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夏天的牆 文 /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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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畫家暫時消失的時間裡,繼續著詩人的消息。詩人L是一種消息。見沒見過他是次要的,你會聽到他,感覺到他。空間對詩人L無足重輕。他是時間的一種慾望,疑問,和一種折磨。
沒有這種慾望、疑問、折磨,也就沒有時間。
從他用煤,在那座橋墩上描繪一個小姑娘的頭髮時起,我聽見他的消息。他坦白的心願遭到嘲笑,草叢中童真無忌的話語成為別人威脅他的把柄,那時,我感覺他已存在。沿著長長的河堤回家,看見偌大的夕陽中注滿了溫存和憂恐,我想就是從那一刻,詩人的消息已不能理沒。
L是個早熟的孩子,比其他孩子要早一些夢見女人。
這未必不是詩人的天賦之所在。
L一歲的時候,奶奶讓他坐在草地上,在他周圍放了水果、鋼筆、書、玩具手槍、錢、一方銅印、一把錘子、和一張印了漂亮女人的畫片,想試一試這孩子的志向。但是讓奶奶失望,還是嬰兒的L一點兒都沒猶豫就抓了那張畫片,而且拿在手裡上上下下仔細端詳。要緊的是,在所有那些東西中,畫片離他最遠,奶奶特意把那畫片放在離他最遠的地方,但他對別的東西睬都沒睬,直奔那畫片爬去。在場的人哈哈大笑,說這孩子將來必是個好色之徒。奶奶歎了口氣自慰道:「好色之徒,幸虧他沒再去抓那方印,這兩樣東西一塊抓了那才麻煩呢。」一歲的L不懂人們為什麼笑,坐在草地上顛來倒去地看那畫片,眾人的笑聲使他興奮,他手舞足蹈,把那個漂亮女人舉上頭頂拚命地搖,像搖動一面旗幟,嘩啦嘩啦彷彿少女的歡笑,我記得於是天上燦爛的流雲飛走,草地上陽光明媚,野花盛開……
我記得母親抱著L立於湖岸,湖面的冰層正在融化,周圍有一群男人和女人,他分辨得出女人們的漂亮和醜陋,我想那時L大約兩歲。冰層融化,斷裂時發出卡卡的響聲,重見天日的湖水碧波蕩漾。那些女人爭著要抱抱他,要摸摸他,要親親他,並且撥弄他那朵男人的小小花蕾,我記得L先是躲開,縮在母親懷裡把那些女人都看一遍,之後忽然向其中一個張開雙臂。那一個,就必定是那一群中最漂事的。在男人們的笑聲中其餘的女人不免尷尬,嗔罵.在L的屁股上不輕不重地打一下,掐一下,直到他哭喊起來……
L,我記得他更喜歡跟女孩子們一起玩,我記得,他重年的院子裡有幾個跟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兒,小姐姐和小妹妹,五歲的L總在想念她們。平時他被奶奶無比地嬌慣,說一不二,為一點兒不如意就嚎啕不止,脾氣暴躁甚至喜怒無常,動輒滿地打滾兒,提些不著邊際的無理要求,奶奶常常暗自懷疑是否有什麼妖魔勾引了這孩子。五歲的L,一身的壞毛病。但只要奶奶說「看哪快看哪,小姐姐和小妹妹們來啦她們都來看你啦」,五歲的L便從無端的煩惱中走出來,從天翻地覆的哭喊中立刻靜下來,乖乖的,側耳諦聽,四處張望,精神煥發。「L--L--!小L你在家嗎?」太陽裡,天邊,很遠,或者很近就在門前的綠蔭間,傳來她們悠揚的呼喚,「L小哥哥——L小弟弟——喂,L你在幹嘛呢?」在變化著的雲朵裡,在搖動著的樹葉上,或者月光下矮牆的後面,或者午後響亮的蟬歌中,要麼就在台階上,細雨敲打著的傘面移開時,很遠和很近,傳來女孩兒們呼喚他的聲音。L他便安靜下來,快樂起來,跑出門去,把那些女孩兒迎進來,把他所有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攤在桌上倒在地上扔得到處都是,毫不吝惜。五歲的L就像換了個人,和和平平安安穩穩跟女孩兒們一起玩耍,五歲的詩人就像個小聽差,像個小奴僕,對女孩兒們言聽計從忠心耿耿。奶奶又笑著歎氣說:「唉!這孩子呀,將來非得毀在女人手裡不行。」我記得那時,L相信奶奶說得對,奶奶的話非常正確,就要那樣就應該是那樣,那個「毀」字多麼美妙迷人,他懵懵懂懂感到:是的是的,他要,他就要那樣,他就是想毀在女人手裡
七歲的L,七歲的詩人,不見得已經知道「真理」這個詞了,但我記得他相信真理都在女孩子們一邊,在女孩子們手中,在她們心裡。尤其是比他大的女孩子,比他大很多,她們是真理的化身。他整天追在一群大女孩兒屁股後面,像個傻瓜,十三、四歲的大女孩兒們並不怎麼理會他,不怎麼理解他。這沒什麼,七歲的詩人並不介意。她們走到哪兒L跟到哪兒,她們當中的一個也許兩個甚至討厭這個只有七歲的小男孩兒,但是L喜歡她們,要是那時L就知道世界上有「真理」這個詞,我想在他而言,跟著她們就是正確,看著她們就是全部的真理了。她們要是也不介意,L就飯也不吃一直跟在她們身旁,無論奶奶怎麼喊也喊不得他回家。那些大女孩兒,她們要是討厭他了他就遠遠地退到牆根下去站著,看著她們遊戲,一聲不響,喜她們之所喜,憂她們之所憂,心裡依然快樂。她們如果需要他,比如說她們缺了一個助手,噢,那便是詩人L最幸福的時光,那便是真理光芒四射的時候。他幫她們搖跳繩,牽皮筋,幫她們撿乒乓球。他把皮筋李在腦門兒只相當於她們牽在腰間,他墊起腳跟伸直胳膊把皮筋高舉過頭頂,也只與她們把皮筋牽在的耳邊一樣高,再要高呢,他就站在凳子上,還要高呢他就爬上了樹。大女孩兒們誇獎他,於是七歲的詩人倍受鼓舞,在樹上喊:「還想再高嗎你們?那很簡單,我還可以坐到牆上去你們信嗎?」所以,再逢大女孩兒們不理會他的時候,忽視了他,他就爬上牆去。這一下,不料大女孩兒們震天動地地驚叫起來。L以其詩人的敏覺,聽出那驚叫之中仍隱含著稱讚,隱含著欣賞和欽佩,他就大搖大擺地在牆上走,豪情滿懷一點兒都沒想到害怕。大女孩兒們就像小女孩和一樣嚇得亂喊亂跳了,停了她們的遊戲,緊聚成一團,仰望詩人,眼巴巴地開始真正為他擔憂了:「小心呵——!小心點兒L--!」「下來吧——!快下來吧小L--!」既然這樣L又爬上房,在房上跳,像是跳舞,還東一句西一句唱著自編的歌,期望女人們的驚叫和讚美更強烈些,期望她們的擔憂更為深切。但是大女孩兒們忽然嚴肅起來:「你要再不下來,我們就都走啦不管你!」詩人停下來,心中暗自惴測,然後從房上下到牆下,從牆上下到樹上,靈機一動把樹上未熟的果實摘下來拋給他的女人們。樹下的大女孩兒們又是歡聲笑語了,漂亮的衣裙飄展飛揚,東一頭西一頭爭搶著酸澀的果實。「再摘些!L-L一再摘些!」「喂——小L,多搞些,對啦摘些大的!」「喂喂,L--我還沒有呢!我要幾個大的行嗎小L--?」多麼快樂,多麼輝煌,多麼燦爛的時光!樹葉間的L和藍天白雲中的詩人感到從未有過的甜蜜和驕傲……可是功虧一簣。我記得,L從樹上下來的時候褲帶斷了,小男孩L的褲子瀑布般飄落下來,閃眼間一落到腳,而且七歲的詩人竟然沒穿褲權兒。功虧一簣差不多是葬送了大好河山!我看見,我現在還能看見,他那朵尚未開放的男人的花蕾峭立在光天化日之下。L萬萬沒料到,幾分鐘前的光輝壯舉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竟以幾分鐘後這空前的羞辱為結束。他相信那是莫大的羞辱,他真不懂為什麼會忽然這樣大難臨頭。在大女孩兒們開心的訕笑聲中,詩人一邊重整衣冠,一邊垂頭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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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L十歲,愛上了一個也是十歲的小姑娘。
那是詩人的初戀。
如果那個冬天的下午,融雪時節的那個寒冷的周未,九歲的Z在那座出乎意料的樓房裡,在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兒的房間裡,並未在意有一個聲音對那女孩兒說——「怎麼你把他帶進來了,嗯?誰讓你把他們帶進來的?」如果Z並未感到那聲音的美而且冷,而是全部心思都在那個可愛的女孩兒身上,那麼完全可能,他就不是九歲的Z而是十歲的L。
那個女孩兒呢,也就不再是跟畫家一樣的九歲,而是跟詩人L一樣,十歲。
如果在那個下午臨近結束的時候,九歲的Z走出那座夢幻般美麗的房子,沒有再聽見那種聲音——「她怎麼把外面的野孩子帶了進來……怎麼能讓她把他們帶進來呢……」那麼他,就是十歲的L。或者他聽見了——「……她怎麼把那個孩子……那個外面的孩子……怎麼把他們帶了進來……」但他不曾理會,不曾牢記,或者一直都沒來得及認為這樣的聲音很要緊,他站在台階上一心與那女孩兒話別,一心盼望著還要再來看她,快樂,快樂已經把這男孩兒的心填滿再沒有容納那種聲音的地方了,那麼這樣的一個男孩兒,就不再是九歲的畫家Z,而成為十歲的詩人L。
那個冬天的下午呢,也便不再是冬天的下午。
十歲的L告別十歲的女孩兒,那時不再是冬天,那個融雪時節的寒冷的週末迅即在我眼前消散。L走過一家小油鹽店,走過一座石橋,沿著河岸走在夕陽的輝照裡,我記得那時滿目蔥籠,浩大的蟬歌熱烈而纏綿,一派盛夏景象……
但如果這樣,那個如夢如幻的女孩,她又是誰呢?
