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文 / 聞雨
在五月花賓館陪郭醒世吃完飯，韋延安剛剛回到住處不久，就得到消息，說郭醒世因有緊急事務要處理，馬上要離開東平縣返回市內。韋延安不敢怠慢，馬上讓縣委辦公室值班秘書通知縣四大班子成員，火速趕住高速公路入口處，為郭醒世送行。
浩浩蕩蕩的送行車隊，很快便聚集到了高速公路的入口處。這時，韋延安已從自己的渠道，瞭解到了郭醒世突然決定趕回市內的原因：市棚戶區改造工地失火。但是，他依然不露聲色，恰如其分地客套，挽留著郭醒世。郭醒世情緒有些煩躁，口口聲聲說要趕回市裡處理公務，絕口不提棚戶區改造工地火災一事。
郭醒世急匆匆鑽進轎車，離開了東平縣。
韋延安和四大班子的領導打過招呼，便回到了住處。
韋延安坐在宿舍的沙發上，心緒有些不寧。和郭醒世周旋了幾個小時，他很疲勞。三年前，韋延安從省委下派擔任縣委書記後，一直在郭醒世的直接領導下工作。對郭醒世的飛揚跋扈、好大喜功，韋延安已由初時的忍無可忍，到如今的沉著應付、巧妙周旋。當然，在心裡十分苦悶，或是覺得實在難以隨波逐流時，他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省委書記方大公那裡倒倒苦水，訴訴委屈。韋延安知道，方大公書記對郭醒世並不滿意。但是，方大公書記從西北一個省份調任北方省委書記時，郭醒世已經是省委副書記、臨海市委書記兼市長了。對這樣一位擁兵自重、權傾一方的大員，方大公書記一時還難以撼動。在得知郭醒世有廣泛的、根深蒂固的地方勢力，特別是他常常炫耀自己和京城裡一位重量級領導不同尋常的關係後，方大公書記似乎有些手足無措了。不過，以韋延安對方大公書記的瞭解，這位在仕途博弈一生的長者，絕對有智慧、有能力、有辦法解決郭醒世這種「據地自雄，藩鎮割據」的局面。韋延安覺察到，始終在判斷局勢、尋找機會的方大公書記，已經運籌帷幄，不動聲色地採取行動了。方大公書記已經正式向中組部提出，臨海市作為省會城市，正面臨重大的發展機遇，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任務十分繁重，郭醒世身為省委副書記、市委書記，同時兼任市長，肩上的擔子太重了。再說，黨政職務一肩挑，也不符合中央的有關規定，應盡早配備市長。據韋延安所知，中組部基本同意方大公的意見，已經開始著手和北方省委研究臨海市市長人選問題。可是，突然間方大公書記患病臥床不起，在北京的醫院裡一住就是一年時間，這項工作便暫時停了下來。
「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想到方大公書記，韋延安心裡感到很悲壯。與此同時，他認識到應該加速修補與郭醒世的關係，哪怕是心照不宣、流於表面和形式上的。因為，方大公書記一旦不治，韋延安的靠山便不復存在了；如果郭醒世登上省委書記的寶座，韋延安的處境將更加艱難。身居高位的省委書記要收拾一位小小的縣委書記，如同一頭大象踩死一隻螞蟻般容易。想到這裡，韋延安不寒而慄。
不管政局如何發展，不管形勢怎樣變化，當務之急是理順與郭醒世的關係。剛才韋延安掩藏得很好，沒有讓郭醒世察覺他已經知道棚戶區改造工地火災一事。郭醒世疑心很重，如果發覺韋延安瞭解他急著要返回市裡的內幕，不知道又會生出多少是非。韋延安心裡清楚，要修復和郭醒世的關係，最直接、最有效的渠道是於小倩。於小倩是一條通往郭醒世的熱線，也是他改善與郭醒世關係的最佳途徑。想到這裡，韋延安拿起手機，給於小倩打了個電話。
「小倩，還沒休息吧？我是延安。」一如既往，韋延安的話語間透著溫柔。
「延安書記，你好！我還沒有休息，正在看一本經濟理論書籍。你還沒休息吧？你可要保重身體，一個人捨家撇業在我們東平工作，很辛苦……」能夠聽出來，於小倩的情緒很好，對韋延安這位縣委書記也很關心體貼。
「今天郭書記來我們東平視察，給我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五月花賓館裝修改造的資金終於有著落了。」
