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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文 / 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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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朝陽路那家著名的先鋒書店裡,我看到了江蘇蘇。

    江蘇蘇穿著很考究,像一幅光滑的油畫,在書店裡很挑眼,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買了幾本烹飪方面的書。她買書不像買衣服,認真地挑來挑去,而是隨便抽幾本,比買青菜蘿蔔還隨意。

    我上去跟她打招呼,我說買書啊小江?

    江蘇蘇見是我,一笑,說,這麼巧啊,我好幾年不上書店來了,頭一回來就碰到你……對了,你們和我家老許天天在一起喝什麼酒啊,喝來喝去的,把老許也喝出感情來了,這不,要我來給他挑書,全是做好吃的書,他要照葫蘆畫瓢,親自做菜請你們喝酒!我說上飯店不好嗎?你猜我家老許怎麼說,他說他在你們面前都吹過牛了,會做一百種好菜,不露一手不好交待。我說我曉得你會做菜就行了,在朋友面前吹什麼吹啊。我家老許就這樣,好朋友,死講面子。

    江蘇蘇笑笑地說著,很開心的樣子。

    許總也太認真了,我們不過說著玩玩,哪敢麻煩他做菜啊,他做領導,那麼忙。

    忙倒是不忙了,現在是想開了,思想少有負擔了,注意保健了。江蘇蘇快人快語,說話突然轉了個大彎子,道,哎,你現在還一個人啊,我跟你介紹一美女怎麼樣?我們系統的,搞美工,藝術家,特藝術的那種,跟你肯定能對路數。

    算了算了,我是怕跟搞藝術的人在一起了。

    什麼話說的,我最崇拜你們藝術家了,真的,哪天找個時間你們見見面……你是不是談上啦?你要是沒談上,就算多認識一個朋友嘛,好不好?給我個面子。

    江蘇蘇比我還年輕,自來熟的那種人,她的這種過分熱心,讓我心裡還是熱呼呼的。我自然是想起了小麥。但我嘴上還是說,好啊好啊。

    那就說好啦。你過兩天不是要到我家玩嘛,我讓她也過來,保證你一看就上心了,你就偷著樂吧。

    江蘇蘇像是辦了一件大事,快快樂樂地走了。

    我是來書店閒逛逛的。這家書店和店名一樣,比較先鋒一些,我經常來逛,經常在美術櫃檯前翻一陣書,翻各種國內的國外的畫冊。我只是喜歡翻,不大掏錢買。一方面居無定所,買也沒地方放,另一方面,還是口袋裡缺錢,而且畫冊又賊貴,一本書夠我幾天生活費了。但是我挑了一本西方現代油畫圖集,有多幅人物肖像,對我現在創作的油畫會有所幫助。我就咬咬牙,跟自己說,買下。

    一本書七十八塊錢,確實太貴了。我好久不買書了,買下這本書,出門就後悔了。我給小麥打電話,跟小麥說了買書的事。小麥的電話這回很順,一打就通了。小麥聽說我買一本書,她說她也好久不買書了,有時間真想逛逛書店,狂買幾本。我說那就來呀,我陪你逛一會。她說今天就算了。我問她最近忙什麼。她說還能忙什麼,在家看片子。我一聽,有門,便約她晚上出來吃飯。她不肯,說跟別人約好有事,說改天吧,改天再請,誰請誰都一樣,然後就掛斷了電話。她在掛電話之前,我聽到又一部電話鈴響了。小麥大約是很忙的。我沒有問她忙什麼,也沒有問她跟誰約會。我們的關係還沒到問她這些的時候。但是我心裡有些醋意。

    我帶著滿心的醋意,設想著跟小麥以後的相處以及我們可能會發生的關係。這樣的設想,會讓心裡無端地熱情起來,慾望之火隨即被點燃,妄想著艷遇馬上就能出現。就是在這當兒,我意外地碰到了小芹。小芹身穿質量低劣、色彩花哨的衣服,我還看到她露出一片光潔的、玉色的酥胸。天氣雖然不是很冷,但是這樣的裸露,還是別出一格的。另外,她急急的樣子,和我擦肩而過時的目不旁視,並沒有發現我,大約急於辦什麼要緊的事吧。

    她是張田地的人,那天和許可證的表演很不錯。我覺得這孩子挺有意思,很聽張田地的話,她的忸怩作態,讓許可證都上心了。她急忙忙幹什麼去呢?怎麼沒坐張田地的車?張田地也太苛刻了,那麼有錢,讓她穿這麼俗的衣服。我忍不住又回頭看她一眼。她的身影,在晚霞照耀的馬路上很顯燦爛,這時候的小芹,也許是真實的小芹吧。鬼使神差的——我是說鬼使神差,我轉回身,小跑幾步,跟上了小芹。

    我也不知道要幹什麼,跟著小芹走了兩條街,在華燈初上的時候,她走進了蒼梧綠園。這時候的女孩,不是上飯店,就是回家,或跟朋友約會,她上蒼梧綠園幹什麼呢?如果不是約會,她完全沒必要在天黑的時候往免費公園裡跑的。那麼她跟誰約會?冥冥之中,我覺得我的跟蹤要有點意思了——如果這個叫小芹的女孩不是張田地的人,不是和許可證有那麼一回(我們親見的一回),我不會像蒼蠅一樣叮著一個幾乎是陌生的女孩子的。何況,就是在剛剛,事有湊巧地在書店又碰到了許可證的愛人江蘇蘇,這些都應該是某種預兆吧?

    我神情亢奮,慾望之火已經剝離而去,剩下的只有好奇。

    我在蒼梧綠園零散而迷茫的燈光中,若即若離又若無其事地跟著小芹。

    果然不出所料,許可證在土壘的、種滿綠草的小山上出現了。他迎著小芹走下來。小芹向他跑去。小芹像飛似地躥進了許可證的懷裡。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我看到之後就後悔了。我想,如果我知道小芹是在應許可證之約,我會跟來看嗎?決不會的。這種事,看了會害眼,可我偏偏看到了。

    我在綠園裡拐了個大彎,背向著許可證和小芹而去了。他們兩人接下來的活動,就像一幅幅熱烈而瘋狂的動畫,在我眼前不停地變幻。

    在這樣溫暖的冬日的夜晚,我想起庫斯科那個黑珍珠。我掏出手機,翻找到黑珍珠小姐的號碼,我沒有給她打電話,而是給她發了一條短信:有時間嗎?我馬上去!電話很快就回了:沒錢打什麼電話,窮鬼!黑珍珠小姐的回話讓我很沒面子,連小姐都瞧不起窮光蛋。我打腫臉給她又回一個:我有錢。對方又回了:改天,我正有事。這就讓我來氣了,你有事就有事,不能這樣跟我說話啊。被人瞧不起的滋味不好受,被人耍弄的滋味更不好受。我後悔跟黑珍珠小姐聯繫了,疤眼照鏡子,這不是自找難看嘛。我衝著手機罵一句,去你媽的。

    但是這天晚上,我體內隱藏已久的蟲子,在血管裡蠢蠢欲動。我控制不了自己,總是想做些什麼。事實上,我以前也會有這樣的經歷,如果不做點什麼,我是不能安心的,大約犯了毒癮的人就像這樣的吧。我想想我經歷中的女人,實在都不值提起,她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和黑珍珠小姐一樣,那麼再跟小麥聊聊吧。奇怪的是,當我再次撥打小麥的電話時,她的手機居然關機。又是關機。我記得剛才我跟她通話的最後,在她身邊響起另一部電話的鈴聲,那是她自己的電話呢,還是另一個人的電話?不管怎麼說,她是因為那個電話而關了自己的手機。這個問題,就像有無數隻老鼠在我周圍躥來躥去,有一種叫折磨的東西,開始折磨我了。因此,我更加確信,我是愛上小麥了。