這樣的話,她也就不再僅僅可能是未來的女導演N。
她是另一種情緒了。
她既像是未來的女導演N,又像是未來的女教師O。另一種情緒,在少女N和少女O之間游移不定。這情緒有時候貼近N,有時候貼近O,但並不能真正附著於她倆中的任何一
這樣,在少年詩人初戀的目光中,我模模糊糊地望見了另一個少女——T。當O和N在我的盛夏的情緒中一時牽連、重疊,無從分離無從獨立之時,少年詩人狂熱的初戀把她們混淆為T。
這情緒模模糊糊地凝結成T,是有緣由的:有一天,當我得知詩人L不過是單相思,T並不愛他,T愛的是另一個人,那一天,O和N就還要從模糊的T中脫離出來,互相分離,獨立而清晰;愛上F的那一個是N,愛上WR的那一個是O。那一天L的初戀便告結束,模糊的T不復存在。至於模糊的T能不能成為清晰的T,能不能是確鑿的T、獨立的T,現在還不能預料。
現在,沿著河邊的夕陽,沿著少年初戀的感動,沿著盛夏的晚風中「沙啦啦…沙啦啦……」樹葉柔和爽朗的呼吸,詩人一路吹著口哨回家,一路踢著石子妙想聯翩,感到夕陽和晚風自古多情,自己現在和將來都是個幸福的人。詩人L一路走,不斷回頭張望那座美麗的房子,那兒有少女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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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兩年,或者三年,L最願意做的事,就是替母親去打油、打醬油打醋、買鹽。因為,那座美麗的樓房旁邊有一家小油鹽店。
幾十年前有很多那樣小油鹽店,一間門面,斑駁的門窗和斑駁的櫃檯,櫃檯後頭坐一個飽經滄桑的老掌櫃。油裝在鐵皮桶裡,醬油和醋裝在木桶裡,酒裝在瓷壇裡,專門舀這些液體的用具叫作「提」,提柄很長,慢慢地沉進桶裡或者瓷壇裡,碰到液面時發出深厚的響聲,一下一下,成年累月是那小店的聲音。那深厚的聲音,我現在還能聽見。小油鹽店座南朝北,店堂中不見陽光。店堂中偶爾會躲進來一兩個避雨的行人。
L盼望家裡的油鹽早日用光,那樣他就可以到那家小油鹽店去了。提著個大竹籃,籃中大大小小裝滿了油瓶,少年詩人滿面春風去看望他心中的小姑娘。那房子坐落在河對岸,一直沿著河岸走,灌木叢生垂柳成行,偶爾兩三桿釣竿指向河心,垂釣的人藏在樹叢裡,河兩岸並沒有現在這麼多高樓,高一聲低一陣到處都是鳥兒的啼囀,沿著河岸走很久但這對詩人來說是最幸福的時刻,並不覺得其路漫長。然後上了小石橋,便可望見那座桔紅色的房子了,晚霞一樣燦爛,就在那家歷盡滄桑的小油鹽店旁邊。
老掌櫃一提一提地把油灌進L的瓶子裡。把那麼多瓶子都灌滿要好一陣子,少年L便跑出油鹽店,站在紅色的院牆外,站在綠色的院門前,朝那座美麗的樓房裡忘情地張望,興奮而坦率。不,他對那座房子不大留心,燦爛的色彩並不重要,神秘的內部構造對他並不重要,因為現在不是畫家Z,現在是詩人L。在詩人L看,只是那女孩兒出現之時這房子才是無比地美麗,只是因為那女孩兒可能出現,這房子才重要,才不同尋常,才使他渴望走入其中。自那個冬天的下午之後,畫家Z雖然永遠不會忘記這座房子但他再沒有來過。畫家Z不再到這兒來,不斷地到這兒來的是詩人L。單單是在學校裡見到她,詩人不能滿足,L覺得她在那麼多人中間離自己過於遙遠,過於疏離。L希望看見她在家裡的樣子,希望單獨跟她說幾句話,或者,僅僅希望單獨被她看見。這三種希望,實現任何一種都好。
有時候這三種希望能夠同時實現:T單獨在院子裡跳皮筋兒、踢毽子,跳「房子」。
「喂,我來打油的。」
「幹嘛跑這麼遠來打油呢你?」
「那……你就別管了。」
「橋西,河那邊,我告訴你吧離你家很近就有一個油鹽店。」
「我知道。」
「那你幹嘛跑這麼遠?」
「我樂意。」
「你樂意?」女孩兒T笑起來,「你為什麼樂意?」
「這兒的醬油好,」詩人改口說。
T愣著看了L一會兒,又笑起來。
「你不信?」
「我不信。」
少年詩人靈機一動:「別處的醬油是用豆子做的,這兒的是用糖做的。」
「真的呀?」
「那當然。」
「噢,是嗎!」
「我們一起跳『房子』,好嗎?」
好,或者不好,都好。少年L只要能跟她說一說話,那一天就是個紀念日。
這樣,差不多兩年,或者三年。
兩、三年裡,L沒有一天不想著那女孩兒,想去看她。但家裡的油鹽醬醋並木是每天都要補充。
沒有一天不想去看看她。十二歲,或者十三歲,L想出了一條妙計:跑步。
以鍛煉身體的名義,長跑。從他家到那座美麗的房子,大約三公里,跑一個來回差不多要半小時——包括圍著那紅色的院牆慢跑三圈,和不斷地仰望那女孩兒的窗口,包括在她窗外的樹下滿懷希望地歇口氣。還是那三種希望,少年L的希望還不見有什麼變化。
那女孩兒卻在變化。逐日地鮮明,安靜、茁壯。她已經不那麼喜歡跳皮筋兒跳「房子」了。她坐在台階上,看書,安安靜靜,看得入迷……這太像是O了。在門廊裡她獨自舞蹈,從門廊的這邊到那邊,旋轉,裙子展開、垂落,舞步輕盈……這很像是N。但這是少女T。在院子裡哄著她的小弟弟玩,和小弟弟一起研究地上的螞蟻,活潑而溫厚的笑聲像個小母親……在我的願望裡,O應該是這樣,O理當如此。經常,她在自己的房間裡唱歌、彈琴,仍然是那支歌: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閃著淚光……這歌聲更使我想起N。但毫無疑問,她現在是T。
「喂!」L在陽台下仰著臉喊她,問她:「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在我幼年的時候』?」
「是『當』,」T從窗裡探出頭,「是『當我幼年的時候』。你又來打油嗎?」
「不。我是跑步,懂嗎?長跑。」
「跑多遠?」
「從我家到你家。」
「噢真的!一直都跑?」
「當然。是『當我幼年的時候』,還是『當我童年的時候』?」
「『幼年』。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少女T很快地再輕聲唱一遍。
詩人將永遠記得這支歌,從幼年記到老年。
「你很累了吧?要進來喝點兒水嗎?」
「不,我一點兒都不累,也不渴。」這話一出口,L就後悔了,但不能改口。
「你每天都要跑嗎?」
