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文 / 聞雨
中午時分，在中央黨校的一間宿舍裡，西北某省省委副書記鍾興邦正在收拾行裝。他仔細地把書籍整理打包，又把隨身攜帶的換洗衣服疊整齊。
鍾興邦是來京參加中央黨校舉辦的「新進中央委員會委員、候補委員學習貫徹黨的十七大精神研討班」的。研討班昨天下午已經結束，他已經訂好了機票，晚8時10分的航班返回省裡。
收拾好行裝後，鍾興邦準備到王府井大街逛逛書店。「書蟲」鍾興邦的業餘生活，大多是和書連在一起的。購書、讀書，已經成為他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鍾興邦剛要出門，電話鈴聲驟然響起。電話是上級人事部門一位領導的秘書打來的，通知鍾興邦馬上下樓，有一部車子在等他。領導要帶他到301醫院看望一位患者。放下電話，鍾興邦趕忙下樓。心裡在不停地琢磨著，感到事情有些突然，不明就裡。
上車後，領導緊握著鍾興邦的手，不眨眼地端量著他足足有十秒鐘。然後，親切地問道：「興邦同志，怎麼樣，這次參加研討班收穫不少吧？」
鍾興邦和這位領導有過接觸，但從沒有這麼近距離交談過。見領導詢問他參加研討班的學習體會，便深有感觸地作了簡單匯報。他匯報說，通過參加研討班學習，特別是聆聽了###總書記在開班儀式上的重要講話，對黨的十七大精神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對肩負的使命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回到工作崗位上後，要以實際行動認真學習貫徹十七大精神，努力踐行科學發展觀，為全面實現黨的十七大提出的奮鬥目標努力工作。
領導聽了鍾興邦的匯報，顯然很滿意，不住地點頭稱道。他還意味深長地說：「胡總書記對你們新進中委、候補中委寄予厚望。他指出，深入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是中央委員會每一位成員提高政治素養和工作水平、更好地肩負起黨和人民交付的重要職責的必然要求。」
鍾興邦連連稱是。
一路交談著，301醫院到了。
在上級領導的帶領下，鍾興邦走進了一間寬大的病房。病床上，靜臥著一位頭髮花白的長者。見到這位領導，頭髮花白長者很高興，在護士的攙扶下，起身坐到沙發上。鍾興邦覺得白髮長者有些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到過。
上級領導介紹鍾興邦與白髮長者認識。這時鍾興邦才知道，原來，今天領他前來，探望的是北方省省委書記方大公。
可是，為什麼帶他前來看望這位老人、這位以前並不熟悉的北方省省委書記？鍾興邦一時不得其解。
「鍾興邦，1963年出生，『60』後的，省委副書記。」領導這樣介紹鍾興邦，「剛參加完中央『兩委』研討班。」
方大公書記緊握鍾興邦的手不放，他那寬厚的手掌，慈祥的目光，讓鍾興邦感到心裡暖暖的。
「後生可畏，後生可畏，我們黨的事業後繼有人啊！」方大公書記連聲感歎。
「這次進『兩委』的，有一些年輕領導幹部。」領導介紹說。
「未來，治國安邦的大任，是要交給你這一代年輕人啊！」方大公書記說。
話題一轉，領導關切地詢問起方大公書記的病情。方大公書記雖然身體虛弱，但是，精神狀態尚可。他很坦然地說，自己的病情已回天無力，已經接到馬克思的邀請了。
「部長，我一個多月前寫給中央的信，關於我請求辭去北方省省委書記的報告……」方大公書記關切地問。
「噢，大公同志，報告，中央領導同志已經看到了。」
