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死亡序幕 文 /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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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印象裡,深夜。被一陣急促的喊聲和捶門聲叫醒的那個醫生,就是F醫生。
悶熱的夏夜,急救車到來之前,驚惶失措的人們忽然想起的那個醫生,我想,他會不會就是F醫生?
據說一位住在鄰近的醫生,匆忙趕來,推開眾人直奔畫家妻子的床前,指望能從死亡手中把她搶出來。當我聽到這個傳聞,眼前立刻浮現出F醫生雪白的頭髮。因而在寫作之夜,那個匆忙趕來的醫生就是F:四十七、八歲,滿頭白髮。
但是已經太晚了。
F摸摸畫家妻子的脈博,看看她的眼睛……其實F醫生剛一觸到她的身體就已明白,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可以肯定,她已經把她想做的事做成了:瞳孔散大,心動消失,體溫一會兒比一會兒更低下去。F醫生用一秒鐘時間又注視了一下那張美麗而蒼白的臉,然後轉身離開床前。
「多久了?」F醫生問。
有人回答:「聽說十幾分鐘前還是好好的。」
回答的人向另一間屋裡張望了一下,畫家坐在那邊一聲不響。
「她吃了什麼?」
「會不會是安眠藥?」回答的人再向畫家那邊望一眼,畫家仍無反應。
「不,不可能。」F醫生說,「沒有那麼厲害的安眠藥。」
F醫生環視四周,在紙簍裡撿起了一個小玻璃瓶。「這個小瓶子剛才就在這兒嗎?不是你們誰丟的吧?」
眾人搖頭。
小玻璃瓶上沒有標誌。F擰開瓶蓋,嗅一嗅,在桌上鋪一張紙,把瓶子倒過來上面嗑幾下,掉落出幾片什麼什麼東西的碎屑。F用攝子夾起一片碎屑,湊近燈下看了很久,然後又裝進那個小玻璃瓶。
「她是做什麼工作的?」F醫生問。
有人回答:「教師。」
「教生物?」
「不,教歷史。」
F醫生沒再說什麼,像所有在場的人一樣束手無策地站著。F僅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想死,其赴死之心由來已久。
另一間屋子裡,另一些人陪伴著畫家。畫家一動不動地坐著,臉色並不見得比他妻子的好,但目光比死者的多著困惑。我感到,那困惑之深,倘不走向瘋狂,就勢必走向與日俱增的茫然。
兩間屋子裡,人們站成兩個孤,分別圍著那兩個默不作聲的人。
很久,兩個弧才有所鬆散、變形、無序地游移。
兩間屋子裡還有走廊裡,幾乎看不見牆壁,到處都掛滿了畫家的作品。F醫生顧不上看那些畫作,但還是能感到它的動盪——說不清具體在哪兒,總有一縷縷徹骨的冷色似乎在飄展,就便悶熱的夏夜也不能抵消它。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屋裡人又多,雖已是後半夜,仍然不見涼爽。窗戶都開著,偶爾飄進來的花香立刻被人的汗味淹沒。人們毫無表情地走來走去,分散開。人群用最低的聲音,在屋子裡,在走廊中,在陽台上,在樓梯的拐彎處,斷斷續續地探詢和描繪事情的經過。偶爾可以聽清的總是這麼一些循環交替的字句:……為什麼……誰……是嗎……怎麼會呢……不知道……可到底因為什麼……噢……那麼那個人呢……不,不知道……。但是這些稍顯清晰的字句剛一冒頭,便彷彿立刻被凝滯的空氣阻斷、吸收掉了。緊跟著是沉默。正是黎明前最寂靜的時候,低語和輕喘,細碎又沉重。人們不時在其中側耳尋找急救車的音訊。