每天都跑。要是並沒有看見少女T,L也一點兒都不感覺沮喪,他相信T肯定看見了他,肯定聽見了他,知道他來過了。因此L每天準時到達她的窗下,必須準時,使那個時間成為他必然要到達的時間,使那個時間成為他必定已經來過的證明,使那個時間不再有其它意味,僅僅是他和她的時間。要是T沒有出現,L相信那是因為她實在脫不開身,比如說因為她的功課還沒做完她的父母不准她出來。L起程往回跑的時候,心裡對他的少女說:我來過了。我每天都會來的。你不可能發現哪怕是只有一天我沒有來……
這確實是一條妙計,否則L沒有借口天天都到那兒去。這妙計,使得少年詩人每天都有著神秘而美妙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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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妙計,得之於L十二歲或者十三歲的一個禮拜日。
十二歲或者十三歲的那個暑假,L整天都鑽在屋子裡看書。忽然之間好像有一種什麼靈感在他心裡開放,在他的眼睛裡開放,他發現家裡原來有那麼多的書,而且霎那間領悟了她們,被她們迷醉。竟然有那麼多動人的愛情故事一直就在他身邊,《飄》呀、《簡愛》呀、《茵夢湖》呀,再譬如《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白癡》、《牛虻》,譬如《家》、《青春之歌》,還有很多很多,譬如《基督山恩仇記》、《卡門》、《紅字》……還有很多我一時想不起來了。他一邊如饑似渴地讀,一邊懊悔不迭,他怎麼會這麼久都沒有發現她們的存在?他怎麼能一向毫無覺察呢?真是件奇怪的事。想到以往的日子裡她們默默地與他同在,詩人L竟莫名地感動。他一本接一本地讀,躺在床上從清晨直到深夜,被書中曲折、哀傷或悲壯的愛情故事弄得神魂顛倒寢食不安。以致窗外的夏天也是悲喜無常,窗外的夏天,可以是淫雨連綿的晴朗,也可以是艷陽高照的陰鬱。L心裡的冷暖、眼中的晴朗或陰鬱,與氣候無關,與風雨無關,與太陽的位置無關,完全根據書中的情節而定。少年詩人「熱來熱得蒸籠裡坐,冷來冷得冰凌上臥」,打擺子似地享受著那些故事的折磨。母親在窗外的夏天裡喊他:「L,別看啦!出去,喂,到外面去走走。」「L,聽見沒有?出去跑一跑,書不是你那麼個看法。」
最讓L不能釋手的當然會是《牛虻》。他最欽佩甚至羨慕的,自然是那個歷盡苦難但是無比堅韌的亞瑟,那個瘸了一條腿、臉上有可怕的傷疤的「牛虻」。他最留戀、熱愛、不能忘懷的,是那個心碎的瓊瑪,最讓他錐心一般地同情的,不用說,一定是那個美麗而蒼白的瓊瑪。母親在夏天的晚風中喊他:「聽見沒有L!這樣看下去你要成書獃子啦!眼睛要看壞啦!出去,不管到哪兒去跑上一圈兒不好嗎?」L把那本書合起來,放在胸脯上,在夏天遼闊的蟬歌裡想,自己可不可能是那個亞瑟?可不可能經受住那樣的痛苦?那座夢幻般美麗的房子裡的小姑娘,會不會為了不讓列瓦雷士看見一輪血紅的落日而悄悄地把窗簾拉上?母親在窗外夏夜的星空下不知在對準說:「真沒見過這樣看書的孩子,唉,真是拿他沒辦法。」然後喊他:「L--!把燈關了,快來這月亮底下坐一會,夜來香都開了,有多香呵。」那個淚流滿面的瓊瑪呀,L想,那個苦難的亞瑟他的苦難應該得到安慰了,他為什麼不能更寬容一點呢。少年詩人想,如果我是亞瑟,我相信我會告訴瓊瑪我就是誰,應該讓她那顆苦難的心最後也得到些安慰。L在夏天的月光裡,在心裡,把那些已經結束了的故事繼續講下去。母親在雨後初晴的夏天的清晨裡叫他:「L,L!快起來,快起床出來看看,外面的空氣有多新鮮……」
L被母親拉扯著出來,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母親在他屁股上揍一下,就像對付一匹小狼,母親說:「跑吧!」母親說:「跑吧隨便哪兒,半小時內不許回來。」
L先是滿腹心事地走,似醒未醒的狀態。是個禮拜日,街上人少,但從每一個門中、每個窗口、每一個家裡,都傳出比平日喜悅紛雜的聲音。路面和屋頂還都是濕的,顏色深暗,樹幹也是濕的近乎是黑色的,樹冠搖動得幾乎沒有聲音但樹葉是耀眼的燦爛,一夜的風雨之後河水漲大了,河水載著晴朗天光舒暢地奔流……L滿腹心事地走,忽然靈機一動,然後我看見他跑起來。
詩人一跑起來,我發現他就是朝著少女T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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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天,誰也不可能記住是哪一天,以往的三個希望忽然間顯得那麼單薄、簡陋,那麼不夠。僅僅是每天看見那個十五歲的少女已經不夠,僅僅是偶爾和她在一起,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已經不夠。怎樣不夠?什麼不夠?不夠的都是什麼?十五歲的詩人並不知道。但答案已經在十五歲的生命中存在,只是十五歲的少年還未及覺察。答案,在生命誕生的時刻,就已存在。那一天,L離開那座可愛的房子,越跑越慢沒有了往日的興奮,跑過小油鹽店,跑過石橋,跑在河岸,越跑越慢沒有了以往的快樂。答案已經存在,只是等待少年的發現。答案甚至已經顯露過了,就像真理早已經顯露過了,但要發現它,卻需要:夏日的夕陽沉垂的時刻少年沿著以往的歸途,悵然若失。
悵然若失,是少年皈依真理的時刻。
L在河堤上坐下,不想回家。
