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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童年之門 文 /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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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作為畫家,z的生命應該開始於他九歲時的一天下午,近似於我所經歷過的那樣一個冬天的下午。開始於一根括在瓷瓶中的羽毛。一根大鳥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儀態瀟灑。開始於融雪的時節,一個寒冷的週末。開始於對一座美麗的樓房的神往,和走入其中時的驚訝。開始於那美麗樓房中一間寬綽得甚至有些空曠的屋子,午後的太陽透過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鋪在地板上,碰到牆根彎上去豎起來,牆壁是冬日天空一般的淺藍,陽光在那兒變成空濛的綠色,然後在即將消失的霎那變成淡淡的紫紅。一切都開始於他此生此世頭一回獨自去找一個朋友,一個同他一般年齡的女孩兒——一個也是九歲的女人。

    那是一座我們不曾進過的樓房。我們,我和Z或許還包括其他一些孩子,我們看著它建立起來,非常美麗,我們都曾想像它的內部。但在幾十年前,那還是一種平民家的孩子所無從想像的內部。

    在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積雪在路邊收縮融化得醜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簷上滴淌得悠閒自得。空氣新鮮,冬天的太陽非常遠,空氣清冽刺骨。獨自一人穿過短短長長的窄巷,獨自一人,走過高高矮矮的老房,兩手插進袖筒裡,不時焐一焐凍疼的耳朵再把手插進袖筒裡。東拐西彎繞來繞去,仍是綿延不斷的窄巷和老房,懷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兒,正要懷疑正在懷疑,豁然入目一座桔黃色的樓房那就是它,不高,但很大,燦爛如同一縷晚晴的夕陽。一座美麗而出乎意料的房子,九歲那年我幾乎迷失其中。我以為進了樓門就會找到一條筆直的甬道,就能看見排列兩側的所有房間,但是不,那兒甬道出沒曲回,廳室琳琅迷布,空間傲慢而奇異地分割。處處都是那麼幽雅、凝重,靜謐中透著高貴的神秘,使人不由得放慢腳步屏住呼吸。

    我從未見過那麼多的門,所到之處都是關閉著的門,有時候四周都是門有七八個門有數不清的門,門上也沒有窗,我好像走進那個殘酷的遊戲中去了,(來呀試一試,看看哪個門裡是美女哪個門裡是猛虎)。拉開一個門,裡面全是衣服,一排排一層層全是男人的領帶和大衣,全是女人的長裙和皮鞋,淡淡的樟腦味。推開一個門,四壁貼滿了淡綠色的瓷磚,透明的帷幔後面有一張床,以為是床但不是,幽暗中旋起一股微香,是一隻也是淡綠色的浴盆。推開另一個門,裡面靠牆站了一圈矮櫃,玻璃的櫃門裡全是藝術品:麥秸做的小房子呀,石頭刻的不穿衣服的女人呀,銅的或者玻璃的瓶子呀,木頭雕的人頭像呀……更多的東西叫不出名字。退出來,再推開一個門,裡面有一隻貓有一萬本書,一隻酣睡的貓,和一排排書架上排列井然的一萬本書。另一個門裡又有兩個門,有一道淡薄而明亮的光線,有一盆又安靜又熱烈的花。花旁的門裡傳出緩緩的鋼琴聲,敲了敲,沒人應,推一推,開了,好大的地方!在一座座沙發的那面,在平坦寬闊的地毯盡端,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端坐的背影,問她,她什麼也不回答,她什麼也沒聽見,她只側了一下頭,散開的長髮和散開的琴聲遮住了她的臉。不敢再問,退步出來,站在那兒不敢動,站在門旁不知所措,驚詫驚奇驚恐或許還有自慚形穢,便永遠都記住了那個地方。但那個地方,在長久的記憶裡變幻不住甚至似有若無,唯那驚詫驚奇驚恐和自慚形穢真真確確長久地留在印象裡。畫家z必定也是這樣,他必定也記住了那樣的情景,並在未來把那些門那些窗那些刻花的牆壁那只悠閒的貓和那盆熱烈的花,隨意顛倒扭曲交錯地展示在他的畫布上,就像那琴聲的自在與陌生。(那是他畫了上百幅之後仍然不能滿意的一幅。幾十年後我將看到它,並將因此回想起他和我都可能有的一種經歷……)如果連出去的門也找不到了,如果又已經九歲又已經不能輕易啼哭,我只好沿著曲折的甬道走,推開一座座關閉的門我要回家。總能聽見隱約的鋼琴曲,走出一道又一道門,我要回家。走出一道又一道門忘記了要找的女孩,一心只要回家。最後走進了那間屋子——寫作之夜,彷彿我也跟隨著Z走進過那間屋子。