    9

    許可證說要請我們到他家去喝酒,嘗嘗他的手藝,說完好像就沒了動靜。儘管,他都叫江蘇蘇買菜譜了,菜好像都做好了,可我們後來還是沒接到他的通知,可能是,他最近和那個小芹姑娘正玩得火熱吧。不過,許可證確實能做點菜,我是曉得的,這要看在什麼時候,針對什麼人。要是江蘇蘇的朋友,他是樂意繫上圍裙上廚房的。請我們吃一頓,還不如把我們叫到飯店,至少,到飯店請客,有人為他買單,省得自己掏錢。許可證現在不請客,我倒是覺得很好,不然,小麥是去呢還是不去?有一回,達生請喝茶,又說到江蘇蘇是個大美人,才二十出頭。小麥不相信二十出頭的大美人會嫁給許可證。後來還是海馬說,都什麼時候了,只要有錢有權,什麼事都是有可能的,不要說一個漂亮老婆了,再養一個二奶、三奶,都有可能,你說是不是?小麥想了想,說,就算是吧。海馬說,什麼就算啊,老陳你說!好像我是什麼法官似的,能一句定生死。我不說也得說了,因為小麥正看著我。我想起蒼梧綠園那檔子事,說,許可證也算得上個人物,人物就是英雄,美人配英雄,也算得上門當戶對吧。小麥嘻嘻笑了,說不知是誇他還是貶他。

    從這次喝茶之後,我和小麥的關係突然近了許多,這讓我有點始料不及。

    我和小麥的親近,主要體現在頻繁的約會中。頻繁的約會,自然是小麥的邀請,自然會弄出火花的,說話也親密多了,接近於曖昧了。這可是我夢想過的。夢想變成現實,是如此之快。夢想和現實,實際上就是背靠背的兄弟。

    我問過小麥,為什麼她的手機老是關機。

    小麥顯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她說我有事就關機,看電視啊睡覺啊逛街啊聊天啊也會關,我想關就關,你是不是經常打不通啊?沒事,我常打你電話就行了。

    看起來,我和小麥的關係突飛猛進,話中常有機鋒。

    比如,小麥說,愛情總會讓人在錯誤中重複。

    比如,小麥又說,別試圖改變你的愛人,上帝沒有製造一個半成品的,不是別人要改變就改變的。

    她的這些話,讓我無法對答。小麥突然就變成一個哲學家了。

    小麥說這些話時,之前和之後還會說許多更浪漫的話。

    一天,我們在耶士咖啡館喝茶,這裡的美式咖啡吧,處處透出簡單和隨意。小麥說她喜歡這裡。說這裡讓人有種懷舊的感覺。我比較同意小麥的話,因為我也常和我那幫繪畫的朋友來這裡喝咖啡、聊天。

    本來我今天準備請客的。我近來在一家廣告公司畫廣告牌,弄了一筆錢,夠請一頓了。按照那天我們排定的順序,達生請過了,是許可證請,許可證請過了,是海馬請,海馬請過了,就是我了。可達生都請三次了,我還一次沒請,怎麼說,也挨到我了。我先給海馬打電話。海馬說,你先別跟我說,你把他們說好了,我隨叫隨到。海馬又說,主要是許可證和芳菲,他們兩人好像不容易請到了,我那天請客,芳菲就沒到,許可證呢,他又喜歡帶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跟我們顯擺,我有點不喜歡這個人了,我提醒你老陳啊,你要是請客就我們六個人,多一個也不要,少一個也不請。我覺得海馬的話還是有道理的,可我也不敢保證啊,許可證我還能拐彎抹角提醒他,跟他就是說輕了說重了,畢竟還有老交情在,他也不會跟我翻臉。可芳菲我就不好把握了,我們畢竟不常在一起了,何況從前還有過那種尷尬的經歷呢。至今,她那句怒斥我的話語猶在耳邊,她說,滾,永遠不要讓我看見你!我和芳菲的最後一次見面,就是在她的怒斥聲中結束的。多年來,我並沒有把她忘掉,如果在某些特定的場合裡,我還會想起這個和我有過肌膚之親並差點成為情人的女人。老實說,雖然我們的關係有所緩解,但還沒到流暢自如的時候,打電話約吃飯一類的事,雖說常規,還是有點猶豫的。

    後來我沒有請客,是我接到了小麥的電話。

    我接到小麥的電話是在和海馬通話不久。小麥說,你幹什麼啊,我請你坐坐啊。

    我說我正要請你們吃飯呢。

    小麥說,吃什麼飯啊,老吃老吃也沒意思,喝茶去吧,我請你。

    就這樣,我們來到耶士。

    我對她第一句話就是,就我們兩人啊,像談戀愛似的。

    小麥說,你真不會說話,你就不能說,像什麼來著?情人約會?

    我說,還真像呀。

    小麥嘻嘻地笑著,說,什麼叫像啊,就是。

    我心裡有些美美的。我猜想我臉上也是美美地在笑。

    小麥打了我一拳頭,像小姑娘一樣地嬌嗔,說你壞笑什麼啊,美死你!

    我們坐下來,喝茶、說話。我看到小麥今晚很漂亮,穿了件檸檬色新大衣,還有一條裝飾性的小圍巾。我說,這件大衣不錯,才買的吧。小麥說,哪裡啊,穿好幾年了。她又說,我都好幾年沒買衣服了。我說,女孩子不就是喜歡在衣服上打主意嗎?小麥說,笨女孩才那樣子的,何況我都老了。我說,不老,正是穿的時候。小麥說,女人穿衣服是讓男人看的,我不想讓人看,也沒有人願意看。我調侃道,不會吧?那女人脫衣服呢?小麥說,這還用說呀,當然也是為了男人啊。小麥的話讓我想笑,可我沒敢。小麥這話的意思是,還沒有男人來欣賞她的服飾,當然也沒有讓她脫衣服的男人,或者說,讓她脫衣服的男人還沒有出現。我說,我看你穿什麼衣服都好看。小麥說,你別哄我了,你這種話,太過時了。我承認,我說話是有目的的。我們又說了些別的。小麥還說了她小時候的事。說她小時候和鄰家男生打群架。說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大孩子身後玩。說她愛穿小花裙子什麼的。可這些話都不經說,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請客上。我說我明天要請客了,我要告訴芳菲一件事,許可證可能要調到他們晨報去。小麥驚訝地說,許可證會去搞報紙啊,他是文盲啊。我說,外行才能領導內行啊。小麥說,精闢。小麥說,你告訴芳菲這個幹什麼啊?你們關係一直很好是不是?噢,我知道了,你們有一陣關係並不好,你是不是想吃人家小甜餅沒吃成把芳菲得罪啦?我說,不開玩笑了。小麥說,不是開玩笑,你說吧,你們倆從前是不是有一腿?看看,臉紅了吧?其實我早就覺察到了。我說,天地良心,我哪敢啊。小麥看看我,說,好吧,我相信你了,你要是要我幫忙,我就幫忙,我常跟她聯繫。我昨天還跟她通電話的,她說明年的任務增加了許多,忙死了。她也是一個大忙人啊,天天忙錢,天天數錢,你猜她怎麼說?她說她一頭鑽進了錢眼裡了,成天都想著,怎麼把別人口袋裡的錢掏出來,放到自己的口袋裡。我說,芳菲的話還真是真理。我又說,你們在一起,是喝茶啊還是聊天?小麥說,又喝茶又聊天啊,你問這個話怎麼有點弱智啊?你和芳菲不會真的有什麼吧?這麼對你說吧,我和芳菲,以前聯繫不多,最近來往非常不少,怎麼,你現在想見她啊,我打電話讓她過來呀?我想說算了,可又沒有說的理由。小麥撥通了芳菲的電話,我聽小麥說,芳菲啊,幹什麼啊,我請你喝咖啡……沒有誰,還有一個朋友,你來就知道了……什麼呀,你真能猜……你是怎麼猜到的呀……算了,別說了別說了……哎呀,我服你還不行嗎……好吧,就算是你說的那樣,滿意了吧……什麼什麼?什麼電燈泡呀……好了好了,過來吧,還在耶士。

    聽話聽音,她們在電話裡提到了我。她們也常在耶士喝咖啡。

    不到半小時,芳菲來了。她還是那樣笑吟吟的。她的這種笑在她臉上十幾年都沒有消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在咖啡館昏黃色燈光下,我看到她穿著得體而華麗。我平時不太注意別人的穿著,但對熟悉的人,特別是漂亮女人,我就要注意一下了。十多年前在招商局時,我就對眼前這兩個女人有過這樣的感受,即,小麥青春而健美,可以用漂亮來形容;芳菲小巧而柔順,可以用美麗來形容。你知道,漂亮和美麗是不一樣的,只有細心的人才能感受其中的奧妙。

    果真是你們呀,裝什麼神弄什麼鬼啊。坐下後,芳菲說,我要知道是你們兩個,我還把熊老闆也叫來了,我正在跟她談一個全年廣告的事。

    誰是熊老闆啊?

