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5節 文 / 王大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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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英傑沒有想到他後來再和茅海燕相遇。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這個樣子,偶爾遇到一次,以後就再沒有機緣坐到一起了。按照佛家的說法,相遇也是一種「緣」。茫茫人海中,真正有「緣」的人,還是非常的少。
從心理上說,趙英傑也沒覺得他們再相遇有什麼合理性和必然要。再說,作為一個擁有十幾億資產的女老總(是股份制的國企,據說還享受著副廳級的待遇),她留給他的印象並不怎麼好。他承認她能幹、精練,同時也武斷、自信,是個不簡單的女人。作為一個男人,要幹出一番事業尚且不易,何況她一個女人?而且,她居然還幹得那樣大,足見她非同尋常了。但是,他從骨子裡不太喜歡女強人。
那個晚上,他記得一行人(還有鴻運集團的一個副總以及三個客人)分坐了四輛車,一起轟轟烈烈地來到了上海路上一家豪華KTV,要了一個很大的包廂,然後就決定開唱。趙英傑有些矜持,但茅海燕卻非要他先唱。趙英傑不肯,結果方言就上去了,說來個拋磚引玉,唱了一首《地久天長》。唱畢,茅海燕還是要趙英傑唱。趙英傑實在推不過,他就清唱了一段美聲,歌劇《托斯卡》裡的一段,立刻獲得了大家禮節性的掌聲。「英傑是唱美聲的,這裡的歌曲不適合他。」方言說,「我們唱我們的。」眾人知道沒法和他相比,也就自己挑選曲子,一首接一首,大家輪流著,很踴躍地唱著。
茅海燕自然是唱得最多,她有著很強的表現欲。她聲音尖亮,但卻嚴重跑調。而且,她居然還唱得「聲情並茂」。趙英傑只是微笑著,看著她唱,感覺也很有意思。她每唱完一曲,必定要擠到他身邊來,好像帶著歉意似的說:「真要命,好多年不唱了,唱得真不好。」趙英傑就禮貌地安慰說:「不錯不錯,唱得挺不錯的。你的聲音條件還是很好的。」她聽了,就像少女一樣地興奮,轉眼就又去點新的曲目。
王瑤和林青青差不多一直坐著,靜靜地喝茶,吃著瓜子什麼的。方言讓王瑤去唱,她卻堅決不肯,說自己五音不全。她那樣堅辭,方言也就不再勉強。趙英傑請王瑤和林青青各跳了一支舞。他是一個內心裡比較講風度的男人。方言當然更是請過了。因為,她們是他的客人。讓趙英傑想不到的是,林青青後來會上去唱了一支歌,一支老舊的雲南民歌,唱得真的是特別的好。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你唱得真好。」趙英傑對她說。
林青青羞得不行。後來,大家要她再唱,她卻再也不肯上台了。
大家一直玩到了十一點多,接近尾聲。這時,茅海燕卻非要和趙英傑來一首合唱,《夫妻雙雙把家還》。她這樣的提議,獲得了大家的滿堂喝彩。趙英傑當然要推托,一來他自己不唱這樣風格的歌曲,二來他剛剛也領教過了她的歌唱了。然而,在她的再三邀請下,他只好應承了,和她站在了一起,手執話筒唱了起來,唱得別彆扭扭,心裡像有一股麻。雖然茅海燕自己事先聲稱很少唱卡拉OK,但趙英傑判斷,她顯然經歷過無數這樣的場合。在合唱的時候,她和他緊挨著,還做出一些親熱的舉動。他能充分感受到她對他的友善和愛意,感受到她豐腴的軀體。她的份量在提醒他。
曲終人散,茅海燕要司機送趙英傑回家,但他謝絕了。茅海燕就再次用綿厚熱情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說下次她來做東,請他和方言以及周局長、喬院長一起吃頓飯。「下次一定要好好聽你唱。」茅海燕說。趙英傑笑著,謙虛著。回到家裡後,發現漆曉軍還沒睡。
「整個一個『俗』字,越有錢越俗。」他對漆曉軍說。
漆曉軍怪怪地笑著,說:「說不定她是看上你了。」「扯蛋。」
「要是她想包你,那我們就發了啊。」她語帶譏諷。
趙英傑沒理下去。現在的報紙上,經常會有這樣的消息。要說茅海燕會不會看上他,那他倒會真不好說。有錢人,誰弄得清他們的心思?但就算她要包,也不可能是他。因為他是一個歌唱家。他有自己的尊嚴。他不可能把自己跌價到那個份上去的。他可以主動追求自己看上的女性,但不會接受女人主動追他。他喜歡自己去選擇,而不是別人來選擇他。除了她有錢之外,茅海燕身上再沒有別的什麼,可以讓他心動的。就算是她年輕,他也不會選擇她。如果別無選擇,他寧願選擇一個普通女性,而不是一個女經理。圈裡圈外,大家都知道,趙英傑是個好男人,尤其是在男女問題上。
趙英傑是有「緋聞」條件的。
歌舞劇院裡,紅男綠女,嬉鬧挑逗,或暗生情思,或明裡示愛,屬於家常便飯。但趙英傑沒有。說到底,他在本質上是個比較保守傳統的男人。
趙英傑原來還對漆曉軍講一些本省演藝界裡的一些男女趣聞,後來就不講了。因為,講了以後她總會聯繫到他身上。他不想讓她猜忌。他需要一個穩定的家庭。就算是講,也是有選擇地講。比如,對那個晚上的情況,他就只說了鴻運集團的女老總茅海燕,而沒有提到另一個人,林青青。因為,他知道漆曉軍是不會認為他對一個女老總感興趣的,但對其他年輕的女性就難說了。
事實上,那個晚上趙英傑真的沒有怎麼過多地注意林青青。因為相比之下,和她在一起的小王,要比她更引人注意。
林青青非常地安靜。這也許是因為性格,也許是因為她的身份。機關裡的女性,大多都是刻板的。因為在機關裡工作,必須是刻板的。當後來趙英傑和茅海燕合唱時,唱到「夫妻雙雙把家還」這句時,他的目光和她不經意地對上了。
他看到了她嘴角出現一抹淺笑。
趙英傑敏感了。他認為她的那一淺笑另有一番意思。是不屑?還是嘲笑?
