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白色鳥 文 /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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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事實上,是我的那些信沒有寄出。我的那些晝思夜夢早已付之一炬。而詩人L的信已經寄出了,封好信封貼上郵票,莊重地像是舉行一個儀式,投進郵筒,寄給了他的心上人。
我沒有寄,我甚至沒有寫,那些和L一樣的慾望我只讓他藏在心裡。我知道真情在這個世界上有多麼危險。愛和詩的危險。當我的身心開始發育,當少女的美麗使我興奮,使我癡迷,使我暗自魂馳魄蕩之時,我已經懂得了異性之愛的危險,懂得了隱藏這真切慾望的必要。我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懂得了這些事。彷彿這危險與生俱來。我只記得第一次發現少女的美麗誘人,我是多麼驚訝,我忍不住地看她們,好像忽然發現了這個世界的神奇和美妙,發現了一個動人的方向。
那是一個期末的中午,我在老師的預備室裡準備畫最後一期黑板報,這時她來了,她跟老師談話,陽光照耀著她,確實
使人想到她是水,是水做成的,她的眼睛真的就像一汪水,長長的睫毛在撫弄那一汪水,陽光勾畫出她的鼻尖、雙唇、脖頸、和脖頸後面飄動的茸茸碎發。陽光,就像在水中蕩漾,幻現出一陣陣和諧的光彩,凝聚成一個迷人的少女。她的話很少,略帶羞澀地微笑,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自己的腳尖,看一眼老師又趕忙扭過臉去看窗外的陽光。七月的太陽正在窗外焦躁起來,在沿街的圍牆上,在空蕩蕩的操場上,在濃密的樹葉間和正在長大的花叢裡,陽光彷彿轟然有聲。屋子裡很安靜,只有我的粉筆在黑板上走出「的的達達」的聲音。我漸漸聽出她是來向老師告別的,她比我高兩個年級,她已經畢業了,考上了中學。就是說,她要走了。就是說她要離開這兒。就是說我剛剛發現她驚人的存在她卻要走了,不知要到哪兒去了。未及思索,我心裡就像那片空蕩蕩的操場了,就像那道長長的被太陽灼烤的圍牆,像那些數不清的樹葉在風中紛紛飄擺。
那空蕩蕩的操場上,有雲彩走過的蹤影。我生來就是一個不安份的男孩兒。那道圍牆延展、合抱,因而不見頭尾。紛紛飄擺的樹葉在天上,在地上,在身外在心裡。我生來是一個膽怯的男孩兒,外表膽怯,但心裡慾念橫生。
後來我在街上又碰見過她,我們迎面走過,我的心跳加速甚至步履不穩,時間彷彿密聚起來在我耳邊噪響使我什麼也聽不見。我怕她會發覺我的傾慕之心,因為我還只是一個男孩兒,我怕她會把我看成一個不潔的男孩兒。我走過她身旁,但她什麼也沒有發現,甚至沒有一點兒跡象表明她是否認出了我,她帶著習為常的舒展和美麗走過我。那樣的舒展和美麗,心中必定清明如水,世界在那兒不梁一絲凡塵。我轉身看她,她沒有回頭,她穿一件藍色的背帶裙,那飄動的藍色漸漸變小,只佔浩翰宇宙的一點,但那藍色的飄動在無限的夏天裡永不熄滅……
我一直看著她,看著她走進了那座桔黃色如晚霞一樣的樓房。
對,就是小巷深處那座美如幻景一般的房子。我或者詩人L每時每刻都嚮往的那個地方。我或者詩人L,每天都為自己找一個理由到那兒去,希望能看見她。我或者詩人L徘徊在她窗前的白楊樹下,仰望她的窗口。陽光和水聚成的美麗,陽光和水才有的燦爛和舒展,那就是她。那個少女就是她,就是N,就是O,因而也就是T。使我或者詩人L的全部夏天充滿了幻想,充滿了歷險,充滿了激情的那個少女,使我們的夏夜永不能安睡的那個少女,就是她,彷彿是N又彷彿是O,由於詩人盲目而狂熱的初戀,她成為T。
詩人把他的書包翻得底朝天,以為不小心把那些信弄丟了,他竟一時忘記,他把那些文思如湧的夜晚和癡夢不醒的白晝,都寄給了他的心上人。我沒有寫,我也沒有寄,我又僥倖走過了一道危險的門。我眼看著詩人L無比虔誠地走了進去,一路仍在懷疑那些夏天的詩歌是怎樣丟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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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哪件事發生在先,哪件事發生在後,是毫無意義的。歷史在行進的時候並不被發現,在被發現的時候已被重組。
比如說,女教師O已經死了,但如果死去的人都不能復活,我們便沒有歷史。比如說,女導演N現在在哪兒,我不知道,但如果消失的人不能重現,我們便無歷史可言。因而現在,這個由N和O凝聚而成的T,她即可以仍然帶著N和O的歷史,又可以有完全不同於N和0的經歷,她即可以在F和WR(以及後來的Z)的懷念之中保留其N和0的形象,也可以在L的初戀之中有了另一種音容笑貌。因而T,她仍然是個少女,仍然是個少婦,仍然是個孩子,仍然已經死了,仍然不斷地從死中復活,仍然已經消失,仍然在消失中繼續,成為我的紛紜不居的印象,成為詩人生命的一二部分,使詩人L的歷史得以行進。
甚至誰是誰,誰一定是誰,這樣的邏輯也很無聊。億萬個名字早已在歷史中湮滅了,但人群依然存在,一些男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一些女人的蹤跡依然存在,使人夢想紛呈,使歷史得以延展。