F醫生背對眾人,背對正在萌動的蜚短流長,一直注目著角落裡安臥的死者。那個角落幽暗、清寂,與周圍世界相連處像是有著一道邊緣,像是有另一種存在在那兒重疊,或是現世的時空在那兒打開了一個出口,女教師的形神正由那兒隱遁進另一種時空,另一維世界正把她帶走。死,F醫生記不清見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同樣使他驚訝,使他懷疑,他總不能相信:死,怎麼可以把一個人那麼多那麼多不容輕蔑的痛苦、願望、期盼、也許還有幸福,就那麼迅速、簡單、輕而易舉地統統化為0了呢?死是什麼?還有靈魂,那個剛剛離去的靈魂這會兒在哪兒?我甚至看見F醫生四處張望了一下。死是什麼,也許正像愛是什麼,不知在哪兒但必定有其答案。
但這一次,是女教師那張憂鬱卻澹遠、柔弱又決絕的臉,給了F醫生更為深刻的印象。還有:她已經穿戴整齊,她已經為自己選好了素樸而優雅的行裝。未來,當F醫生也要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的時候,我想他不會不想起這個女人,不會沒有想起過這張消退了血色與凡塵的臉。——我作出這一判斷的理由是:
當急救車的笛聲終於在暗夜的深處出現,眾人再次慌亂之時,F醫生猛地轉過身來,但是停了一會兒,說:「要是不想讓更多的眼睛分食她的尊嚴,依我看,就把什麼急救車之類的玩意兒都打發回去吧。」我想F醫生是這樣說的。他說這話的聲音很低,說得很慢,但是我想畫家在另外的屋子裡還是能聽到。
然後,F醫生擠出人群。他離開之前,把那個小玻璃瓶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說:「警察來了,交給他們。」
15
F醫生回到家,夫人告訴他:那個畫家叫Z。他妻子,對,那女教師,叫O。夫人接著告訴他:她早就看出那女人不是很正常。
「從哪兒?」
「不從哪兒,」夫人說,「不一定非得從哪兒。」
夫人說:「事實證明我沒看錯。」
夫人說:「別看她表面上那麼文靜、隨和。但是她,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
「對,你注意過沒有?」夫人說,「她很漂亮,可是她心裡有事。」
夫人說:「她心裡有事,我們都看出來了。」
「誰們?誰?有多少人?」
「我!我騙你嗎?當然還有很多人!」
夫人告訴他:很多人都知道,女教師總是獨自到那個荒棄的園子裡去看書。很多人都見過,很晚很晚,她一個人從那個園子裡出來,回家。
夫人一邊準備重新入睡,一邊告訴他:女教師把書放在腿上,有時候並不看,光是兩眼空空地望著別處。倒是沒見有別人和她在一起。
夫人告訴他:女教師老是一個人在那片老柏樹林子裡。她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沒人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老是到那兒去。那兒草很深,很旺。那兒,樹很高樹冠很大,葉子很密,但即使這樣也不是能看出來有一已經死了,她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樹下。那兒晚上有燈,四周很暗但燈下很亮。雨天雪天也有人見她在那兒。不管她是埋頭看書,還是把書放在腿上瞪大眼睛張望,你走過去,你走過她眼前,她也看不見你。
夫人說:「我沒猜錯,她心裡有事。」
夫人說:「我上下班,有時穿過那園子。有幾次我跟她說過話。」
夫人告訴F醫生:在街上,在車站,也許還在什麼地方,她跟她說過幾次話。其實女教師人挺隨和,她笑的時候很甜,那一笑甚至就像孩子。
夫人說:「不過我什麼都看得出來。」
夫人:「她好像挺喜歡跟你說話,可是很快你就發現她在想著別的,說著說著她不知道你說到了哪兒,你也弄不清她想到哪兒去了。」
夫人:「我肯定這個人不太正常。」
夫人:「你還不信嗎?」
這時又有人敲門。
16
一個疲倦的警察,兩個還在發抖的街道積極分子。兩個發抖的人輪流把一個疲倦的人的身份、姓氏、職務、和來意介紹了一遍。警察試圖用拳頭攔截一個來勢迅猛的哈欠,也許噴嚏。