「我的身體狀況，看來難以重返崗位了。離開這個世界，恐怕只是時間問題了。北方省是一個重要省份，在未來國家發展戰略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怎能長期帥位虛置？」方大公書記喝了口水，喘息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在給中央的報告中匯報過自己的思想了。我是一個老共產黨員了，如今雖然身在病榻，心卻無時不在牽掛著北方省。北方省具有得天獨厚的發展優勢，加快發展的潛力巨大。現在，當務之急是選擇一位優秀的人來擔任省委書記，接我的班。說實話，我擔心的是，我的繼任者如果不是一位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不僅多年來改革開放的成果毀於一旦，中央交付給北方省的使命，老百姓期盼的幸福也必將化為泡影啊！北方省的大權，一定要交給一位對黨無限忠誠，對人民高度負責的，有足夠政治智慧和卓越領導能力的傑出人才手中。否則，我死不瞑目啊！」
領導神色凝重。鍾興邦被方大公書記的話感動了。眼前的這位重病在身的老共產黨員，對黨的事業赤膽忠心，對未竟事業的關切，讓鍾興邦感到肅然起敬。
「我已經正式向中組部、向中央匯報過我對調整北方省委主要領導的建議了。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郭醒世同志不適宜擔任北方省委書記職務……」
「大公同志，」領導緊握著方大公書記的手，「今天，我是受中央領導的委託，前來看望你的。同時，還肩負著另一個使命……其實，你正在進行工作交接！」
「正在進行工作交接？」
「是啊！中央已經決定，由鍾興邦同志接替你，擔任北方省省委書記！」
方大公書記眼睛一亮，想從沙發上站立起來。可是，他的努力沒有成功，臉上露出了遺憾的表情。
鍾興邦恍然大悟。原來，正在病房裡進行的，是一次特殊的交接！他趕忙來到方大公書記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雙手握住了老書記的手。
方大公書記拉著鍾興邦的手，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然後，就全省黨的建設、幹部情況、經濟社會發展情況等，逐一向鍾興邦作了介紹……
特別是幹部情況，他如數家珍，介紹得很詳細。
「你什麼時候赴任？」方大公書記問。
「興邦同志先回西北交接工作，一周後上任。」領導說，「中央領導還要同興邦同志正式談話。」
「臨海市『難民部落』火災事故，可能是你任職後將要面臨的一個難題。我原來的秘書、臨海市東平縣縣委書記韋延安前些天來看我。他告訴我，省委副書記、臨海市委書記兼市長郭醒世覬覦省委書記位置很久，恐怕已經做好接班的準備。他的情況，我剛才已經向你介紹了。你可是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還是我們那句行話，『快刀慢斬麻』，『鋒芒漸露』，『治大國如烹小鮮』……」
方大公書記還有個請求：他因健康的原因，不能出席宣佈鍾興邦任職的幹部大會了。但是，他要寫一封信，請有關領導在大會上代為宣讀……
方大公書記緊緊握住鍾興邦的手，鄭重地說：「興邦同志，對不起了，我把存在這麼多問題和矛盾的北方省交給你，讓你臨危受命！壯志未酬，我心裡很不安啊！我……我希望你一定對得起那裡的老百姓，對得起那一方土地，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一顆懸著的心，終於可以放下來了。方大公書記如釋重負，幾十年的政界生涯，終於可以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了。一年前，因為年齡原因即將退出省委書記崗位的方大公書記，本來已經開始悄然無聲地佈局，運籌帷幄「後方大公時代」。他最為關心的是由誰來接替他的省委書記職務，執掌北方省的帥旗。方大公書記已經把個人的一切置之度外，他認為，這是自己的政治使命，是他一生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政治交代！沒有想到的是，他突患重病，並且病情逐步惡化。驟然事變，打亂了他選擇接班人的周密設想和既定的權力交接計劃，以及一系列重要人事安排方案。