過一會,我就要放下筆,去吃午飯,忘記O,忘記N,暫時不再設想T,那時O就重新死去,那時N就再度消失,那時T就差不多是還沒有出生。如果我吃著午飯忽然想到這一點,O就勢必又會復活,N就肯定還要繼續,T就又在被創造之中,不僅在N和O的蹤跡上,還會在一些我不知其姓名的少女的蹤跡上復活、繼續、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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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父親問女兒:「聽說你把一個男同學給你的信交給了老師,是嗎?」
「是,」T說,「交了。交給了革委會。」
「為什麼?」
「為什麼?你知道他都寫了些什麼?無恥,我都說不出口。」
「可這一來他可麻煩了。他在別人面前沒法抬頭了。」
T低頭很久不語。然後說:「只要他改了,就還是好孩子,不是嗎爸爸?」
「是。是的。照理說應該是這樣。」但是父親想,事實上未必這麼簡單,知道這件事的人會永遠記住這件事,也許有人永遠要提起這件事讓那個叫作L的孩子難堪,將來也許有人會用這件事來攻擊他,攻擊那個叫L的人。再說,要那個男孩子改掉什麼呢?改掉性慾還是改掉愛慾?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麼的話;那麼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別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誠實,是坦率,是對別人的信任,學會隱瞞,把自己掩蓋起來,學會的是對所有人的防範。
父親一時無話可說,帶著迷惑回到臥室,呆呆地坐著,想。
「你跟她說了?」母親進來。
父襲「嗯」了一聲。
母親剛剛洗完澡,脫去浴袍,準備換衣裳。母親在父親面前脫去浴袍,在燈光下毫不介意地坦露著身體,並且專心地擦乾自己的身體。父親看著她。
「你怎麼跟她說的?」
父親不回答。也許是不知該怎麼回答。
女人赤裸著身體,這兒那兒地挑選她要穿的衣裳,神情無比坦然。她在一個男人面前走來走去,彷彿僅僅因為是夏天,因為一點兒也不冷,所以不需要穿衣裳。男人看著她,有些激動,但父親知道那不完全是性慾,而是這個女人對這個男人的毫無防範之心使他感動,使他驚歎,使他按捺不住地要以什麼方式表達這種感受,以某種形式確認和肯定這感受,以某種極端的語言來響應她,使她和他都從白天的謊言中倒戈反叛出來,從外面回到家中,從陌生的平安回到自由的平安裡來。而這時,那極端的語言就是性,只能是性,雖然這語言仍然顯得非常不夠……
父親似乎剛剛發現,母親已經老了,她有點兒老了,正朝向老年走去,她在發胖,腰粗了,肚腹沉重,歲月使她不那麼漂亮了。你還愛她嗎?如果她已經不再年青不再那麼性感,你還愛她嗎?當然,毫無疑問。為什麼?父親從來沒有試圖回答過這樣的問題。只有父親他自己知道,他曾與一個年輕的女人互相迷戀過,那個女人,比母親年輕也比母親漂亮,沒有哪點兒不如母親,父親借口出差到她那兒去住過……那個女人要他作出選擇,選擇一個,「你應該有點兒男子漢氣概,到底你最愛的是誰?是我還是別人……」這件事沒人知道。這件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世上有這樣的事,過去有過,現在和將來還會有,男人或者女人都可能有,是誰並不重要。母親不知道這件事,她沒有發覺,為此父親至今有著負罪感。最終父親作出了選擇,還是離開了那個女人,回來了,回到母親身邊。為什麼?男人自問,但無答案,或者答案僅僅是他想回來,確實想回來。這就是愛吧。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女人不如這個女人,如果不是因為他不得不回來,而是因為他確實想回來,父親想,這就是愛情。
「女兒,她說什麼?」母親問。
妻子回頭看丈夫,發現男人的目光在搖蕩,女人才發現自己的樣子,低頭會意地笑一下。然後她披一件睡袍在自己赤裸的身上。並不是為了躲藏,也許是為了狡猾或是為了隆重。
男人記起了南方,在南方,若干年前的一個夏夜,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的裸體時的情景。那時女人羞得不肯解衣,男人慾火中燒甚至有些粗暴,女人說「別別,別這樣」,她掙脫開他,遠遠地站著十遠遠地看他,很久,喃喃地說「讓我自己,好嗎?讓我自己,讓我自己給你……」,然後在男人灼烈的目光下,她慢慢敞開自己,變成一個無遮無掩的女人。「讓我自己給你」,這句話永遠不忘,當那陣瘋狂的表達結束後,顫抖停止,留下來的是這句話。永遠留下來的,是她自己給了你,她一心一意地給你,那情景,和那聲音。她要你,她要你要她,紛亂的人間在周圍錯綜交織,孤獨的地球在宇宙中寂寞地旋轉,那時候,她向你敞開,允許你觸動她,觸動她的一切秘密,任憑你進入她,一無牽掛,互相在對方全部的秘密中放心大膽地呼吸、察看、周遊和暢想。在那南方的芭蕉樹下,月色或者細雨,在那座只有蟲鳴只有風聲的南方的庭院裡,「讓我自己給你」,正是這句話,一次又一次使男人興奮、感動、狂野和屈服,留給他回味和永不枯竭的依戀。
父親和母親開始做愛。
他們要創造一種前所未有的形式,凡間所未有的形式,外界所不容的自由的訴說和傾聽,讓一切含羞的花草都開放以便回到本該屬於他們的美麗的位置。
那就是他曾經流浪,但最終還是要回來的原因吧?
那就是她曾經也許知道了他的淪落,但終於不說,還是救他回來的原因吧?