警察問:「依你看這肯定不是他殺?」
「我不是法醫,」F說。
「這我們知道。不過我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你是第一個到場的醫生。」
「一切都做得有條不紊,泰然自若。」
「就是說,你認為肯定不是他殺?」
「如果是,那麼被殺者一定很配合。」
「什麼意思?」
「依我看,這又是一件與法律無關的事。」
「你說什麼,與法律無關?」
「一個人不想再活下去,有哪條法律規定過他該怎麼做嗎?這不過是一個……涉及了一條魚的故事。」F指指警察手裡的那個小玻璃瓶。
「魚?」疲倦的人擰開瓶蓋,看裡面那幾片碎屑。「這是魚?」
「我想是。」
「什麼魚?」
「很漂亮的魚。不過它的內臟和皮膚都有毒,毒性劇烈,比氰化物還要厲害。」
「你怎麼知道?」
「我剛好知道。」
「到底是什麼魚?」
「化驗師也許能告訴您它的確切的名字。我猜,是河豚的
「哪兒有這種魚?」
「海裡,只有海裡。」
「我們這兒離海很遠呀?」
「它肯定不是自己游來的,您說呢?」
「呵,當然當然。」
「魚已經焙乾了,或者是晾乾了,研碎了,看樣子已經保存很久了。」
警察擰緊瓶蓋,終於打響了一個哈欠,不是噴嚏。
一個疲倦的人和兩個發抖的人走後,F夫人繼續告訴丈夫:「據說,這事,幾天前就開始了……」
F醫生拉開窗簾,天濛濛亮了。陽台上的夜來香在蔫縮起黃色的花瓣,牽牛花正展開紫色的花蕾。
17
晦澀的晨曦從幾座巨大的黑影後面浮現。或者說,昏黑的夜空,是從一些龐然大物的邊角處開始退色。
據說幾天前的晚上,畫家和女教師的家裡來了一個朋友,對,一個男人。現在,誰也猜不出這個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現在,那個男人已經無影無蹤……
幢幢龐大的建築腳下,暗淡的路燈驟然熄滅,明顯的電力不足,路燈熄滅後暗藍色的夜幕仍然沉垂厚重,層層疊疊。印象中寬闊的長街,像一條僵臥的細蟲。灰色的建築群,深淺不一綿延漫展,如同一望無際的荒崗。
有玻璃的地方開始發光,灰白閃亮,像是大大小小的鹽的晶體。
街上,剛剛醒來的人群還稀疏,還沉悶,動作遲緩。城市還很安靜。也沒有鳥叫。
據說,那個男人是女教師O的朋友,或者是她和畫家Z共同的朋友。這應該不會錯。那個男人差不多是六點鐘來的,Z和O和他一起共進晚餐。他們一塊喝酒喝到很晚,可能是因為太晚了誤了本班車,那男人就在另一間屋子裡住下了
沒有鳥兒,到處都沒有,早就沒有了。
只好乾等著城市自己醒來。
有人說那個人是從挺遠的地方來,但也有人說他可能就住在這個城市裡。
據說,整個晚餐的過程中,三個人的談話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很普通,甚至很平淡,互相都很客氣。酒喝得也很沉悶。酒雖然喝到很晚,但O和那個男人並沒有真正說過什麼,只是互相問一些別人的事,講一些別人的事。三個人一起閒聊罷了。講到過一些不可思議的傳聞,比如人體特異功能,比如飛碟和外星人,比如這宇宙中也許存在著更高級的智慧,據說只在這時O認真地問了一句——更高的智慧又能怎樣呢?據說這樣,酒一直喝到很晚,那個男人要離開的時候發現末班車的時間已經過了……
清晨來臨時沒有鳥叫,誰也說不准這是從哪年開始了。人們很少注意到清晨裡已經沒有了鳥叫。這兒已經沒有鳥的棲息之地。連烏鴉也逃離在別處。
一天一度的黎明,彷彿是從腸胃裡捲起的一陣陣咕嚕嚕的慾望。在影影綽綽的樓群後面,從這浩翰都市的腹地那兒,一付巨大的腸胃或是一架巨大的發動機開始呻吟、轟鳴、喧囂,那聲音沿著所有剛性物體的表面流傳、聚積、碰撞、沖天而起再四散飛揚……但如果你走進去,走進網膜一樣粘稠的街道中去,你找不到,無論是那付轆轆飢腸還是那架永動的機器你都找不到;你以一個微弱的「咕嚕嚕」參加進去而已。