    Z九歲時走進了那間屋子,看見了那根大鳥的羽毛。逆光的窗欞呈淺灰色,每一塊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霧和冰凌的光芒。沒有人,其他什麼都沒有,唯那只插了一根羽毛的瓷瓶,以及安放了那瓷瓶的原木色的方台。這可能僅僅是Z多年之後的印象。經歷了歲月的剝蝕,那印象已不斷地有所改變。在畫家z不知所終的一生中,將無數次試圖把那早年的印象畫下來,那時他才會發現要把握住那一瞬間的感覺是多麼渺茫。沒有人,唯獨這一個房門敞開著,隱隱的琴聲不住地傳來,他走進去,以一支夢幻曲般的節奏。除了那個方台那個瓷瓶那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什麼也沒有,屋裡寬闊甚至空曠,他走過去,以一個孩子天賦的敏覺像是辨認出了什麼。或許這就是命運的指引,所有的房門都關著唯此一扇悠悠地敞開著,Z以一個畫家命定的敏覺,發現了滿屋冬日光芒中那根美麗孤傲的羽毛。它在窗旁的暗影裡,潔白無比,又大又長,上端堅挺峭聳,末端柔軟飄逸,安閒卻又動盪。遲早都要到來的藝術家的激動引領著Z,慢慢走近或是瞬間就站在了它的近旁,如同久別,如同團聚,如同前世之緣,與它默然相對,忘記了是在哪兒,忘記了回家,忘記了膽怯,呆呆地望著那羽毛,望著它,呆愣著,一時間孤獨得到了讚美,憂鬱得到了尊崇,一個蘊藏久遠的旋律終於有了節拍。很可能,就在這時畫家的前程已定。Z的小小身影在那一刻夕陽的光照之中一動不動,彷彿聆聽神諭的信徒。彷彿一切都被那羽毛的存在湮滅了,一切都黯然失色無足輕重,唯那羽毛的絲絲縷縷在優美而高貴地輕舒漫卷揮灑飄揚,並將永遠在他的生命中喧囂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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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到此為止,O說過,結果可能會大不一樣。

    O在最後的兩年裡偶爾抽一支煙。煙霧在她面前飄搖,使我看不清她的臉。

    就像那個絕妙的遊戲,O說,你推開了這個門而沒有推開那個門,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走進去,結果就會大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O說:不,沒人能知道不曾推開的門裡會是什麼,但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甚至這兩個世界永遠不會相交。

    她指的什麼事?或者,指的是誰?

    O故作超然地吹開眼前的煙縷,藉機迴避了我的目光。

    我承認在那一刻我心裡有種近乎幸災樂禍的快意:這是O第一次在談到Z——那個迷人的Z——時取了迴避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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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問O:Z最近在畫什麼?

    O說:事實上,他一直都在畫那個下午。

    那根羽毛?

    不。是那個下午。Z一生一世真正想畫的,只是那個寒冷的下午。

    這有什麼不同嗎?

    完全有可能,那個下午並不是到那根羽毛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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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教師O,她相信以後的事更要緊,畫家Z一定還在那兒遇到過什麼。

    遇到過什麼?

    想必和那羽毛一樣,讓他終生都無法擺脫的事。

    什麼事?嗯?哪一類的事?

