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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陳武

    12

    我用小麥給我的錢買了水果和別的食品,再一次來到醫院。我是來看達生的。

    達生對我的再次到來,很感激。他沒多說什麼,神情有些尷尬,最後才囁嚅道,小麥那兩萬,我一定還。我說以後再說吧。我也不便多坐,我知道我坐得越久,達生越尷尬,越不好受。我又留下五百塊錢,就告辭了。

    我從醫院的住院部出來,要拐經門診大廳門口。我無意中看到了胡月月。

    我這才想起來,我好久沒看到張田地了。我以為我還會看到張田地的。可在胡月月的周圍並沒有張田地。胡月月是張田地的女朋友,她到醫院來,竟然沒有張田地陪著。張田地那麼愛她,他怎麼會放心讓胡月月一個人上醫院呢?我就略微有些好奇。多看了胡月月一眼。我看到胡月月放慢了腳步,從包裡拿出一隻口罩,戴上了。一路上她都沒有戴口罩,到了醫院才把口罩戴上。我覺得,胡月月很有點意思。如前所述,我有跟蹤漂亮女孩子的毛病。胡月月行蹤詭秘,人又漂亮,正是我希望跟蹤的那種類型。說不定,我還能從中發現胡月月的什麼秘密,包括張田地的秘密,說不定也能從胡月月的身上看出蛛絲馬跡來。

    我被我的想法興奮了。我雙腿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上去。

    門診大廳門前有幾級台階。胡月月的屁股剛扭上台階的時候,有些猶豫了。我看出來,她猶豫了。她突然轉身,從台階快步走下來。由於猝不及防,我想躲開顯然是來不及了。胡月月和我擦肩而過。讓我感到欣慰的是,胡月月她沒有認出我來。她甚至連看我一眼都沒看。我略加思索,這也正常,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緣,她怎麼會對我留下印象呢?只是,我那點跟蹤的愛好無法繼續實施了,多少還是有點遺憾。

    我望著胡月月匆匆走出醫院大門,匆匆鑽進她那輛豐田佳美轎車。但是豐田佳美並沒有啟動起來,片刻之後,胡月月又下車了。

    她並非要走。她不過是遺忘了某件東西。或者準備要走的,臨時決定,不走了。

    她又往門診大廳走來了。

    她又從我身邊走過去了。

    我跟著她一直來到口腔科門診。

    口腔科門診有好幾個門,每個門裡都有醫生在給病人看病。不到醫院不知道,到了醫院才知道有那麼多病人。看來胡月月也是一個病人了,她在一個男醫生那兒候診。我坐在門外的彩色塑料椅子上,從旁邊撿起一張報紙看。報紙上的字我一個都沒有看進去,我拿報紙做幌子,密切注意離我只有三四米遠的胡月月。實際上,我和胡月月只是門裡門外之隔。如果讓胡月月看出我的行為鬼祟,她說不定會認出我來的。所以,我就把報紙向上舉,遮住了我的臉。我又不時地翻動報紙,以掌握她的神色變化。片刻之後,胡月月坐到醫生面前了。醫生年歲不大,三十歲左右吧,膚色很白淨,由於戴著口罩,看不清五官是什麼樣子,只是眼睛有些閃爍不定——這是因為他的病人太漂亮了。

    胡月月和醫生小聲地說著什麼。我豎起耳朵,仔細聽,儘管只隔三四米遠,我還是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

    醫生在胡月月的嘴裡查看、尋找著什麼。胡月月背向著我,我看不到她張大的嘴。我對醫生突然有一種崇拜,他們能對著病人的某一個部位認真地看,而且距離那麼的近,能看到皮膚的每一個纖維每一個元素,能聽到皮膚的呼吸和血液流動的聲音。胡月月現在的嘴,就毫無保留地展現在醫生的目光裡。我可以想像出來,胡月月的口舌粉紅而嬌嫩,玉色的牙齒閃著柔和的光澤,而且飄逸出晨露一樣的清香。我都有點妒忌這個醫生了。

    醫生查看完胡月月的嘴,又小聲地詢問些什麼。大約十分鐘以後,胡月月拿著處方單出來了。我看一眼胡月月,她眼神有些呆滯,面色有些痛苦,身心有些疲倦。我看到胡月月向走廊另一端走去了,她是去取藥或是做進一步檢查什麼的,我就不想知道了。我主要是想從醫生這兒得到點什麼信息,關於胡月月的什麼信息,否則,我的跟蹤不是毫無意義嗎?我靈機一動,急匆匆走進門診室,在醫生看完了另一個病人後,我問,請問醫生,有沒有一個叫胡月月的女孩來看病?醫生狐疑地看我一眼,冷冷地說,你是誰?我說,我是她男朋友,她最近嘴裡……怎麼說呢,有一點小麻煩,我想問問醫生,嚴不嚴重。醫生還是很不信任地看著我,說,剛走一會,你去問她自己。我說,我打電話問了,她不講。醫生用鼻子笑一聲,說,那我也不能講,我們有這個規定。我說,可我是她男朋友啊。醫生不理我了,他朝門外看一眼,他是看看有沒有病人的,門口並沒有病人。醫生拿起一張報紙看。我知道我再呆下去已沒有實質意義。我就說一聲謝謝,走了。我走到門口,醫生在後面喊我了,他說,回來。我又轉身回去。我看到醫生嘴角勾起一絲曖昧的笑,他看著我,說,你們認識多久啦?我說,三年多了。醫生說,同居了吧?我點點頭。醫生說,多久?我說,也快三年了。醫生說,你不知道你女朋友嘴裡有一顆顆小水泡?還有一些小疙瘩?那是皰疹和濕疣。我說,嚴重嗎?醫生說,當然不好。醫生又說,你們要注意,抓緊治療,可能是不潔性生活造成的。醫生最後這句話才是我想知道的。我噢著,點點頭,表示對醫生善意提醒的感謝。然後,我又口頭再三謝了醫生,走了。