身在北京，躺在病榻上的他，對是否能夠把權力交給一個稱職的、可以信賴的人，以至於能否實現權力的順利交接，心裡不是很有把握。深深憂慮之中的他感覺到，方方面面的勢力都睜大了焦慮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捲進了這場政治漩渦之中。符合或接近條件的躍躍欲試，心懷叵測者要問鼎權力之巔，富有獨立人格的要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方大公書記既要為組織上負責，又要對這塊土地上的老百姓盡責。在北方這塊沃土奮鬥了這麼多年，口碑極佳的他，本來可以功成身退了，現在卻必須挺身而出，調動自己一生所積累的政治資本、人生經驗甚至個人情感，去贏得北方省最高權力的平穩過渡，完成政治交接。然後，了無牽掛地退出政治舞台，淡出人們的視野，從容地人生謝幕……
終於如願以償！
從301醫院出來後，領導把鍾興邦送回了中央黨校，要他在房間裡休息不要外出，等候中央領導談話的通知。
領導告辭後，鍾興邦獨自在房間裡愣了好一陣子，還是緩不過勁來。擔任北方省省委書記，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天降大任！天降大任啊！鍾興邦興奮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心潮久久難以平靜。省委書記，古時候稱之為封疆大吏，一方諸侯，青史留名，光宗耀祖！想到這裡，鍾興邦頓時覺得，自己的身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雖然，之前他已經是省委副書記，副省部級高官，但和省委書記職務相比，職責和權力的差距還是巨大的。他想起了美國總統尼克松說過的一句話：未成為總統時，想到的是總統的榮譽；成為總統後，想到的是總統的責任。想到這裡，鍾興邦心中的喜樂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感覺。
鍾興邦是典型的「草根」出身。機遇，使他在20年內完成了由普通幹部到省委書記的過程。
鍾興邦出生在遙遠的大山深處。祖祖輩輩都是目不識丁、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在他上小學時，父母在不到一年之內相繼死去。孤苦伶仃的奶奶手扯著他和妹妹鍾興民，一路乞討，走出大山，來到華北平原。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年邁多病的奶奶終於倒了下來，倒在一個村落的小河邊。奶奶告訴孫子孫女，她帶他們背井離鄉，不是為了一輩子討飯填肚皮，而是為了給他們尋一條生路。奶奶相信老天爺有眼，會給孫子孫女一條活路。說著說著，奶奶掙扎著爬了起來，讓孫子孫女扶著她往大路邊走去。她說，天亮後，大路上行人多，有好心人會收留她孫子孫女的。祖孫三人艱難地跋涉，天亮時，終於來到了一條鄉村公路邊。戰戰兢兢的奶奶，把衣兜裡揣了兩天捨不得吃的玉米麵餅子，一掰兩半，分給孫子孫女吃。懂事的鍾興邦堅持要小半，把大半留給妹妹吃。他說，妹妹太小，總是挨餓，將來個子長不大。妹妹捨不得吃大半，說哥哥快是大人了，餓肚子就長不成壯實的男子漢了。
鍾興邦和妹妹正在推讓，奶奶突然頭一歪，再也沒有醒過來。孫子孫女抱著奶奶的胳膊，哭成了淚人似的，卻怎麼也「搖」不醒奶奶……
天亮以後，終於有人來了。騎著自行車的兄弟倆路過這裡。好心的兄弟倆處理了老人的後事，一商量，一人收養了一個孩子。哥哥領走了鍾興邦，弟弟領走了鍾興邦的妹妹鍾興民。從此後，小兄妹又有了上學讀書的機會。鍾興邦和妹妹雖然都在一個縣，但卻分別住在相距遙遠的兩個村子裡，只有過年時才能見上一面。鍾興邦和妹妹學習都很刻苦，學習成績也出奇的好。他們一邊讀書，一邊還幫助家裡幹農活，村裡人都很疼愛苦命的兄妹倆。
北京大學畢業後，鍾興邦考取了公派加拿大留學名額。獲得碩士學位後，他謝絕了留在加拿大和國內大城市工作生活的邀請，回到了家鄉。不久，他擔任了鄉黨委副書記，踏上了仕途。幾年後，踏踏實實、一步一個腳印的鍾興邦，又擔任了縣長、縣委書記、副市長、團省書記、省委副書記……