當然,這並沒有讓趙英傑多想。作為社會中人,有許多事情是必須要應付的。他想她應該清楚這一點。或者說,她在機關裡,體會應該更深的。
像沒有想到以後再和茅海燕相遇一樣,他更沒有想到再和林青青相遇。甚至,他認為他和林青青相遇的可能性,要比和茅海燕相遇,概率要低得多。但是,生活裡是存在異數的。
也許,是命運使然。
趙英傑後來常常想:誰也不會知道明天有些什麼。人,在生活裡,都只是摸索者。主動和被動是相混的。所謂的主動,也大多是在並不清楚結果下的一種對未來含著美好期待的實踐。沒有誰會先知先覺。那天上午十一點多,趙英傑還在排練,方言找到他,說:「喬院長找你。」當時趙英傑以為他是找他談新歌劇的事。才剛開始排練,問題很多。這是免不了的。
劇本是院裡的老蔡寫的,七易其稿。作曲也是本院的,老薛。老蔡和老薛,這兩位都是院裡的老才子。老資格了。七十年代,他們紅火過。後來形勢變了,審美變了,可他們一時卻還變不回來。他們也一直想再有所作為,但卻始終不能突破。他們過去的紅火,得益於那個特別的時代。但這次,他們雖說依然是「主旋律」,但骨子裡卻變了,變得新鮮了。這很不容易了。老樹發新枝。或者,進一步說,是鐵樹開花。
故事是圍繞在長江上架設大橋而展開的。很久以來,S市就想在長江上建設一座大橋,但經濟上一直不允許。因為沒有大橋,交通不便,進一步制約了經濟的發展。隨著改革開放,隨著經濟形勢的飛速發展,架設大橋,成為迫在眉睫的大事。終於,「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歌劇裡,有政治,有經濟,有鬥爭,也有愛情。所謂政治,當然不再是所謂的革命派和反動派,而是指改革派和保守派。都是好人,沒有壞人。至於愛情,則是在大橋建設者中鋪陳,而且還有新舊兩代的糾葛。雖然這也還算是一出概念戲,但應該說,還是比較好看的。主要是非常生活化,台詞中也沒有過去那種很多空洞的說教。
據說,上面的領導對這出叫《虹》的新歌劇很重視。不要說全市了,光說是全省上下,也至少有近二十年沒有新歌劇了。市文化局的幾個領導,先後都來過歌舞劇院了,有的來了還不止一次,提出了很多的看法。市委宣傳部已經把它確立為明年國慶的重大獻禮節目。而且,積極準備晉京。團裡的每一個演員,都不敢掉以輕心。在最近的一次領導講話中,周局長說,這出歌劇,是全院,全市文化系統的一件大事。它的藝術影響,和政治影響,都將是空前的。現在,全院上下,中心工作就是排練這出新歌劇。演出人員的構成,終於全部排定。排定之難,不亞於你從一窩剌猥中挑選出幾個毛髮顏色完全一致的,或者說是挑出毛髮顏色最不相同的。一個個都很棘手,都很剌猥。每一個都可以剌傷你。排定之後,老喬真的是從心裡長歎了一口氣,像從肩上卸下了千斤的重擔。身心俱疲。
男一號是趙英傑沒有問題,女一號是鄭蘭蘭。
鄭蘭蘭非常漂亮,年輕,比趙英傑要小七八歲。她在《虹》裡演一個女技術員,和趙英傑,是一對情侶關係。鄭蘭蘭是個很有天分的演員,也在省內外拿過好幾個獎。女性歌唱演員中,她是竄得最快的一個了。也許因為她天分高,竄得快,所以她的人際關係有點緊張。當然,主要是和女性同事之間。
對於女一號,真的是大費周章。院裡最初是想讓陳美娟上的。陳美娟也是國家一級演員,女高音,曾經相當的紅,過去受到過中央領導的接見。後來結果卻是定成了鄭蘭蘭。陳美娟只演了一個女三號,二號都沒輪上。內幕消息是,上面的領導覺得陳美娟年齡大了,不適合扮演劇中角色;二是感覺應該培養年輕演員。其實最關鍵的,大家都知道,鄭蘭蘭所以能上一號,是她的身份起了作用。
馬副局長為了能讓兒媳上,暗裡是做了工作的。
鄭蘭蘭人很漂亮,白膚白皙,眼睛會說話。她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嘴巴。她的嘴巴長得特別有型,嘴角上翹,笑起來特別性感迷人,露出一口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她說話時,故意拉長尾音,顯得很嗲。剛開始分到團裡時,大家都蠻喜歡她的,因為她嘴甜,人乖,整天嘻嘻哈哈的,一點心計也沒有。可最近幾年變了,變得有稜有角了,一點也不隨和了。
眾人的心裡自然會產生許多感覺。讓鄭蘭蘭當女一號,陳美娟當然不能平衡。要是照陳美娟的理解,不要說她現在還很年輕,才四十出頭(具體是多少,她當然不肯說)。就算是再大,她也一樣能演年輕的。她可以舉出很多很多這樣的例子。遠的不說,光是本單位,就有過一個年近五十的女演員,扮演過年輕大嫂呢。那麼,憑什麼不讓她演?