    芳菲說,一個搞美容的。

    我還以為是個俊男呢。

    我們哪有時間搞什麼俊男啊,天天應酬都應酬不過來了,最多沒事的時候偷偷想想,哪像你啊。芳菲的話快快樂樂的。

    算了吧,你身邊那些大老闆多了呢。

    那些人啊,都是大肉頭,你不剁他他還不樂意呢。你剁他了,就得陪他們喝酒。跟他們啊,充其量就是飯友。

    小麥說,多幾個飯友也不錯,你那些飯友可不是一般的飯友啊。不過,光陪吃飯多沒意思,不陪上床啊?

    芳菲說,真可悲,還沒碰到一個有資格跟我上床的。

    小麥說,要求太高了吧?

    芳菲說,哪像你啊,天天像一個地下工作者。

    小麥說,我還真想做一個地下性工作者哩。

    芳菲說,美死你了,看你也沒那個心情。

    小麥說,這倒也是。對了,你應該把那個什麼熊老闆帶來,她是不是很漂亮啊?帶來擺擺顯,你就和許可證差不多了。

    芳菲說,我不是怕影響你們倆說話嗎?真是好心沒好報。好啦好啦,反正我這人就習慣做電燈泡……喝咖啡多沒勁啊,喝酒,先上三瓶啤酒。

    芳菲脫了大衣,又說,每人一瓶,包干!

    我真不知道,芳菲怎麼會有這個興致,她真要和我們大幹一場了。

    那可不行,你知道我不怎麼能喝酒。小麥說。

    不能喝酒也要喝一回,又不是老鼠藥,就是老鼠藥,讓老陳送你到醫院也來得及,正好還讓他表現一下。要是喝不醉更好,藉著酒勁,才能找到感覺,才能該幹什麼幹什麼,你說是不是老陳?

    我看芳菲是要成全我們的,她突然就變成好人了。我也就放開了。我對小麥說,就少喝點吧,你要陪芳菲喝好,是你把人家請來的。

    小麥這下不買賬了,她尖叫道,怎麼是我請的呀,是你要見見人家芳菲的。你哭著喊著要見人家芳菲,怎麼把賬算到我頭上啊,好啊,原來你老陳是這樣的呀,喝就喝,誰怕誰呀。

    小麥說這話時,我看一眼芳菲。芳菲並沒有表示什麼,我也就坦然了。

    我們三人喝著啤酒,說著沒輕沒重不鹹不淡的話。

    小麥一瓶啤酒還沒喝完,就趴到桌上睡了。看來小麥真的是不能喝酒。

    我和芳菲已經喝到第三瓶了。我們在喝酒的時候,芳菲幾次推推小麥。小麥沒有一次抬起頭來。她真的醉了。我說不會出什麼事吧。芳菲說不會,大不了一瓶啤酒。我和芳菲喝酒說話,自然沒有我和小麥那麼隨便了。芳菲沒有提我們從前的友誼,我也沒有提。至於那次尷尬,就更是避而不談了。但是我每時每刻都在受著那件事的困擾。我們那檔事當然不能說是愛情了。準確地說,是帶有愛情成分的偷情。只是我們的偷情最終沒有成功。那真是一次說不清的經歷,直接造成了我們的絕交。這當然不能說是我的錯。但說是芳菲的錯也牽強附會。這種事,可能誰的錯都沒有,誰都沒有錯,要說錯,只能是我們共同的錯,或者是時間的錯,機遇的錯。

    讓時光退回,退回到多年前。

    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街上閒逛。然後去看了一場電影。好像是法國的,一部關於愛情,關於睡眠的電影。電影的情節很有些特別,講的是,如果你愛一個女人的時候,說每分每秒都在愛她,無疑你在說謊,因為處在睡眠狀態的時候,愛情就會遠離你,愛情就去做別的你不知道的事了。為了實現自己對那個叫伊爾斯培特的女孩子的愛,主人公埃勒亞斯,一個天才而脆弱的音樂家,拒絕睡眠。他不再睡覺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麼的漫長而充實,在這一分一秒裡,他對她的愛,每時每刻都在增加。一直到第七個沒有睡眠的深夜,埃勒亞斯堅持不住了,死於荒涼的山坡。睡眠是愛情的敵人,卻是死亡的兄弟,這是這部電影的主題。這部電影讓我感動,讓我在街頭無所適從,讓我想到愛情,讓我想到芳菲。我想到芳菲當然是有道理的。我內心裡深深地愛她。我對她的愛已深入到骨髓。除了睡眠時間,我敢說我心裡只有她。或者說,如果我不睡覺,我和主人公埃勒亞斯一樣。我就是生活中的埃勒亞斯。

    招商局裡的情況你知道了。如前所述,招商局不是我們的招商局,我們連一個小龍套都算不上。但上班還得天天上。每天的公交車,把我從市區,拉到十幾里外的開發區。我和芳菲不但坐同一班車,還在同一個停車點上車。我們的感情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我為她搶佔座位,或者她為我搶佔座位,這是最初的情感拉近。在我們都沒有座位的時候,我基本上把她圈在懷裡,替她擋住四周的人體衝撞,充當她的保護牆。免不了的,我和她也會有人體衝撞,撞來撞去的,我們的心就撞到一起了。我知道她,她知道我。她畢業於西北大學,工作不到半年,就從西安一家半軍工企業,被開發區作為人才引進了過來。能被引進到我們這座沿海城市,主要還是她男朋友的原因。她男朋友是畢業分配來的,和她是大學同學。她一過來就和她男朋友同居了。就是說,我們一起上下班,一起在一個單位工作的時候,她和她男朋友已經有了一個家的基本模式。按說我不應該有非分之想。但是在招商局這樣的地方,在那樣的環境當中,我和芳菲不發生點故事才怪了。不消說我們在上班時常常眉來眼去心照不宣,稍一有空,我們還沒真沒假地調笑幾句。當然嘍,芳菲是個開朗而活潑的女孩,誰都願意和她說說笑笑。所以,也沒有人介意我和她之間的特別之處。但是,我們也沒有進一步的表現。本來,我覺得,這不過是一種心靈上的親近。我愛她的事實是,也許可能是對枯燥生活的一種挑戰。我想當然地認為,我對她的愛,或者說這樣的親近會自生自滅,不會給雙方造成什麼傷害的,甚至連一點痕跡都不留。如果我不是在無所事事的時候看一場電影,如果我沒有被電影所感動,如果我對我從前的想法不感到虛偽,如果我不是更加深切地想體會到愛的滋味,也許我就不會在看一場電影後給芳菲打電話了,我們的生活也許還會這樣延續下去。但,恰恰就是我有這麼一種判斷,即芳菲有出牆的願望,而我也有摘花的勇氣。既然衝動能使人膽子增大,何不去體驗冒險的快感呢。

    我在電話裡做了最大限度的克制。應該說,我在給她打電話的那一刻,手都顫抖了。其實那哪裡是手在發抖啊,那分明是心在發抖。我告訴她,我看了一場電影。她說你看電影啦,和誰?就一個人?我又強調說就一個人。她說你怎麼不請我去看啊,我也好久沒看電影了。我說我怕請不動你啊。她說你別這樣說了,你沒請就知道請不動啊,你連招呼都不敢打,你是不想請我吧,你請一次試試。然後她問我在哪裡。我說就在你家樓下。她說上來坐坐呀。她的邀請讓我一時不好拿主意,我含糊其詞地說,天是不是有點晚啦……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她說還不到十點啊,上來吧。十二號樓,中間那個門洞,502室,你知道的,記得我跟你說過好多次了。我早就想讓你來玩玩的。我說,不方便吧?要不,改天?芳菲說,那就……隨你吧。我聽到芳菲的話像歎息。我心又軟了。我就說,你家住五樓啊,樓層還不錯是吧。芳菲說,還行吧,我把茶葉給你泡上啊。我說,我不喝茶,我想抽煙。她說,抽煙也有,他有煙在家。芳菲說的他,就是她男朋友小馬。