一路走來，如在夢境。鍾興邦感慨萬分。
突然，電話鈴聲又一次響起。鍾興邦以為，一定是通知他去中南海談話。可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電話是胡清泉打來的。胡清泉先是介紹了自己的身份，然後熱情地表示歡迎鍾興邦到北方省工作。鍾興邦感到震驚，他出任北方省省委書記的消息並沒有公開，連他自己也是一個多小時前，在301醫院方大公書記的病房裡才知道的，再說，中央領導還沒有正式談話，怎麼消息這麼快就傳到了北方省？但是，考慮到胡清泉是省委常委、副省長，鍾興邦便客氣了幾句，什麼「到北方省工作是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啦，「希望在今後的工作中得到大家的支持」啦等等，一番寒暄，莫名其妙。
電話裡，胡清泉表現得很親熱，似乎是在一起共事多年的戰友。他反覆強調，堅決擁護中央的英明決策，一定在以鍾興邦書記為核心的省委領導下，矢志不移地努力工作，為振興北方省經濟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鍾興邦雖然知道胡清泉這個人，但是，以前從沒有接觸過。鍾興邦在仕途二十年，對政界生態還是瞭解的。全國省部級領導不是很多，大家互相多少都有些瞭解。即使並不認識，並不熟悉，但名字還是知道的。今天胡清泉的先入為主，主要目的還是想給新任省委書記留下一個好的印象，表達一下他的友善態度。鍾興邦能夠理解。
剛剛放下電話，鍾興邦就聽到了敲門聲。參加研討班的領導們都已離校，大樓裡空蕩蕩的，有誰會來敲門呢？自己在北京認識的人不多，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在這裡參加研討班。鍾興邦還清楚，中央黨校會客制度是嚴格的，一般人難以進入省級學員樓。
來人五十歲左右，很精幹。自我介紹是北方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兼省政府駐北京辦事處主任，名字叫王國忠。
「噢，王主任，請坐請坐！」鍾興邦一邊讓座一邊想，這位王主任可是近水樓台呀。
「鍾書記，我雖然是小小的駐京辦主任，但為省領導服務從來不敢馬虎。以前，我就知道鍾書記您，說實話，很仰慕！你們省駐京辦邵主任和我是好朋友，他多次提到你，對你的為人和領導水平讚不絕口……」王國忠也不坐，急切地述說著。
「以後在工作中，少不了麻煩你們的。」鍾興邦客氣了一句，不知再說什麼好。消息傳遞的速度，真的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省委顧國卿副書記剛才打來電話，給我下達了命令，」王國忠憨厚地笑了笑，「他要求我馬上進入角色，當好鍾書記的大服務員……我就趕忙趕過來了，看看鍾書記有什麼要求。這樣吧，鍾書記，車在樓下等著，我馬上幫您搬到北方飯店去，那是我們……咱們省駐京辦的飯店，五星級，住著舒服些。」
「不了，我還有事情，搬走了聯繫不方便，」鍾興邦婉言謝絕。當然，他不會把等待中央領導談話通知的事情告訴王國忠，「謝謝顧國卿書記，他想得真周到。」
王國忠又說他剛剛到301醫院看望過方大公書記，話語間對老書記的感情溢於言表。緊接著，似乎是無意間，他介紹說自己最近又要開始忙了，準備應對上訪潮。還說，省裡也消停不了，每次領導變動都是這樣，刮颱風似的，隨之而來的便是海嘯……
領導人事更迭，伴隨的自然是上訪高峰和騷動。鍾興邦沒有說什麼，他的耳畔又響起了方大公書記提醒的話，特別是讓他印象深刻的「難民部落」。同時，鍾興邦也認識到，王國忠的到來，絕不是簡單的提前介入服務工作，而是傳遞了一個值得他這位即將赴任的省委書記引起高度重視的信息：等待他這位新任省委書記的，不僅僅是鮮花和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