「醒世書記對這項工程寄予厚望，提升到了戰略的高度。他對東平未來發展的指示，也很令人振奮。延安書記，我很受鼓舞！」
「小倩，我也很興奮。郭書記工作很有魄力，真是大手筆，一拍板就給我們解決了五千八百萬。」
「延安書記，這筆錢可不是小數目，佔我們縣財政收入的十分之一啊！現在的稅收太難了，我們費多大的勁兒才能收上這五千八百萬！」
「是啊，我們真該謝謝我們東平的老書記。你看，是不是給郭書記寫個報告？」
「對，我想過了，這麼多錢，一定要經過市政府常務會討論決定的。當然，市政府常務會不過是個形式，只要醒世書記答應了的事情，不可能不通過的。報告嘛，我已經安排縣政府辦連夜起草，趁熱打鐵，夜長夢多啊！」
「對，對，還是你想得周到。小倩，你就全權負責這事情吧。把這筆錢要來，你可是東平的大功臣啊！」
「延安書記，明天早晨，我讓政府辦把報告給你送過去，你最後把把關，然後我派人專程給孫啟運秘書送去。」
「報告我不看了，你是縣長，你定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你是縣委書記，是東平的一把手，我哪裡能夠擅自做主？」
「小倩，你怎麼又客氣了？你當縣長也四五年了，東平的事情，你也該當當家了。」
韋延安的話，特別是「東平的事情，你也該當當家了」，讓於小倩一陣激動。取代韋延安擔任縣委書記，當東平的「大當家」可是於小倩夢寐以求的。
「延安書記，說實話，這幾年在你手下幹工作，我可學到了不少東西，心情非常舒暢，也產生依賴了。無論如何，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反正不管你到哪裡，我都跟著你，你是甩不掉的……」
韋延安覺得於小倩的話很肉麻，聽來讓人身上起雞皮疙瘩。但是，他清楚這個女人的能量，不願得罪她，更不能讓她窺視到自己的內心世界。現在，他首要的任務，是要把北方省政局走向搞清楚，然後再決定自己應採取的對策。此刻，既然向於小倩表示了友好，便達到了目的，沒有必要婆婆媽媽地糾纏下去。於是，韋延安說：「小倩，我老婆……你嫂子身子不怎麼舒服，剛才來過電話，我想馬上趕回去看看她。」
「什麼？嫂子身體不舒服？看你，怎麼不早說？到底是男人，心太粗了！你快回去吧，要不要派縣醫院的醫生去照顧？」
「不麻煩縣醫院的醫生了，你嫂子是老毛病了，我心裡清楚。」
放下電話，於小倩思考了幾分鐘，馬上喊來縣政府辦公室王主任。這個王主任是於小倩提拔起來的，也是她的心腹。她讓王主任開輛車，尾隨在韋延安的車後去省城，看看他回去後到哪裡。如果韋延安送老婆去醫院，明天上午，王主任就買些高檔補品，送到韋延安老婆病房去，以於小倩的名義。如果韋延安的老婆沒有去醫院，或者根本沒有病，就摸清他在省城的活動情況，然後隨時向於小倩匯報。
於小倩絕非花瓶，她屬於既思維敏銳、又手法細膩的人。本來，她想趁今晚和郭醒世床笫之歡後，在他情緒極佳狀態，提醒他千萬把鋒芒藏住，不要因得意而忘形，出現什麼意外閃失。她很瞭解郭醒世，知道難以聽取別人意見的他，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最容易接受不同意見。可是，因為突發事件，郭醒世沒有久留，她便沒有機會把自己心裡的想法告訴他。不過，她還是要盡自己的能力，在可能的情況下幫助他的。
就在韋延安和於小倩虛情假意套著近乎的時候，郭醒世的奧迪A6轎車瘋了似的在高速公路上狂奔。儘管車速已經很快了，他還在催促司機加速。司機和秘書都瞭解郭醒世，也許是性格的原因，他平時就喜歡乘坐高速車，並且，車的速度越快，他便越興奮。此時的郭醒世心急如焚，更嫌車子速度太慢了。可是，司機和秘書心裡有數，車速已達到了極限，再快，安全沒有辦法保證。