    除了Z,沒人知道。

    可你注意到了沒有?Z到那兒去是為了找一個女孩兒。

    是呀是呀,可他此後再沒提起過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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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她以她的漂亮常常進入一個男孩兒的夢中。如果有一天男孩兒畫了一幅畫,大人們都誇獎他畫得好,如果有一天他畫了一匹奔跑的馬他相信那是一匹真正的馬,他就忽然有了一個激動不已的願望:讓那夢中的女孩兒為之驚訝,先是驚訝地看著那匹馬,然後那驚訝的目光慢慢抬起來,對著他。那便是男孩兒最初的激情。不再總是他驚訝地看著那女孩兒——這件事說不定也可以顛倒過來,那便是男孩兒最初去追尋了夢想的時刻。他把那夢想藏在他自己也不曾發現的地方,在一個冬天的下午啟程……

    也可能那女孩兒並不漂亮。並不是因為漂亮。僅僅是因為她的聲音,她唱的一支歌,她唱那支歌時流了淚,和她唱那歌時沒能控制的感情。那聲音從個夏夜空靜的舞檯燈光中一直流進了男孩兒不分晝夜的夢裡去。如果是這樣。如果他就總在想像那清朗的聲音居住的地方,如果對那個地方的想像伴著默默寡歡而迭出不窮,如果那個地方竟逐日變得神奇變得高深莫測,如果連那兒的鄰居也成為世上最值得羨慕的人,那便是男孩兒心裡的第一場騷動。他懵懂不知那騷動的由來,但每一個清晨到每一個黃昏,日子都變得不再像以往,便是那個男孩兒夢途攸關的起點。總歸是要有這一個起點,也可能碰巧就在融雪的季節……

    但也許是其他原因。可以是任何原因。倘那季節來臨,男孩兒幻想聯翩會經任何途徑入夢。比如那女孩兒的快樂和開朗,或者是她母親的溫文爾雅。比如那女孩兒舉止談吐的脫俗,或者僅僅是她所居住的那個地方意味著神秘或高貴。比如說那女孩兒的勇敢和正義,她曾在男孩兒受人侮罵和嘲笑的時候護衛過他的尊嚴,或者僅僅以目光表明她與他站在一起。比如說,那女孩兒細膩而固執的同情心,她曾在男孩兒因為什麼事而不敢回家的時候陪他一路回家。比如,那女孩兒天賦的異性魁力,她以簡單而堅決的命令便使蠻傲的男孩兒不敢妄為。所有這些,還不止這些,都可能掀起男孩兒勢必要到來的騷動,使那個男孩兒在一個寒冷的下午出發,去證實他的夢想。

    畫家Z夢想著的那個女孩兒是誰呢?

    畫家Z動身去找那個女孩兒的情景,很像是我曾有過的一次經歷。他曾經去找的那個女孩兒,和我曾經去找過的一個女孩兒,在寫作之夜混淆不清。

    Z抑或我,那樣的時節是不是來得太早了?九歲,似乎是太早了。

    九歲的男孩兒以一個小小的計謀作為出發的理由,以一個幼稚的借口開始他的男人生涯。灰矮無邊的老房群中小巷如網,有一座美麗而幽靜的房子。那是應出乎意料的房子,我有點兒怕。那一片空蕩的沉重,我有點兒怕。那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幽雅與陌生,我有點兒自慚形穢我想回家。出沒無常的走廊不知道都通向哪兒,數不清的門,數不清的關閉著的門,廳室層疊空間奇異地分割,厚重的屋頂和牆壁阻斷了聲音吞沒了聲音,讓人不敢說話。那個女孩兒,但是那個也是九歲的女孩兒她不以為然,她嘰哩嘎啦地又說又笑,在前面蹦跳著引領著我(或者也是這樣引領著Z)走。

    來呀

    到我房間去

    走哇Z

    來吧

    「哈!你怎麼給來了?」她快樂地說。

    這兒是我阿姨住的

    別

    別去那兒Z

    那兒沒人

    「嗨——!你怎麼會來的?」她快樂地說。

    那是我哥哥的房間

    噓——

    咱們別理他

    我姐姐住這兒

    這會兒她不在她在那邊練琴呢

    聽見了嗎Z

    她的琴聲

    「你什麼時候來的?哎海——,你本來要去哪兒?」她快樂地說。

    那是我媽媽(溫文爾雅)