男人在噴湧,女人在流淌。
夏夜,星移斗轉,月湧月落。
父親,和母親,在做愛。
這樣的時候,女兒一天天長大。
父親和母親聽見,女兒,那夜很晚才睡,女兒屋裡的燈光很久很久才熄。
父親想起那個名叫L的男孩兒,想起自己和他一樣年紀的時候,父親像我一樣,為自己慶幸,我們躲開了一道危險的門,我們看見L走了進去。
父親問母親:「為什麼,性,最要讓人感到羞辱?」
母親睡意已依:「你說什麼?哦,是的。」
父親問:「真的,很奇怪。人,為什麼會認為性,是不光彩的呢?最讓人感到羞辱的為什麼是性而不是別的?為什麼不是吃呢?這兩件事都是生存所必須的,而且都給人快感,可為什麼受到這麼不同的看待?」
母親睜開眼,翻一個身:「哦,睡吧。」
「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嗯?」
「是,很奇怪。睡吧。」
父親問:「女兒,她應該懂得愛情了吧?這樣的年齡。喂,你像她這年齡的時候,懂了嗎?」
「我忘了」
「至少,對男孩子,你們開始留意了吧?」
「可能吧。可能有一點兒。」
「什麼感覺?主要是什麼樣的感覺?」
母親那邊響起鼾聲,且漸漸沉重。她年輕時不這樣,那時她睡得輕盈優美。
半夜,男人從夢中醒來,依在女人肩頭,霎時間有一個異常清晰的靈感:「喂,喂喂,我想是這樣,因為那樣的時候人最軟弱,那是人表達自己軟弱的時候。」
母親睜開眼睛,望著窗外的星空,讓父親弄得睡意全消。
父親:「表達自己的軟弱,即是表達對他人的需要。愛,就是對他人的依賴,對自由和平安的依賴,對依賴的依賴,所以……所以……」
母親:「所以什麼?」
父親:「所以那是危險的……」
母親:「危險的?」
父親:「你不知道他人會不會響應。是響應還是蔑視,你沒有把握。」
父親和母親,男人和女人,他和她,或者我和你,默默無語遙望星空……
93
因此,模糊的少女T,在詩人L初次失戀的夏天重新分裂為N和O。這最先是因為少女o愛上的是少年WR。
少女O這清晰的戀情,使模糊的少女T暫時消散。
WR跟著母親從農村來到這座城市,在那所廟院改成的小學裡讀書,他的第一個朋友就是O。待他高中畢業,闖下大禍,又不得不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記得他的最後一個朋友,還是O。
很多年後,時代有所變遷,WR從罕為人知的西部邊陲回來,我們一起到那座廟院裡去過一回。那時,我們的小學已經遷走,往日的寺廟正要恢復。我們在那兒似乎察看我們的童年,看石階上熟悉的裂縫和殘損,看磚牆上是否還有我們刻下的圖畫,看牆根下的草叢裡是否還藏著蛐蛐,看遍每一間殿堂那曾是我們的教室,看看幾棵老樹,短暫的幾十年光陰並不使老樹顯示變化。每一間教室裡都沒有了桌椅,空空的,正有幾個僧人在籌劃。僧人問我們來幹嘛,從哪兒來。我們說,我們在這兒的每一間屋子裡都上過課。一位老和尚笑著點頭,說「希望你們以後還來」,其他幾個和尚看樣子年紀都不超過我們。
「你是在每一間裡都上過課嗎?」
「每一間。你呢?」
在不同的時間裡,我們曾在同一個空間裡讀同樣的書,在相同的時間裡,我們在不同的空間裡想近似的事。時間或者空間的問題罷了。印象與此無關,不受時空的妨礙,我現在總能看見,在那所小學裡我與WR同窗就讀。如果這樣,我又想起那個可怕得讓人不解的孩子,當然他也就與WR同班。那時,夏天過去了很久,廟院濕潤的土地上被風刮得蒙上一層細土,太陽照進教室的門檻,溫暖明亮的一線在深秋季節令人珍視。他來了,男孩兒WR站在門外的太陽裡。向教室裡看。有人說:「看,一個農村來的孩子」。一看便知他來自農村,衣褲都是黑色土布縫的,身體非常強健。老師進來,對全班同學說:「從今我們又多了一個新朋友。」他邁過門檻,進來,站著。老師說:「告訴大家你的名字。」他說了他的名字,聲音很大,口音南腔北調,引起一片哄笑。老師領他到一個空位子上坐下,那位子正與小姑娘o相鄰。我記得小姑娘O沒有笑,或者也笑了。但又忍住,變成對WR歡迎似的微笑。0柔聲細氣地告訴WR應該把書包放在哪兒,把鉛筆盒放在哪兒,把鉛筆盒放在課桌前沿正中,把課本放在桌子有邊。
「老師讓你把書打開,你再把它拿過來打開,」小姑娘0對他說。
「好了,」小姑沒O說,「現在就這樣,把手背到身後去。」
「你叫什麼?」男孩兒WR問,聲音依舊很大。
O回答他,聲音很輕。
有人發出一聲怪笑。我知道,肯定是那個可怕的孩子。隨即有人附和他。
「是誰?誰這麼沒禮貌?」老師問,嚴肅地看著整個教室。
O看看WR一付替別人向他道歉的眼神。
那個季節,也許老白皮松上的松脂已經硬了,那個可怕的孩子不能把松脂抹在WR頭髮上,不能用對付我的方法來試驗WR的實力了。也許是這樣,因為松脂硬了。總之那個可怕的孩子選擇了另一種方法。他先是發現WR的口音是個弱點,下了課,老師剛走出教室,他就怪腔怪調地學著WR的口音叫WR的名字。WR以為這是友好,問他:「你叫什麼?」可怕的孩子不回答,繼續變換著腔調喊WR的名字。通過諧音使他的名字有另外的意思,有侮辱人的意思。於是全班的男生都這樣叫起來,高聲笑著叫來叫去。我也喊他,笑他,我確實覺得好玩,我喊他笑他的時候心裡有一絲陰冷的東西掠過又使我同情他,但我不能停止,我不願意從大家中間被孤立出去。WR沒弄懂其中意味,不吭聲,看著大伙,覺得很奇怪:真有那麼好笑嗎?也許真那麼好笑,WR有點兒慚愧,偶爾尷尬地笑笑,不知該說什麼。
小姑娘O站出來,站在WR身邊,沖所有的男生喊:「幹什麼你們,幹什麼你們欺負新同學!」
我,和其他好幾個男生都不出聲了。WR有點兒懂了,盯著那個可怕的孩子看。上課鈴響了。
