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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一盤沒有下完的棋(3) 文 / 陳行之

    二十七、風,或者雨

    (1)

    紀小佩遇到了無法解決的難題。

    過去,愛情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的一部分,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與它聯繫在一起,在她的生命和愛情之間沒有界限,它們渾然一體。現在,她還不認為愛情已經同生命剝離,但是,無可否認,愛情有了自己的生命與個性,像渴望讚揚的小姑娘一樣,越來越頻繁地游離開她,俏皮地讓她欣賞它的美麗和健康。它的確很美,它幾乎是光彩奪目的,但是紀小佩心裡清楚,它已經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它是一個客體,一本有獨自內容的書。她對自己說,但是至少這本書是屬於我的……她讓自己熱愛這本書,她想方設法瞭解這本書的內容;她越想珍視它,它越漠視她的這種感情;她越想接近它,它越是和她保持著距離。它頑皮地跳著,笑著,遠離她而去……終於有一天,就連她自己也承認:她和它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

    現在他們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家,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分給金超一套兩居室,在北三環附近。但是,在這個稱之為家的地方,她卻越來越無法找到歸屬的感覺,這裡已經不是她的靈魂安歇之處。每次身心疲憊地往家裡趕,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回到那個地方,到那裡去幹什麼?

    金超在她心中越來越陌生。有好幾次,當她從廚房出來突然在客廳看到金超時,被嚇了一大跳──她竟一時反應不過來這個個子不高的男人是誰?他到這裡來幹什麼?她和他睡在一張床上,卻用完全不同的方式過自己的精神生活。這是兩個人都意識到的痛苦。她借口晚上看書要影響金超休息,住到了較小的房間。她懷著上大學時收拾宿舍那樣高的興致把房間弄得很舒適,擺了很多小擺設,看上去非常舒適。她端詳著自己的小巢,就像當年她和他端詳他們愛的小巢一樣。

    在床和衣櫃之間,還有九十公分空間,放床頭櫃太浪費地方了。她指指劃劃地對金超說:「這裡可以放一隻小寫字檯……」

    「太小了,」金超笑著,「沒有那樣小的寫字檯。」

    「現在傢俱店可以定做,」她臉上顯出做姑娘時央求媽媽為她買一件東西的神情,「真的,你量一量,幫我到傢俱店去看看……」金超微微側過頭,欣賞她。他為有機會為她做一件事情感到高興。他很快就到傢俱店去了。

    這是週六的上午,街上人很多,有的剛從農貿市場買菜回來,有的到什麼地方去,這些人享受著早春的陽光,臉上的表情愜意而幸福。一群戴安全帽的民工漾漾地從馬路那邊走過來,身上的衣服粘滿了灰漿和泥土。脫離了土地的農村青年進城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大紅門買一套廉價的劣質西服穿在身上,試圖改變一下他們與這個城市的人之間的巨大反差,殊不知這反而更鮮明地說明了他們過去的經歷和現在的處境。他們沒有多餘的衣服,就穿著西服到工地去幹活,沒過幾天,西服就很不成樣子了,只有一兩顆扣子,肩胛處往往都在幹活的時候撕破了,露出裡面的襯裡。他們一邊走一邊懷著莫大的興趣看來來往往的人和花花綠綠的街景。在那群皮膚黝黑的年輕人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是侷促、驚訝、嫉恨、嘲笑的神色。他們對於這個城市的不認同、不理解和某種程度的不知所措,都凝聚到了這神色之中。

    「如果我不到北京來上大學,」金超想到,「我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像往常那樣,他藉著目前他所處的優越的社會地位,在心中尋找著滿足的感覺。這種感覺會奇妙地沖淡他的煩惱和不滿足。現在,他差不多已經找到了那種感覺,但是恰在這時小佩的影像又出現了,她一下子就把那種感覺沖掉了。

    他承認,現在他們的心離得很遠很遠,他不幸福。雖然他不能指責她什麼,但是他不幸福。在漫長的由一個又一個白天和黑夜組成的歲月中,就內心感覺來說,他可能連這些民工都不如。幸福是—種感覺,他沒有這種感覺。他又深深地憐憫起自己來。

    他停住腳步,茫然地看著向前延展的街道。在茫茫的人海之中,他是那樣孤單,那樣羸弱。他想到在老家的時候,這個季節,清明節,父親帶他去給爺爺奶奶上墳,他邁著小腿跟著父親,他總是看不夠父親那堅實的後背……現在沒有人,前面沒有人為我遮風擋雨……他重新邁開腳步。他誇張地想像著他遇到的所有人生難題……正在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已經來到傢俱店門前了。

    在一個看上去不那麼奸猾的人的攤位上,他看中了一款寫字檯。經過艱苦的討價還價,攤主答應以一百五十元成交,但不管送貨。金超約摸著估了一下距離,一咬牙答應了下來,付了五十元定金。