你簡直不能相信。這真是件奇怪的事。但你不能不信。到處都在傳說:那個夜裡,丈夫醒來,妻子不在床上,屋門開著,畫家起身走進廳廊,廁所的門開著,廚房的門開著,還有陽台的門,開著。這下你應該猜到了,哪個門關著……
樓與樓之間,有著峽谷一般的裂隙,白晝之光從那些地方升騰,擴展。被豢養的鴿群成為唯一的鳥兒,它們的祖輩因為一次偶然的迷失被帶進城市,從此它們就在這兒飛來飛去,飛來飛去,唯唯諾諾淒淒艾艾地哼詠,在空中畫一些或大或小的圈地。從樓峰廈谷中可以看見一段規整而污濁的河,黑綠色的泡沫像一條沒頭沒尾的大舢板在河面上漂移,平緩地隱沒在土堡一樣的矮房群中,在朝陽燦爛的光輝裡熏蒸,與干家萬戶的炊煙一起升騰。遠遠近近的蟬鳴開始響亮。老人們在蟬歌中回首往事,年輕人興奮地走出家門為昨夜的好夢去奔波一生。
女教師和另外那個男人在一起,對,只有那間屋的門關著。關緊著的門裡很靜,偶爾傳出斷續的低語。眾說紛法。他們——O和另外那個男人,當然,也許不一定就在床上,但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到了什麼程度,眾說不一。因為鄰居們從夢中驚醒紛紛跑來時,只見所有的門都開著,畫家正衝著他的妻子大喊大叫,聲色俱厲,女教師一聲不吭。0目光遲滯地望著她的丈夫,什麼也不解釋。另外的那個男人站在近旁,臉色慘白,不久他就消失,不知什麼時候溜走了……
除畫家之外,沒人能證明當時的細節。但細節無關緊要。
據說這之後女教師到死只說過一句話,她只堅持一點:她今生今世只愛畫家。畫家,懂嗎?她的丈夫。
提到那個男人,那個逃走的傢伙,據說女教師只似有或無地笑了一下。
有人說:沒見過她笑得那麼不屑和冷漠。有人說:在當時那場合很難相信她會笑得那樣輕慢。有人說她還說了:「那個人嘛,不用誰為他擔心……
灰色的蚯蚓像一條彩色的蜈蚣那樣動起來,五顏六色的車流像一條條艷麗的蛇。當金碧輝煌的煙塵裡一條沙啞的歌喉,模仿著哀愁,東一句西一句興沖沖地唱遍各個角落的時候,城市的白天才算正式開始。
車站的晨鐘,一下一下,清朗悅耳。
幾天後,對,就是昨天深夜,有另外的人在場的時候,畫家和他的兩個朋友在另一間屋子裡說話的時候,女教師走進臥室,關上門,找出一個小玻璃瓶,鎮靜地擰開瓶蓋,把一些什麼東西的碎屑倒進了嘴裡。
據說是一條魚。一條毒性非常劇烈但色彩相當漂亮的魚,晾乾了,研碎了,可能已經保存了很久。
據說畫家和他的兩個朋友發現時,女教師的呼吸已經很困難了。她示意畫家看桌上的遺書。向妻子俯下身時,Z的眼睛裡全是困惑,從未有過的困惑。O呢,至死都盯著畫家那雙眼睛,用盡最後的力氣說:「不,你不要……不要,你千萬不要……」不知道她這是指什麼,「不要」到底指什麼,她究竟不要他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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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事不可能不流傳。對於O的死,對於她與那個男人的關係,以及她是不是如她所說還是愛著她的丈夫,眾說紛紜。
O的自始至終什麼也不解釋,使人們傾向於相信,她與那個男人之間確是發生了越軌的行為。那個男人的逃走,更使這種猜測佔了上風。
要是一個女人瞞著她的丈夫,在深夜和另一個男人關起門來在一起——當然不是簡單地在一起——這怎麼說?一般來說,是這個女人已經不愛她的丈夫了。最通常最簡單的理解是:要麼她已經無可逃脫地迷上了另一個男人,要麼就是她在兩性關係上持一種過分即興的態度。