放學時,大家走在路上,那個可怕的孩子忽然把WR和O的名字一起喊,並且說:「嘿,他們倆是一對兒呀。」所有的男生又都興奮起來,跟著他喊。「他們倆要結婚啦!」「他們倆親過嘴啦!」WR走過去,走到那個可怕的孩子面前,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非常簡單,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鎮定地看著WR。但這一回他碰上的不是我,是WR。WR也看著他,問他:「你再說不說了?」可怕的孩子站起來,狠狠地盯著WR。但是仍然非常簡單,WR又是一拳把他打倒。這是可怕的孩子沒想到的,他站起來,有那麼一會兒顯得有些慌。WR揪住他不讓他走:「我問你聽見了嗎,你以後再說不說了?」可怕的孩子也有著非凡的意志,他不回答,而且他有著不同尋常的心計,他知道打不過WR所以他不還手,他要贏得輿論的同情,他扭過頭去看著大伙,這樣,既是對WR的拒斥,又是在說「你們大家都看見了吧」。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可怕的孩子坐在地上不起來,又恢復了鎮定,他要為明天的告狀贏得充分的證據。所有的男孩子都驚得站在原地不動。那個可怕的不可思議的孩子,現在我想起當時的情景我還是不能相信他只是個孩子。我非常害怕,為WR,也為自己。小姑娘O和幾個女孩子走來,把WR拉開了。可怕的孩子還是贏了,他沒有屈服,這使得其他的孩子對他又欽佩又畏懼,而且他沒有還手,他贏得了輿論並且手中握有一份必然的勝訴。
WR仍然掉進了被孤立的陷阱,他一個人走回家去。可怕的孩子在大家中間,男孩子們跟著他走,在他周圍,我也在,我們跟著他走,像是要把他護送回家的樣子。最後他說:「明早上學誰來找我?咱們一塊兒走。」明天,好幾個孩子都會來的,跟他一塊去上學,肯定。
有很多天,我和那個可怕的孩子在一起,在大家中間,遠遠地望著被孤立的WR。沒有人跟他一起玩,他覺得很奇怪,但他好像不大在意。他剛剛來到這座廟院,一切都很新奇,他玩了雙槓玩攀登架,獨自玩得挺開心。他有時望著我們,並且注意地看那個可怕的孩子。可能就在這時候,小姑娘O成了他的朋友,他在這座城市裡的第一個朋友。他從小姑娘O那兒借來很多書,課間時坐在窗台上,一本又一本看得入迷。他竟然認識那麼多字,看書的速度就像大人。
「你真的每一個字都看了嗎?」老師問WR。
「都看了,老師。」
「看懂了?」
「有些地方不太懂。」
「誰教給你這麼多字的呢?」
「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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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爸爸呢?」小姑娘o問。
這是星期天,在O家,在那座漂亮的房子裡。
「我也不知道,」男孩兒WR說。
「你沒見過他?」
「沒見過。也許我沒有爸爸。」
O的母親走過這兒,停下。
「我想,也許有的人有爸爸,有的人壓根兒就沒有爸爸。」
O的母親彎下腰來看WR,問:「誰跟你這麼說的?」
「就像有的人有弟弟,有的人沒有弟弟,有的人有兩個弟弟,還有姐姐妹妹哥哥,有的人只有母親。」
O的母親忍俊不禁,開始喜歡這個男孩兒,心中無限憐愛。
小姑娘O抬頭看她的母親:「他說得好像不對,是吧媽媽?」
o的母親,臉上的笑容消失。
WR說:「我是我媽生的,跟別人無關。」
O的母親說:「我想一定是你媽媽這麼告訴你的吧?」
「您怎麼知道?」
「哦,你不是說只有媽媽嗎?」O的母親摸摸WR的頭,歎一口氣,走開。
這是WR第一次走進那座夢幻般美麗的房子。小姑娘O披散著頭髮,又喊又笑像個小瘋子,男孩兒WR的到來讓她欣喜異常。「嘿,你怎麼來了?」她把他迎進客廳。「哎,你要到哪兒去,你本來是要去哪兒?」她風似的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出現,拿來她喜歡的書和玩具,拿來她愛吃的糖果,招待WR。「你就是要來找我的嗎?不去別處就是到我家來,是嗎?」男孩兒被她的情緒感染,拘謹的心情一掃而光。這是冬天的一個週末,融雪時節,外面很冷,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牆根時彎上去豎起來,牆壁是淺藍色,陽光在那地變成溫和的綠色,有些地方變成暖洋洋的淡紫。逆光的窗欞呈銀灰色,玻璃被水霧描畫得朦朧耀眼。寬闊的地板上有一個男孩兒靜立的影子,有一個小姑娘跳動的影子,還有另一團影子在飄搖,那是一根大鳥的羽毛。窗邊,一隻原木色的方台,上面有一隻瓷瓶,瓶中一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絲絲縷縷的潔白無時不在輕舒漫卷,在陽光下像一團奇妙的火焰——不過它並沒有引起男孩兒的注意,因為他不是Z他是WR。
男孩兒剝開糖果。男孩兒翻來覆去地琢磨一個拼圖玩具。糖果的味道誘人,男孩兒又剝開一顆。男孩兒和小姑娘時而坐在沙發上,時而坐在地板上,時而坐上窗台。男孩兒聽小姑娘東一句西一句地講,並不知她都在講什麼。小姑娘東一句西一句地問,男兒孩有問必答。自從離開農村,WR還沒感到過這麼快樂。
O的母親到另一間屋子裡,坐在鋼琴前,沉穩一下心緒。O的父親走進來隨便看看。母親說:「那個男孩子挺好,我真喜歡他。」「可是,」母親又說,「他說他沒有爸爸。」「怎麼?」「他說,就像有的人沒有弟弟,他沒有爸爸,壓根就沒有。」母親沒有笑。父親也沒笑。父親走出去之後,母親開始彈琴。
琴聲緩緩,在整座房子裡迴旋,流動。
「喂,我可以到別的屋子去看看嗎?」WR問。
「你看唄。哦對不起,我要去一下廁所你自己去看吧。」小姑娘很有禮貌。
伴著琴聲,男孩兒在整座房子裡走。
讓WR驚訝的是,這裡有那麼多門,推開一扇門又見一扇門,推開一扇門又見幾扇門,男孩兒走得有些糊塗了。
「哎,o--!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我在廁所。你再等一會兒好嗎?我本來只想撒尿,可現在又想拉屎啦!」有禮貌的小姑娘天真無忌地喊。