郭醒世把飛奔的車子當成了指揮部，一道道指令迅速發出。他最先讓孫啟運打通了市政府秘書長、辦公廳主任張牧臣的電話。劈頭蓋臉，郭醒世就是一通臭罵。他罵張牧臣是白癡，不僅沒有控制好棚戶區改造現場的局面，而且對那裡可能發生的意外防範不夠，終於釀成了事端。顯然，電話那端，張牧臣已經習慣了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斥責，什麼也不說，任其狂風暴雨般發洩。待郭醒世罵完了，張牧臣才唯唯諾諾地匯報起這起突發事件的大致情況，以及他已採取的應對措施。因為風大，老百姓在棚戶區改造現場搭設的住處又是易燃物，因此，起火後很快火燒連營，一片火海。接到110報告後，張牧臣立即命令消防部門全力營救。全市調集了50多台消防車趕往現場，火勢很快得到了控制。目前，張牧臣正在組織公安局的特警，營救傷員，查找起火原因，安置受災群眾。
張牧臣的工作無懈可擊，郭醒世滿意了，說：「老弟，你的領導水平越來越高了，具備擔任副市長的能力了。」
張牧臣是郭醒世的鐵哥們，二人感情很深。雖然他目前僅僅是市政府秘書長、辦公廳主任，但是，由於他和郭醒世的特殊關係，實際上，是他在主持市政府的日常工作。其他幾位副市長，都圍著他的指揮棒轉。郭醒世已經在運作，要提拔張牧臣擔任副市長。
郭醒世的情緒剛剛穩定下來，孫啟運手裡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一次，電話是省長曹仲伯打來的。
「醒世，你在哪裡？」曹仲伯的聲音一如既往，很沉穩，很親切。
「曹省長，我在東平縣檢查縣裡企業改革情況，聽到棚戶區改造現場發生火災，正在往回趕的途中。」
「噢，我也接到了報告，想找你問一問情況。」
「曹省長，是一場意外火災，老百姓用火不當引起的，我們已經及時處置了。」郭醒世把從張牧臣那裡瞭解到的情況，又加進了自己想像中的可能採取的措施，簡明扼要地向曹仲伯匯報了。
「不錯，不錯。」曹仲伯對郭醒世的匯報好像很滿意，「對這起突發事件，你們臨海市反應迅速，措施得當。」
「是啊，曹省長，我是鞍不離馬背，甲不離將身，這一路都在指揮。好在我們早就有防範措施，及時啟動了應急預案。」郭醒世揚揚得意地說著。平日裡，他並不怎麼把曹仲伯放在眼裡。這位62歲的老省長曾經在大學裡當過教師，後來給原北方省委第一書記王遼東當過秘書。而王遼東是誰？是郭醒世的岳父。郭醒世始終覺得曹仲伯從政是誤入歧途。他認為，如果曹仲伯不離開大學，這一輩子一定會是一位造詣很深、名冠中外的著名學者。他現在這個省長當得也有些吃力，優柔寡斷的他，從來就沒有擺脫身上根深蒂固的學者氣質。
「醒世，方大公書記剛剛從北京的醫院裡打來電話，關切詢問這件事情呢。」曹仲伯還是那慢慢悠悠的語調。
「什麼？方……方書記來電話了？」
「是啊，他放心不下！我馬上就給他打電話，向他匯報，你們已及時處置好了這起突發事件。」
「噢……」
「還是在剛才，國務院辦公廳也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國務院領導也很關心這起事件，要我們省政府即刻匯報。」
「啊？」
曹仲伯的聲音雖然四平八穩，但是，郭醒世聽來卻如雷貫耳。看來，這起突發事件，已經通天了，引起了中央高層的重視。這是郭醒世始料不及的，防不勝防的。為了把火災的影響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郭醒世已經採取了控制措施。剛才，在他發出的一連串指示中，就有一條是給市委宣傳部的，要求他們和公安部門聯合起來，嚴格控制住新聞媒體，絕不允許市裡媒體報道火災情況，更不允許省、中央媒體記者到現場採訪。可是，百密一疏，消息還是傳了出去，並且捅到了躺在北京病床上的方大公書記那裡，國務院領導也知道了。郭醒世認識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一定是有人有意而為，要抓住這起事件封殺他。
「老省長，這顯然有人在搞鬼，企圖製造混亂，破壞臨海市改革發展的大好形勢。我敢保證，矛頭是對準我郭醒世的，在背地裡捅我的刀子，狼子野心，何其毒也！」郭醒世火了，「這麼短的時間，就把火災事故匯報到方書記那裡，報告了國務院，不是預謀是什麼？很顯然，有人在做文章，在整我郭醒世！我建議，省政府應採取措施，讓省公安廳、國家安全廳派得力人員，立案偵查，查找這只黑手，找出打小報告的人，要一查到底，追查出他的後台老闆……」