但在0的朋友中,沒有人不認為0在性行為方面一向是嚴格的,是信奉傳統價值的。事實顯然也不支持那種佔上風的猜測,如果0是那種夠隨便便就可以同一個男人上床的女人,她也就不會那麼果斷尤其那麼鎮靜地去死了。她的朋友們說,如果她需要請人,她早就可以有不止一個更為精彩的情人,但是她只需要一個愛人和不止一個朋友。她的朋友們說,在她的異性朋友中間有人對她抱有多年的幻想,這她知道,他們知道她知道,她知道他們知道她知道。但是那個夏夜的事件畢竟是發生了。事情發生在0身上,發生在與那樣一個席卑狠怯的男人之間(他覺那麼迅速地逃之夭夭並且再沒露過面),這不僅使那些對她傾慕多年的人蒙受痛苦,而且令她所有的朋友大惑不解。也許「庸卑狠怯」不過是嫉妒生出的偏見?也許那個男人真是有什麼不同凡響的扭力,他看中哪個女人,哪個女人就在劫難逃?也許0真是迷上了他,愛上了他?
但是瞭解0的人(看來只是自以為瞭解)無一例外地相信,至少在愛情上O是一個撤不了驚的人,況且她既已決定去死,又何必撒謊呢?在O的遺書上只有寫給畫家的一句話,仍是她在最後的幾天裡唯一強調的那句話:在這世界上我只愛你,要是我有力量再愛一回,我還是要選擇你。我寧願相信這話的真實。我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她最終唯一想說的,也是唯一能夠說得清的。就像一句禪語,聽不聽得懂要看聽者的悟性了。
我不懷疑,她的朋友們誰也不懷疑,O恰恰又是那種絕不能與不愛者維持夫妻關係的人,一分鐘也不能。在這點上她並不遵從傳統,完全不遵從,而是發自本性地認後現代觀念。她以前的那次離婚給大家留下的這種印象相當深刻。
19
七年前,當0遇到了畫家,愛上了畫家,並且根本不知道畫家可不可能愛上她的時候,她就離開了她當時的丈夫。那是O第三次去畫家的畫室裡看他作畫之後,從那間簡陋昏暗的畫室裡出來,驟然走進四月午後的陽光裡,那時成熟的楊花正在到處飄擺到處垂落,也許是那楊花強烈而虛幻的氣息所到,o感到心裡(而不是頭裡)一陣昏眩,這昏眩並不使人要摔倒,而是讓人覺得空間和萬物都在飄散,一切都顫動著震響著飄散得無邊無涯。我感到她有點兒想喊,有點兒想跑,想哭,在我的印象中她強忍著這突如其來的激動,在路邊坐下,希望弄清楚在這從未有過的情緒背後都是什麼。在那兒坐了將近三小時,能夠弄明白的只有一點:她以往並沒有愛過,在這之前她從未真正體驗過愛情。
太陽快要下去的當兒。耳邊有人問她,要不要一張到某個地方去偽臥鋪車票?她環視四周,發現自己是坐在火車站的近旁。(這件事她至死都覺得神秘,畫家的畫室離火車站足足有十公里,他是怎麼走過來的?後來她常常以為那或許是一幕幻景,隨後的旅行不過是一個夢,可是她明明還保存著那張車票。)她把那張退票買了下來。她給學校撥了電話,說遠在千里之外的祖母病危,種種緣故總之「只好我去」。不能說謊和不會說謊是兩碼事。然後.她竟然想得周到還給她當時的丈夫打了電話。「出差?」「對。」「這麼急嗎?」「是,火車就快開了。」「去哪兒?」她又掏出車票看了看才記住那個地方,一個十分鐘之前對她來說並不存在的地方。
她不知道甚至也還沒來得及去想:畫家會不會愛她,會不會接受她的愛。似乎,此時此刻這並不重要。坐了一夜火車,其間她似睡非睡再什麼也沒想。天將亮時車停了她懵懵懂懂地下了車,她以為到了那個地方,隨著下車的人們一起下了車。火車繼續往前開走時她才看出,這是另一個她從未聽說過的地方——一座小鎮,小鎮的名字與車票上的那個地名完全不是一碼事。她在空空的站台上坐下,坐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清醒了。是小鎮清寂的黎明消散了她的夢?還是她夢進了這小鎮黎明的清寂?我想,這也不是重要的事。