再推開一扇門,裡面全是書架,書架與書架之間只能走過一個人,書架高得挨著屋頂,可能有一萬本書。走過一排排書架,窗台上有幾盆花,有一隻睡覺的貓。WR不驚醒那隻貓,讓他興奮的是這兒有這麼多書,他靜靜地仰望那些書,望了很久,想起南方,想起媽媽說過,在南方那座老屋子裡有很多很多書,「是誰的」,「一個喜歡讀書的人留下的」,「現在那些書呢」,「全沒有了」,「哪兒去了」,「嗯……哦,又都讓那個人帶走了」,「全帶走了嗎」,「你喜歡讀書嗎」,「喜歡」……
琴聲流進來,輕捷的腳步,o走進來。
「我是誰?」小姑娘摀住男孩兒的眼睛。
「哈,我知道,我聽見你來了。你拉屎拉得可真快。」
「我從來都拉得這麼快,才不像我爸爸呢,拉呀拉呀,拉一個鐘頭。」
「你別瞎說了,那麼長?」
「我幹嘛瞎說呀,不信你問他自己去。爸——,爸——!」
「什麼事?」O的爸爸在另一間屋子裡應著。
「是不是你拉屎要拉一個鐘頭?」
「你說少了,我的閨女,最高記錄是一個鐘頭又一刻鐘。不過我同時看完了一部長篇小說。」
兩個孩子大笑起來。
「我沒瞎說吧?因為他不愛吃青菜。」
男孩仰望那些書。
「這麼多書,都是你爸爸的嗎?」
「差不多。也有我媽的。」
「能讓我看幾本嗎?」
「你能看懂?」
男孩兒羞愧地不說話,但仍望著高高的書架。
「爸——!媽——!」小姑娘喊,「你們能借幾本書給我的同學嗎?」
O的父母都進來。父親說:「很可能這兒沒有你們喜歡的書。」父親說:「跟我來,這邊可能有。」父親指著另一排書架說:「看看吧,有沒有你想看的?」
WR找到一本。我想可能是一本小說,是《牛虻》。
母親說:「喔,這你能看懂?」
「這像是一本打仗的,」WR指著封面上的圖畫說,「這麼厚的書我看過好幾本了。」
父親和母親相視而笑。
父親說:「讓他試試吧。」』
母親說:「誰教會你那麼多字的?」
「我媽。」
小姑娘O說:「好啦,借給你啦!」
男孩兒WR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時太陽已經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來的時候更冷,沿途老房簷頭的融雪又都凍結成了冰凌。借助昏黃的路燈,他一路走一路看那本書,不斷呵一呵幾乎要凍僵的手。我還記得那書中的幾幅插圖,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兩幅:一幅是牛虻的臉色忽然變得可怕,在窗口探身,看街上正走過的一隊演雜耍的藝人;一幅是牛虻把頭深深地埋進瓊瑪的臂彎,渾身都在發抖,那時瓊瑪要是問一句「你到底是誰」,她失去多年的亞瑟也許就會回來了。未來,我想,WR在遙遠的西部邊疆,會特別記起另一幅:亞瑟用他僅有的錢買通水手,在一個深夜坐著小船,離開故鄉,離殲那座城市,離開十三年才又回來。
95
WR問我:「你真的喜歡他嗎?」他是說那個可怕的孩子。
我愣了一下,沒回答。
沿著河岸,沿著落日,我們到那座院廟裡去。奶奶要去那兒開會,WR的母親也去。WR說,晚上那兒特別好玩,沒有老師,光有好多孩子,有好多蛐蛐,看門的老頭才不管我們呢。
WR說:「你真的跟他好嗎?」他還是說那個可怕的孩子。
我說:「他現在跟我好。」
老廟有好幾層院子,天還沒黑,知了在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唱個不住。大人們都到盡後院去開會,囑咐我們一群孩子好好玩別打架。孩子們都爽快地答應,然後喊聲笑聲壓過了知了的叫聲。看門的老人搖一把芭蕉扇,坐在老白皮松下喝茶。男孩子們玩騎馬打仗,滿院子裡「殺」聲一片,時而人仰馬翻;WR是一匹好「馬」,背著我橫衝直撞所向披靡。女孩子們踢踢踏踏地跳房子,跳皮筋,不時被男孩子們的戰爭沖得四散,尖細的嗓音像警報那樣響。看門的老人顧自閉目搖扇,唱幾句戲,在「戰亂」中偶爾斥罵一聲,張開手維護他的茶盞。
「你真的願意跟他好?」WR還是問我。
跑累了,我們坐在台階上,WR用報紙卷一些小紙桶兒,預備裝蛐蛐。
我說:「你呢?」
WR以他固有的率真說:「我討厭他。你呢?」
我以我的膽怯回答:「我也不知道。」
這就是我們性格中那一點兒與生俱來的差別。
WR說:「你怕他,你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對嗎?大伙都怕他,其實誰也不是真的喜歡他。」
我不作聲,但我希望他說下去。
WR說:「你們都怕他,真奇怪。那小子有什麼可怕?」
我說:「你心裡不怕嗎?」
WR說:「我怕他個屁!要是他再那樣喊我的名字,你看我還會揍他。可是你們幹嘛都聽他的?」
我忽然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再沒有拿WR的名字取笑過。
太陽完全落了,天黑下來,WR說:「噓——,你聽。」廟院裡開始有蛐蛐叫,「嘟嘟——」,「嘟嘟——」,叫聲還很輕。
WR說:「這會兒還不多呢,剛醒。」說罷他就跳進牆根的草叢裡去。
月光真亮,透過老樹濃黑的枝葉灑在院牆上和草地上,斑斑點點。「嘟——嘟嘟——」,「嘟嘟——嘟嘟嘟——」,這邊也叫,那邊也叫,蛐蛐多起來。男孩子們東兒一堆西兒一夥,既著屁股順著牆根爬,頭扎進草叢,耳朵貼近地面,一動不動地聽一陣,忽又「咧咧涮」地快爬,影影綽綽地像一群貓。廟院裡靜下來,空落落的月亮裡只有女孩子們輕輕巧巧的歌謠聲了:「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她們沒完沒了地跳皮筋。WR找到一處牆縫:「嘿,這傢伙個兒不小,叫聲也亮。」說著掏出小雞兒,對準那牆縫滋了一泡尿。一會兒,一隻黑亮亮的蛐蛐就跳出來,在月光下愣愣地不動。
