的。不是技術,因而不能操作。想到技術,想要依靠技術,那就完了。他的傷殘使他不能經由觸摸而進發,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個明確的目的。
直接走向性,C不行。
那是深不見底的痛苦,恐懼,和絕望。
也許是在鏡子裡,也許是在燭光中,冷漠的紡織物沿著女
人熱烈的身體慢慢滑落,那是一片夢境。渴望已久,渴望干年。男人顫抖著撲進那片夢境,急切地看那現實,驚訝而焦灼地辨認:她豐盈的胸,她光潔修長的腿,肩膀,腰腹,動盪的雙臀向中間隱沒,埋藏進一道神秘的幽谷……哦,男人知道那是女人的召喚,是她的允諾……
可是,C不行。面對女人的召喚,他渾身發抖,但是,不能回應。觸摸不能使他迸發,不能,只能更加使他焦灼、驚駭、恐懼。那花朵不能開放。
他干年的渴望竟似無從訴說。就像丟失了一種性命悠關的——語言。
深不見底的黑暗飄繚不散,埋沒了那種語言。近乎枯萎的現實,依然沉寂。
現實不能拯救現實。那近乎枯萎的現實不能夠指望現實的拯救,甚至,也不能指望夢境。正如詩人L所說:夢境與夢想,並不等同。
我懷疑那性命悠關的語言是否還能回來。幾乎所有的人,都這樣懷疑,C那天賦的花朵是否還能開放。
她摟住他,像是摟住一個受傷的孩子。「沒關係,這沒關係,」她輕輕說。她撫摸他的枯萎的雙腿、消瘦的下身,看著那沉垂的花輕輕說:「這不要緊。」
他推開她,要她走開。
她便走開,從燭光中慢慢走進幽暗,遠遠地坐下。
時鐘嘀嘀噠噠,步履依舊。夜行列車遠遠的長鳴,依然如舊。拉緊的窗簾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那傷殘的花朵還是沉睡。那花朵要在遼遠的夢想裡,才能找回他的語言。直接走向性只能毀掉無邊的夢想。那夢想在等待自由和平安的來臨,那夢想要靠一個細節的催動。
要靠,凝望。
不,並不是目光的凝聚,並不是注目於現實或拘泥於夢境。而是相反,是目光的擴散是心神的漫展,是走進遙遠和悠久,是等待目光從遙遠的地帶一路歸來,心神從悠久的時間裡回首現在……那凝望裡,現實會漸漸融化。
那凝望裡,是教人入夢的萬語千言。
女人從幽暗中走出來,走進燭光,並不把那些紡織物披掛起來,步態悠緩但週身的肌膚坦然流蕩。那是一種訴說:在這兒,不用防備。
女人在燭光中漫步,身影輕捷,繞過盆花,光光的腳丫踏過掉落在地上的花瓣,咬牙一個發卡推進鬢邊,安詳如平素地梳裝打扮,那是一種訴說:這兒,你看這兒,這是我們自己的地方呀這兒沒有別人,這兒只有我和你,只有我的自由和你的目光,我嘛,我不怕你的目光,一點兒都不怕,你儘管那樣驚訝地看我吧,癡迷地看我吧,懷著無邊的慾望看我吧,你不是別人,你和我再不是別人。
女人坐下來,坐在地毯上抱攏雙膝,自由自在像一個孩子,不知危險的孩子,入神地看那一點燭火,看那小小的火焰,呼吸吹動它了,四壁光影搖動,她可能在想,在問:那麼這是在哪兒?這是何年何月?她可能在想,在回答:這就是我夢想的地方,這就是夢想的時間,是我夢想中的生命。
燭光裡,女人的肩膀微微地聳動,潔白的光芒輕輕地喘息,把烏黑的長髮從胸前撩開,鋪散向脊背鋪散向腰間,跪起來,吹滅燭火,跪著,看一縷細煙裊裊飄散。然後她走向窗口,拉開窗簾,讓淡淡的月光從容地進來,讓微拂的夜風平安地進
來,讓鋪向遠方的萬家燈火呈現眼前,我想那是在說:我們還在人間,但我們不再孤獨,世界依舊,但這是不再孤獨的時候。