    我覺得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跟蹤。我倒不是想窺視別人的什麼秘密,而且,我也不會把今天聽到的和看到的,告訴任何人。我只要知道,張田地要遇到麻煩了。他美麗的女朋友把性病生到了嘴裡。這種事情,無論和張田地有關還是無關,都非常有趣。只是,對胡月月,我不知道是同情還是鄙夷,我覺得這種事情不應該發生在胡月月身上。我說過了,我是個對美特別憐憫的人。我不能看到我欣賞的美受到任何傷害。這樣想著,我內心裡還是有點沉重。

    穿過掛號大廳時,我又看到胡月月了。

    胡月月在打電話。她一邊打電話,一邊朝掛號大廳的休息廳走去。她患了這種可怕的病,不想辦法醫治,給誰打電話呢?給張田地嗎?完全有可能。張田地接到這個電話會趕快趕來的。可這個電話不像是打給張田地的,如果是張田地接電話,不會講這麼長時間,他會扔掉所有的工作,趕到醫院來。那麼,如果是給別人打電話,我倒有必要再跟蹤下去了。我的好奇心,決不允許我在這時候離開。我也走到休息廳,選一個視野很好的角落坐下來。奇怪的是,胡月月也坐下來了。她就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我能清晰地看到她頭髮上的蝴蝶結。如果我再朝前坐兩排,我都能聽到她的說話聲了。

    胡月月打完了電話,她把臉埋在雙手裡。我感覺她在哭泣,是的,她的頭漸漸低下去,低下去,身體也軟了,雙肩在微微顫動,她真的哭了,而且,很傷心。是啊,這事放在誰的身上都會傷心的。

    十幾分鐘以後,一個身材高挑而英俊的男青年站到了胡月月身邊。男青年輕輕推推胡月月的肩膀。胡月月頭都不抬,就知道是誰推她了。胡月月一把抱住男青年的腿,痛哭失聲了。男青年拍拍她的肩,撫摸著她的頭髮,在她身邊坐下來了。他把胡月月輕輕攬在懷裡,然後,用力抱緊她,讓她在他的懷抱裡盡情地哭。直到好久了,他才在她耳邊小聲說著什麼。胡月月抽泣著,慢慢忍住了哭泣。然後,他們小聲地說話。我看到,男青年似乎也在拭淚。他也淚流滿面了。奇怪的現象出現了,胡月月哭泣時,男青年安慰她。男青年落淚時,胡月月又安慰他。胡月月把男青年的頭抱在胸脯上,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

    他們就這樣,哭泣,安慰;安慰,哭泣。

    他們最終,還是平靜下來,說話了。他們好像在商量著什麼。

    我雖然沒有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但是,我感覺到,讓胡月月生病的不是這個男青年。那麼,應該是張田地無疑了。我聯想到我第一次在酒桌上見到胡月月,胡月月查看張田地嘴裡的潰瘍,以及胡月月關於接吻的一些議論,再聯想到醫生的話,我似乎什麼都明白了——至少,我明白了張田地是個性虐待狂。

    我今天到醫院來,是看望我的朋友達生的。我朋友達生,並不是什麼大老闆,他不過是一家公司的駕駛員。我來看望達生,沒想到,意外地讓我碰到了胡月月,又沒想到會讓我意外地瞭解了張田地和胡月月的隱私。我不知道我以後見到張田地,會怎麼看他,至少,我會對他表示同情。他的女朋友(或情人),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女朋友(或情人)。

    13

    已經到了來年春天了,陽光燦爛,春意盎然。我再一次失業了。我都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失業。事實上,失業這個詞用在我的身上並不恰當。我不過是在不停地干零活而已。這麼說吧,我幫忙的那家廣告公司,很難承接到像樣的戶外廣告了。我畫廣告牌是按照面積計酬的,廣告公司業務差,我只好自己讓自己下崗了。

    達生早就出院了,他現在已經能拄著拐曬曬太陽了。

    達生出了車禍以後我們才知道,達生並沒有開什麼軟件公司,他只不過是給一家軟件公司的老闆開車而已。他開著老闆的切諾基吉普,帶著我們到處玩,都是背著老闆的。老闆自己也開車,他開一輛寶馬,切諾基只是上山時才用用。老闆在雲台山上臨海的方向有一個豪華別墅,他每週都有一天到別墅裡和女秘書研究工作。老闆對達生要求不多,只要把車保養好就行了。達生也算盡心盡職。不過他把車開出來,也是要找個理由的。有時候他謊稱修車,有時候他說家裡有急事。總之,老闆業務忙,對他比較放任。出了這個車禍,他也是背著老闆出車辦私事的。老闆還算寬容,給了他兩萬塊錢治傷。兩萬塊錢哪裡夠啊,所以他老婆小王才跟我們借錢。我是沒有錢借的,多虧了小麥。小麥還算不錯,先借了兩萬給達生,後來又給了一萬,總算把腿給治好了。