    我有點猶豫了。我不知道我到她家會發生什麼情況。我在想,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她男朋友不在家,還有就是她男朋友在家。但從電話裡,從她口氣裡,我感覺到,她男朋友不在家,這是肯定的。我知道她男朋友在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工作,應酬很多,還經常出差,有幾次電話,她都告訴我,她正在吃飯。我問她吃什麼時,她都說快餐面。她說小馬也不在家,一點也不想做飯。或者說,一個人做什麼飯啊,隨便吃點。我知道,她的話裡,盡量淡化小馬的力量。

    我沒有再想很多,我的雙腳已經決定去她家了——那就是心不由己,那就是愛的引力。

    這天是星期天,我在她家樓下的小攤上買一個西瓜。我挑選了一隻光滑的西瓜。

    你還帶什麼西瓜啊,我都給你切好了。茶也給你泡好了。還有煙。芳菲開門時就說。她在讓我進來時,並沒有讓開身體,所以我的身體蹭了她的小肚子一下,我感覺到她單薄的衣服下像西瓜一樣光滑的肌膚。

    小馬呢?我問。

    他呀,芳菲得意地哼一聲,說,去南京玩了。

    我知道,芳菲所說的玩就是出差。我換了鞋子。我說你家好涼快啊。

    芳菲說還行。芳菲讓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家客廳是三張沙發,中間一張是雙人或三人的,兩邊是單人的。芳菲沒有坐在單人沙發上,而是在我旁邊坐下來。她坐下來,睡裙被風鼓一下,她在理裙子的時候,胳膊碰到了我的胳膊。她是故意碰我,她皮膚像緞子一樣爽,並透著涼意。我們吃西瓜。芳菲只吃了一小塊,她卻讓我吃了好幾塊。我在吃西瓜的時候,她分別做了這麼幾件事,給我續了一杯茶葉水;從臥室拿來幾張報紙和幾本雜誌;又跑一趟拿來一本相冊;端出來並打開一盒糖果;去了一次衛生間,還說了一句電腦上的遊戲什麼的。芳菲情緒非常好,我是能夠感覺得到的。她穿一身兩件套的睡衣,上身是無袖的,袖筒很闊大,能看到她腋下淡黃色的腋毛;下身像裙子,松而肥,淹沒她豐滿的臀。睡衣的質地不錯,是那種半透的淺黃色,上面開著一朵朵蒲公英,蒲公英下邊是隱隱現現的內褲和深色的乳暈——她沒穿胸罩。她在屋裡跑來跑去,胸脯快樂地顫動,拖鞋在地板上拖泥帶水,像一種音樂,我心裡的激動便漸漸的、像浪一樣推進和起伏。她在茶几前彎腰給我倒茶的時候,寬鬆的衣領裡呈現出無限的風光——乳溝和乳房,甚至肚臍和小腹。然後她坐下來,還要讓我吃西瓜。我說不能再吃了,再吃我就吃暈了。接著我們就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我當然說到了今晚的電影。我說到了那樣的愛情。後來,起因不知怎麼,她讓我給她看手相。她的手指白皙、纖細、柔軟,透著感人的涼意,可以看到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我把她的手拿起來。她的手躺在我的手掌裡。我玩著她的手。我說芳菲,我要犯錯誤了。芳菲顯然聽到了我的話。我的手上並沒有帶一把勁。她也不是順勢。她在我話音還沒落的時候,就撲到我懷裡了。或者說,我就是一塊磁鐵,芳菲不由自主就讓我吸附到身上了。她在舌頭伸進我的嘴裡的一剎那,順勢就騎坐到我腿上了。我們不要命地接吻,似乎要吸進對方。她的舌頭很甜,是那種清淡的甜(從芳菲以後,我再也沒有體味到那樣的甜了)。我從她肩上褪掉她寬鬆的睡衣。我看到她小小的卻是沉甸甸的乳房。我埋下頭,用舌頭彈動它。我感受到她的快樂。她呻吟著。她身體的扭轉已經變成了顫抖。她幾乎不能自制了……我把她抱進臥室。我們再一次接吻,更加猛然……她把我的襯衫扯掉了。我們相擁在一起,緊緊的。就在這時候,意外發生了,我聽到砰地一聲(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聲音,它是從哪裡響起的,怎麼傳進來的)。聲音很大,可以用巨響來形容。

    彷彿防盜門被重重地撞上。芳菲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她像迅捷撲到我懷裡那樣又迅捷把我推開了。她扯一把東西裹到身上,慌張而急促地說,小馬回來了。在那一時刻,我不慌張是不可能的。我迅速穿好衣服。我跑到客廳坐到沙發上時,芳菲也穿上了一件連衣裙。芳菲準備去開門了。我驚慌失措地看著門。我看到芳菲在門後傾聽一會兒。她沒有聽到動靜。我也沒聽到動靜。這樣又過了幾秒鐘,她打開進戶門,又把防盜門打開,外面一片漆黑。當芳菲再度關上門時,我看到她無力地倚在門上。我驚魂未定地迎上去,把芳菲緊緊地摟在懷裡。我說,小馬不是上南京了嗎?芳菲說,他們是單位去的車,說不定今晚能回來。芳菲的意思是說,剛才,就是小馬回來,也是有可能的。我說,小馬要是回來了怎麼辦。芳菲沉默著沒有說話——她肯定也沒想過這個問題,至少在剛才。我隨口說(後來才知道這是一句多麼愚蠢的話),小馬要是回來,我說是你讓我來的。我當時並沒覺得這句話太損,或者有什麼危險。而芳菲,在聽了我的話以後,一下就沒了一點反應——她心理產生了變化,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我又說一句什麼,芳菲還是沒有說話。我等著她說話,可她一直沒有說。我感覺到她圈著我腰的胳膊漸漸鬆了,緊接著,她在我肚子上推一把。她說,你走。對芳菲的話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是讓我走嗎?我用手去扶她的肩,她一抬手就甩開了,我再抬起手,又被她打開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她可能受到了污辱,或者認為我是軟蛋。總之,事情發生了質變,並且已無可挽回。她說,你出去,你出去,你出去啊,我再也不想見你了,請你走吧。對她的突然變化,我有點始料未及。我迅速檢點自己的言行。但是芳菲顯然不允許我多想什麼,她又嚴厲地說,你給我滾出去!滾!我再也不想見你了!我不知道我離開是不是個錯誤——在當時,我只有這種選擇,離開,而且是倉惶而狼狽。

    此後,有好多次,我想跟她解釋(我並不是想重修舊好)。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我並不是要傷害她。即便是無意中傷害了,也請她原諒。但她都沒容我把話說完,就果斷地把我堵回去了。

    我們的交往就這樣結束了。

    直到半年後,我離開招商局時,我們都沒有再作任何的交流。在我離開招商局不久,她也調到新成立的晨報了。

    時光的流水,轉瞬間就流到了2003年年末,明天就是新年的元旦了。我們的周圍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說物是人非也不為過。但是從內心來講,我覺得我還是十年前的我,還是一個敏感、憂慮、沒落、不願和人交往的人,我也是一個失敗的傢伙。老實說,這些年裡,我知道芳菲的消息,就像不知道一樣,沒有人跟我說過她什麼,我也不存妄想再跟她有所接觸。所以,芳菲給我的印象,還是我們分別時的印象,就像發生在昨天,她會怒斥我,她會讓我滾。誰知道我們現在能在咖啡館裡安然地喝酒呢。而且,說實在的,我真的沒看到芳菲有什麼變化。如果有,也是越發平淡了。平淡中,是一種成熟,是一種世俗的成熟,當然,還有一如繼往的美麗。我承認她的美麗,並不是因為我現在對小麥心存愛戀而改變我埋藏心底的感想。我不知道芳菲是怎麼想的,用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或者用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芳菲怕是也不會抹乾淨當初發生的衝動吧。