「醒世啊，你別激動。現在信息傳播的速度很快，火災發生已經兩三個小時了，方書記、國務院領導知道了很正常。因為，這不同於一般的火災事故，是長期因對棚戶區改造政策有意見的上訪群眾居住地發生的火災，事關社會穩定和老百姓的利益，省裡和中央始終很重視……」曹仲伯依舊輕聲細語，但郭醒世聽出了其中的嚴厲。
郭醒世不想再和曹仲伯囉唆。他把手機關了，扔給孫啟運，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個老不死的，說不定，就是他向方大公和中央領導打的小報告！」
郭醒世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依他的性格和工作作風，絕不會坐以待斃的。
奧迪A6轎車終於到達「臨海站」，馬上要進入市區了。兩輛車頂閃爍著警燈的警車，等候在出站口。見到郭醒世的專車正在出站，警車旁站立的一位中年男子衝了過來。郭醒世定睛一看，原來是市公安局副局長王維太。郭醒世按下車窗玻璃，只見王維太一個標準的敬禮後，伏下身子問候道：「郭書記好！」
「是維太呀，你怎麼在這裡？」郭醒世點了點頭，問。
「報告郭書記，維太專程前來迎接您，並擔任您的警衛工作！」王維太神色莊重地回答。
「好好，快上車。」郭醒世說。
王維太朝兩輛警燈閃爍的警車揮了揮手，示意一輛前導，一輛後衛，然後鑽進郭醒世的車，坐在了他的身邊。「前後兩輛警車裡，坐著六名特警，在這特殊時期，我們一定會確保首長安全的，請您放心。我維太永遠是郭書記最忠誠的警衛員！」王維太很鄭重地表達。
「好好，維太，有你在我身邊，我就放心了。」郭醒世拍了拍王維太的肩膀，以示關愛。
在郭醒世情緒低落時，王維太及時出現在他的面前，並且表現出一種臨危不懼、捨身護主的氣概。他的這一舉動，確實讓郭醒世很滿意。
王維太在擔任市公安局副局長前，是市公安局看押所的所長，正處級幹部。以他市公安局看押所所長的低微地位，郭醒世是不可能認識他的。兩年前，市委組織部將擬任副局長級領導職務的二十位人選名單公示，反映王維太問題的群眾來信雪片似的飄落在各級領導案頭。群眾反映的問題，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王維太利用職權，違反有關規定，經常對在押的特殊人物實行特別關照，致使犯罪嫌疑人內外串供，逃脫法律的制裁；二是利用職權，在人員調動、職務提拔等方面大肆收受賄賂；三是姦淫在押女犯罪嫌疑人。群眾檢舉揭發的這三方面問題，哪怕只有一方面屬實，王維太不僅不能提拔，而且應該受黨紀國法嚴懲。於是，郭醒世立刻批示市紀委、組織部組成調查組，迅速展開調查。就在這時，郭醒世得知，有人就提拔使用王維太的問題，給中央和省委寫信，並且把矛頭直接對準了他。因為，作為市委書記，在幹部任用上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根據《黨政領導幹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的規定，一位領導幹部的選任過程，一環緊扣一環，要求是十分嚴格的，考核工作同樣是嚴肅認真的，一般不應該出現大的漏洞。在這種情況下，如果真的讓一位存在如此嚴重違法違紀問題的壞分子，不僅沒有得到應有的懲處，反而得以提拔重用，說明市委在執行《黨政領導幹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時走了過場，幹部工作中存在嚴重問題。這個問題非同小可，足以讓郭醒世「壯烈犧牲」。頓時，郭醒世陷入危機之中。
市紀委、組織部調查組的報告，讓郭醒世出了口氣。調查結果顯示，群眾反映的關於王維太的問題，第一、二方面查無實據，第三方面，即王維太姦淫在押女犯罪嫌疑人一事，無法查證。因為，已被無罪釋放的女當事人否認了事實的存在，王維太更是對這一指控加以否定。