那晚,我們抓了很多蛐蛐,都裝在紙桶兒裡。那晚,我們互相保證,不管那個可怕的孩子跟不跟我們好,我們倆都好。後來又有兩個男孩子也加入到我們一起,我們說,不管那個可怕的孩子不跟我們之中的誰好,我們互相都好。看門老頭打起呼嚕。到處還都有蛐蛐叫。女孩子們可能打算跳到天明去,「八五六,八五六,八八八九九十—……」月亮升高變小,那廟院就顯得更大更深,我心裡又高興又擔憂。
幾天後,我聽到一個喜人的消息:那個可怕的孩子要走了,要跟著他家裡到外地去了。
「真的麼?」
「真的,他家的人已經來給他辦過轉學手續了。」
「什麼時候?」
「前天,要麼大前天。」
「我是說他什麼時候走?」
「不知道,可能就這幾天。」
我再把這消息告訴別人。
一會兒,那個可怕的孩子出現在我面前:「你很高興是不是?」
我愣在那裡。
「我要走了,你很高興吧?」他瞇縫起眼睛看我。
我愣愣地站著,不知怎樣回答。
「你怎麼不說話啦?你剛才不是還挺高興嗎?」
我要走開,他擋在我面前。
這時WR走來,把我護在身後,看著那個可怕的孩子:
「反正我很高興,你最好快點兒滾蛋吧。」
可怕的孩子恨恨地望著WR,WR也毫不含糊地望著他。
在我的印象裡,他們倆就那麼面對面站著,對視著,互不示弱,什麼話也沒有,也不動,好像永遠就這樣,永不結束。
96
與此同時我想起,在那間有一萬本書的屋子裡,WR和O也曾面對面站著,什麼話也沒有。
中間隔著高高的書架。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們可以看見對方,但都低頭看書,誰也不看誰。左手端著翻開的書,但從一層層排列的書之間,他們的右手拉在一起。那是他們即將高中畢業的那一年。
那時他們都長高了。少年更高一些。少女薄薄的襯衫裡隱約顯露著胸衣了。他們一聲不響似乎專心於書,但兩隻拉在一起的手在說話。一隻已經寬大的手,和一隻愈見纖柔的手,在說話。但說的是什麼,不可言傳,罄竹難書。兩個手指和兩個手指勾在一起,說的是什麼?寬大的手把纖柔的手攥住,輕輕地攥著,或使勁攥一下,這說的是什麼?兩隻手分開,但保持指尖碰指尖的距離,指尖和指尖輕輕地彈碰,又說的是什麼?好半天他們翻一頁書,兩隻手又迅速回到原處,說的是什麼?難道真的看懂了那頁書麼?寬大的手回到原處但是有些猶豫,纖柔的手上來把他抓住,把拳頭鑽開,展開,纖柔的手放進去,都說的是什麼呢?兩隻手心裡的汗水說的是什麼?可以懂得,但不能解釋,無法說明。兩隻手,糾纏在一起的十個手指,那樣子就像一個初生的嬰兒在抓撓,在稚氣地捕捉眼前的驚訝,在觀看,相互詢問來自何方。很安靜,太陽很安靜,窗和門也很安靜,一排排書架和書架兩邊的目光都很安靜,確實就像初生之時。兩隻拉在一起的手,在太陽升升落落的未來,有他們各自無限的路途。
WR的目光越過書的上緣,可以看見O的頭頂,頭髮在那兒分開一條清晰的線,直伸向她白皙的脖頸。O呢,從書的下緣,看見那兩隻手,看見這一隻比那一隻細潤,那一隻比這一隻黝黑、粗大。我想不起他們是怎樣找到這樣的形式的,在那間書架林立的屋子裡,他們是怎樣終於移動成這樣的位置的。那必是一段漫長的時間,漫長如詩人L的夏夜,甚至地球的溫度也發生了變化,天體的結構也有了改變,他們才走到了現在的位置。
但發生,我記得只是一瞬間,不期而至兩隻手偶然相碰,卻不離開,那一瞬間之後才想起是經過了漫長的期待。
我不記得是從哪一天起,WR不再貪饞地剝吃小姑娘的糖果了。也不記得O是從哪一天起才不再坐在廁所裡對男孩兒大喊大叫了。尤其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少年和少女互相開始彬彬有禮,說話時互相拉開至少一米距離,有時說話會臉紅,話也少了,非說不可的話之外很少說別的。躺在沙發上,滾到地板上,躥到窗台上,那樣的時光,沒有了。那樣的時光一去不再。不曾意識到它一去不再,它已經一去不再。週末,O的母親仍然喜歡彈那支曲子,她坐在鋼琴前的樣子看上去一點兒都沒變。琴聲在整座房子裡迴旋,流動。少年WR來了,有時少女O竟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間裡。他來了,直接到那間有一萬本書的屋子裡去,常常都見不到她。有時WR來了,在路上碰見O的母親,O的母親把家門的鑰匙給他,說:「家裡沒人,你自己去吧。」有時WR來了,O正出家門,他問:「家裡有人嗎?」她說:「我媽不在,我爸在。」然後擦肩而過。WR走時,要是O還在自己的房間裡,母親就會喊她:「WR要走了,怎麼你也不出來一下?」她出來,可他已經走了。他走了,在那間有一萬本書的屋子裡呆了整整一下午,然後回家。他走時常常借走好幾本書。再來時把那些書還回來,一本一本插進書架,插進原來的位置。
O的父親說:「呵,你要把我的書全讀完啦。」
O的父親說:「關鍵不是多,是你有沒有真正讀懂。」
O的父親說:「承認沒有讀懂,我看這態度不壞。」
O的父親問:「那麼,你最喜歡哪些書?」
O的父親問:「為什麼?」
O的父親問:「將來你要學什麼呢?將來,幹什麼?想過嗎?」
O的母親坐在鋼琴前。O的父親走進來:「WR我很喜歡他。」母親停止彈奏,扭臉看父親。父親說:「他誠實。」母親又翻開一頁樂譜。父親說:「他將來或者會大有作為,或者嘛……」母親又扭過臉來。「或者會有,」父親說,「大災大難。」「怎麼?你說什麼?」「他太誠實了,而且……」「而且什麼?」「而且膽大包天。」「你跟他說了什麼?」「我能說什麼?我總不能勸他別那麼愛看書,我總不能說你別那麼誠實坦率吧?」
有一天WR走過那間放書屋子,看見O也在那兒,看見好幾架書都讓她翻得亂七八糟,地上、窗台上都亂堆著書。她著急地問他某一本書在哪兒。他很快給她找到。他說:你要看這本的活,你還應該先看看另一本。他又去給她找來一本。他說:你要有興趣,還有幾本也可以看看。他東一下西一下找來好幾本書,給她。他一會兒爬到高處。一會兒跪在地上。說還有一本也很好,哪兒去了呢?「噢,我把它拿回家了,明天我給你帶來」。
她看著他,看著那些書,很驚訝。
他也一樣,在她驚訝地看著他的時候,他好像很久才認出她來,從一個少女茂盛的身體上認出了當初的那個小姑娘,或者是想了很久才斷定,那個小姑娘已經消逝在眼前這個少女明媚的神情之中了。