看著落日在河的盡頭隱沒,看著兩岸的房屋變成剪影,天空只剩下鴿子飛旋的身影,河水的波光暗下去繼爾消失,只聽見汩汩不斷的聲響。悵然若失之間,這初歷孤獨的時刻,忽然淡淡的一縷痛苦催動了一陣無比的歡樂。這時我發現,真理的光芒早曾在他的慾望中顯露端倪,少女動人的裸體已不止一次走進了詩人黑夜的夢景,和白晝的幻想。這幻想奪魂攝魄般地重新把詩人點燃,這幻想一經出現便綿綿不絕動盪不止,不可違抗,使少年不顧一切地順從著她的誘惑,她的震撼,追尋著那動人的神秘……詩人L熱血沸騰看見了少女神秘的裸體,雪白的一道光芒,在沉暗中顯現。一切都被她襯照得失去了色彩。雪白的光芒,但是僅此而已,少年L確鑿還沒有見過女人的裸體。沉暗中,那光芒向他走來,他極力想看清她,看清每一部分。但那光芒飄忽游移不能聚攏。他能感到她的呼吸、呼吸的氣流和聲音,能聽見她的腳步、走著或者跳著的節奏,能看見她的臉但在那跳蕩的光芒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見她美麗的脖頸和身體的輪廓,但無論如何想像不出那些最神秘的部分,他甚至懷疑那些神秘是否存在,是否此時此刻就在某一處空間裡坦然成長。在那虛虛實實飄飄揚揚的衣裙裡面難道少年L的痛苦和夢景,一定符合邏輯地存在嗎?少年試圖描繪那些部分,刻畫她們,使那些最誘人最鮮活的曲線真確地呈現,在沉暗與光芒之間獨立出來。但他聚精會神激動得發抖也還是徒勞。也還是疑問。少女的胸脯仍不過是書上一段抽像的文字,燦爛縹緲的一團白光剛要聚攏卻又消散。L深深地懷疑,自己是否真能有一天與她們想見,他會不會在見到她們之前已經死去?臀部呢?蓬勃明朗的隆起,和,幽深曲回的陷落……L不敢想像與她們歡聚的日子在何月何年。沉醉的幻想中那淡淡的一縷痛苦縈繞不散,那時詩人L確信自己罪孽深重,但是無力抵抗,少年嬌嫩的花朵在河岸的夏夜裡悄悄膨脹。不,「臀部」這兩個字多麼沒有生氣,呆板冷漠得讓詩人不能接受,這兩個字沒有性別沒有性格,甚至不可能有姓名。應該是另外兩個字,雖然那顯得有點兒粗俗,但要親切些,親近得多,有了生氣,有了血肉的溫度,氣息和感情,有了朦朧的狀態。但詩人覺得這兩個字,對可愛的女人就怕是褻瀆,應該有一個更為美麗的詞,單單屬於女人的那一部分,那些部分,屬於她們,屬於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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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一場革命來到了。在少年詩人情竇初開的時節,一位偉大的詩人夢見了一個紅色的星球。畫家Z悄悄走出人山人海又消失在人山人海中,那時,我和詩人L隨波逐流,高喊著那幅對聯。革命,無論如何是富於詩意的。L像Z一樣,不喜歡學校裡的大部分課程,不喜歡沒完沒了的考試。革命的到來最令詩人興奮的,是不必上那些索然無味的課了,不必總坐在一間狹小的教室裡沒完沒了地背書了,詩人L隱約感到,真正的生活提前到來了,還有真正的革命。
二十幾年前的那些日子裡,L每天早晨一睜眼就激情滿懷。夢境剛一消失,他便精神抖擻,白日的幻想紛紜而至。看著窗上漸漸明亮,感到今天——就在太陽落下去之前一定要發生什麼事了,好運正向他走來,一些神秘而美妙的事情即將出現。一些溫馨的情緒,一些悲歡和纏綿的故事,一些淒艷甚至哀怨的光線,將接踵而來纏繞不散。以心相許的告別、指日可待的團圓、灼熱的眼神、遲疑的話語、纖柔而奔放的腳步……都要到來都要到來。腳步忽然在草地上躊躇、癡迷、羞怯、驚訝、帶著急促的喘息突如其來,從天而降,久已隱藏的秘密在夏天的傍晚裡開放,把他帶上一條背景模糊的小路,一個陌生但是溫潤地方,也許南方,而且把他捲進一個故事,並不具體的故事,但肯定與姑娘們有關的故事,與一個女人一生都息息相關的故事。也許……就像瓊瑪和亞瑟……還有那個慈祥的蒙泰尼裡和那個可愛的馬悌尼……但瓊碼不要嫁給波拉,十三年後等亞瑟回來時一切誤會都會澄清……尤其亞瑟不要與那個跳芭蕾舞的女人搞在一起,瓊瑪和亞瑟都要等待……那條把亞瑟送走的河流也許可以忘記,南美洲血色的落日也可以忘記,雜耍班子裡的屈侮——那些「彭-嚓-嚓——,彭-嚓-嚓——」的鼓樂聲中駝背的丑角含淚的賣笑也忘記它忘記它吧,但不要忘記童年夏夜裡的那一叢長青籐……只要波拉太太走進列瓦雷士孤獨黑暗的臥室陪伴著他的痛苦,她就又是瓊瑪,只要瓊瑪美麗而蒼白的臉上淚水無聲地流淌,亞瑟就會回來……直到槍聲響了……那時亞瑟——我或者L的希望——應該提醒瓊瑪,應該告訴她,可愛的馬悌尼多年來對她一往情深……
L,很顯然,這時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我和L,擠在人山人海中隨波逐流喊著那幅對聯,是一九六六年七月。然後八月,我的老祖母離開這座城市,隻身一人被送去農村了。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過這件事,寫過我的悲傷和惶惶不可終日。從那個夏夜廟院裡傳出可怕的消息,直到這個八月奶奶離開我們,我常常是這樣:想起未來感到危險四伏,害怕,非常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怎樣才能安全。奶奶走時我沒有見到她。我記得整個七月我一直沒回家,不敢回去,我不知道我應該如何對待我的老祖母,我知道我愛她,我又知道她曾經是地主我應該恨一個地主,如果我並不恨她那麼我是什麼呢?我在喊那幅對聯的時候心裡想的全是這件事。我對所有我的同學都隱瞞著這件事,怕他們發現,怕他們問到我的祖母是什麼人,什麼階級?什麼成分。於是大家就不再理我,就像小學校裡那個可怕的孩子,使我處於孤立境地——一隻被判離群的鳥兒。我感到那個可怕的孩子也已長大,一直都跟著我,無處不在,決不放棄我,而我永遠不是他的對手。隨時隨地都要警惕,但是這種隱瞞讓我每時每刻都感到自己有罪,不誠實,虛偽,狡詐。我很想在私下裡對詩人說說我的罪孽,就像我已經知道了他對女性的不軌的想法而我已經原諒了他那樣,也得到他的理解。但是他好像聽不懂我的話,他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八月,熾烈的太陽,滿天滿地紅色的標語和旗幟,塵土、口號、麥克風刺耳的噪音之後便是一條條駭人聽聞的消息,千萬條流汗的臂膀和拳頭舉向天空。人山人海散盡之時我孤零零地仍然站在廣場上,不知道怎樣才能逃避開我的罪孽。終於在一道矮牆的陰涼裡坐下,開始幻想……我要是一個沒有出身的孤兒多好……也許我真是一個孤兒吧……一對革命先輩的遺孤,他們臨刑前把我托咐給了我現在的父母,他們請我現在的父母不要告訴我真情,在我懂事之前不要洩露我的身世,他們崇高的心會這樣為我著想……但是現在可以了,現在不能不說了,有一天,我現在的父母把我叫到眼前,對我說「孩子,我們必須得告訴你了,你不要難過,你是真正的革命接班人,紅色後代,所以呀你要堅強,你的親生父母他們是為了正義為了天下人都平等自由幸福而死的」,然後他們拿出那一對革命先輩的遺物……但也可能那一對革命先輩並沒有犧牲,大家都以為他們已經死了而事實上他們還活著,他們死裡逃生,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在尋找他們丟失了多年的兒子,他們終於找到了我現在的父母,從而找到了我。