    小麥能夠借錢給達生,我對小麥的認識進一步加深。我覺得,小麥的善良和富有同情心是來自內心的,因為她沒必要在我們面前尤其是在我面前做做樣子。她不是那種場面上的人,她生活的實在和真情,她的韌性和耐心,是我很需要向她學習的。我為此萌生了要和她結婚的念頭。但是,這種念頭一經出現,就被我否定了。小麥憑什麼要和我結婚?我不但一文不名,不但居無定所,我還是一個懶散的和沒有進取心的人。小麥能容忍我一時,她能容忍我長年的寄生蟲一樣的生活嗎?所以,這些念頭只能稍縱即逝。不過,有時候,我會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小麥的真情實感,小麥不是傻瓜,她是有所察覺的。她有時候會順著桿子調侃幾句,有時候拿別的話岔過去了。

    達生養傷期間,我們到達生家看過他幾次。他不願意見我們,一個人在家擺圍棋。他這個假大老闆自我暴露以後,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情感上有點接受不了,只好天天在家擺擺圍棋,打打譜。他曾經下過圍棋,還迷得不得了,現在又重新拾起來,可見他生活已經很無聊了。好在海馬還常有空去陪陪他,偶爾也對一局,輸贏也不去講究。我們見面了,都不提從前的話。只是達生很少出門了。還是在春節期間,許可證請客喝酒,在老地方春城飯店,許可證要開車去接他,他死活不來。其實他那時候已經能拄著拐到處活動了。後來我和小麥、芳菲都請過他,他也沒有出場。所以我們開始的六個朋友,就成了五個。有一次,不知是誰,小有感慨地說,好久沒見到達生了,我們能常在一起聚會,說起來,還是他提議的呢。這句話,讓我們都有點傷感。但是,就是五個人的聚會,因為少了達生而缺少氣氛,又因為許可證常有這個事那個事,也漸漸稀少了。

    達生閉門不出,對我們說要好好養傷。我猜他不光是治外傷,他心裡的傷也該好好療療了。

    再後來,我們這樣的聚會不是日漸稀少,而是基本上沒有了。最多是我和海馬兩個人小聚聚,喝酒也沒什麼勁。到最後,連兩個人都不想見面了。我閒著無聊時,會情不自禁地說,又好久沒有喝酒了。開始的時候,小麥聽到了,還說我是饞鬼,聽多了,也就不說了。我在百無聊賴的時候,開始畫畫玩。我想起來我那間在城郊的小屋,我好久沒去了,租金好像也到期了,是否被房東轉租給別人我不得而知,可我為小麥畫的那張半成品的畫還在嗎?如今,我在好久沒動筆之後,又開始畫畫,說明完全不同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我的生活趨於穩定,另一方面是極不穩定。

    小麥常在我身邊,看我亂塗。有一天,小區裡的樹木披上了綠衣了,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鋪著地毯的房間裡。我在畫陽光和地毯。陽光我一直畫不好。陽光像氣味一樣難以捉摸,不好表現。這時候的小麥,就坐在陽光裡,盤著腿,穿一隻一樣的襪子,正在翻一本書。陽光發出嘩嘩聲。

    連續的幾天,小麥都在亂翻書。她對接電話特別煩。她把所有的電話都關機了。她一直跟著我走來走去。我如果在客廳裡,她必定也在客廳。我如果在我的畫室(我臨時佔用的一間)裡,她也必定跟到畫室裡。她憂心忡忡坐臥不寧的樣子,彷彿不是我寄生在她的屋裡,而是她寄生在我的簷下。

    你基礎應該不錯吧?小麥在我身後突然說。

    那當然,我小時候得過獎。

    吹吧你?

    沒有,我要是有個穩定的生活,要是有個好環境,我會成為名家的,我的畫會很值錢的,六萬塊錢一平方尺也有可能。

    又是吹。

    那你等著瞧,等我作品數量夠了,先搞個畫展給你看。

    這我倒是相信。

    不過,得先弄一筆錢。我是實話實說。

    小麥卻很敏感了,她說,要是沒錢你就吭一聲,犯得著拐彎抹角啊?

    不是這意思,小麥你就這點不好,會聯想。

    不是聯想,我真的可以出錢,為你搞畫展,要多少錢?

    我停下筆,側身看她。

    真的。小麥認真地說。

    我點點頭。我心裡有數,我的能力怕是要辜負小麥的期望了。

    有沒有畫出來的想法?就是成為大名家那樣的?

    我不假思索地說,不大有可能,我們這個城市太小。我只能在這個城市有名氣。

    那也行,隨便畫畫更好玩,成不成大名家都是一回事。小麥趴到我肩上,把我摟著,髮梢蹭在我耳朵旁邊,弄得我癢癢的。我畫不下去了,跟她纏綿了一會兒。我們很快就進入狀態。她在我面前脫了衣服,說,你把我畫了。我說,我肯定要畫你的,不過,現在不行,現在我要這樣畫你……

    我到底還是沒有耐心畫下去。要是有人打我電話,讓我再去打短工,我是求之不得的。可惜很少有人打我電話叫我幹活,偶爾想到我的人太少了,我只好主動出擊,跟我有過聯繫的老闆不少,他們知道我大大咧咧,都寧願帶我喝酒,對我幹活的多少,並不在乎。喝酒的時候,他們只會猛灌我酒,我常常酩酊大醉跑到小麥家(其實跟我自己家一樣)。要說小麥對我真不錯,我滿身酒味她還服侍我。每當我大罵他們把我灌醉時,小麥就發狠說,這幫狗日的,哪天我去喝死他們!但是,過後,等我醒過酒來,小麥又勸我說,以後,別喝那麼多了,傷身體的。

    就這樣,我和小麥保持著很好的關係。她對我出去找朋友玩,表示理解。但是,她不知道我怎麼想,小麥對我這樣一個什麼事情都做不好的人,能容忍多久呢?長期下去,肯定不是個事啊。小麥一針見血地說,你那點事,不就是幫人畫畫?幹不幹都一樣。