    小麥還在睡。細心的芳菲把小麥的大衣披到她身上了。我們已經開了第四瓶啤酒了。芳菲的臉上緋紅,她始終是笑笑的,她的笑就像流水一樣流淌她的全身。她讓我想起我們那段特別的交往。我相信,不管我們什麼時候見面,我都會看到時光倒流。實際上,有些東西,一旦經歷了,是怎麼也忘不掉的。

    咖啡館裡的音樂,始終是那種輕得不能再輕、柔得不能再柔的曲子。我們有時候會聆聽欣賞,有時候舉杯共飲,有時候說一兩句不輕不重的話。甚至連她身上毛衣的花色我都說了。連她用什麼香水我都說了。我差一點說你身上的氣味和從前一樣美麗。但她好像知道我要說什麼似的。她說以前真是笨死了,我到三十歲那年還有好多東西不懂。我說,你那時候已經是廣告部主任了吧?她說這個一點也不重要。說到她的工作,她就很煩惱的樣子。她說沒勁啊,你不知道成天和客戶打交道,簽合同,喝酒,那時候的你,根本就不是你,簡直就是一架機器,我最怕中午喝,晚上還要喝,有時候啊,一個晚上還要趕好幾個場子,喝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她停頓一下,繼續說,沒完沒了的應酬,說的都是廢話和假話,也沒有一次真實的笑臉,人都有點麻木了……小麥真是不錯的女人。我看著熟睡的小麥,說難怪你能喝這麼多酒。她說,酒是沒少喝,胃已經是久經(酒精)考驗了,這幾年鍛煉出來了,算下來,啤酒白酒喝了有好幾十噸。說到這裡,她自己笑了。而我沒有笑,我覺得她,能說這些,還是幸福的。我注意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依然白皙而細長,猜想也是柔軟、清涼而光滑的。我心裡不免又生出了些許感動。芳菲的眼裡也閃著光澤。她感歎道,又到新年了,又一年過去了,我們都變了,我們就是這樣一天天變的。變得不那麼單純了,變得更現實了。我說,是啊。我沒有再說下去。我想到我目前的生存處境,想到我居無定所的日子,想到我還將這樣繼續下去。我就一點信心都沒有了。芳菲聲若蚊蠅地說,怎麼啦?

    雖然是簡單的三個字,讓我感覺到芳菲對我的關愛,讓我感覺到關愛的份量。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一度萌生了重敘舊情的衝動。但我馬上發現,我的想法是不現實的。我發現她那虛假的笑容,發現她游移的眼神。發現她在說話的時候,不管恰當不恰當,她都要這麼來一句,小麥真是不錯的女人。她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說說小麥,都要把我和小麥聯繫起來。

    小麥真是不錯的女人。芳菲說。這句話,是她今晚說得頻率最多的一句。芳菲的話是什麼意思呢?顯而易見的,芳菲想把我和小麥往一起拉。同時也是她的一種姿態,表示一種局外人的姿態。

    我們在喝酒時,有一個細節我始終注意著,這就是芳菲的手。在招商局時,我曾經不遺餘力地讚美過芳菲的手,如今十多年了,芳菲的手竟然沒有一點變化。正如有些記憶不能改變一樣,有些東西也是不能改變的。她飽滿的指甲上閃著自然的光澤,這在上次喝酒時我就注意到了。這是觸動我心靈的地方。我曾給她看過手相,曾很近地欣賞過她的手,曾心旌激盪地把玩過她的手。被她的手所感動,是我此前未曾想過的。當芳菲和她的美手出現的時候,我在驚歎世上還有如此的美手的同時,我就像被子彈射中胸膛一樣。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正視現實了。芳菲也不是說,我們變得更現實了嗎。是啊,現實的生活,原來是如此的可怕,可憎,可恨。好在,我身邊熟睡的小麥,給我帶來希望和安慰。

    離開耶士咖啡館,已經是凌晨三點了。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了。

    小麥是在凌晨三點醒來的。

    小麥人都睡癱了,她軟軟地說,我喝醉了。

    芳菲說,我也醉了。

    不會吧你。

    真醉了,芳菲說,我們走吧。

    芳菲扶著小麥。她把小麥扶起來,推到我身上,認真地說,老陳,小麥就交給你了。

    我只好扶著小麥的胳膊。小麥輕輕地靠著我。我聽到小麥的喘息聲——她輕輕的喘息聲就在我的胸前。她軟軟的身體幾乎趴到我懷裡了。

    我扶著小麥下樓。芳菲跟在我和小麥的身後。芳菲看我和小麥互相依傍著,該怎麼想呢?

    芳菲攔一輛車,自己搶先坐上去了。芳菲從車窗裡對我和小麥說,老陳,你打車吧,打車送送小麥,天太晚了,注意安全。

    在車啟動時,芳菲又強調一句,小麥交給你了,要帶好啊!

    我看到芳菲的笑,詭秘地掛在嘴角。

    10

    小麥交給你了。

    直到這時我才深切地體會到芳菲的話。芳菲,她是別有用心啊。

    小麥比那時候的芳菲要利索多了。確實如芳菲所說,我和小麥更現實了。小麥在這個城市著名的蒼梧小區住一套大房子,房子裝修既大氣又很有情調,看出來窗簾布也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很溫情柔軟的那種粉色。我注意到小麥的這套大房子,光房間就有好幾個——三室兩廳改造成四室一廳。我深更半夜送小麥回家,還不如說是小麥深更半夜帶我到她家裡來。我知道我的身份和處境,我這時候要是扭扭捏捏,拿腔拿調,就太對不起小麥了。我們沒做多少鋪墊,直接就擁抱到一起了,連脫衣服都是慌張和生硬的。我們都沒有替對方著想,而是比賽一樣脫掉自己的衣服……我和小麥在她大房子裡做愛。我們還沒怎麼調情就克制不住了。我甚至還沒有碰一碰她的乳房。不過我們都很瘋,差不多不顧一切了。小麥是屬於力量型的,她雖然有點笨拙,但她的力量確實讓人眩暈和窒息,我根本控制不了她。我讓她給完全控制了。後來我們都大汗淋漓了。此後,我們又纏綿了很長時間。這時候我們才開始撫摸,才開始找感覺。我們都不知道天是怎麼亮的。我們在大白天裡說了許多夜晚的話。她躺在我身邊,面向著我。她臉上沒有笑容,而是平和的。我用手指彈她一下。她拿住我的手,讓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然後她把嘴送過來吻我,我聽到她一種絲絲的吸氣聲。她的嘴唇總是草草地擦過我的嘴唇而遠去,又不安地回來,逮住我——我們被對方溶化了多次——如此反覆。

    再後來,我們都昏昏睡去了。

    我一覺醒來,發現小麥正在客廳收拾什麼。她就像一個女主人,忙來忙去的。

    小麥給我準備一支新牙刷,還給我準備兩條新毛巾。小麥跟我交待,一條毛巾洗臉,一條毛巾擦腳。又說,洗澡毛巾在洗澡間。

    聽話音,我要定居這裡了。

    我洗漱完後,小麥跟我說,餓不餓啊?我們上街去吃點東西吧。又說,達生打我手機了,他請我們晚上喝酒。

    達生那小子,真夠朋友。我說,達生他知道我在這裡呀?

    小麥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你說呢?

    我說我不曉得。

    小麥說你是不是很在乎?

    我把小麥摟了摟。我說什麼啊,你不要這樣想。

    小麥就趴到我懷裡了。小麥說,今天我去給你買套睡衣,還要買別的東西,好多好多,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說現在幾點了啊?都四點了,達生還要請我們吃飯,怕是來不及。

    小麥說,對了,吃完飯,我們再去逛超市。

    小麥主意不錯,我用力摟摟她,表示贊同。

    小麥在我懷裡游動一下,她說,達生到底像不像老闆?

    老闆就是老闆,還什麼像不像啊。我說,怎麼又是達生請啊,不是說好我請的嗎?