當然他們是為了找到我,是為了找到他們自己的兒子才一直尋找我現在的父母的。「叫呀快叫他們呀,叫爸爸,叫媽媽呀……」阿不不,千萬可別,還是不要這樣吧,我還是要我現在的父母,那一對先輩還是犧牲了的好……或者,那一對先輩為什麼不會是我的叔叔和嬸嬸(或者舅舅和舅母)呢?就像Z的叔叔那樣,忽然回來了,老革命,高幹,他會幫幫我們,改變奶奶和我們的處境……(多麼可笑,歷史有時候過於滑稽,二十年後我知道也還有人作著類似的幻想,只不過他們希望的不再是革命先輩,而是海外關係了,希望他們海外的父母終於找到他們,或者希望忽然從天而降一門海外的親戚,從而改變他們的處境。)我坐在那矮牆下幻想,就像詩人坐在河岸的暮色中幻想著性愛。但是詩人嬌嫩的花在夏夜裡熱烈地開放之時,我的幻想卻在烈日下以漸漸地冷卻告終。我知道我的幻想僅僅是幻想,不可能成為現實,我長得既像我的父親又像我的母親,而且也像我的老祖母,毫無疑問。夕陽西沉,廣場上的彩旗開始在晚風中輕輕飄揚,遠遠近近的高音喇叭數重唱般地響起來,開始播放一個反革命女人傷風敗俗的醜聞,說她和她的反動丈夫在臥室裡非但不拉上窗簾而且有時還開著燈,說她常常只穿裙子不穿褲權站在陽台上,令革命群眾無比厭惡……。
這時我看見母親在廣場的另一邊向我招手。
母親說:「城裡,好多地方在抄家了。」
母親說:「聽說有的地方打人了。」
母親告訴我:「咱們那條街上還沒什麼事。後面的街上,有一家給抄出了兩箱綢緞,還有一塊金條。」
母親推著自行車,我跟在她身旁走。我一聲不響。
「那家人都給誰上卡車,和那兩匹綢緞,所有的傢俱,一塊兒都拉走了。」
「聽說只剩下那家的小兒子。那孩子,都說平時可看不出他能這樣,才十一歲,那些人讓他上車的時候,那孩子哭著央求,說他沒罪,說他並不知道他的父母成了這些罪惡的東西。那些人問他,你恨不恨你的父母親?那孩子點點頭。那些人就給了他一條皮帶,那孩子就抽了他的父親,又抽了母親。那些人走了,鄰居們問那孩子,你一個人到哪兒去呢?那孩子說,他要一個人留在這城市裡,他不再要他那個家,什麼家不家呀,他不要,他只要革命,他一個人也要繼續革命……」
母親說:「我們把奶奶送走了,送回農村老家了。」
母親說:「聽說有的地方打死人了。」
母親說:「讓奶奶去躲一下,然後再接她回來。」
我立刻大鬆了一口氣。
那個晚上我回到家,覺得輕鬆了很多。平安。平安的感覺。彷彿一個惡夢終於消散。安謐的夏夜,燈光也比往日柔和。安全感。夜裡,躺在床上,滿天的星星在窗外老海棠樹的枝葉間閃爍,我想了一下奶奶,奶奶她這會兒在哪兒?她隻身一人會碰上什麼?但是我不使自己想下去,我想明天,明天我不用再那麼害怕了,我與地生沒關係了,我可以清同學到我家裡來了,學校裡將不會有人知道我是奶奶帶大的了。我不再想奶奶,我使自己不再想她,不再想她一個人此時正在何方,以及她會不會想起我……。「那才是你的罪孽呵,」很多年後詩人L對我說。很多年後奶奶去世了,想起那個晚上,詩人對我說:「那才是你真正的罪孽呀。」我說是的。
但是你知道嗎?很多年前的那個晚上我就已經知道,那才是我的罪孽,那是真正的罪孽,不要說WR的勇敢,就便是畫家Z的憤恨也要比這乾淨得多。
但是你仍然感到輕鬆了。
是的。感到安全。
雖然醜惡依然是醜惡,但是別人並不知道,是嗎?
正是這樣。
於是安全了,是嗎?為了安全,我們得小心地掩蓋我們的羞恥。
否則怎麼辦?
詩人看著我,很久很久沉默不語。
84
詩人L沉默不語。很久很久之後他忽然問道:「可是為什麼,性,會是羞恥的呢?」
我一下子沒懂,思路怎麼一下子跳到這兒來了?
他問得非常認真,出人意料:「從什麼時候,都是什麼原因,性,成為羞恥了呢?自然的慾望,男人和女人的那些美麗的部位,從什麼時候和因為什麼需要遮蓋起來?」
真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詩人說:「你敢說一說你的性慾嗎?或者叫作肉慾,或者還叫作淫慾——聽聽吧,已經都是貶意的了。」
詩人說:「可是為什麼呢?人體那些美麗的地方,怎麼會成為羞恥的呢?從什麼時候,乳房、腰腹、動人的大腿和茁壯的屁股需要隱藏?蓊鬱爛漫的毛叢中男人和女人的器官——呵想想吧,他們可曾有過意味著讚美的名字嗎?沒有,除了冷漠的科學用語就是貶意的不堪入耳的稱謂,使她們毫無生氣,使她們醜陋不堪。呵,我現在就找不到符合我心願的他們和她們的名字,因為沒有,從來沒有,沒有這樣的詞彙這樣的語言,但這是為什麼呢?他們其實和健壯的臂膀一樣美呀,她們其實和纖柔的腳趾一樣美和溫柔的雙唇一樣美呀。脫去精心設計的衣裝那才是真正的美麗,每一處肌膚的滾動、每一塊隱約的骨胳、每一縷茂盛的毛髮那都是自然無與倫比的創造,矯飾的衣裝脫落之時美麗才除淨了污垢,擺脫了束縛,那明朗和幽暗,起伏,曲回,折皺,處處都埋藏著叫喊,要你貼近,貼近去吸吮她呼吸她,然後觀看,輕輕地動走起來互相觀看,步履輕捷,每一步都是從頭到腳的一次和諧的傳遞,舒暢的流動,人體這精密的構造,自在地伸展,扭擺,喘息,隨心所欲,每一根髮梢都在跳躍,這才是真正的舞蹈,全部的美妙連成一體為所欲為,坦蕩的毛叢中那是男人和女人的天賦和靈感,愛的花朵,愛的許諾,生死攸關的話語。恨,還有虛偽,不能使他們挺拔,懷疑不會讓他們開放……男人和女人昂揚盛開的花朵那是最坦誠的表達呀,可是從什麼時候因為什麼要遮掩起來?甚至不能言說?連想一想都是羞恥?男人和女人,為什麼必要躲避起來才能縱情地渴求,流淌,顫抖,飄蕩,相互呼救?自由自在狂放不羈的千姿百態,最純潔無邪的心醉神馳,只有互相的需要,不顧一切地互相需要,忘記了差別棄絕了功利互相徹底給予,可為什麼,為什麼那倒是見不得人的?」
詩人百思不得其解。
詩人說:「亞當和夏娃懂得了善惡,被逐出伊甸園,為什麼他們首先感到赤身露體是羞恥的?他們走出那樂園,走入人間,開始走入人間同時開始懂得了遮掩——用一片葉子遮住那天賦的花朵,為什麼,走入人間和懂得遮掩這兩件事同時發生呢?」
詩人說:「我知道人的醜陋和罪孽,因而我知道人會有羞恥之心。但是我不懂,為什麼亞當夏娃首先要遮蔽那個地方?羞恥為什麼以此為最?」
我看著詩人,心裡相信,L就要成為真正的詩人了。
我從鏡子裡看著他,心想,在這些話語後面,詩人的思緒正在走向什麼地方,詩人的消息有了多久的流傳?