    嘻嘻

    她還沒看見你來了呢

    我爸爸(一萬本書,一萬本莫測高深的書)他就是我爸爸

    噢Z

    別打擾他

    咱們還是到我房間去吧

    走

    走呀

    「噢——,你怎麼會來了,你路過這兒嗎?」她快樂地說。她的房間。我跟著她走進她的房間。她的房間裡要好些,不那麼大不那麼空曠,不再那麼沉重,聲音也能如常地流動。她把她的花花綠綠的書都拿了出來,一本一本地翻著,興奮地講著書中的故事。給我講嗎?我東張西望,那兒所有的東西都比那些故事更新奇,更具魅力。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男孩兒忘記了那個小小的計謀。九歲的畫家可能並沒用上部個籌劃已久的借口,那匹「真正的馬」一直睡在他的衣兜裡。我自始至終也沒對那女孩兒說什麼。我想不起什麼話來。我只是驚奇著,站著,不停地轉動著頭和眼睛,也坐了,也走到窗台那兒朝外看了一下。那是一段不同尋常的時間。男孩兒聽憑那個九歲女人的指揮,她讓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她問什麼他就回答,但那女孩兒都說了什麼他卻一點也沒聽懂……

    但是。但是如果這時候遠遠地琴聲停了,一行輕盈的腳步響過來門開了,女孩兒的姐姐走了進來,無論容貌還是表情都讓人覺得冷--冷,但是,美。她看見了男孩兒,她看見了Z但她並不看著Z,只對女孩兒說:「怎麼你把他帶來了,嗯?你怎麼帶他們進來?」(他們,她為什麼說他們?他們都是誰?我,還有誰?誰們?)女孩兒的快樂即告消失,低下頭囁囁嚅嚅。如果,如果她的姐姐走後她的哥哥又來了——一個沉靜的青年,或者是沉鬱。他只是看了一眼Z,但那一眼看得十分仔細,並不說什麼,他什麼也沒說便轉身離去。待房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輕輕地只留下一條窄縫,女孩兒就小聲對Z說:「要不,你回家吧。好嗎?要不你先走吧。」男孩兒想說我明天再來。Z想了一下明天,明天並不太遠,而且他希望他會比今天來得更早些,路上走得更快些。接著,外面有個女人的聲音在喊她家的保姆:「阿姨——」「阿——姨——」那聲音優雅且鄭重,在深深的走廊裡平穩地流漫。Z會想到那是女孩兒的母親。但是她的母親並沒出現,進來的是她家的阿姨。阿姨濃重的南方口音響了很久。那嘈雜的南方口音響了很久之後,九歲的女孩兒不聲不響地走在前頭,送九歲的Z離開。甚至,直到這時Z的夢境也還是一片純淨的混沌。但是,如果命運執意要為這樣一個男孩兒開啟另一道門,如果它挑選了Z而放棄了我,Z就可能在走出層疊曲回的廳廓時聽到一種我所不曾聽到的聲音:「她怎麼把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誰讓她把他帶到家裡來的……。」很可能是這樣的聲音。那個冬天下午臨近結束的時候,Z遇到的可能就是這樣的聲音。我被放棄我已經走出了那座迷人的房子,但是Z在同樣的經歷中稍稍慢了一步,他晚了一會兒,他發現那匹「真正的馬」從衣兜裡掉出來,飄落在光滑的地板上,他回身去撿,一縷流動的空氣便為Z推開了另一扇門,那聲音便永遠留在了這個九歲男孩兒的心裡:「她怎麼把那些野孩子……那個外面的孩子……帶了進來……告訴她,以後不准再帶他們到家裡來……」(呵,又是他們。這回有點兒明白他們都是指誰了。)如果是這樣,畫家Z的夢想就在九歲那一年的回聲中碰到了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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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O所說的「要是你推開的不是這個門而是那個門,結果就會大不一樣」嗎?這就是O所說的「從兩個門會走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去,這兩個世界甚至永遠不會相交」吧?對那個寒冷的下午,O都知道些什麼?已無從對證。