站在那驚訝裡回溯,才看見漫長的時日,發現一段漫長的時日曾經存在和已經消逝。那漫長的時日使我想起,詩人L在初夏的天空裡見過的那只白色的鳥,飛得很高,飛得很慢,翅膀扇動得瀟灑且富節奏,但在廣袤無垠的藍天裡彷彿並不移動。WR和O站在驚訝裡,一同仰望那隻鳥,它彷彿一直在那兒飛著,飛過時間,很高,很慢,白得耀眼,白得燦爛輝煌,一下一下悠然地扇動翅膀……
97
天上,白色的鳥,甚至雨中也在飛翔。
雨,在窗前的大樹上響,響作一團,世界連成一片聽不到邊際。只有這雨聲,其它都似不復存在。WR繞過面前的書架,繞過一排排書架——一萬本書,繞過寂靜地躺在那兒的干年記載,在雨聲中走進詩人L屢屢的夢境。
「哦……會不會有人來?我怕會有人來……」
「不要緊,我只是看看,你的手……」
「我的手?哦,不是就這樣兒……我怕也許會有人來……」
「今天他們,都不出去嗎?」
「誰?呵,早晨我媽好像是說要出去……你的手這麼熱,怎麼這麼熱?哦別,會有人來的……」
貼著灰暗的天穹,那隻鳥更顯得潔白,閃亮的長翅上上下下優美地扇動,彷彿指揮著雨,掀起漫天雨的聲音。
「他們說要去哪兒?」
「好像是要去看一個什麼人。」
「喔,你的手這麼小。」
「早晨他們好像是說,要去看一個朋友。什麼?呵,比比。」
「這樣,手心對手心。」
「唉——,為什麼我們的這麼小,你們的那麼大?」
「你聽,是誰……」
雨聲。雨聲中有開門聲。隆隆的雨聲中,開門聲和腳步聲。
「噢,是爸爸。爸爸出去了。」
鈴聲。是電話。腳步聲,媽媽去了。電話不在這邊,在客廳裡。
「你的頭髮真多。我見你有時把頭髮都散開……」
「好嗎?」
「什麼?」
「散開好嗎?還是這樣好?哦別,哎呀哎呀我的頭髮……」
「嗯?怎麼了?」
「我的頭髮掛住了,你的鋼筆,掛住你的鋼筆了……」
白色的鳥,像一道光,像夢中的幻影,在雲中穿行,不知要飛向哪兒。
「哦,你的臉也這麼熱……哦輕點兒……媽媽還在呢。」
「她不來。她很少到這兒來。」
「也許會來。哦哦……你幹嘛呀,不……」
「沒有扣子?」
「不。別。不。」
「沒有扣子嗎?」
「沒有。」
「在哪兒?」
「別,你別……她也許會來那就來不及了……」
門響,媽媽房間的門。腳步聲。廁所的門響。雨聲,遠遠近近的雨聲。馬桶的沖水聲。「喂,我也走啦,」母親在過道裡喊,「家裡就你們倆啦,別光看書看得把吃飯也忘了。喂,聽見了嗎?」「聽見啦。」「下掛面,總會吧?」「會!你走吧。」開門聲。關門聲。是大門。腳步聲,下樓去了,腳步聲消失在雨裡……
雨聲。世界只剩下這聲音,其它都似不復存在。
「在哪兒?」
「哦你,幹嘛要這樣……」
「在哪兒?」
「後面……你幹嘛……在背後,別……」
「哪兒呢?」
「不是扣子,是鉤起來的,哦……一個小鉤兒……」
那隻貓,在過道裡、客廳裡、廚房裡輕輕地走,東張西望。那隻貓走到陽台,叫兩聲,又退回來,在鋼琴旁和一盆一盆的花間輕輕地走,很寂寞的樣子。那隻貓,在空空的房子裡叫了一會兒,跳上窗台,看天上的雨。天上,那隻鳥在盤旋,穿雲破霧地盤旋,大概並不想到哪兒去,專是為了掀起漫天細雨……
「我怕會有人來,哦……你膽子太大了,也許會有別人來……」「你真的喜歡……真的這麼想嗎……」「喔,你怎麼是這樣……」「不知道。」「一直都是這樣嗎?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這樣?」「從什麼時候?喔,你一直這樣麼……這麼……」「你真這麼想這樣嗎……」「想。嗯,想。你呢?」「不。不,我不知道……我只想靠著你,靠在這兒……哦,我也不知道……可我只是想靠在這兒,你的肩膀真好……」「你看不見你自己。因為,你看不見你自己,有多漂亮。」「是嗎?」「當然是。」「哦是嗎,真的?」「不騙你,我不騙你。」「真的嗎,我?」「你,可不是你?你自己不知道?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嗎?」「不知道。我不好看。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我想讓你把裙子……」「我真長得好看嗎?你說你覺得我很漂亮?」「我想讓你全都脫掉,好嗎?全都……」「噢不!不。我不。」「我想看看你。」「不。不。我不。我不敢。不……」「讓我看看你。我想把你全看遍。」「哎呀,不!那太不好了……」「喔,我要看看你……」
那隻貓臥在窗邊,閉一會兒眼睛,看一會兒天上那隻鳥。電話響了。雨聲很大,雨大起來。電話響了三下,貓叫了三聲。沒人來。
「那……你別動。除非你不動。」
「哦我不……除非你別動,你離遠點兒。」
「不,我不。你真的覺得我……哦……那你別過來,讓我自己給你……」
電話響了七下。貓跳下窗台,回頭看電話,電話不再響了。貓又看見那隻鳥,看著它在大雨中飛……那時,WR看見了詩人L的全部夢景。
「不,你別過來……你別動你別過來……」「你真覺得我很漂亮?哦,你別過來!哦——!」「哦哦……哦……我醜嗎?」「你真美,真的不騙你……」「真的嗎?」「你怎麼了?幹嘛哭?怎麼了?」「就這樣,那你就這樣,摟緊我就這樣,別動就這麼摟緊我……哦,就這樣就這樣……」「把頭髮也散開,好嗎?」「嗯。」「都散開。」「讓我自己,不,你不會……」「你的頭髮真多,喔,這麼密這麼黑,喔……你真白,你這麼白……」「摟緊我,哦摟緊我摟緊我,吻我……」「好嗎?」「不知道……」「你不高興?」「別問我,吻我,吻我別說話……」
門開了,那隻貓推開門輕輕地走進來。
「喵嗚——」
「噢——!貓!」
「去去!去,出去!」
貓著看他們,繞過他們,跳上窗台,從這兒看天上那隻鳥。那隻鳥還在盤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劃一個很大很大的圓圈,穿雲破霧地飛著。如果它不願意離去,我想,在它下面,也許是南方。