    我不知道她的話是什麼意思。我不去多想了。我和海馬不一樣,海馬失業了,也就失業了。我這幾年這地方畫,那地方畫,我的畫作遍佈城市的角角落落,我雖然不可能成為畫家,但在本市的廣告美術界多少還有點影響,一些老客戶還想著我。個別的小廣告公司,幹不完的活,或者急活,也會喊我去搶搶。我有時候就像救火隊員一樣,奔波在我們的城市裡。我說過了,有時候,並不是為了錢,能有點事做做,能和朋友們喝喝酒罵罵人,是我很需要的。海馬沒有我這樣的一技之長(寫作並不算什麼玩意)。海馬天天蹲在家裡,寫那些爛稿也賣不出去,偶爾被小報登一篇,稿費還不夠兩天的伙食開支。我身邊有小麥資助,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海馬還要養活他的漂亮老婆,而小麥有用不完的錢。

    這段時間我還是比較耍得開的,有酒喝,有煙抽,有飯吃,有女人(小麥),還要怎麼樣呢?人是需要滿足的。我現在就滿足得很。我都三十多了,往四十數了,人到了四十,還能想些什麼呢?

    但是,我的好日子馬上就結束了。這就是,小麥要離開我了。

    小麥要去海南。

    在小麥說她去海南之前,較長的一段時間裡,她的表現有些反常,比如她會常常發呆,一呆就是一兩個小時或半天。比如她會拉著我說話,說一些日常生活家常裡短。比如她會沒完沒了地跟我調情,一連數次跟我做愛。最反常的一次是她跟我大發雷霆,莫名其妙的,跟著就摟著我的肩哭。

    那天,我連續聽到她打幾個電話。有一次,她拿著手機到陽台上,說,喝酒啊……好啊……那麼遠啊……好吧,幹就幹一杯……干!哇塞,我再敬你一杯……啊,我也醉啦……啊……啊!小麥接完電話,興沖沖地走到客廳,滿臉通紅的。我說你喝什麼酒啊,把我也帶上吧。這時候她還沒有說她要到海南。後來她又連續發短信息,她一會兒拿這部手機發,一會兒拿那部手機發。再後來,她就對我說了,她說她要到海南去。我還以為她開玩笑,我說你那裡要是有酒喝,把我也喊上啊。小麥說,這回,我怕是帶不動你了。

    小麥在那天的晚餐上下了工夫,做了一桌的好菜給我吃,好像要訣別似的,搞得很傷感。我說要不要我請海馬達生他們過來送送你?

    算了,你跟誰都別講,十天八天就回來了,最多一兩個月,搞那麼大動靜幹什麼啊。

    小麥喝了酒。

    小麥臉紅紅的,她說,你就在這屋裡住著,放心,沒有人會趕你走。

    即使話說成這樣,我還不相信小麥真的要離開海城。

    我問她為什麼要走。她不告訴我。我對她說,即便是要走,也不能這樣急啊。

    小麥說,我就喜歡到處走走,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一輩子都在路上。

    是不是遇到什麼事或什麼人啦?

    你不要問了,我是不會說的。小麥又說,我想走,就要走。

    小麥的話就像一塊泥巴貼到我的嘴上,讓我無話可說了。

    真的十天八天,最多一兩個月?

    小麥點點頭,說,正常情況應該這樣。

    為什麼還有不正常?

    你傻瓜啊,小麥笑笑,出門在外,什麼事情不能發生?你怎麼這麼粘乎啊,我會跟你聯繫的。

    我開始回憶,回憶她為什麼要走。我試圖從回憶中找到答案。但是,我的回憶是徒勞的。我只是想,小麥有這樣一幢大房子,還不缺錢,過著優越的生活,一定要走,大概是有其中的原因的吧。

    隔一天,小麥在客廳的地板上放一隻旅行箱,把衣服一件一件往箱子裡疊。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我都沒見她穿過,顯然是適合熱帶的夏裝。我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她。我不是幫不上手,我是百感交集。我們談了一夜的話。小麥給我做了一個小結,主要意思是,我這個人是屬於沒用處的那種人。我問她是什麼意思。她說沒用處就是沒用處,你自己去想想吧。我心裡有點不服,說,像許可證那樣,就算有用啦?小麥說,把你放在許可證那條道上,你也混不出許可證那個樣子,你說是不是?你以為當官好當啊?你想想看,你能像許可證那樣?我想想,許可證的許多事,我的確做不出來,便說,這倒也是。小麥說,你說你有沒有用吧?你連達生都不如。達生還知道要臉,還知道擺擺顯,出了事以後,還知道害羞,還怕見到老朋友,你呢?你還說你比海馬強,其實,在我們這幫朋友當中,海馬最不簡單了,海馬剛剛找了一份工作你知道嗎?我說我知道,海馬在殯葬管理所工作。殯葬管理所就是火化場。小麥說,海馬白天上班,抬死人,燒死人,晚上回家讀書,寫小說,這些你老陳做不到。黑暗中,小麥的話就像從天外飄來,她什麼時候這樣深刻啦?我內心裡欽佩小麥,她的話無疑都是對的。小麥的話讓我無話可說。小麥後來又跟我說,她這次到海南去要處理不少事情,時間不好定,說十天八天,說一月兩月,都是概數,也許要不短時間,或者說要很長時間,家裡的房子就由我替她照看了。