我從玻璃上,借助月光,看見詩人並不出眾的身體,朦朦朧朧他年輕的花朵低垂著滿懷夢想,我感到詩人的目光裡必是流露著迷茫,我想,從那個八月之後,詩人L怎樣走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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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沒有改造好的階級異己分子被送去農村,有些反動分子不甘心失敗而被打死了,有些「混蛋」妄圖報復因而也被打死了,有些老革命被發現原來是假的(原來是內奸、特務、叛徒)也被打死了,很多人被抓起來,有些人被打得受不了從樓上跳下去摔死了,那個八月裡死了很多人。那些血淋淋的場面我有幸沒有目睹。只是打死了這三個字像小學校裡的讀書聲那樣傳來,曾讓我心底一陣陣顫抖,十五歲的少年還說不清是為什麼顫抖,但留下了永不磨滅的陰冷和恐怖。很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是因為那三個字的結構未免太簡單了,那三個字的發音未免太平淡,那節奏未免太漫不經心了。人們上街買菜,碰見了,說誰誰給打死了,然後繼續排隊買菜,就這樣。親朋好友多日不見,見了,說某某某被打死了,或者跳了樓、臥了軌、喝了敵敵畏,就這樣。死了?死了。然後說些別的事,隨隨便便說些別的事。打死了,這三個字很簡單,說得平平淡淡。多年以後,我習慣了每天早晨一邊穿衣服一邊聽廣播,我聽見廣播中常常出現這三個字,在越南和柬埔寨、在阿富汗、在拉丁美洲、在中東、在所有進行著戰爭的地方,廣播員平平靜靜地報告說在那兒:「昨天,XX游擊隊打死了XX政府軍XX人。」或者:「前天夜間,XX軍隊在與XX組織的一次交火中,打死了對方Xx人。」聽起來就像是說打死了多少隻老鼠和打死了多少多少只蒼蠅。小時候我還是個少先隊員的時候,我和我的小夥伴們每天就是這樣互相詢問的:「你又打死了幾隻?」「我打死了XX只。」每個星期就是這樣向老師匯報的:「我們小隊本星期消滅了XX隻老鼠,打死了XXX只蒼蠅。」可那是「只」呀,多少多少隻,聽起來要合情合理些,不是「人」。「打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人被消滅了」,好像那些人生來是為了被消滅的,除了麻煩各位把我們消滅之外我們再沒有什麼事好做,好像人都難免是這樣一種害蟲,以備在恰當的時候予以打死。當然這些,十五歲的少年還想不到,那一陣顫抖很快就過去了。
十五歲的詩人對那幅對聯沒有再多的印象,他的出身不好也不壞。革命,最初正如他所盼望的那樣,詩意盎然。譬如說:大串聯。全國的大串聯。全國,幾乎所有的鐵路線上都運載著革命師生,日日夜夜風起雲湧,車站上和旅店裡住不下了就住到教室裡和車間裡,老太太們也都動員起來為串聯大軍做飯、縫被子,公路上到處都能看到串聯的隊伍,狂熱的青年們高舉著領袖像,唱著歌,意氣風發地行進,無論是晴空下還是風雨中,高舉著各式各樣「戰鬥隊」或者「戰鬥兵團」的旗幟行進,紅色的旗幟,和璀璨的年華,和廣闊且神奇的未來……那正是L夢寐以求的。詩人L、F醫生、女導演N、女教師O、T、甚至畫家Z,我們都曾為沒能趕上革命戰爭年代而遺憾,我們都相信,如果需要的話我們也能悲壯赴死,保衛紅色江山和無產者的天下,如果敵人是那般猖狂我們會大義凜然走向刑場。L從家裡拿了十元錢,給媽媽留了一句話,寫在紙條上用圖釘釘在門上:「媽媽,太棒了,我要去串聯啦!來不及當面告訴你了,我現在就得走了。這一次革命讓我趕上了,媽媽,我不會無所作為!」那年詩人十五歲,相信是離家去革命,像Z的叔叔當年那樣,像一輩輩歷史上的英雄那樣。我想,如果敵人給你用刑呢你怕不怕?L說我不怕,隨即L眼前出現了一群少女,對,他的戰友,她們為他流淚,也許她們會閉起眼睛,為他唱歌,喊著或者是心裡喊著他的名字……詩人說:我不怕。敵人用鞭子抽你,像電影裡那樣,幾個彪形大漢,鞭子都蘸了水,我說,那樣的話你怕嗎?L說我不怕。那些少女,那些漂亮、善良、柔弱的女人,女難友,隔著鐵窗向他投來深情的目光,對他寄予厚望,從他伯寧死不屈中理解著愛情……L想我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他們要是,用燒紅了的烙鐵,烙你呢?吱吱的,有一股血肉被燒焦了的味呢?詩人說:「我,我想我可能……不過,他們為什麼不殺害我呢?」不,他們要你把供,要你變節、背叛,如果敵人用竹籤子扎你的手指呢?不斷地扎你的十個手指呢?L看看自己的手指……詩人沒有回答。
詩人L不再想這些事。他那時多麼簡單,那種年齡,樂得想什麼就想什麼,想怎樣想就怎樣想,不願意想什麼就可以不想。
他跑過河岸,跑過石橋和那家小油鹽店,他想問一問T去不去串聯,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去?詩人L想像著和她在一起,一塊兒離開家鄉的情景,以及此後的境遇。在飛馳的列車上她就坐在他身邊,車窗外回落月出她仍然和他在一起,在異地他鄉,日日夜夜,在陌生的城市,偏僻的鄉間,在大江大河,海邊和海上,無邊無際的原野,大森林,走不盡的莽莽群山,她都和他在一起,在危險裡當然也在勝利裡,在理想和革命中,他和她在一起……。但是她不在家。
「她已經走了呀,」她家的阿姨說。
「走了?走哪兒去了?」
「去串聯了呀。」
「什麼時候?她什麼時候走的?」
「三天啦,對呀,三天了呀。」
「呵,是嗎」
「你是誰呀?找她有什麼事呀?」
「我……呵沒事。那她,她去了哪兒?」
「那可不知道呀。還能去哪兒呀?總歸是中國呀,全中國
不錯,全中國。詩人在車站的廣場上等車的當兒,翻開地圖,全中國,巴掌大的那麼一塊地方(比例尺是1:40000000),L無心去想那七個零意味著什麼,詩人只是相信,少女T就在這裡,在這裡一定能夠找到她。但這裡一公分等於四百公里,這裡有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
這又是一個徵兆,一種密碼的透露。有一天,詩人的消息就將在這塊土地上到處流傳,時間一般連貫的詩人的慾望和痛苦,在這塊廣袤而古老的土地上到處流傳,隨時設想著和他的戀人不期而遇,驀然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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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次遠行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絕不僅僅是他又長高了,那時他每個月都長高一公分,他在隆隆震響的列車上度過了十六歲生日,不是這樣的事,絕不這麼簡單。那次革命大串聯回來,L的心情或者思緒,有了不為人注意但是明顯的變化,他一定遇到了什麼特別的事。他炫耀甚至帶幾分吹噓地講他在那幾個月中的經歷,演講、辯論、巧妙地駁刺對方啦、夜以繼日地刻印傳單啦、南方的芭蕉和竹林、草原上的馬群還有大西北的不毛之地、還有真正的戰鬥——武鬥,和不幸成為俘虜,不過這沒什麼他們又如何如何機智地化險為夷……但滔滔不絕之際他會忽然沉默,心不在焉,心事重重,這是以前所沒有的;目光無比迷惆、惆悵,以前可是沒有過;目光垂下去呆呆地定在一點,很久很久彷彿其中又閃動起激情和興奮,但霎那間目光又散開了,像一隻受驚的鳥兒很久很久無處著落……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從詩人後來的消息中推測,他必是在那幾個月裡走出了童貞。那幾個月裡,某一辭不及防的時刻,他還過了一道界線。
誰呢?點破了他的童貞的那個女人,是誰呢?