她在小鎮上漫無目的地走。畫家此刻在哪兒?在幹什麼和想什麼?不知道。但這也仍然不重要。她來這兒不是為了找到什麼,她來這兒不如說是為了逃離。逃離一種與她的夢想不相吻合的形式,逃離與她真確的心願不相融洽的狀態。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我已經明白:她要逃離的是那個她曾經稱之為家的地方,是那個她曾與之同床共衾的人,是她的合法丈夫,她要逃離的是一個無辜的男人。逃離、欺騙、不忠、背叛,這些詞她都想到了,甚至變成聲音她都聽見了。傷害、折磨、負疚、對一個無辜的人和對她自己,這些她都想到了,變成畫面她都看見了,變成一縷味道她已經聞見了,而且知道這上切注定要成為現實永遠都不能消滅了。但是別無它法。必須得這樣,別無它法,正如那間簡陋的畫室裡的味道再也不能消滅一樣。很久以後,在她成了畫家的妻子的很多年裡,她會經常想起這座小鎮,那時她便聞到兩種味道:遠方小鎮上空氣的清新,和畫家小屋裡油彩的濃重。
至於那小鎮上的景物,她一直也沒有看清楚,因而在她的記憶裡或在我的印象中只是縱橫的幾條虛幻而冷清的小街,或者乾脆只是一些參差排列、色彩單調的幾何形體。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她走到了小鎮的邊緣。她爬上一段頹敗的城牆,看見了遼闊如海的一片綠色;那是還沒有長大還沒有開花的向日葵,新鮮稚嫩的葉子牽連起伏鋪地接天,晨風和朝陽裡閃閃耀耀的新綠如潮如浪,彷彿地蕩山搖。她像小時候那樣旁若無人地跪下來,跪在城牆沿頭的荒草裡,呆呆地望著。眼前這情景她好像見過,但不知是在哪兒,也想不起可能是在哪兒見過。也許是在過去,也許是在未來,過去遺留在夢裡,或者未來提前走進了夢中吧。我有過類似的體驗:一種情景,或者一種感覺,彷彿曾經有過,發生過或者經歷過,但是想不起由來,甚至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見過的,但無疑又是多麼熟悉。這怎麼解釋呢?也許是前世所見?但更可能是一個久已忘懷了的夢,一個從開始就沒有記住的夢,或者是一個白日夢——未來。在你的心中的造化。但那夢景變成情緒瀰漫在心靈中而沒有留在大腦裡,憑智力很難把它找回來。
女教師O跪在荒草叢中,她很幸運——我為她找回了一幅夢景,因而她的一個久已疏淡了的夢想不召而至:那綠色也是這樣地飄繚搖蕩,那天空也是這樣浩翰無涯,但沒有一點兒聲音,天上都是燦爛的雲彩,一隻白色的鳥兒舒展地飛入畫面,翅膀一張一收一張一收也沒有一點兒聲音,從天的這邊飛向天的那邊,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就有了一座老屋,鳥兒正是朝那兒飛的,那鳥兒飛得灑脫,優美而真切,飛得無拘無來毫不誇張,但那老屋卻相當虛幻、縹緲,彷彿只是一種氣息的凝結,唯那一種古老房舍的氣息確鑿存在,鳥兒正是朝那兒飛的,那只白色的鳥兒,飛得沒有一點兒聲音……。這個夢也許她對我說起過,也許沒有。但在我的印象裡或在寫作之夜,分明有這樣一幅屬於她的夢景。這究竟是我的夢還是女教師O的夢呢?無關緊要。究竟是過去的經歷呢還是對未來的憧憬?都無關緊要。但夢中那老屋的樣子只好在醒後憑借希望才可描述。我有時猜想,在O的南方老家,或者在她對南方的思念裡,必有那樣一座老屋。O弄不清這夢的原因,也記不準是在什麼年齡上開始做的了,總之很早,那隻鳥很早就飛進過她的夢裡,那古老房舍的氣息流進她的夢裡肯定更早,這夢她做過很多次,但有很久沒再做了。
O在那小鎮上呆了三天。最後一天她又做了那個夢,與以往大為不同的是那個夢境變成了一幅畫——掛在美術館中的一幅畫。那幅畫掛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美術館是一座輝煌飄逸的現代建築,廳廊回轉層層疊疊何能根本走不出去,闃無一人,光亮寬坦的地面上只有她自己的影子和腳步、腳步聲漸漸被巨大的空曠所吞噬,她卻找不到那幅畫了,到處找也找不到它了,但能聞見它的氣息,虛緲而確鑿的氣息到處瀰漫隨處可聞……
「是否就是那座老屋的氣息?」多年以後我問O。
「不,不不,一點兒都不,」她說,「跟那氣息完全不同。」