「摟緊我,哦,摟緊我……」他們一同仰望那只白色的鳥。看它飛得很高,很慢,飛得很簡單,很舒展,長長的雙翅一起一落一起一落,飛得像時間一樣均勻和悠久。我懷疑,這也許是南方。在南方,在那座古老的庭院裡。曾經,母親也是這樣說的:「讓我自己給你。」如今,女兒也是這樣說:「讓我自己好嗎,讓我自己給你。」一代代,可親可愛的女人,都是這樣說的。時間和空間無關緊要,因為她們,都是這樣說的。雨,曾經是這樣的雨。雨聲,現在還是,這樣的雨聲。我有時祈盼那隻鳥它盤桓不去它會飛下來,說這兒就是南方,說:這永遠是南方,這樣的時間就是南方,這樣美麗的身體就是南方。
98
南方不是一種空間,甚至不是時間。南方,是一種情感。是一個女人,是所有離去、歸來、和等待著的女人。她們知道北方的翹望,和團聚的路途有多麼遙遠。與生俱來的圖景但是遠隔千山萬水,一旦團聚,便是南方了。
比如說Z的叔叔,畫家Z五歲那年在北方老家見過他一回,在向日葵林裡見他風塵僕僕地歸來,又見他在向日葵環繞的一間小土屋裡住過一陣。那時,正是北方的向日葵盛開的時節,漫天漫地葵花的香氣中隱含著一個纖柔的名字,因此那便是南方。葵花的香氣,風也似地在那個季節裡片刻不息,燦爛而沉重,那個纖柔的名字蘊藏其中,那樣的情感就是南方。
那時叔叔勸母親,勸她不要總到南方去打聽父親的消息。母親說:「你哥哥他肯定活著,他肯定活著他就肯定會回來。」母親說:「他要是回來了,我怕他找不到我們。他要是托人來看看我們,我怕他不知道我們到哪兒去了。」很久很久,母親流著淚說:「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嗎?」叔叔便低下頭不再言語。叔叔低頭不語,因為這時,叔叔也在南方了。
離開那間小土房,五歲的兒子問母親:「叔叔他為什麼一個人住在那兒?」
母親說:「他曾經在那兒住過。」
穿過向舊葵林,回去的路上兒子問母親:「叔叔他不是在等一個人吧?」
「誰?你怎麼知道,爺爺告訴你的?」
「不是。爺爺他什麼也不說。是我自己猜的。」
「那你猜他在等誰?」
「他在等嬸嬸吧?」
母親歎一聲,說:「不,不是。你的嬸嬸不是她。」
向日葵林走也走不盡,兒子問母親:「那她是誰?」
「她本來可以是你的嬸嬸。她本來應該是你的嬸嬸。」
「那現在她是誰呢?」
「呵,別問啦,她現在是別人的嬸嬸。」
「那我見過她嗎?」
「見過,你看見過她。」
「誰呢?」
「別問啦。你見了她,你也不知道那就是她。」
無論她是誰,無論見沒見過她,無論見了她是否能認出她,都並不妨礙那是南方。葵花的香氣晝夜不息漫天飛揚,那個纖柔的名字如果也是這樣,對於一個男人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那麼這個男人,他就是在南方。
99
但是WR惹下大禍,不得不到遙遠荒僻的西北邊陲去,在那兒度過他的青春年華。一切正像O的父親所預感的那樣,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他將來,或者大有作為,或者嘛……」O的父親現在更加相信是這樣,如果眼前這個孩子,這個青年WR,他能從大災大難中活過來的話,包括他的心,主要是他的心,他的誠實和銳氣也能從這災難中活過來的話。
WR把所借的書都還回來,一本一本插進書架。
O的父親說:「你喜歡的,隨便挑幾本吧。」
「不用了,他們不讓帶書。」
「是嗎,書也不讓帶?」』
「不讓自己帶。需要看什麼書,他們說,會統一發的。」
火車站上,少女O從早晨一直等到下午,才看見WR。從早晨一直到下午,她找遍了所有的站台,所有開出的列車的窗口她都看遍了,她不知道WR要去哪兒要乘哪趟車。WR也不知道,沒人告訴他要去哪兒,只告訴他要多帶些衣服,要帶棉衣。從早晨到下午,太陽一會出來一會消失,疏疏落落的陽光斜照在墨綠色的車廂上。O終於看見WR排在一隊人中間來了,一隊人,每人背一個背包,由兩個穿藍制服的男人帶領著走進站台。O衝他招手,他沒看見。O跟著這一隊人走到車頭,又跟著這一隊人走到車尾,她衝他把手,她看見WR看見了她,但WR不看她。一隊人站住,重新排整齊。兩個穿藍制服的人開始講話,但不說要去哪兒。另一條鐵道上的火車噴放蒸氣,非常響。O聽不大清楚那兩個人都講了些什麼,但聽見他們沒說這一隊人最終要去哪兒。一團團白色的蒸氣遮住那一隊人。一團團蒸氣非常白,非常響,飄過站台,散漫在錯綜交叉的鐵軌上。
那一隊人上了車,O從車窗上找到WR,悄悄對他說:「我爸爸說,如果可能,我們會給你寄書去。」然後她再想不起說什麼。
火車就要開動時O才想起最要緊的話。
O說:「我們不會搬家。真的我們老住在那兒不會搬家,你聽見了嗎?」
O說:「肯定,我們家肯定不會搬走。要是萬一搬家我會告訴你的。萬一要是搬家我肯定會提前把我們的新地址告訴你。」
O說:「要是沒法告訴你,嗯……那你就到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去找我,我會在那兒的牆上留下我們的新地址,或者我把我們的新地址留給那兒的新房客。」
O說:「要是那兒沒人住了,要是那座房子拆了的話,那……那你就記住那塊地方,我每個星期都會到那地方去看看的,你能記住那塊地方吧?每個星期最後一天,對,週末,好嗎?下午三點。」
O說:「不過我想不會,我不會沒法告訴你的。萬一因為什麼我沒法告訴你的話那肯定每個星期六下午三點我准在那兒,記住了嗎?要是我們搬了家又沒法告訴你我們的新地址你就到我們現在的家那兒去找我,每個星期六,下午三點,我准在那兒。」
O說:「三點,一直到七點,我都在那兒。」
O說:「不過不會的,我們肯定不會搬家,要是非搬不可的話你放心,我肯定能把新地址告訴你……」
火車開了,WR離開這座城市,離開O,離開他在這座城市裡的第一個朋友和最後一個朋友。但是他留給O的信上說;「……木過我不會把我的新地址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