但這只是她一廂情願。
作為女一號,鄭蘭蘭格外地神氣和風光。雖然她嘴上沒有那樣說,但所有得意的神態都寫在了臉上。一些女演員私下裡議論說:現在她的眼裡,已經沒有別人了。幸虧她還沒有得全國的什麼大獎,要是得了全國大獎,豈不是眼睛長到天上去?比較而言,議論趙英傑的就少得多了。一方面,是男主角競爭不是那樣激烈(甚至根本就談不上有競爭);另一方面也是男人們和女人們在議論方面有天生的不同,不熱衷。
對於別人對她的議論,鄭蘭蘭表現得毫不在乎。她聽到了也只當沒聽到。她走路時風風火火的,讓人感覺她彷彿在說:你們愛怎麼嚼舌頭,就怎麼嚼去!而自己是個重量級的人,豈是別人嚼得了的!
一副心高氣傲的樣子。老喬看到她那樣子,也是擔心的,覺得她這樣下去會毀了自己。可是,老喬又不好直說。他只能在看她的演出時,婉言指出她在表演上存在的一些不足。
但鄭蘭蘭卻聽得恍恍惚惚,毛病依然有。
老喬心裡急,嘴上卻不能說重。在批評鄭蘭蘭的同時,老喬有時也會指出趙英傑的一些不足。
趙英傑就努力地改。
他是認真的。而鄭蘭蘭卻總不在狀態上。在和鄭蘭蘭的排練過程中,趙英傑的確看出,她在好些地方的處理上,還不夠成熟。喬院長已經悄悄和趙英傑說過好幾次了,讓他多幫幫鄭蘭蘭。趙英傑知道,喬院長也就那一說而已,他如何能幫?這天上午,鄭蘭蘭居然把一段唱詞唱得走了板。這太不可思議了!按道理說,像她那樣的演員,不可能出現那樣低級的錯誤。雖然不是正式演出,只是排練。但喬院長要求是把每一次排練,都當成正式的演出。所以,鄭蘭蘭作為女一號,出現這樣明顯的失誤,是不應該的。作為男一號,他也急。可是,急又有什麼用喲?他也只是一個演員,是她的同事,他能怎麼辦?問題還是出在領導身上。如果女一號不是鄭蘭蘭,一定不會這樣。
趙英傑想:其實,女一號還是有一些合適人選的。當然,也不是陳美娟。陳美娟的確年齡大了些。撇開她們不談,像苗小紅和趙雪,都是不錯的。當然,她們也有她們的問題。這就是美中不足的事了。他想:如果老喬還是談排練的事,談鄭蘭蘭,他就不發言。說到底,鄭蘭蘭不是功力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誰知,見了喬院長,他聽到的卻是「中午到錦湖去,鴻運集團的茅總宴請」。看到趙英傑還有些發愣,就又說,「周局長也去。茅總指名要你去。」同去的還有姚副院長和方言,四個人擠在一輛車裡。姚副院長叫姚金芳,在新歌劇裡擔任藝術指導。說起排練,她顯得憂心忡忡。演員陣容雖然排定了,但風波遠沒結束。甚至可以說,這才剛剛開始。她從鄭蘭蘭的驕傲表現,扯到了陳美娟的屈辱彆扭。將心比心,陳美娟當然是委屈的。姚副院長當年也紅過,她是舞蹈演員出身,七十年代曾經是紅極一時,在舞劇《白毛女》、《紅色娘子軍》裡演過喜兒和吳清華。不能上台,是演員最失落和痛苦的事。她同情陳美娟,卻也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