    畫家Z以九歲的年紀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時太陽已經落了,天就快黑了,天比來的時候更冷了,沿途老房簷頭的融雪又都凍結成了冰凌。

    現在,當我以數倍於九歲的年紀,再來伴隨著Z走那回家的路時,我看見男孩兒的眼睛裡有了第一次動人的迷茫。我聽見他的腳步忽而緊急忽而遲緩。Z肯定想起了他的無辜的母親。我聽見他的呼吸就像小巷中穿旋的風,漸漸托浮起縷縷淒涼的怨恨。但Z平生的第一次怨恨,很可能是對著自已:你為什麼懷念回過頭去(還在!)眺望那座隱沒進黑夜中的美麗的房子。那個寒冷的下午直至黑夜,淒涼的怨恨選中了誰,和放過了誰,那都一樣。這似乎並不影響在同一時間的不同地點,有一些溫暖的下午和快樂的週末。世界的結構基本不變,寒冷和溫暖的比例基本不變。但這並不是說,極地的寒風不會造成赤道的暴雨。上帝的人間戲劇繼續編寫下去,就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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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譬如說,那時候O在哪兒?在那個寒冷抑或溫暖的週末,O在哪兒?

    Z九歲的時候,O已經存在了,O可能四歲。當那根優雅飄蓬的羽毛突然進入Z的視界,那一瞬間O在哪兒?她大概還在南方,看著融融月色,或頭一次聽見了雨打芭蕉。或者她已經從南方來到了北方,在父母溫暖的懷抱裡,眼睛睜得大大的,聽著窗外呼嘯的北風。如果她就在那座美麗的房子裡,如果她就是那個小姑娘(但不是九歲而只有四歲),在我的印象裡那也沒有什麼不可能。當Z面對那根大鳥的羽毛魂驚魄蕩默然無語之際,或者是當後來的事情發生之時,當Z走在回家的路上並且恨著他自己的那一刻,小姑娘0正在做什麼?正在想什麼?她會做著會想著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可能做可能想的一切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一個與她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件正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雖然還要過很久,還要過幾十年,還要經過誰也數不清的因緣,那事件震起的喧囂才會傳到她的身邊才會影響她的生命,但就在幾十年前那個寒冷的下午,小姑娘0的歸宿已不可更改。如果你站在四歲的0的位置瞻望未來,你會說她前途未卜,你會說她前途無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終點看這個生命的軌跡你看到的只是一條路,你就只能看見一條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樣,所有的人都是這樣。

    我們都是這樣。

    無論我們試圖對誰的歷史作一點兒探究,我們都必得就「歷史」表明態度。我曾相信歷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謂歷史都不過是現在對過去(後人對前人)的猜度,根據的是我們自己的處境。我不打算放棄這種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種理解調和進來:歷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們生來就被規定了一種處境。如果你從虛無中醒來(無以計量的虛無)看見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團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這是上帝即興的編織),那就證明歷史確鑿存在。這兩種針峰相對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

    29

    那無以計量的虛無結束於什麼?結束於「我」。

    我醒來,我睜開眼睛,虛無頃刻消散,我看見世界。

    虛無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消散,世界從虛無由之消散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拓展,拓展出我的盼望,或者隨著我的盼望拓展……