在隨後召開的市委常委會上，有的常委認為，群眾對王維太擔任市公安局副局長有異議，反映強烈，負責任的辦法就是把他任職一事放一放，對他的問題進行更為深入細緻的調查。待徹底搞清問題時，再作取捨。這樣做，既是對王維太本人負責任，也是對組織上負責任。
對於市委常委會上出現的雜音，郭醒世心裡十分不滿。他認為，王維太任職問題發展到今天這一地步，已經不僅僅是關於一個副局級領導幹部的任用，而是演繹為對他這位市委書記權威的挑戰，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的。長此以往，他作為市委書記擁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必將被逐步削弱，乃至被架空虛化。基於這一戰略思考，郭醒世毅然決然，力排眾議，拍板定案，提拔自己並不認識的王維太擔任了市公安局副局長。雖然他對王維太到底是否存在嚴重問題，心裡並不托底。
在這之後的一段時間內，郭醒世並沒有和王維太見過面。相反，他卻在那次決定王維太命運的市委常委會後不久，與女當事人偶然相遇。
那是一個週末，夜裡十一時左右，忙完了公務和應酬的郭醒世到市郊一家名叫「海市蜃樓」的五星級酒店消夜。公務繁忙、壓力很大的他，常常到這裡來「減壓」、「放鬆」。在四樓一間他專用的茶室裡，他一邊品茗，一邊欣賞掛在考究裝飾牆上的一幅字。這幅字龍飛鳳舞，他左端量右端量，卻認不出幾個字來。正在困惑間，一位腳步輕盈的年輕女性走了進來，善解人意地低吟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也許是環境和氛圍的原因，郭醒世對這位靚麗姑娘頓生好感。他請姑娘坐到對面，一起飲茶論詩。一番交談，郭醒世對這位姑娘的聰慧和學識欣賞有加。進一步瞭解後，郭醒世才知道，姑娘名字叫谷吟雪，是一著名輕工業大學畢業生。兩年前，大學畢業後的她，毅然回到自己的家鄉東平縣農村，利用所學專業，和哥哥一起辦起了造紙廠。因為經濟糾紛等，她被關押在市公安局看押所。莫名其妙間，竟然被誣陷為與看押所所長王維太勾搭成奸……
原來如此！
郭醒世聽了谷吟雪姑娘委屈的敘述後，當即代表市委對她表示歉意。與此同時，他對自己決定的正確性，更增添了幾分自信……
再後來，王維太自然而然成為郭醒世的子弟兵。郭醒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對自家兄弟處處關照。王維太更是覺得郭醒世是自己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因而對這位大救星言聽計從，步步緊跟。除了履行公安機關應盡的職責外，王維太自覺不自覺地成為郭醒世私家衛隊首腦。
火災現場到了。
在火災現場邊的一家飯店大廳，已經設立了臨時指揮部。在巡視完已被公安幹警、武警戰士完全封閉的現場以後，郭醒世在王維太的陪同下，來到了臨時指揮部。市委在家的幾位常委、市政府的幾位副市長、有關部門主要領導都在這裡迎候郭醒世的到來。張牧臣張羅著安排郭醒世坐下來後，把一張寫滿數字的稿紙放到了他的面前。稿紙的上面，記錄著火災損失的初步情況。
郭醒世用目光審視著與會每一位領導的臉。他的目光是冷峻的，所到之處，被掃視者無不感到寒氣逼人。會場上鴉雀無聲，這些平日裡趾高氣揚的領導們，在郭醒世面前，在這特殊的時候，都大氣不敢出一聲。誰都生怕自己的行為舉止引起郭醒世的注意，成為他發洩的目標。大家都感覺出，脾氣暴躁、被人們私下裡稱為「郭霸天」的郭醒世要發火了，要罵人了。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郭醒世並沒有馬上發作，更沒有立刻動怒。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背著雙手，慢慢地踱著步子。看著他默默地邁動著腳步，在那裡一圈一圈轉著，大家更加恐慌不安，毛骨悚然。
終於，郭醒世開口了：「彭哲民。」
