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有歡樂必定有憂愁(1) 文 / 陳行之
第六章:有歡樂必定有憂愁
十六、躊躇滿志的人怎樣躊躇滿志
(1)
這是吳運韜命運的轉折點。
在經歷了那麼多崇高和低下的精神活動之後,終於較為完整地控制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權力,吳運韜現在可以進入權力運作賦予他的那個角色了。
一旦進入角色,吳運韜看人看事就有了新的角度:同樣是這座沒有什麼特色的樓房,同樣是這樣一些員工,他都產生出一種強烈的親近感,就連「東方」兩個字都有了特殊意義,坐在小汽車裡,他會突然叫道:「哎!」司機吳凱問怎麼了,他說:「剛才我看見一個商店叫『東方』。」吳凱說他也在別處看見過這兩個字。吳運韜開玩笑說,這實際上是一種侵權,以後應當建議人大常委會進行有關保護單位專有名稱的立法。為人厚道老實的吳凱什麼都沒說,因為他沒聽懂這句話,也沒體會出吳運韜說這話時的心情。
吳運韜越來越經常地晚回家了,並不僅僅是矯情,他的確忙;而他妻子馬鈴炫耀他的方式,就是氣憤地對人說:「那個人現在賣給公家了!」
對於班子的變動,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員工沒有給予多麼特別的關注,他們還深深地震駭於杜一鳴的遭遇之中。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們不敢議論的話,現在氣氛鬆弛了,不敢說的話敢說了,杜一鳴反而成了議論中心。至於第二把手為什麼讓吳運韜當而沒有讓富燁當,吳運韜得到這個位置對於吳運韜個人和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意味著什麼,除了李天佐、金超、師林平等個別人,沒有什麼人把它看作了不得的事情。這裡有這樣一個極為普通的道理:人只關心和自己有關的事情。杜一鳴過去可能和他們無關,但是這個人突然從大家的生活中消失,那些平時看似無關的小事也就有了某種關係,人們議論的也正是這些小事,如同人們總要議論一番突然死去的人一樣。
吳運韜懷著嫉妒忍受杜一鳴事後的輝煌。
好在這段時間不長,生活就像一條江河,打了一個漩渦之後又歸於平緩,以它特有的深沉往前流動著,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發生過的事情變為記憶,深深地溶到河流深處去了,如果沒有什麼東西再一次激越這條河流,它就不會再翻捲上來了。
徐罘發現吳運韜並不是那種讓人心裡緊縮、想辦法防備的人,和預想的不一樣,徐罘對他印象非常之好。
吳運韜早在徐罘到來之前就讓人把夏乃尊原來的辦公室重新進行了裝修;他主動來向徐罘匯報工作,推心置腹地談工作設想,談對中心裡一些同志的看法。徐罘印象深刻的是:他對談到的人都給以正面評價,就像在談論自己的兄弟姐妹……這種品質非常可貴,領導幹部具備了這種品質,他領導的單位就不會劍拔弩張,就不會生發醃醃尷漕き﹛A而這正是徐罘對自己治下的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未來期望。
徐罘特意問吳運韜:「李天佐這個人怎麼樣?」
吳運韜不假思索地說:「老李的個人經歷很不幸,『文化大革命』中,他父親是一所中學的校長,你知道,那時候學校很亂,結果,他父親被學生打死在批鬥會上了。當時,也在這所學校讀書的李天佐就在學生中間,他不敢去保護父親。父親死了以後,母親也投河自盡,十三歲的李天佐開始在社會上流浪,嘗盡了酸甜苦辣,對社會、對人都形成了偏激的看法……但是這個人很好學,知識面較寬,編輯工作做得也不錯,他抓的圖書,效益也很好。過去沒有把這個人放到合適位置,放對了位置,他可以做很多別人做不了的事情。」
這不是回答,或者說這是一個標新立異的回答。對於這樣述說問題的吳運韜,徐罘反而無法判斷了,就像本來清晰的物體由於焦距變化又模糊了一樣。
但是一件事情又使得這個物體清晰起來。
春節前夕,吳運韜問金超有沒有安排,金超說沒有,吳運韜說:「那咱們去看幾個人吧。」金超自然很樂意。「明天你和我一塊兒坐車,我要到部機關去一下,你回中心取點兒錢,然後到機關接我。」
他沒有說去看誰。
第二天早晨,金超從窗戶看到吳凱把車開來了,就先下樓,坐到車上和吳凱聊天。吳凱把所有人都當作領導敬著,金超願意和他在一起說話。
看見吳運韜從台階上下來,金超急忙從車裡鑽出來,站在車邊等,看到吳運韜走近了,叫了一聲:「吳主任。」