    30

    我還記得我的第一次盼望。那是一個禮拜日,從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

    那個禮拜母親答應帶我出去,去哪兒已經記不清了,可能是動物園,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地方。總之她很久之前就答應了,就在那個禮拜日帶我出去玩,這不會錯;一個人平生第一次盼一個日子,都不會錯。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親也還是這樣答應的:去,當然去。我想到底是讓我盼來了。起床,刷牙,吃飯,那是個春天的早晨,陽光明媚。走嗎?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門口,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我藏在大門後,藏了很久,我知道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一會兒,我得不出聲地多藏一會兒。母親出來了,可我忘了嚇唬她,她手裡怎麼提著菜籃?您說了去!等等,買完菜,買完菜就去。買完菜馬上就去嗎?嗯。這段時光不好捱。我踏著一塊塊方磚跳,跳房子,等母親回來。我看著天看著雲彩走,等母親回來,焦急又興奮。我蹲在土地上用樹枝撥弄著一個蟻穴,爬著去找更多的蟻穴。院兒裡就我一個孩子沒人跟我玩兒。我蹲在草叢裡翻看一本畫報,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電影畫報,那上面有一群比我大的女孩子,一個個都非常漂亮。我蹲在草叢裡看她們,想像她們的家,想像她們此刻在幹什麼,想像她們的兄弟姐妹和她們的父母,想像她們的聲音。去年的荒草叢裡又有了綠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母親買菜回來卻又翻箱倒櫃忙開了。走吧,您不是說買菜回來就走嗎?好啦好啦,沒看我正忙呢嗎?真奇怪,該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嗎,我不是一直在等著,母親不是答應過了嗎?整個上午我就跟在母親腿底下:去嗎?去吧,走吧,怎麼還不走呀?走吧……我就這樣唸唸叨叨地追在母親的腿底下,看她做完一件事又去做一件事。我還沒有她的腿高,那兩條不停頓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動,她們不停下來,她們好幾次絆在我身上,我好幾次差點絞在她們中間把她們碰倒。下午吧,母親說,下午,睡醒午覺再去。去,母親說,下午,准去。但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覺睡過了頭。醒來我看見母親在洗衣服。要是那時就走還不晚。我看看天,還不晚。還去嗎?去。走吧?洗完衣服。這一次不能原諒。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親應該知道。我蹲在她身邊,看著她洗。我一聲不吭,盼著。我想我再不離開半步,再不把覺睡過頭,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馬上拉起她就走,決不許她再耽擱。我看著盆裡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著太陽,看著光線,我一聲不吭,看著盆裡揉動的衣服和綻開的泡沫,我感覺到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一聲不吭,忽然有點兒明白了。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並且聽得見母親卡嚓卡嚓搓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永無休止就像時光的腳步。那個禮拜日。就在那天。母親發現男孩兒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發現他在哭,在不出聲地流淚。我感到母親驚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過去拉進她的懷裡。我聽見母親在說,一邊親吻著我一邊不停地說:「噢對不起,噢,對不起……」那個禮拜日,本該是出去的,去哪兒記不得了。男孩兒蹲在那個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親懷裡,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

    我憑白地相信,這樣的記憶也會是小姑娘O的記憶。無論在南方,還是在北方,小姑娘O必會有這樣的記憶,只是她的那個院子也許更大、更空落,她的那塊草地也許更大、更深茂,她的那片夕陽也許更大、更寂靜,她的母親也如我的母親一樣驚慌地把一個默默垂淚的孩子摟進懷中。不過O在其有生之年,卻沒能從那光線消逝的淒哀中掙脫出來。總是有這樣的人,在殘酷的春天我常感覺到他們的存在,無論是繁華還是偏僻的地方這世界上處處分佈著他們荒涼的祈盼。O,無論是她死了還是她活著,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看,她都是蹲在春天的荒草叢中,蹲在深深的落日裡的執拗於一個美麗夢境的孩子。

    O一生一世沒能從那春天的草叢中和那深深的落日裡走出來,不能接受一個美麗夢境無可挽回地消逝,這便是O與我的不同,因故我還活著,而O已經從這個世界上離開。Z呢?在那個冬天的下午直至夜晚,他並沒有落淚,也沒有人把他摟進懷中,他從另一扇門中聽見這世界中的一種消息,那消息進入一個男孩兒敏感的心,將日益膨脹喧囂不止,這就是Z與我以及與O的不同。看似微小的這一點點兒不同,便是命運之神發揮它巨大想像力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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