望海區區委書記彭哲民聽見郭醒世點他的名字，誠恐誠惶地答應了一聲，馬上站了起來。
「哲民，火災事故發生在你的地盤上，對不對？」郭醒世明知故問。
「是，醒世書記，作為區委書記，我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我向您檢討，請求給我處分！」彭哲民心情很沉重，幾句話說完，眼淚快流下來了。
郭醒世沒有理會彭哲民，又點了望海區區長陳愛民的名。陳愛民「到」了一聲，緊張地站了起來。
「陳區長，老實回答我，火災發生時，你在哪裡，在幹什麼？」郭醒世直視著陳愛民，問道。
「報告郭書記，火災發生時……我……在辦公室裡……在會議室裡開會。」陳愛民回答著，汗從臉上流了下來。
郭醒世又點了幾位副市長、局長、主任的名，逐一詢問他們火災發生時在幹什麼。大家有的回答在開會，有的回答在檢查工作，有的回答在辦公室處理公務。
郭醒世心裡十分清楚，這些人的回答，大多數可能是真實的。但是，有相當一部分人，在火災發生時，可能在忙自己的私事，在花天酒地中尋找刺激。作為市委書記，他完全可以馬上下達命令，讓紀檢監察部門甚至是市國家安全局系統，查明這些人的回答是否真實，然後對說謊者予以嚴懲。他也毫不懷疑，對這次火災事故，有的人一定是幸災樂禍，喜出望外。他完全有能力組織方方面面的力量，尋找蛛絲馬跡，揪出這些反對派，對他們予以狠狠打擊。但是，作為政治人物，他更知道當前最重要的是要穩定局面，不能因小失大，使已經做出的努力付之東流，功虧一簣。當前最為重要的，是統一思想，穩定人心，維護大局。
「同志們，」郭醒世回到座位，穩定下情緒後開始講話，「我這兩天下鄉調研，聽到火災發生的消息以後，便緊急趕了回來。我心急如焚啊，同志們，涉及老百姓的安危和利益，我作為市委書記、市長能不著急嗎？從擔任領導幹部那天起，我始終牢記的是：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老百姓生活十分不容易！」
會場有了生氣，大家被郭醒世的話語感動了。
「同志們，這次火災事故，是還沒有動遷離開棚戶區的群眾生活用火時不注意，引發了火災。市裡得到消息後，迅速調集多方力量，及時幫助這些群眾滅火救災。我們的消防隊員、公安幹警、武警官兵，以及各級領導幹部，廣大市民，都奮不顧身地投入到滅火戰鬥中去，湧現出許多可歌可泣的動人事跡。在這裡，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謝和親切的慰問！」郭醒世說到這裡，起立向大家鞠了一躬。
所有的人都覺得意外。因為，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郭醒世在臨海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居高臨下的他，從來沒有這樣謙恭過。
「這次火災事故，因為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營救措施得當，因而只有三名群眾不幸死亡，三十八名傷員已被送到醫院，及時得到治療。儘管損失不是很大，但是，我還是痛心疾首，深感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在這裡，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受災群眾表示深深的歉意！」郭醒世似乎很動情，眼眶中閃動著淚花，「下一步的工作，當然是安置好受災的群眾。市委、市政府一定會盡最大努力，把這些群眾的生活安排好。同志們，眼下正值隆冬季節，千萬不能讓這些父老鄉親們再受苦了，不能讓他們再在室外受凍挨餓了。我的意見，大專院校正在放假，學生宿舍可以安排一部分群眾居住，廠礦也可以安置一些……市政府馬上制定方案，迅速落實到位！