    你是窮鬼,達生有錢,他是老闆,你就放心讓他請吧。

    窮鬼?這話有人說過。我笑笑,說,老讓達生請酒,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麥就笑我了,她說你臉皮這時候還怪薄的。像達生那種人,你要是不讓他請,他還會不高興。

    我也笑了。我胳膊上帶了把勁,把她抱起來。

    小麥溫柔地說,抱不動了吧?我要減肥。

    你還要減肥啊,你再減肥就剩一把骨頭了。

    小麥說我就要那感覺。

    我們又瞎扯些別的話。我問她什麼時候買了這套大房子。還問她這些年都做了哪些工作。問她和芳菲聯繫多不多。問她都有哪些朋友。小麥有的跟我說說,有的不作回答。

    在我們說話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一個細節,這就是,小麥有三部手機(好像四部或者更多),還有一部小靈通。我發現這個細節,是因為她的手機響了,小麥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另外一部手機。這是一部新式的彩屏手機,鈴聲有些怪異。小麥看看號碼,沒有接,還關了機。而她的小靈通,大概是一直放在家裡的。因為我問過她,問她小靈通號碼是多少,她說,你就打我手機吧。而她所說的手機,是她告訴過我號碼的那部。那麼,帶彩屏的那部號碼是多少呢?她為什麼家裡有電話,還擁有好幾部手機和一部小靈通?我還聯想到不久前,我和小麥晚上散步時,小麥從身上掏出一張磁卡,到路邊的電話亭去打了一個電話。她身上又有手機又有小靈通不用,卻打磁卡電話,也是我不能理解的。

    也許小麥和許多女人一樣,做事都很仔細吧,仔細到讓人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就住我這裡好不好?你住幾天,習慣習慣——要是不習慣,你隨時開溜,招呼都不用跟我打。

    這裡要是我家就好了。我這可是真話。

    你要看這裡不像你家,那我是你家,怎麼樣?

    我感動小麥的話,心裡既踏實又懸浮著——太快了吧?好像還沒有準備好似的。

    想什麼啊?

    我得意地嘿嘿笑著,重複著她的話,你就是我家——太詩化了。

    別冒充學問,你又不是海馬!

    小麥笑著,離我一步遠的距離。我立即想起那幅畫。這時候的小麥,和我畫中的小麥如出一轍。我忍不住上前摟住她,我說,過兩天,我送你一幅畫。

    我和小麥一起打車來到春城飯店。

    他們都到了,只缺海馬。

    我和小麥找地方坐下來,就聽芳菲沒頭沒腦地說一句,怎麼樣?

    達生和許可證都會心地笑了。達生說,非常好。

    我和小麥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一定是芳菲說到了我們倆。芳菲說不定還對她的巧作安排津津樂道。

    我故意打岔說,不是說好今天我請的嗎?

    達生說,行啊,那就算你的吧,讓你好好再得意得意。

    不行,你請就你請,我下次再請。

    達生說,看你嚇死了,不要緊,你請客,我埋單。

    達生真是善解人意啊,他知道我口袋裡錢不厚實。

    但是芳菲說了,人家有小麥,稀罕你埋單。

    小麥就偷偷樂了。

    達生穿一身得體的西服,他快樂地說,誰請客也是吃飯,聖誕節過去了,又迎來了元旦節,只要你老陳兩旦(蛋)快樂,我天天請你。

    大家哄地笑了。

    我反擊道,今天怎麼穿上了西服?你以為穿西服你就是大老闆啊,還不如穿你那些破衣爛衫更像你。

    小麥用腿碰我,說,你不懂不要說外行話,什麼破衣爛衫啊,人家那是名牌。

    知道,名牌我不知道?還世界的,我故意逗達生玩的。

    大家又笑了。

    其實我哪裡知道啊。我還以為達生故意作秀呢。誰知道他那身行頭還有來歷的。我怎麼就看不出來啊,我還是搞藝術的呢,藝術這碗飯我是白吃了。

    海馬這傢伙,怎麼回事啊?怎麼還不來啊?許可證顯然對我們東一句西一句的話感到反感了。許可證說,達生你去接他一下。

    達生說我打電話看看。達生擺弄了半天電話,說打不通,手機關了,家裡電話一直忙音,這傢伙八成在上網。我去把他帶來。

    達生出去了。包間裡只有許可證、芳菲、小麥和我。許可證和芳菲悄聲地說著什麼,我就和小麥說話。自然沒有什麼要緊的話。小麥就用腿不停地碰我的腿。我也偶爾碰她一下。小麥對這個遊戲顯然很喜歡。我們一邊碰腿,一邊聽許可證和芳菲說話。我以為他們會談什麼絕密的情話,或者是談生意,沒想到是說張田地、李景德、金中華,還有更大的副市長、人大副主任這些官,期間還提到另外一些長。我聽到許可證說,你選個時間吧,我把他們請到一起坐坐,讓你認識認識。芳菲不失時機地說,那就定明晚吧,我在登泰安排一下。許可證說,不要你安排,喝杯酒吃頓飯,還不是小意思。芳菲說,我得好好感謝你啊,事成之後,我把稿費都給你。許可證說,外了吧?你是瞧不起我吧?我幫你弄點廣告,你還提稿費?我還缺那幾個小錢?芳菲說,這倒也是,我說錯了,那我就留著,什麼時候請你洗洗東海溫泉澡。許可證哈哈大笑著說,好啊好啊。

    我聽出來,洗澡是假,找小姐是真。芳菲也真能做得出來,看來,他們晨報的廣告真的不太好做。芳菲準備請客的那家登泰大酒店我也知道,是全市惟一一家五星級飯店,聽說最低消費是三千塊錢一桌。

    許可證突然說,你說明晚安排在登泰啊,巧了,明晚我還有點事。這樣吧,你讓我先跟他們聯繫一下,具體時間我再通知你。

    芳菲說,什麼聯繫啊,你給他們打一個電話,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啊,我是生意人,辦事可是喜歡爽快啊。

    許可證對芳菲的話顯然非常滿意,他微笑著說,我忘了你是報社廣告部的大主任了。好吧,我把事情全推了,專門為你請客,我保證讓他們全部到場,到時候,能不能辦成事,就看你的了。

    芳菲說,你放心,辦這些事我還是有把握的,我把節目安排多多的,保證叫他們都滿意。

    我和小麥聽出來了,芳菲做生意真的不容易——什麼心都要操,要操多少心啊。

    許可證抽著煙,吐著煙圈,說,芳菲,你說我到你們晨報,到底合不合算呢?

    你能屈駕到我們破報社啊?

    什麼話講的,我對媒體一向是有興趣的。

    來做一把手?

    老了,要是早五年,也不是沒可能。

    達生很快就回來了。他不但帶來了海馬,還把海馬的老婆一起帶來了。

    海馬的老婆小汪,我和達生都比較熟悉,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小汪沒下崗之前是第五農藥廠的工人,下崗後就在家耗著了。她曾是個寫詩的文學青年,中學時寫過幾本詩集,早年特崇拜海馬,曾說過「不是嫁給海馬而是嫁給文學」的話,可結婚後,才發現作家原來不是個東西,連老婆都養不活。小汪就覺得自己是鮮花插到了牛糞上,後悔都沒有了眼淚。我知道她經常跟海馬幹架,海馬經常被她打得灰頭土臉傷痕纍纍。我知道他們幹架都是因為錢,有時候因為沒錢買米了,小汪嘟囔幾句,海馬也針尖對麥芒。小汪脾氣一上來,就沒真沒假。在海馬和小汪一進來時,我估計他們倆又幹架了。不過我沒見到海馬身上有傷痕。從前他們倆幹架,海馬臉上或手上會有一道道血痕,有一次海馬到醫院包牙,他的下門牙掉了一顆,我問他怎麼弄的。他說還能怎麼弄的,小汪打的。他還哈哈地跟我笑。他們三天兩頭幹架,已經習以為常了。

    空調房間的氣溫很快就上來了,喝酒時,別人都脫了外套,海馬也脫了外套。海馬小心夾菜的時候,我還是看出來了,海馬的手腕上露出了血痕,他脖子上也有一道血痕的尾巴。我就知道他們這一架不是白天干的,是夜裡動的手。夜裡目標模糊,難免會把傷弄到容易暴露的地方。夜裡正是年終歲首的時候,我當時和小麥在一起,引用達生的話就是,我正在兩蛋快樂呢,可他們兩口子卻幹架了,可能是年終歲首盤點沒有盤好吧。