女人光潔的背影伏在窗台上,有節奏地輕輕晃動,星空和燈火時而在她的肩頭隱沒時而在她的身旁閃現,她心裡大概有個旋律,光光的腳丫踏著節拍,踏著一個隨意的旋律。她認真地看著窗簾上的一個洞,那是男人抽煙時燒的,她看著那燒痕,像個專心閱讀的孩子,專心地閱讀竟至忘記了自己赤裸的肌膚處處都在蕩漾,我想那是說:此時此刻世界上只有你和我,此時此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全部人間那就是你和我呀……
那時,深不見底的黑暗才有可能慢慢消散。彷彿風吹草動,近乎枯萎的現實裡有了蓬勃的消息。
那時殘疾人C看著他的女人,全心全意地看著她的裸體,不,那絕不像大理石,更不像什麼雕塑,那僅僅是真實,是普通,不是冷峻的高貴而是溫馨的平凡,是親近,是一個女人鮮活的肌膚,有折皺,有彈力,還有硌痕,在靜謐的夏夜裡,那是天宇中亙古流湧的慾望在地上人間凝聚而成的殘酷和美麗……
然後一個細節不期而來。那個細節,如期而至。
那是什麼呢?只能記得,是一個不假思索的細節轟然觸動了萬縷生機。
也許是無拘的話語越過了禁忌,也許是無忌的形態擯棄了尊嚴,也許是不小心輕蔑了人間的一個什麼規矩,一種在外人面前不應該有的舉動,一個促不及想的呈現,猝不及想如同一道按耐不往的笑聲,多少帶著狂蕩和放肆猝然降臨……多麼美好的一個不小心哪!那是一個象徵:一切防禦都在那一刻徹底拆除,一切隔離驟然間在世界上崩塌,無需躲藏也無處躲藏,沒有猜忌也無需猜忌,不必小心,從此再不需要小心,從此我們就呆在這不小心裡面,不小心得像兩個打翻了人間所有規矩的壞孩子,浪子,我們是死也不回頭的浪子,我們就是江湖大盜我們就是牛鬼蛇神,肆無忌憚放浪不羈或者你就管那叫作淫蕩吧……
那很像是一個,儀式。
一種象徵。
她轉回身來,也許是赧然微笑,也許是暢然流淚,也許是目光的迷離灼燙,那是一個儀式,那是說:看哪,這就是我,我們在黑暗中互相找到了,在孤獨中我們互相找到了……那是個儀式那是說:看哪這就是我,我的靈魂我的肉體,我的胸,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腳丫,我的屁股,我的旺盛我的茂密我的慾望,我的被埋藏和忽略了數萬年的全部秘密如今一心一意向你敞開……那是說:看哪,這就是你的放浪的不知羞的女人,她從那叫作羞恥的黑暗裡回來了,從那叫作羞恥的孤獨中回到你這兒來了……那是說:看看你的女人吧,她已經沒有秘密已經沒有保留,有的只是像你一樣的飢渴和平凡,這飢渴的肉體和靈魂她跟你一樣,很久以來她就跟你一樣,很久以來就嚮往在你的眼前恢復她的平凡……
那便是愛的儀式。
C或者我,想:性,原是上帝為愛情準備的儀式。
這儀式使遠去的夢想回來。使一個殘疾的男人,像一個技窮的工匠忽然有了創造的靈感,使那近乎枯萎的現實猛地醒來,使傷殘的花朵霎那間找回他昂然激盪的語言……孤獨消散孤獨消散,孤獨消散我們看見愛情,看見羞恥是一種罪行,還有防備、遮掩、規矩、都是罪行,是醜陋。如醉如癡的坦露如顛如狂的交合,才是美麗。放浪跟隨著慾望,「羞恥」已沉冤昭雪,自由便到來……走過寒冷的冬天、殘酷的春天、焦灼的夏天,到了燦爛的秋天了,也許生命就是為了等候這一場狂歡,也許原野和天空就是為了籌備這個盛典,昂聳和流淌的花朵是愛的最終的語言、極端的語言,否則再說什麼好呢?再有什麼才能表達愛人的心意呢?再有什麼能夠訴說往日的孤寂和此刻的歡愉呢?再有什麼才能在這紛紜而隔膜的世間表明一塊神聖的極樂之地,再有什麼才能證實此時此刻的獨一無二呢?感謝上帝,感謝他吧,感謝他給愛留下了這極端的語言……現在,世界借助這語言驅逐了恐懼只承認生命的自由,承認靈與肉的奇思異想千姿百態胡作非為……一切都化作飄彌遊蕩的曠野洪荒的氣息,成為風,成為光,成為顫慄不止的草木,寂靜轟鳴的山林,優雅流淌的液體,成為蕩然無存的灰燼