「同志們，在黨中央、國務院、省委、省政府的正確領導下，我市幹部群眾開拓進取，勇克時艱，取得了世人矚目的大好局面。經濟快速發展，社會空前穩定。這一局面來之不易，我們一定要鞏固好、發展好這一大好形勢，為把臨海建設成為國際化大都市而奮鬥！當前，全市各級領導幹部和廣大共產黨員，要把思想統一到市委的決策上來，把精力集中到經濟發展和社會事業建設上來，毫不動搖地推進既定發展戰略……」
張牧臣聽著郭醒世的講話，心裡禁不住讚歎不已。他對郭醒世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位叱吒風雲的高官，總能夠在危難之際扭轉乾坤，化險為夷。他的這一番話，既把這次火災事故定了性——是堅持不離開棚戶區的群眾生活用火不當引發的，又充分肯定了市委市政府在火災發生後的表現——及時採取得力措施營救，把群眾的損失降到最低程度。與此同時，又提出了紀律要求，告誡各級領導幹部，一切要聽從市委、市政府的統一指揮，步調一致、口徑統一，令行禁止。毫無疑問，郭醒世已經為這起火災事故定了調，對由此可能產生的不良影響，及時採取了有效的「止血」對策和措施。別有用心的人，再想利用這起事故製造事端，已經很難很難了。會議結束以後，全市各級組織一定會立即傳達郭醒世的重要講話，並且會進一步加強思想政治工作，迅速統一認識。一起重大事故如一陣風吹過一樣，了無痕跡。郭醒世臨危不亂，大局在胸，果斷處置，真是臨大危難，方顯出英雄本色……
對於這起火災事故的嚴重性，張牧臣心裡當然十分清楚。受災群眾在棚戶區改造現場安營紮寨已經一年多了，並且數次進京上訪、圍堵省委省政府大院。他們反映的問題和要求，主要是遭到野蠻強遷，補償標準過低，生活困難……因為人員眾多、持續上訪不斷，已引起中央高層的重視，幾次批示要求臨海市委、市政府妥善解決。也就是說，「難民部落」已經是中央掛號的上訪案件。居無定所的上訪群眾，在已經拆遷的棚戶區改造工地現場長期居住，形成了一個特殊景觀。「難民部落」嚴重影響了臨海市形象。
郭醒世對災民安置的指示，更是神來妙筆，一舉解決了動遷群眾「遷而不走」的問題。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為群眾紓困解難，為大家安置了溫暖的住處，其實，結果是藉機把原本要在原地扎根不動的老百姓「連窩端走」，順利實現了動遷的目的。市裡早就規劃好了，要在這片土地上建設世界最大、最豪華的廣場。這一廣場設計理念別緻，極具視覺衝擊力，是郭醒世的項目。他多次表示，要把這個廣場建成臨海的標誌性工程，建成臨海一張靚麗的名片……
會議結束，與會者魚貫而出。
郭醒世這才感覺十分疲勞，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稍許，他招了招手，張牧臣走了過來。郭醒世指示：「你馬上起草一份報告，給省裡和中央。報告的內容，要充分體現我剛才的講話精神。記住，一定要強調市委、市政府領導，特別是我對這起事故高度重視，及時採取了有效救援措施，損失控制到了最小，受難群眾得到妥善安置，群眾滿意，社會穩定。」
「是，我馬上就辦。」張牧臣回答著，關切地表示要安排郭醒世就餐和休息。郭醒世擺了擺手。張牧臣悄悄地退了出去。
此時的大廳裡，只剩下王維太和孫啟運。一位擔負著警衛的任務，一位是秘書，他們二人必須陪同在側。
坐了一會兒，王維太走了過來，他是想邀功的。因為，這次火災是他親手導演的。在長期的觀察中，他發現「難民部落」始終是郭醒世的一塊心病。郭醒世曾經很撓頭地說過，臨海市宛如一位美麗的少女，「難民部落」恰如美少女臉上的一塊斑點。並且，他感覺到，郭醒世對此束手無策。「難民部落」的存在，不僅影響著市容，也有損於郭醒世的光輝形象。懂得報恩的王維太，決定為郭醒世除去這塊心病。在一番籌劃之後，他親自出馬，和幾位可靠的哥們，偷偷潛入「難民部落」，放了一把火……
聽了王維太的介紹，郭醒世「騰」地站了起來。這個有勇無謀的傢伙，真是火上澆油，忙中添亂……憤怒的他舉起手來，要狠狠地抽王維太的耳光。可是，高高舉起的手慢慢落了下來，緊緊握住了王維太的手。驚恐中的王維太，一臉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