不知道。沒人知道。永遠無法知道。
L自己也沒有看清她,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昏暗的車箱裡只知道她是一個成年女子,也不曾問過她最終要到哪兒去。車箱裡只有兩盞馬燈,由此來看那可能是一輛運貨的悶罐車,而且是夜裡。車窗很小,只打開一道窄縫兒,從L的角度偶爾可以看見一顆很亮的星。列車在大山裡走,山時而遮蔽了那顆星,時而又放出那顆星。夜幕漆黑看不見山,那顆星忽然隱沒便知道那是山的遮蔽,忽而它又出現便知道山在那一段矮下去。兩盞馬燈,東一盞西一盞有節奏地晃蕩,有誰站起來移一下位置,巨大的影子便晃蕩得四壁全是。大家都躺在地板上,挨得很緊,擠著。馬燈近旁的人一直在嘁嘁嚓嚓地談話,有時大聲地笑。其餘的角落都很靜,或有鼾聲。L睡不著,他身旁睡著一個姑娘,一個成年僅是非常年輕的姑娘。除了母親,L還從未如此貼近過女人的身體,心裡動盪得不能入睡。只隔著兩層單衣,L感到了她肉體的溫熱和彈性。開始很緊張,希望她不認為這是有意的,希望別人不認為他是有意躺在她身邊的,完全是偶然,他希望別人也都注意到這一點;另一邊就是牆了,他已經緊貼著牆了,他真是沒有辦法,否則他會與她再分開些的。L筆直地躺著,一動不敢動,不敢翻身,呼吸也放輕。但是他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了姑娘的身體,聞到了女人的氣味,不一定是香味,幽幽緲緲的讓少年驚奇,讓詩人身心震動。無法拒斥恰恰就像不能不呼吸。L的角落離燈光很遠,昏暗得分不清睡著多少人。L試著放鬆一下渾身的肌肉,感到和那姑娘的接觸面擴大了,慢慢地擴大著,更富彈力和溫柔了,隨著車箱的顛簸,能感覺到她某些部位的豐滿和某幾處骨胳的堅實。心通通地跳,L又趕忙抽緊身子。姑娘依然睡著,呼吸均勻,有節奏地吹拂他的皮膚。L再試著放鬆,一直抱在胸前的雙臂放下來,再放下來,放在他與她之間,這樣他的一隻手觸到了她。手畢竟最為敏感,手背也可以認出那是豐盈的女性的腿,但是手指不敢動,竭力用皮膚去感覺她的真確。河岸上的幻想又活躍起來,夏夜裡的花含苞欲放。姑娘動了一下。L屏住呼吸。列車轉彎時車箱劇烈地晃動。搖擺,那個姑娘,女人,隨著車箱的傾斜她更緊地和L貼著了,車輪變換軌道車箱猛地傾斜一下,女人沉甸甸的肉體壓住了L的胳膊,他想抽出來,想把胳膊慢慢地抽出來不要把她弄醒,但就在這時另一隻手把L的手捉住了。L一驚,未及想出對策,卻感到那隻手在他的手裡輕輕地扭動,揉搓,是女性的手,是她的,她的五個手指和他的五個手指漸漸絞在一起,L聽見姑娘呼吸的節奏變了,她分明是醒了,或者一直是醒著,或者一直是在夢的邊緣。L還是怕。L還是把胳膊抽了出來。昏暗中,L想看看她,但是看不清,不敢多看,但從那呼吸和手指上L猜想她一定很漂亮。她不動,也不躲開,沒有一點兒聲音。車輪軋得鐵軌「卡噠噠——卡噠噠——」在他們身下震響,鐵和鐵磨擦的聲音,尖厲,甚至有些恐怖。L再試著把手放下來,放在原來的位置,在那兒,她,那只女性的手仍在等著他。他把地抓住,她便又在他的手中輕輕地扭轉,五個手指對五個手指,捏著,攥著,都有了汗,絞繞著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序幕不可能太久,激情朝著必然的方向推進,L的手慢慢向她的身上移動,向她的胸前摸索,她不反對,她一直都不阻擋,她是允許的。於是L觸到了豐碩的胸,兩個年輕的乳房,隔著乳罩,不很大,但是挺聳、充盈,頂部小小的突起那必是乳頭了,一陣風暴似的東西刮遍了詩人全身。但L忽然又把手挪開,抱在自己胸前,齷齪和犯罪感在他心裡掠過。他把手挪開,她不制止,那意思是相信他還會回來。不錯,她的判斷完全對,真理難以抗拒,那是真理。再回來時,乳罩鬆開了,他的手在整個光滑細膩的胸脯上暢行無阻,在微微的齊水上走邊走過顫動的隆起和凹陷。火車「卡噠噠——卡噠噠——卡噠噠——」奔馳在黑夜的群山中,「空通通——空通通——空通通——」那是在過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軋——」是鑽過隧洞,少年的花朵在這動盪的節奏中昂揚開放。L在那纏綿溫潤的腰腹上停留,彳良久,正要走向另一處最為致命的夢境——更為沉重的山巒和更為深邃的淵壑,但這時,另外那隻手制止了他,對他說:「呵,你還這麼小。」那雙一直微合著的眼睛,一定是在昏暗中睜開了,看著他。L心慌意亂無地自容。「卡噠噠——卡噠噠——」聲音漸漸地小下去,漸漸擴散得縹緲,可能,火車走出了大山。那花朵很快收縮合攏了。
「呵,你還這麼小。」
「你幾歲了?你還太小。」
「你也就是十六、七歲吧?」
L不記得是否回答了她。L害怕,心裡不知在想什麼。
列車忽然停了,臨時停車。人們都下車去,方便方便,透透氣,詢問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四周是黑色的森林,林濤聲,和被驚醒的夜鳥不安的啼叫。L隨著大家下了車,離開了那姑娘,從此永遠離開了她。未來,在處處稠密的人群裡,誰說得準不曾再與她相遇過呢?但是肯定,那時,誰也認不出誰。
L在夜風中站著,直到火車的汽笛聲響了,綠色的信號燈在黑暗中畫著圓圈,他才又上了車。他換了個位置,但一路上他不斷朝原來的那個角落偷望。他再沒有看見她。天亮了,車窗打開,是個晴朗的天氣。人們都坐起來,高聲說笑,整理行裝,終點站就要到了。L看見那個角落裡沒有她,雖然他並未看清她的臉,但是詩人相信那兒沒有她。如果有,他一定能從目光中認出她,目光總會洩露出哪一個是她,但是沒有那樣的目光,沒有。
為此,詩人,是惋惜呢,還是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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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T--L心心唸唸的那個少女,詩人暗自慶幸沒有發生更糟糕的事。火車之夜已成過去,已經結束,無人知燒。已經安全。火車上的那個姑娘已經消失,永劫不復,雖然她肯定就在這個世界上但L不知道她是誰,再也不可能知道她是誰。雖然她會記得火車上一個春情初動的少年,但她也再找不到他了。悲哀呢?還是安全?只要詩人自己把這件事忘掉,這件事就如同不曾發生。
我曾多少次坐在火車上這樣想:眼前這些人,這些旅伴一個個多麼真實,多麼靠近,互相快樂、自由、善意、甚至傾心交談,那一刻他們是互相存在的,但是很快你就和他們永別,再也找不到他們。他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都與你無關,他們的存在與你毫不相干。我曾多次坐在火車上,與一個個偶然相遇的旅伴東拉西扯胡言亂語(和熟人可不敢這樣),覺得安全,不怕有人出賣你,不怕有人看不起你,因為陌生是一種保障。車到終點大家就各奔東西互不存在了。熟人有一種危險,陌生倒可以安全,這確實有點兒滑稽。
好啦,火車之夜如同從未發生,L心魂稍定,小心地看看四周。四周夏日依舊。
少年詩人初戀的季節,在我的印象裡永遠是夏天,河水靜靜地蒸騰,樹葉在灼烈的陽光中微緩地翻動,風速很慢有時候完全停止,天氣很熱。我記得那季節裡一幅永恆的情景:少女T走上陽台,陽光使她一下子睜不開眼,她伸展雙臂打一個小小的哈欠。眼睛、牙齒、嘴,太陽在那兒照亮水的光影。她趕緊又摀住張開的嘴,同時目光變得生氣勃勃,無煩無惱那樣子真是可愛。她打哈欠的當兒睡裙吊上去,年輕的雙腿又長又美光彩照人,一樣有水波蕩漾的光影。那是因為遠處有一條河。她一隻腳踏著節拍,柔軟的風吹拂她,那樣子無猜無防真是迷人。料必她心裡有一條如河的旋律,有一片如水的蕩漾。她倚在欄杆上在斑斑點點的樹影中,雙臂交叉背在身後,久久地凝望那條河,凝望太陽下成群成片的屋頂,眼睛裡於是又似有一絲憂鬱,淡淡的愁苦那樣子刻骨不忘……所以我記得詩人仰望她的季節永遠是夏天。要感謝那次臨時停車,感謝命運之神及時的阻擋,否則不知還會發生什麼事呢,那樣的話詩人想,他就會失去他的心上人,失去夢幻般的那個女孩兒——對,少女T。這樣想著,便是詩人忽然沉默不語的時候。
但是,否則還會發生什麼事呢?這又讓詩人頻頻墜入幻想,微微地激動,甚至惋惜。至少有一點兒惋惜。夏日的長晝裡,火車上那個誘人的夜晚不斷跳出來,令L意馬心猿。詩人暗自希望那個夜晚不防重演,L不妨衝破那五個手指的阻擋,衝破她的陰擋更進一步.走向最驚心動魄的地方走進捨生忘死的時間,走進全部的神秘,那樣就會走進全部的秘密了,他就可以親吻她,會的,他會那樣,一定,多麼好,多麼好呀多麼誘人,感受異性的親吻是怎樣的溫存、騷動、銷魂,他要好好看一看她,看遍她並且記住,體嘗一個女人欲動情馳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的美妙……唉,可是那次停車,那次可恨的臨時停車,真討厭!這便是詩人的目光定於一處,癡思迷想之時。
罪惡,但這是罪惡呀!十六歲或者十七歲,詩人的目光於是又驚惶四散,簡直罪惡滔天,怎麼會是這樣?一面慶幸那個夜晚的消失,一面又惋惜它的夭折,一面夢想著少女T,一面又為那個萍水相逢的女人心動旌搖,L你怎麼會是這樣?十七歲,或者十八歲,詩人的目光像一隻驚飛的鳥兒,在那永恆的夏天,不能著落……
L,他到底愛誰呢?愛哪一個?