等C明白了的時候,他和他的戀人都明白了的時候,才知道那傷殘的花朵已經得救。他們靜靜地躺著,睜著眼睛,聽天地萬籟之聲和自己的喘息融為一體。他們靜靜地躺著,從鏡子裡看自己。
他們不僅要看見對方,他們要同時看見他們兩個——看一個男人的女人和一個女人的男人。看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沒有阻隔沒有距離。他們要看見並且要羨慕鏡子裡那兩個交了好運的男人和女人……
他們看著鏡子裡的他們,直到看見身置其中的夜色不知不覺地談褪,周圍的星光和燈火漸漸寥落,晨曦從浩瀚的城市的邊緣慢慢升起。那時,一群鴿子開始在灰濛濛的晨空中盤旋,雪白,閃亮,一圈又一圈飛得很快,但沒有聲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流暢似乎都不與空氣摩擦。他們仰望那鴿群,他們的眼神好像是說:這群鳥兒是不是真的?待鴿群消失,不知又落向了哪裡,他們的目光也緩緩降落,落在對方的臉上,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近在眼前?我們是不是,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模到?他們把手伸向對方。男人的手伸向女人,C的手伸向他的戀人……
但是。
但是在我的印象裡,就在C的手伸向他的戀人之際,無邊的夢想變成了一個具體的惡夢。他的手向她伸去但是那兒空空的,空空的,C什麼也沒有摸到。在她曾在的地方,似乎還留著她的體溫她的氣息,但她已經不在。她已遠走他鄉。相隔千山萬水,他們已是天各一方。
空空的她的位置上只有寥落的星光和燈火、淡褪的夜色、浮湧的晨曦和千里萬里的虛空。C徒然地向那虛空中伸手向她,於是在我的記憶中,千里萬里的虛空中開始萬頭攢動人聲踴躍,但重重疊疊的眼睛都是對C無聲的譴責和無可奈何的勸慰,喧喧囂囂的聲音對殘疾人C重複著一句話: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你——不應該……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讓她愛上你。」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同她結婚。」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拖累她。」
「你愛她,你就不應該毀掉她的青春。」
可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沒有回答。
我為什麼不能使她幸福呢?
沒有回答。
我被剝奪了愛的權利了麼?一個沒有了愛的權利的人還會有什麼權利呢?他應該怎樣呢?一個喪失了愛的領空領海領土的人他應該到哪兒去呢?
沒有回答。彷彿沒有必要回答。
彷彿沒有必要去想這件事。就像沒有必要去想:為什麼活著就一定比死好。
C慢慢地穿起衣裳。窗外下起了雨,下得細碎,又不連貫。收音機裡說今年旱情嚴重,今年是歷史上降水量最少的年頭。收音機裡說,人在地球上越來越多,水在地球上越來越珍貴,水,正在到處引起恐慌。C習慣在早晨一邊穿衣起床一邊聽廣播,聽著地球上的種種消息,心裡像詩人L一樣明白:他的戀人不管在哪兒,但肯定就在這個叫作地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