醒來,她以為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次夢的含意。她濛濛懵懵坐了一會兒,心想對畫家如此魂牽夢縈到底算什麼?是崇拜?還是愛情?她相信是後者;如果這仍然不是愛,她想像不出愛還能是什麼。在以後的七年裡她將不斷地遵循這個邏輯而不斷地得出同樣的結論,直到死。一直到死。不過她第一次感到死的誘惑,恰是在她得出上述結論的同時。她離開那座小城回來,列車越近終點,死亡越是像一頭溫存的怪鳥(當然不是白色的,而且也不會飛)在她心裡不住聲地取媚邀寵,驅趕不去。她見過死,我也見過,七歲見過一個老人壽終正寢,十五歲見過一個中學老師跳進了十幾米高的煙囪,二十歲在農村見過一個婦女死於難產和一個結實的漢子死於塌方,開始是驚駭、倉惶、深不見底的湮滅和悲恐,然後便只是偶爾的沉鬱,再後來就不多想,死和生一樣成了悵然常駐的疑問便不再去多想。O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想到死竟生出絲絲縷縷的柔情,覺得輕鬆覺得安泰,彷彿靜夜中一曲牽人入夢的笛簫。不不,O絕不是想如果畫家不接受她的愛她就去死,不,絕不是,而是:如果她當時的丈夫執意不肯跟她離婚的話,她想她總歸活不成。至於畫家,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去想需不需要向他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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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到家裡。看見那個還是她丈夫的人,她首先想到的是:她睡在哪兒?最緊迫的問題是:她今夜睡在哪兒?她不再能做到與眼前這個男人同在一個房間裡過夜了。這當然不是個法律問題,其至也不是感情、良心、或慾望問題。若說感情,她現在甚至願意以死來安慰他,使他快樂使他免受傷害,讓他幸福。若說良心,她現在並不對畫家負有什麼責任,因而是完全可以與這個還是她丈夫的人同床共衾的。慾望呢?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相信自己對他過去沒有現在也仍然沒有什麼生理上的厭惡,如果換一種心境,她相信她仍然是可以和他做愛的。但現在不能。是否從現在起永遠不能了呢?也許吧,但不知道。為什麼呢?似乎僅僅是個形式問題,是形式的障礙,或者是儀式問題是儀式的錯位,至少眼下是這樣。就好比說,你決不能在婚禮上採用葬禮的儀式,也決不能在葬禮上播放婚禮進行曲。這時候,形式,是至關重要的。但她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這樣看重形式,這樣苛刻地對待一種形式。很可能是因為:比如一個騙子,別人不知道他在騙人。但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在幹什麼,因而他無法再用同樣的方式騙自己。關鍵就在這兒——任何形式都是要說話的,都是一種公開的或悄悄的告白,一種形式不是表達一種真意,就是變賣一種真意。你可以閉目塞聽,但你無法關閉心靈的耳目,誰也逃不脫這形式的告白。比如性,那赤裸的相見,不是赤裸地表白愛的真誠、坦蕩,就是赤裸地宣佈對愛的輕蔑和抹殺。
「我太累了我想早點兒睡了,今晚我自己在客廳睡。」