這是愛情嗎?哪一個是?
什麼是愛情?
真的只是花期嗎?雄蕊和雌蕊的交合?
借助風、蜜蜂、和蝴蝶?
千古之問。
88
永恆的夏天,狂熱的初戀季節,L開始給T寫信。
悶熱的夏夜六神無主,無所作為,詩人的心緒無著無落。在燈下翻開日記本,想寫些什麼。拿起筆又放下,拿起筆,摘去筆帽。想寫些什麼但又放下,夏天彷彿使心跡漫漶。心好像沒有邊緣,不在J個固定的位置上,潮汐一般推波助湖心緒漫溢得很深很遠。很大,又似很空,因而想寫些什麼,很想寫。筆尖觸到紙面,但還不知想要寫什麼,桌上的老座鐘「嘀-噠-嘀-噠-嘀-噠……」,也許只因為筆尖不能在那兒停留太久,於是TTTT……她的名字流出在紙上了。原來如此,原來是她的名字,原來是這樣呵寫她的名字竟使空洞的心漸漸飽滿,如此地親切,親近。前所未有好似洪蒙初開,一遍遍地寫:TTT……各種字體,端莊漂亮的她的名字寫滿好幾頁紙。母親又在夏夜裡喊他了:「L-!L--!你在幹嘛呢?」再翻開一頁,淺藍的橫格,盯著第一行看很久,形同祈禱,星移月走詩人的生命潮湧潮落,筆尖離紙面一毫米,顫抖,下一個決心,寫下——
「親愛的T。
L的第一封情書僅此而已。往下千頭萬緒不知該寫什麼。這幾個字,就是詩人的第一首詩作。
母親在窗外的晚風中喊:「L,L--!你就不知道熱嗎?又中了什麼魔啦?」
L又翻開一頁,詩情滿懷,寫下——
「親愛的T:
「我愛你!」
這是第二首詩,兩行。這兩行字讓L端詳不夠,驚訝它們的平實、尊貴,這兩行字彷彿原本帶著聲音,在紙面上一遍一遍地發出輕輕的呼喚。
母親走來,推推兒子的門,誰不開。門和窗都關著,窗簾也拉嚴。
「L,L!你沒病吧?」
「媽媽你別打擾我。」
「L,你就不熱,你是在過冬天嗎?」
「隨便,隨便你媽媽,冬天就冬天吧。」
再翻一頁,第三首寫的是——
「我親愛的T:
我愛你,已經很久。
愛你已經,一萬年!」
才華畢露。詩人L,我至今都認為這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真正的詩。這首詩不要有題目,不要額外再加一個名字,詩--就是它的名字。
母親在夏夜的星空下喊他:「L,快來呀,快出來看看,天河,看看今晚的天河有多麼清楚!」
詩人揮汗如雨,浩蕩詩情一發而不可收。整整那個夏天,L都在給T寫信;或者是說這個季節,夏天這種季節,注定就是向夢幻般那個少女表達愛戀的時候。永恆的夏天,永不倦怠的愛情,在我的印象裡年年如此,年年的熱戀永不消逝。夏天,是熱戀的換一種說法,毫無疑義。那些個夏夜,L的小屋一直亮著燈光,星漢迢迢,萬條燈火,一點點一點點閃爍,又一點點一點點都熄滅,詩人的燈光通宵達旦。所有的夏夜裡,響著母親一遍遍呼喚兒子的聲音:「L,L,歇歇吧孩子。」「該睡啦,睡一會兒吧L。不管是為什麼,人總是要睡覺的呀。」「唉,詩是你這麼個寫法嗎孩子?奶奶當年說對了,你非毀在女人手裡不可。」詩人不停地寫。
寫什麼?一切,當然是一切。
這個城實的L,他把心裡的一切都寫在了紙上。把他的嚮往、他的心願、他的幻想、火車之夜、仟悔和懺悔也不能斷絕的誘惑、美麗的和醜陋的、一切燃燒的慾望一切晝思夜夢,都原原本本寫在他的日記本上,白紙黑字、詩人相信。愛,需要全部的真誠,不能有絲毫隱瞞,他不懂得白紙黑字的危險,他還不懂得詩的危險。
89
這些詩寫在日記本上,這些信,不知何時寄出。L只是寫,還沒想過何時寄出。寫了這麼多,竟沒有讓他滿意的,一封也沒有。沒有一封真正值得給她看,給T看。一封一封地寫,詩人總認為自己的心還不夠坦白,還不夠率真,不夠虔誠。整個夏天,語言總不能捉住心緒,漫溢的心緒也許注定無以表達,語言總是離他的心願太遠。因此這些信,詩人想,還遠遠配不上T的眼睛,不配給那雙聖潔的眼睛看。L把那個本子帶在身邊,把隨時閃現的詩句記下來,隨時的靈感,隨時的夢幻,隨時的純情和慾念,迷茫和懺悔,向她訴說,向T,向那雙神聖的眼睛真理的目光,如同一個信徒對著他的神父,然後在夏夜,一遍遍地修改那些信,那些詩,一遍一遍把他的情書寫得越來越長,越來越長,但越不滿意。
但是有一天,詩人走進學校,忽然發現他的詩貼在牆上,L摸摸書包,那個日記本不見了。
牆根前擠滿了人,那個日記本被一頁頁撕開,貼在牆上的大字報欄裡。L在發現他的詩被貼在牆上的同時發現他的日記本不見了,或者是在他發現那個本子丟失了的同時發現他的情書被公佈於眾,我不記得這兩件事哪一件發生在先,也許一分一秒都不差,是同時。同時,L感到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同時L聽見一個聲音:「就是他,看呀就是他,臭流氓--!」然後是很多聲音,嗡嗡嚶嚶越來越多的聲音:「就是他呀,原來就是他呀……流氓,不要勝……」那聲音越來越響,喧囂,憤怒:「真不要臉,真不知羞恥,不知天下有羞恥二字……真沒想到會是他……骯髒的靈魂,真是骯髒透頂,醜惡……他叫什麼……L,對對,L,就是他,L……流氓,流氓,流氓臭流氓……
我記得某一個夏天就要結束了,那一天詩人成為「流氓」。
我記得他站在人群中驚煌無措。我記得他的眼神就像個走先了的孩子,茫然四顧,馬上就要哭出來了。
那目光中最深的疑問是——那個本子怎麼會丟了的?什麼時候丟了的?怎麼跑到牆上去了?誰?誰把它撕開貼到牆上去的?是誰呢?
最後,臨時革命委員會來人把L帶走了。我看見他跟在一個臨時革命委員身後走,一邊還不斷在自己的書包裡摸,把書包翻得底兒朝天想找到那個本子。當然沒有,當然找不到了。那個初戀的夏天,被人貼在了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