    小麥讓我替她照看房子,這倒是好事,我可以正大光明地住在這裡,省得到處瞎跑了。

    小麥去海南幹什麼,她沒有說,我也沒有問。小麥像是做大事情的人,她特別強調那一句話,海南那邊需要她。

    小麥不把旅行箱放在臥室裡裝衣服,而是放在客廳裡,她在衣櫃裡挑一件衣服就跑出來一趟,放好以後,再到臥室裡挑另一件。我覺得她是故意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小麥這天沒有化妝,她把自己搞成素面朝天的樣子,像鄰家的大姐姐。雖然我比她大好幾歲,可我現在落拓得就像犯錯誤的小弟弟。收拾差不多時,小麥過來坐到沙發上,她把腿擠著我的腿,然後,輕輕地彈幾下。小麥說,你會覺得我這個人無情無義吧?我說,也不是。小麥說,該說的話我們都說了,海南那邊真的需要我。我沒有說話,我想知道海南那邊為什麼需要她。可她沒有接著說下去。如果她不說,就是不準備告訴我,她不準備告訴我,我問了也沒用。小麥緊挨著我。我們幾乎是相擁著了。她撿起我的手,看看我的手,癡癡地笑笑,說,女人挑衣服就像挑男人差不多。我有點不懷好意地說,你真是個女巫,說話越來越讓我聽不懂了。小麥說,可不是,精挑細揀的,口碑要好,牌子要硬。我若有所思地說,噢,我曉得了。小麥哈地笑了,她用力擠我一下,你曉得什麼啊,你們男人挑女人也不就像挑領帶一樣啊。我說我不懂,怎麼像挑領帶啦?小麥說,要看著順眼,手感舒服,有檔次,別太貴,時間久了不起皺不變形,就算是名牌也不嬌氣,手洗機洗兩相宜,最好不要過時,萬一過時呢,扔了也不心疼。我也被她逗笑了。我說還真形象。小麥說,什麼形象啊,都是從書上學來的,現炒現賣。

    小麥是蓄意在臨走之前再跟我鬧一鬧的,我也被她挑得心裡麻麻的。我們後來就進入狀態了,我們都很努力,都想把事情做好。不過最後結果卻有點草草了事。她大概有點失望吧。她對我作最後交待了,她給我一張卡,說,這是交電費的。又給我一張卡,說,這是交水費的,全市各個銀行都能交,你每月十五號之前去交就行了。我說好啊。她把卡放到我的肚皮上,然後手就停在我的肚皮上了。她沙啞著嗓子說,還有啊,除了交電費水費電話費,有三種人你不能交,一種人是醫生,她會對你說,脫,再脫,脫光了看。還有一種人是客車售票員,她會對你說,進去一點,再進去一點,裡面還有很多空。還有就是老師了,她會對你說,做一次不行,做兩次也不行,做十次吧。我果然又被逗起來了。這一次,我們很淋漓,小麥大概是調動她所有的經驗吧,把事情做得有聲有色,交相輝映。

    然後,我們又坐起來,喝一杯熱咖啡,繼續說話。

    我以為小麥要跟我說什麼重要的話,誰知她還是跟我說一些手機短信什麼的。也許她還延續在高潮中吧。可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不過後來,小麥還是說了讓我感動的話。她說,我昨天晚上給你做頓飯吃,還是第一次哩,我真的好想好想天天給你做飯吃,我們畢竟飯友一場。我說,是啊,能做一回飯友也不容易,我們出去吃也不是挺好麼。小麥把我緊緊地摟著,說,不一樣的。我說,有什麼不一樣啊。小麥說,就是不一樣的。我感覺到小麥流淚了。我說,要不,今天中午我做飯給你吃吧。小麥說,做什麼飯啊,連一根蔥一粒米都沒有。我說,那我就送送你吧,在飯店喝一杯。小麥這回沒有拒絕,而是說,也行,把他們也叫來吧。

    飛機是下午起飛,兩點半在五一廣場有機場的大客車接送,時間還很充足。

    我就分別給朋友們打電話。海馬手機沒有開機,我打他家裡,小汪接的電話。小汪說,他上班了。我說怎麼和他聯繫。小汪告訴我海馬單位的電話。我打到海馬單位,接電話的人說他正在後面燒屍,沒辦法接電話。

    我又打電話給達生。達生說我輸棋了,心情不好。我說你現在幹什麼啊?達生說曬太陽剛回來,要看看武宮正樹的棋譜,他們說我下棋模樣大,有武宮風格。我說,是這樣的,你少看一會兒譜,中午請你吃飯。達生說,吃什麼飯啊,我行動不便,算了吧。我說,要是平時就算了,就讓你安心在家打譜,今天不一樣。達生說,怎麼不一樣啊。我說,小麥走了,她去海南,我們送送她。達生說,不回來啦?我說,聽口氣,不好講。達生說,你怎麼搞的,到現在你還沒把她拿下……你這傢伙,真是沒什麼用處,怎麼沒把她擺平?好吧,我去,在哪?還在春城?我說,不一定,她兩點半在五一廣場上車,我們就在五一廣場附近吧,隨便找家飯店就行,你把手機開著,隨時聽我電話。

    達生能參加我們的聚會我很高興,這可是他腿傷後第一次出山啊,說明他心態調整得差不多了。

    我又給芳菲和許可證打電話,芳菲和許可證都說不能來,芳菲說她有一個重要活動要參加。我把小麥要去海南的事告訴她,她差不多要對我發脾氣了。她說你怎麼這樣沒用啊,在耶士咖啡館我都跟你說些什麼啊?你怎麼能讓小麥走呢?我們還準備吃你們的喜酒呢,你呀,你呀……你還給她看房子……不是什麼好兆頭,她說不定跟人私奔了。好吧,你代我敬她一杯酒,也代我向她道歉,等有機會我到海南找她玩。我這邊,真的走不開,是和幾個大客戶見面,都是大單子。