    今天這頓酒喝得比較和氣。原因可能不僅是多了一個小汪(小汪第一次參加這樣的酒會,她一靦腆,大家只好跟著靦腆了)。原因可能是,芳菲和許可證一直在密謀如何請客,密謀如何借請客來談廣告。整個喝酒過程中,他倆都不在狀態。我只零星聽到什麼二分之一版啊,百分之十七啊,回扣啊,稿費啊,軟文啊,套紅啊,報眼啊,報眉啊,底條啊,等等。

    散酒的時候,達生堅持用車送海馬和小汪。達生還喊我和小麥一起上他們的車。達生說,走啊,到海馬家打牌去。我知道達生的意思,他想讓一場牌局沖淡一下海馬和小汪之間的矛盾。海馬也說,老陳,好久沒打牌了,甩就甩幾牌嘛。海馬說話時,我看到他朝小汪看一眼。小汪說,我也打,我也好久沒打八十分了。小汪這回給足了海馬面子。這是我們今天第一次聽小汪和海馬說話。海馬也就給點陽光就燦爛地說,你那臭牌,上不了場。小汪可愛地推一把海馬,說你才臭了,你頂風臭千里。我們就都笑了。我們擠上了達生的吉普車,一路嘻嘻哈哈地到了海馬家。

    誰知,到了海馬家,達生說要聽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不跟我們打牌了。他說,你們四家正好。

    小麥說你也懂音樂啦,不得了啊。

    海馬說你越來越驕傲了,聽完音樂會過來啊,再喝啊。

    達生在我們的罵聲中開車跑了。

    抓牌的時候,海馬下決心說了一句話,他說不準備在家寫作了,準備找一份工作做,光耗著也不是個事,寫稿子也賺不了幾個錢,又說,我們還想要個孩子呢。

    小汪說,看你美氣的,誰給你生孩子啊,你讓孩子喝西北風啊。

    小汪說這話時,並不是生氣的。她嘴角有點彎,臉上還有小酒坑,一說話就笑笑的。

    我們都說小汪天生一副甜模樣。

    小麥說,小汪是個大美人,生個女兒也一定是個大明星。

    小汪說,為他生孩子,我才不那麼傻了,他連工作都沒有。

    海馬說,我不正在找工作嘛。

    小汪說,找到了又怎樣,一月三百五百的,還不夠他自己買書看的,他能有錢養得起小乖啊。

    海馬說,總有辦法啊。

    海馬嘴上這樣說,看出來,有些洩氣。

    小汪說,他還暈車,我也暈車,我們兩人都暈車,要是生個孩子,肯定也暈車,一家不出門就都暈倒了。

    暈車不遺傳吧?海馬說。

    誰說暈車不遺傳?小汪說。

    就這個話題,我們又討論了一會。

    後來,大家一致認為,海馬是應該找個工作幹幹了,干總比不干強,可以讓許可證想想辦法。他認識人多,路子廣,隨便找個事做,應該沒問題。

    誰知,海馬說,我不想找他,有本事自己找,麻煩人的事,我不做,連達生請我去做我都沒去。

    海馬又進一步解釋說,你們不曉得,做朋友行,做同事,天天在一起,就不一定行了,你們說對不對呀。

    小汪對海馬這句話有點反感,她說,你看你,人不怎麼樣,講究還不少,照你這樣說,你永遠都找不到工作。輪到你挑三揀四啦?你也不照照鏡子!

    海馬說,又來了,你去給我們倒點水。

    我不倒,你不喝拉倒,你也不是沒長手。

    就倒杯水,你看你多少話。海馬可能覺得沒面子吧,臉色有些不好看。

    嫌煩啦?我就知道!

    我們看出來,小汪又上情緒了。

    小麥打圓場說,等會我給你們倒水,等牌抓起來我就給你們倒。小汪你別動,他們都成大老爺了,沒有人服侍不行啊……哎呀,底抓穿了。

    小汪還是倒水去了。

    11

    我終於準備請客了。我再不請客就說不過去了,他們會說我雷聲大雨點小,會說我請客都在自己嘴裡請,不是落實在行動上。

    但是,達生卻打來電話,讓我們到春城飯店吃飯。我在電話裡說,達生啊,怎麼老是你請啊,也讓我表現一次嘛。達生說,無所謂,吃頓飯算什麼啊,你和小麥一起過來吧,沒有別人,還是咱們這幫菜鳥。喂,老陳,你和小麥早點來啊,咱們聊聊。我說,怎麼,有事啊?達生說,我操,我能有什麼事,就是瞎聊唄。

    我和小麥就提早趕到春城飯店。

    達生仍然春風得意,滿面笑容。我發現,一旦是達生請客,他就格外的興奮。好像我們去吃他的飯,對他是一件多麼榮耀的事。

    但是,幾句話沒聊,達生手機響了。達生看一眼手機,說,是許可證的。達生接了電話,說,喂……怎麼……不來啦……什麼事啊……不還是吃飯嘛……什麼不一樣……你說……這樣不太好吧……你等等,正好老陳和小麥在我這地方,你再跟老陳說說。

    達生把手機給了我。我說,許總啊,怎麼回事?

    許可證說,我去不了啦,我這邊有一桌。

    我說,要不重要,就過來嘛。

    許可證說,非常重要。許可證接著說,我想這樣,你和達生商量一下,我在海鮮城,我這兒有……怎麼說呢,是重要客人,非常重要,我再在我這邊給你們安排一桌,你們過來,我就可以兩邊跑跑了。

    我覺得這樣也行。我就說,你那邊方便嗎?

    許可證說,方便。

    於是我們一行人殺到了海鮮城。對許可證此舉,我們表示欣賞。達生既不花錢,又有飯吃,許可證真是我們的好朋友。

    我們五個人在一個小包間裡,空調已經打好了,冷菜也上齊了。我們拿海馬打趣,問他身上的傷痕好了沒有。我們都羨慕海馬,經常被自己美麗的老婆揍一頓,真是幸福不過的事了。海馬對我們的話也沒有反對,他說,再幸福也不如你們啊。你們那才叫幸福啊。說著,還看一眼小麥。大家心照不宣地笑了。

    許可證推門進來了。許可證對我們能照他的安排很高興,他說,都來啦,包菜,五十塊錢一人,你們放開喝,我等會過來敬酒。

    達生說話都是挺正經的,他說許總你有事忙事,我們你就別管了。

    許可證說哪能呢,等會我過來啊。

    菜都是好菜,我們五個人上了一桌海鮮。我們對那盤對蝦干特別感興趣,吃了一盤,我們又要一盤。我們都不去喝酒了。這麼好的美味,誰還去喝酒啊,吃吧。海馬說,等會吃完飯,我要跟小姐再要一份對蝦干,帶回家,給小汪吃。小汪最喜歡吃對蝦干了,早上喝著稀飯,吃著對蝦干,小汪能喝掉半鍋稀飯。

    海馬的話我們信。

    一直沒說話的芳菲嘖嘖嘴,說,海馬多疼老婆啊。老陳你以後可要學著點。

    大家都知道芳菲的話是什麼意思。我也沒有隱瞞什麼,看一眼小麥,小麥臉上也恰到好處地爬上了紅暈。

    許可證推門而入了。許可證手裡端著一杯紅酒。許可證酒杯一舉,身子一閃,一個身穿紅色羊毛衫的美麗的女孩進來了。

    這不是江蘇蘇嘛。

    江蘇蘇站在許可證身邊,亭亭玉立。許可證拉過她,說,介紹一下,我愛人,江蘇蘇。

    在座的,恐怕只有小麥和芳菲不認識江蘇蘇了,我發現,許多人都大吃一驚,都被江蘇蘇的美麗和氣質驚呆了。

    許可證繼續說,這幾位,都是我朋友,介紹一下吧,達生你認識,他到我家去過幾次。這位,海馬,我跟你說過的,作家。這位,芳菲,晨報主任。這位,老陳,陳巴喬,畫家,跟我最鐵,你知道的,不用介紹了。老陳和海馬都是搞藝術的。這位,小麥。我們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來,我看這樣,我和蘇蘇先敬大家一杯,然後蘇蘇再敬一杯。