她說這話的時候不敢看她的丈夫,什麼都不敢看哪兒都不敢看,急轉身走進客廳,那樣子想必是又孱弱又委瑣又狼狽又滑稽。那一夜她痛痛快快地厭惡著自己,詛咒自己,死亡整宿都在她心裡扑打著翅膀喋喋不休。她想,這必就是愛情了?那形式躲避開一個合法的婚姻,一定是給愛情保留著了?那她對身邊這個無辜的人也許從前是但現在肯定不是愛情了?可她又是多麼希望他不受傷害,希望他快樂和幸福呀——這是真的,確鑿無疑是真的,這樣的感情不是愛情嗎?是什麼呢?哦,死,人們為什麼會認為死是最可怕的呢?她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那樣,懷著恐懼和迷茫或者還有激動,問自己:愛情,到底是什麼?愛情不是法律,對,不是。愛情不是良心,對,至少不是由良心開始和由良心決定的。愛情不僅僅是生理的快樂,對,不僅僅是那種事。那麼,愛情也不是愛護的感情嗎?不是。至少不全是。主要不是。從根本上說,不是。否則,愛情的對象就可以是很多人了。愛護的感情,加上性慾,就是了嗎?當然不,至少那決不是一個加法的問題。那麼到底是什麼呢?
我也是這樣問自己。
破曉時分,O聽見那個無辜的人在她門前徘徊了很久,差不多兩個小時,她一動不動大氣不出。那腳步聲離去之後她開始無聲地流淚。那腳步聲出了家門,下了樓,聽不見了,聽不見了……她望著牆上他和她的照片,恍如隔著千載光陰,一切關於他的記憶都已變成了概念,沒有了活潑的內容。她認識他;她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她的丈夫,是的,是過;她與他有過夫妻生活,對,性生活,也叫作「行房」或「作愛」;他們沒有過孩子,因為她自己執意不要,他陪她去作過兩次「人流」……這些都像是一份檔案材料,僅僅是些毫無活氣的鉛字記錄了。
一份落滿塵灰,紙張已然變黃發脆的文字記錄,歷史悠久。她使勁回憶與他的上一次耳鬢廝磨肌膚相依是在哪一天?什麼時候?什麼方式?卻怎麼也記不得了,忘了,完全忘了,她相信他也不會記得,然而那卻是最後一次,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個遺憾,無法給它一點點紀念了確實是個無法彌補的遺憾……她光著腳在總共兩間屋的家裡慢慢走,隨心所欲地哭,在牆根下蹲一會,在地板上抱攏雙膝坐一會,眼淚肆無忌憚地流淌,心裡卻明白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她得跟他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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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那個無辜的人,我一無所知。我沒有見過他。有人說他是個心地善良、寬厚而近於窩囊的人,只要狠一狠心誰都可以輕易把他甩掉,他無從反抗也無以訴說。也有人說,他絕不是個軟弱可欺的人,相反,他的自制力太強了,他早已覺察了O的變化但是不問,只等她自己說,他太自視清高了,O剛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個開頭,他就轉身去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說聲「好,我不會麻煩你」,就拖起個大旅行袋走了。辦理離婚手續的那天兩個人又見了一面,但他一句話也沒說,一句O的解釋也不聽,以後O再也沒見過他。還有人說,那個無辜的人看似豁達大度但骨子裡並非如此,他實際上是說了:「很好,但我會報復。不過你放心,我的報復不會那麼小氣。」但是沒有誰說過那無辜的人不愛O,或者對O的離去無所謂,也沒有人認為O應該愛他,從始至終沒人說起過O離開他是對還是錯。人們在說起O的時候順便提起他,對他作一點兒很不深入的推測,僅此而已,其餘的時間裡他不存在。至少在我的印象裡,還沒有他再次出現的絲毫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