    許可證更是絕,在電話裡說他有事。連什麼事都沒說。

    我說有事你就忙吧。我沒有告訴他小麥去海南的事。我猜測,他一準是調動工作的事了。許可證升不了官,有一陣傳說要調到晨報,他說不定就忙這事了。

    14

    只有三個人吃飯了。三人就三人吧。

    為了小麥坐車方便,我決定就在五一大酒店快餐部吃飯。小麥也同意,說隨便一點好。

    我和小麥坐在五一大酒店的大廳裡等達生。卻意外地看到了許可證和芳菲。許可證和芳菲分別從兩輛小車上下來,我想上去招呼他們,讓小麥拉住了。小麥用眼神示意我,別去打擾他們了。

    又陸續來了幾輛豪華的小車,從車上下來的人,臉上都很乾淨,步態都很穩妥,有模有樣的,都像幹大事的人。我還看到李景德和金中華。有這兩位,我大致知道了,這頓飯對芳菲來說,的確是很重要的。芳菲做廣告,的確需要這些神仙。這些神仙,可都是路路通啊,是能夠給芳菲帶來大把財源的。

    這樣的場合,當然離不了張田地。但是,張田地的身邊沒有胡月月,女孩子倒是有一個,和胡月月的模樣差不多——也許她是另一個胡月月吧。胡月月嘴裡的病好了嗎?我腦子裡映現的是胡月月在醫院的愁容。

    我和小麥坐在大廳一角的沙發上,我們能真切地看到他們,還能隱約聽到他們互相的客套。

    張田地和許可證、芳菲打招呼。

    張田地還趴在許可證的耳朵上說著什麼,然後,兩人會心地笑笑。

    芳菲對許可證說,你和張總先上去,我再迎一下劉主任他們。

    那就辛苦辛苦你。

    許可證和張田地還有張田地帶來的那個女孩就一起上樓了。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了達生。達生沒有拄拐,但他的腿使不上勁,好像還有點瘸。達生穿一身鐵灰色西服,很考究的那種,頭髮也梳得珵亮。達生進門時,可能嚇著了芳菲。芳菲沒有迎上去跟他握手。芳菲說,你……來啦。達生顯然以為芳菲是來迎他的。達生說,我腿好多了。達生的意思是說,我傷養好了,可以出來玩了,可以喝酒了。還有一個意思是說,我從前不出來,並不是不好意思,是因為要養傷。我感覺出來了,芳菲有點為難,不知道該不該請他到五樓的花果山廳就座。五一大酒店五樓我知道,是豪華餐飲部,一般人消費不起。芳菲請這些要員,對芳菲以後的發展和她的廣告生意的拓寬,一定非同尋常。但是半路殺出來一個達生,為難了芳菲也能理解。對於達生來說,他以為芳菲是我們一起的。我聽到達生說,他們都來啦?芳菲大約也不好意思把話說穿。她說,在五樓花果山廳,你先上去吧。達生說,還有誰沒到啊,我來等吧。芳菲說,不不,你上去。達生說,那我去啦,什麼廳啊?花果山啊?好好。

    我看到達生穿過大廳,向電梯口方向走去了。達生的側影,給我一種滄桑感。

    還是在達生剛走進大廳時,我跟他招手。達生的注意力可能都集中在芳菲身上吧,他沒有看到我。我又不好大聲叫他。我怕讓芳菲發現我們,不但要解釋半天,說不定會弄得大家都很尷尬。小麥也小聲跟我說,算了,別叫他了。達生在路過大廳的時候,我又想跟他招手。可這次我自己決定算了,讓他去得了。

    我和小麥在二樓的快餐部吃飯。飯間無話,小麥好像對不住我似的,她沒有再說我是個沒用處的人。她只是說,她不得不離開。究竟為什麼,到了這會兒,這個問題已經沒有多大意思了。這幾個月來我參加過不少飯局,這頓飯卻是最沒意思也是最有意義的。我不知道小麥懷著怎樣的心思,但她一定知道我的心思。我們不鹹不淡、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主題看似明確,實質毫無目的性,主要原因並不是身邊沒有那麼多熟悉的身影(達生啦,海馬啦,許可證啦,芳菲啦,甚至李景德、金中華、張田地他們。他們都生活在這個城市裡。他們都離我很近。我隨時可以找到他們),主要的,是我內心的傷感和無助。我是覺得,我不是像在送一個異性朋友,不是像在和朋友告別。我是覺得,好像在和我的生活告別,和這個時代告別。我不知道接下來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但肯定是一個我並不陌生,或者說是似曾相識的生活。

    吃飯時我手機響了。我一看號碼是達生的。我沒有接。我關了手機。我想好了,讓達生安心吃飯吧。達生腿傷憋在家裡,靠下棋取樂,好久沒有出來了,他也該重新適應一下這個社會了。

    小麥沒吃什麼東西。她強顏歡笑地說,我給你留一點錢,不多,存在一張農行卡裡,密碼是你生日的後六位數,我放在床頭櫃抽屜裡。

    我說你到外地去,需要錢,我在家裡,怎麼都好混。你不應該這樣了,這段時間,我都不好意思了,再用你錢,成什麼人啦。

    小麥說,我不缺錢,我再笨也知道怎麼安排自己。你可要小心啊,不要再喝醉了。

    我忍不住,還想問她多會能回來。我明知道這樣的問話實屬多餘,但我還是問了,不過是換了一種問法。我說,過幾天回來之前,給我打個電話啊?