    我們一起把酒喝了以後,江蘇蘇開始敬酒了。江蘇蘇端著半杯啤酒,先敬小麥和芳菲。江蘇蘇說,我先敬女士啊,你們不要有意見。江蘇蘇把酒杯,在小麥和芳菲的杯子上輕輕碰一下,聲音發出來了,真是奇怪得很,她們三人的碰杯聲,都彷彿不一樣似的,叮叮的,脆脆的,像在晨霧裡,像在露水裡,十分的女性化。江蘇蘇抿一口酒(也許她沒有喝)。又跟海馬碰一下,也照樣地抿一口,跟我也是如此。但是,她敬達生時,達生說話了。達生說,嫂子你不能這樣喝酒,這杯酒你得幹掉。江蘇蘇說,我不能喝酒,說著,就望著許可證,那種求援的樣子很可愛。許可證說,達生,蘇蘇不能喝你是知道的,哪天到我家再敬你吧。達生說不行,嫂子一定得喝。許可證說,那我就代喝了吧。達生還說不行。達生說,要代,也不能讓你代,你是外人,我帶還差不多。達生說,老許,你把酒也倒上,我和蘇蘇敬你一杯。我和蘇蘇,祝你官運亨通。要不,你就祝我和蘇蘇幸福吧。

    達生說許可證和江蘇蘇是外人,說他和江蘇蘇是一家的。他還要求許可證祝他們倆幸福。達生認真地開這樣的玩笑,讓我們開懷大笑。

    許可證也笑了。許可證可能惦記著他那邊的酒席吧,就順著達生開著玩笑,說,好,我祝你們幸福。

    我們在笑聲中送走了許可證夫婦。

    大家繼續開心地喝酒。有人說江蘇蘇真不錯。有人罵許可證艷福不淺。

    達生說,我們去不去許可證那邊敬酒呢?

    海馬說,不知道許可證那邊都是些什麼人,我們去了,怕是配不上,弄不好還掃了人家的興致。

    芳菲說,達生你去還差不多,你是大老闆,只有你能夠敵得過他們。

    達生說算了算了,不去也好。

    後來,我們一致認為,不去敬酒比較妥當。一來,那邊情況不明,二來,江蘇蘇在那邊,也可能是什麼私客。就是說,也許是江蘇蘇的客人。再說,如果需要我們去敬酒,許可證會來招呼的。

    再後來,我提議,下次我請客,把夫人們都帶上,海馬,你把小汪叫來,達生,我們還沒見過你那位呢?是不是像江蘇蘇那樣,也要閃亮登場,讓我們大吃一驚啊?芳菲,你那位也要來,再加上許可證和江蘇蘇,這才像喝酒的。

    沒想到,我話音一落,就留下話柄了。大家都哄笑我和小麥正好也是一對。

    我現在終於結束了無家可歸的日子了。蒼梧小區小麥的大房子裡,讓我感覺到了家的溫暖和家的氛圍。你知道,我此前的狀況是,不論有工作無工作,不論有事沒事,都處在漂的狀態。而現在,小麥讓我有了穩定的生活了。生活一穩定,精神也跟著穩定。關於請客的事,幾天後,我們又舊話重提了。

    在小麥那所大房子裡,我盤著腿坐在沙發上,我把煙灰缸放在兩腿圈成的小圈子裡。小麥看一張港台爛片。她有點蓬頭垢面。我們剛從床上爬起來,現在快中午了。這幾天我們早上都是從中午開始的。我說,小麥,別看了,你去洗一把,我們出去吃飯吧。小麥說,我不想出去了,你去買點帶上來。小麥告訴我她平時也不吃早餐,這些年習慣了。我和她就早餐問題有過討論。最終,她說,我要減肥。我就沒有話了,減肥對於我們週遭的女人來說,真是最充分的理由。這一招能抵擋住所有的問題,就連海馬的老婆小汪,都喊著要減肥(她只有九十來斤,卻有一米六六的身高),可見肥是多麼的讓人恐懼。

    不知怎麼的說到了達生,我和小麥一致說他人出息了,脾氣也越來越好,請客數他最實在,開著車也不顯擺。說到請客,我就有點慚愧了。小麥大概看出來了,她說,怎麼說也該你請大家吃一頓了。我說那是那是,最近吧,我安排時間。小麥說,什麼最近啊,就今天算了,我有的是錢,先給你點用用,用完再拿。小麥說到做到,她從茶几的抽屜裡拿出三千塊錢,說,你先用著。

    可我打電話給達生時,達生說他去不成了。我說怎麼啦?他說,在醫院裡,斷了一條腿。我說怎麼搞的。達生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點小事故,不要緊。我說真的要緊不要緊?達生說,接上了,要得半年才能長好。我說我們去看看你啊。達生說,沒事的,有事你忙你的,躺三兩個月就能出院了。我說,是不是開車出了事故?達生說,就是一不小心撞到山上了。我說,你是不是酒後開車。達生說,喝了一點。我說,車子怎麼樣啊?達生說,差不多報廢了。我在電話裡惋惜了一陣。達生還是無所謂的口氣,你知道就行了,別再跟朋友們說了。

    我和小麥決定去看達生。同時決定,今晚不請客了。少了一個達生,喝酒也沒什麼意思。我們都替達生擔心,說他生意沒有人打理了。說一部車幾十萬呢。說不知會不會殘疾。後來小麥又自我安慰,說他那麼大生意,管理體制應該早就健全了,不會有問題。又說再買一部新車,達生也是有這能耐的。

    我們在醫院門口買了花,小麥說水果就別買了吧,他家水果還不是堆成了山。再說,現在水果都是激素催出來的,也不好吃。

    達生躺在病床上,腿上打著夾板,頭上也包起來了,連脖子都裹上了紗布。達生看到我們,說,帶什麼花啊。

    我們進去時,看到坐在病床一角的一個女人,正低著頭默默地流淚。我們都坐下來了,達生也沒有介紹她是誰,我猜想她可能是達生的老婆。小麥噓寒問暖幾句後,就說,達生也不介紹一下。達生臉上的笑容帶有苦意。他說,她是我老婆小王,女人見識短,哭哭啼啼有什麼用。小王,我朋友來看我了,你給我點面子好不好。我覺得達生對他老婆態度不大好。小麥可能也感覺到了,她轉過話來安慰小王幾句。小王是個樸素的女人,樣子也很善良,三十六七歲的樣子,經不住別人的安慰。小麥越安慰,她越是流淚。她頭一直不抬起來。她都成一個淚人了。

    我們告辭時,小王跟了出來。到了樓梯口,我們讓小王回去,她執意要送送我們。都到樓底了,我們看到小王還是淚流滿面。我們只好再安慰她。和剛才一樣,我們越安慰,小王越能哭,最後都泣不成聲了。我們猜想小王一定有話要說。小王終於說話了。這是我們第一次聽到她說話。小王說,你們都是達生的朋友,達生出這個事,我們家……完了。你們都是達生的朋友……能不能……達生他不好意思說,也不讓我說,達生出這個事……你們都是達生的朋友……

    我預感到小王一定有難言之隱。

    小麥說,我們跟達生都相處十幾年了,你有什麼話,跟我們說。

    我說,沒事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跟親兄弟一樣。

    小王說,我也常聽達生說過你們。達生出這個事,要花很多錢。我們家生活一直都不怎麼樣,達生又窮大方,要面子。我想,我想,我想跟你們借點錢。要是再不交錢,醫院就不讓我們住了。

    小王終於把話說出來了。她臉都憋紅了。我看到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她太累了,這句話能說出來,對她,該是費了多大的力氣啊。但是,我和小麥都有點吃驚,應該是大吃一驚。我們一時還沒有回味過來。因為在我們的印象裡,達生是個大老闆,怎麼會窮成這樣呢?怎麼還要跟我們借錢呢?難道他生意沒有做好?或者是別的什麼原因?

    小麥說,花了多少錢啊?

    很多……兩萬多了。

    你放心,等會我送錢來——還要多少?先給你兩萬吧?

    不不,不能那麼多……

    你先拿著,用不完再給我。小麥拉著我走了。小麥又扭頭說,我們一會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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