    一周之後,他把做好的寫字檯背了回來,走了整整兩站地。他沒有告訴小佩他去背寫字檯,小佩一直以為傢俱店是送貨上門的,所以她也沒在意金超為什麼要找那塊舊毯子。金超像熟練的搬家工人一樣,把舊毯子披在肩上,彎著腰背回寫字檯,身上的汗水把衣服浸濕了。小佩驚叫一聲來接他,兩個人款款把寫字檯放下,不約而同互相凝視了一下,目光中都有了消逝很久的熱愛的神情。

    「你真是的。」這是小佩說的惟一表示感激和心疼的話。這句話長久地留在了金超的記憶之中,甚至在他們離婚以後很久,他也經常想起它。

    寫字檯擺好了,屋子由於添置了一件傢俱而顯得新鮮亮堂。小佩撫摸著寫字檯光滑的檯面,欣賞著,讚歎著。金超望著她,重新回憶起剛剛佈置好那間平房時的情形。那時候生活還沒有展開,它還是那樣可愛……他想到他們違犯他們的約定在那個煥然一新的房間裡犯的「錯誤」,那像火一樣燃燒的生命激情……

    (2)

    「小佩……」金超向坐在床上的小佩走過來,坐在小佩身邊,握住她的手。她側過身,把紅撲撲的臉向他湊過來,並且摟住他。他們親吻,吻的時間很長很長,什麼話也不說。金超急不可待。「把窗簾拉上……」小佩呻吟著說。金超拉上窗簾,房間裡頓時暗了下來。他們像新婚時那樣撲到一起,纏繞著,扭動著……

    小佩覺得渾身都在燃燒,她像一隻小船,在湧動著的大海上漂搖……為什麼要是一隻有形的小船呢?不,不,她希望自己變為虛空,變為不可見不可感的虛空,只有在那裡才會真正品味到生命的甘泉……沒有,她沒有消失,她感覺清晰,她還是一隻小船,被海浪湧動著,一會兒躍上浪頂,一會兒沉入浪谷。大海在喧騰,在翻覆,在叫喊……浪來了,她被高高托起,她往下看,海天一線,到處都是浪啊!她多麼想飛起來呀!她要飛起來,在大海,在天空,在那裡燃燒和蒸騰……突然,一切都靜止了,風停了,浪住了,她重重地落下來,落在堅硬的土地上……那是一個黃土的世界,靜得像一座墳。

    她微微閉著眼睛,唯恐回到現實之中。金超把臉貼在她的臉上,喘息著問:「你好嗎?」她沒說話。她可能根本沒有聽到他的這句問話。「也許我太急了……」他解釋說。她仍然沒有睜開眼睛。金超看著她潮紅的面龐,不知道再應當說什麼。

    小佩腦子裡正在幻化出另一個世界,一個對於她來說綺麗而陌生的世界;她就置身於那個世界之中,不同的是,她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她穿著好看的帶花邊的衣服,探尋著向那個世界的深處走去……

    平常的日子,她常常一個人坐著發呆。她寂寞極了,有很多次她想去找他,每一次都要為和他說些什麼煞費苦心……她渴望他又害怕他,她害怕碰他的肉體。最近一段時間,他的肉體總是讓她產生一種厭惡的感覺,就好像在公共汽車上碰到了陌生男人骯髒的身體一樣。

    累,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感到累,一種難以訴說的疲累,有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身體沒有問題,問題仍然出在精神上。除了家庭之外,還有歷史,這個她最喜歡的專業領域,現在帶給她的也已經不單純是治學的快樂。在方伯舒教授的指導下,她深入到了歷史之中,沒想到,歷史竟也和現實一樣,傷害著她單純的心靈。漫漫兩三百年的清王朝統治,連綿不斷的文字獄,知識分子的血……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方伯舒教授的回答是:「這就是歷史。」社會是一個整體,沒有真空地帶,你站在任何位置都是置身於這個世界之中。你到這個世界中來了,這就是一種命定,你就無法擺脫你必需遭遇的一切;一個人面對社會碰到的一切你都躲避不掉。

    她是那樣需要人來關心體貼,需要人來聽她訴說苦悶。少女的夢都是虛無縹緲的。世界上每一個少女的夢最終都要破碎,不管用何種方式,就猶如每一個少女都將在某一天失去童貞,不管是在哪裡、和什麼人,都一樣。現在,當她獨自一人面對被稱之為歷史的東西的時候,她總是從心底裡感到好笑。人類記錄下一些什麼,給它們冠以各式各樣的名稱,然後把它作為知識來讓人學習和複述,這本身就極為荒唐。在這種情況下,清朝的文字獄、知識分子的鮮血、苦難大地上普通人的哀鳴,和我有什麼關係?一個人連自己都弄不清,他有什麼理由非要把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弄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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