    我會的。她說。

    時間差不多時,我們一起走出來。

    小麥沒讓我繼續送她到機場。

    她說,你還是別送了吧。

    我說,還是送送吧。我想說,連一個送你的人都沒有。這話我沒有說出口。我感到氣氛有點憂傷。我也不知道是誰在憂傷,是離別者還是送別者?

    我還感到小麥有些孤獨,難道真的僅僅是一次普通的出差?不然怎麼連送送她的人都沒有?或許她這次海南之行,根本就沒讓別人知道,也根本就沒準備別人送她。

    小麥不讓我送她到機場,我也沒再堅持。我有一種感覺,小麥不讓我送她,似乎有她的道理。我們在五一廣場分手。小麥的行李不多,除隨身一個小包外,就是一個旅行箱了。小麥拖著旅行箱,穿過五一廣場。春天的五一廣場被人工裝點得萬紫千紅,到處都擺著紅紅綠綠的花草,還有一面面迎風飄揚的彩旗。廣場上交叉走動的人把小麥的身影剪碎。小麥的紅色風衣在我眼前一閃一閃。

    我孤零零地站在廣場一角。廣場上陽光耀眼,我眼前的紅色被陽光洇濕了一大片。

    我知道生活並沒有結束。但冥冥中,我覺得生活的一部分,結束了。

    我的手機響了,我沒有馬上接聽,看一下號碼,是達生的。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下午我在小麥留給我的大屋子裡呆著,我的心裡,和大屋子一樣,很空虛——少了什麼都可以,少了一個人,而且是心愛的人,就像身體裡的血液被抽光了,就像這白白的牆壁,毫無色彩。

    我接了電話,沒有問達生中午吃飯的事。達生也沒有提小麥。小麥走了,好像和誰都無關似的。我感到深深的失落——雖然,小麥並沒有說她不回來,可我的感覺不好。我的感覺就是,小麥不會再回到我的身邊了。

    怎麼啦老陳,精神不對啊,不就是小麥出差嘛,犯得著有氣無力的呀。達生說。

    我說,你知道什麼啊,我……我中午喝多了……什麼事啊達生?

    沒事,海馬下午沒有班,他晚上要請我們玩玩,你來不來啊?達生又說,海馬這傢伙狂死了,他才來了一筆稿費,添上一點錢就夠吃一次了。

    可是可是……

    你別說不來啊,小麥一走,你就想自由啦?

    我晚上還有事,走不開。

    停頓一小會兒,達生才說,怎麼啦老陳,真有事啊?

    我說,是啊……我說不下去了,我有一種哭的慾望。

    達生又不明就裡地安慰我一通。我並沒有聽到他說什麼。但是達生的好意我是知道的。達生還說了小麥好多的好話,還提到他借小麥的錢,還說一定要還。後來,七拐八拐,才說,中午是誰請誰啊?氣氛好像不對啊,我沒看到你和小麥,我還以為你們說悄悄話去了。他們都在談生意,我一句嘴也插不上。你知道不知道?許可證調到晨報了,明確是正處級副主編——職務是副的,級別是正的,許可證臉上很光鮮,嘴都喜歪了。

    這時候,對許可證的調動,我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了,我隨口說,不至於吧?

    當然至於啦,你要是參加你就曉得了。

    那就祝賀他吧。

    他現在成神仙了,得意得不得了,說要享受生活,不再去操心工作了。

    誰啊?

    許可證啊,達生說,老陳你真的心不在焉啊?出來吧,出來和我們玩玩,下盤棋,吹吹牛……對了,你還住在小麥那裡是吧?這不就得了嗎,不會有事的,我有經驗,小麥對你那麼好,那就是你的家,你還有什麼擔心的?我在哪裡等你啊?

    不了,真的不了,我有別的事,真的。

    達生還是不依不饒,你是擔心小麥跟誰私奔啦?要是私奔你才得了,你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

    任憑達生怎麼說,我到底沒有去跟他和海馬玩。

    15

    後來,達生和海馬又多次找過我,不是吃飯就是下棋,都被我拒絕了。

    我還拒絕了別的應酬。包括那些過去生意場上的朋友,他們再讓我去打短工或者突擊什麼工程時,都被我婉言相謝。

    我的心情越來越壞,因為我給小麥打電話,她都一直不接電話。後來,她乾脆把手機關了。再後來,她那個手機號碼成為了空號。

    小麥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徹底蒸發了。

    在沒有小麥的生活裡,日子過得既漫長又飛快。

    幸虧小麥留給我一張農行卡,卡裡有一筆數額不小的錢,我可以暫時的衣食無憂。

    和小麥那張農行卡放在一起的,還有小麥的一封信,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信和農行卡是我拒絕打短工的主要理由)。小麥在信上也沒有說什麼特別的話,她只是建議我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她說總是要做點什麼的,如果目前沒有適合的,可以靜下心來,畫點東西,搞點設計,不但對自己有益,增長知識,提高技藝,也是對社會的一種貢獻。我以為小麥會在信上跟我說一些情意綿綿的話,沒想到她這封信就像公文一樣,乾巴巴的,特別是最後的忠告,上升到對社會的貢獻這樣的高度,讓我覺得既可笑又真實。不過仔細想想,小麥的話還是對的,如果我沒有正經事做,說不定我很快就會學壞的。但是正經事情又怎麼能輪到我們去做呢?海馬和達生,哪個不比我優秀?又怎麼樣呢?那就聽小麥的,把我曾經迷戀過的畫畫再拾起來。我雖然早就掂過自己的斤兩,在畫畫上,我不會有什麼出息的。沒有出息就沒有出息,還是畫吧,重要的是一個畫字。不過我還是做了相應的調整,我以工藝畫為主。為此我還到書店去,買了許多這方面的書籍,從理論到作品,從國內到國外,從寫實到現代,我見到就買,撿到籃子裡都是菜,先買回家再說。我一邊讀書,一邊設計,一邊畫。小麥留給我的大房子成了不折不扣的畫室。我還附庸風雅,在畫室上題寫「靜齋」的雅號,在臥室題上「散散居」。我成了一個足不出戶的隱者,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

    在這樣的生活中,我去了趟我在城郊的那間小屋。一來,我要去跟房東把賬結清了,另一方面,我要把我為小麥畫的畫取回來。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情,我沒有在白天去,我選擇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小巷裡的氣味還是那樣的酸臭,我有一種久違了的感覺。亮著燈的那些院落裡,做豆腐的,做涼粉的,烙煎餅的,炕魚乾的……他們都在夜裡忙,因為白天他們要出售這些產品。我原來對他們在這樣的環境裡生產這些大眾可口的食品深感厭惡,現在我突然欽佩他們了,在這樣的環境裡都能生產如此可口的美味,難道不值得我們尊重嗎?這些食品之所以價廉物美,就是因為成本低,他們既是工人,又是總經理、車間主任、技術員、工程師、銷售科長、質量監督員、會計……試想一下,如果把他們搬到正規的車間,再配套上述人員,成本不知道要加多少了,過去說憤怒出詩人,現在說簡陋出效益……是啊,我也應該把畫室安在這裡,說不定也能創作出驚世之作呢。

    我的小屋裡亮著燈——嚇我一跳,誰會到我的小屋呢?

    我謹慎地敲門。

    誰呀誰呀?一個女孩的聲音。

    誰呀?又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去開門……等一下啊。第三種聲音也是女孩子。

    這間屋裡至少有三個女孩子。這就有點意思了。

    我繼續敲門。

    門開了。

    開門的女孩子見是我,一臉的驚詫。

    床沿坐著兩個女孩子,也用狐疑的眼睛看著我。

    找誰呀?

    我是來取東西的。

    取東西?我們可不欠你的,我們才住進來三天。開門的女孩子把在門口,並沒有要請我進去。

    我盡量善良地笑著,用友好的口氣說,是這樣的,我原先住這兒,我是來取我自己的東西的,你們……

    噢——開門的女孩子誇張地噢著,警惕性略有放鬆,,她跟我眨一下眼,有些調皮的樣子,說,你那些破爛都叫房東拿去了,你去找房東要好了。

    女孩子等著我退回去,她好關門。

    我跟她們點一下頭,表示道歉。

    我找到了房東,一個缺了一條腿的殘疾人,他對我的失蹤深感不滿,黑著臉,跟我索要房子空關時的房租。房東以為我會跟他耍賴,當我一分不少地把錢給他時,他又笑了,這才退還我那堆東西。我從我那堆破爛裡,只撿回了一捆畫,把餘下的被褥,送給了房東。

    回家以後,我又從那捆畫裡,挑出了我為小麥畫的那張。是的,我要把這幅畫完成,一定要完成,然後,把它掛在客廳裡。這樣,小麥就又和我在一起了。

    轉眼就到夏天了,我不大關心朋友們了,我也不知道朋友們都忙些什麼去了。

    和朋友們短暫的絕交,讓我覺得生活從未有過的單調和無聊。關於小麥的肖像畫,我還在不停地修改。只是,難度越來越大了,因為我畫著畫著,會忘記小麥的模樣。這讓我非常的苦惱。小麥沒留下任何一張照片,我和小麥也沒有合影。這還不是苦惱的主要原因,讓我內心荒涼的是,我怎麼會忘記了小麥的模樣?這真是一個不好的預兆。這樣一來,關於小麥的肖像,我只能畫畫停停。

    我絕望地修改著小麥的肖像畫。直到我無法修改的時候,我再畫一些別的東西。可對於我畫的那些靜物我並無興趣,經常毫無目的地亂塗。

    在許多個黃昏或清晨裡,我會在畫畫的時候,突然扔掉畫筆,發呆,或者胡思亂想,想著過去的朋友,想著和小麥在一起的日子。每想到這些,我內心裡的悵惘和憂傷就會一點點地升上來,在我心裡洇濕一大片。當然,我也會連續幾天不畫一筆。不是我不想畫,是我不知如何著筆。在不畫的時候,我就看碟片,什麼片子都看,甚至連帶「彩」的。看這些破爛東西,竟然和畫畫一樣,是我生活重要的一部分。我當然知道這非常無聊,但我還能有什麼辦法打發時光呢。有時候,我真想到街上去帶一個女孩回來——居然就帶了。她們跟我一邊快樂,一邊說你是畫家噢,看不出來你怎麼是一個畫家。我不讓對方多說什麼,我要讓她們噢噢叫喚。她們職業就是幹這個的,知道我的心思,她們就會在該叫的時候,叫得我落英繽紛,心搖氣蕩。

    我的生活真是越來越腐爛了。

    我一個人住在小麥留給我的大房子裡,在腐爛的快樂生活中,會想起小麥。想到小麥,我心裡就像春天的樹芽一樣鼓起綠色的小苞。這時候,我會認真拿起畫筆;有時候呢,想到小麥,我反而更加的百無聊賴,反而更加的隨心所欲,放縱自己。而更多的時候,看看我題寫的齋館堂軒,會哂笑自己,呵呵,這就是我啊。

    我就是在這樣的心情中,過著一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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