吳運韜點點頭,上了車,坐在吳凱旁邊。金超坐在後面。
今天是星期六,天氣寒冷,街上的行人和汽車都顯得比平時稀少。
吳運韜看著街景,對金超說:「中心幾個主要領導都不在北京,所以你跟我去。」
金超用笑表示對這種信任的感激,以讓吳運韜聽到為限。他沒問去看誰,他知道吳凱太實誠,什麼人都可以把話套出去。以前金超想瞭解什麼情況,就把吳凱扯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附近小飯館裡喝上幾盅,總是能夠如願以償。
Z部具有古典建築風格的辦公地點在一條繁華街道北側,過去是清朝的王爺府,解放以後,一直被部隊的文藝團體作為辦公和演練的地方,『文化大革命中』,這個文藝團體解散了,房子被周圍的居民搶佔,Z部成立的時候,動用了很多警察才把居民驅趕出去。當時這裡破爛不堪,梁崢嶸從城建系統請了施工隊伍,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清理出去堆積如山的垃圾,把所有的殿堂都按照原貌進行修葺粉刷,恢復了王爺府最初富麗堂皇的模樣。這件事在北京市成為保護文物古跡的一樁美談,經常被建委主任甚至於市長、副市長掛在嘴邊,所以,建築行業的人可能不知道主管建築的官員姓甚名誰,卻知道梁崢嶸的名字。最近幾年,社會上關於騰退王爺府的呼聲漸高,也幸虧有了梁崢嶸,有關官員找到拖延的理由,直到現在Z部仍然佔用著。
(2)
吳運韜沒有說他到機關去找誰。那時候,「王爺府」對於金超來說還是遠不可及的事物,「去機關」這件事本身都含有某種神秘色彩,所以他當然不便問吳運韜去見誰。
吳運韜下車前對吳凱說:「一個小時以後你們來接我。」
金超望著向Z部大門走去的吳運韜的背影,突然產生出一種自己還處在孩提時代的感覺:他弄不清大人要做的是什麼事情。
後來,吳凱笑著對金超說:「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知道老吳要提你的嗎?就是春節拜年的時候!」
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已經有很多人聞到了這種味道。
靠近年根兒,雖然沒正式放假,家在外地的人已經走差不多了,市裡的職工,除了手裡有工作的,也不來了,樓裡很冷清,只有財務處的人還忙著,外間堵著七八個來結賬的客戶。
金超寫了借條,按規定要有出版中心領導簽字才可以借款,但是出納小宋什麼也沒說,就把條兒拿進去了。過一會兒,小宋從客戶的頭上遞出三千塊現金出來,對金超說:「這是三千,拿好。」
金超接過來,笑著看小宋,不知道該不該說一聲「謝謝」。
小宋把一個客戶的單子擋到一邊,拿出女孩子嬌媚的勁頭,說:「按規定要簽字的啊,這次我通融了,下次不許。」
「我知道。」
「和誰去?老徐還是老吳?」
「老吳。」
「上哪兒?」
「不知道。」
「哼,」小宋一撇嘴,「還保密?!」
金超笑了笑,轉身朝外走,心情好極了。
路上,心情舒泰的金超想起不久前他來報銷幾張和作者一起吃飯的餐費條據時,小宋面容冷峻地盤問,就好像他在做什麼非法的事情一樣。小宋態度的戲劇性轉變僅僅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員工對他的態度轉變的一個縮影,現在,他能夠從很多細微方面感覺到他正在被人們刮目相看。
車回來時,吳運韜已經等在Z部機關門口。吳運韜上了車才說要去看徐罘的母親。
徐罘的母親蔣韞儒是邱小康的老師,而邱小康又是一個特別難忘師恩的人,這方面有很多動人的故事見諸報端,每年春節都要去給蔣韞儒先生拜年,已經成了規矩。儘管徐罘為母親找了保姆,生活起居都沒有問題,有了邱小康的這一「規矩」,他和夫人都不便安排外出旅遊,每到春節,都專門在母親家裡等待邱小康的來訪。
這個規矩同時還把徐罘置於一個特殊的位置,儘管他和邱小康並不熟識,第一次見面還是在母親的住處,但是人們把他看作和邱小康有特殊關係的人。那時候他還是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先是有人建議把他從中學調到機關來,於是他就被調來了;繼而有人說他是教育專家,建議提拔他當Z部教育司司長,於是此事就上了黨組會。邱小康感覺到了同事們的刻意逢迎,明確表示反對提拔徐罘做教育司司長。在一些同志的堅持下,最終給了個副司長的位置。
正如Z部對此事有看法的人說的那樣,徐罘自己願不願意幹、幹不幹得好都沒有關係,關鍵在於讓他上到某一個位置去,在一些人看來,這是讓邱小康高興的事情。只有多做讓邱小康高興的事情,他們自己才會有更多高興的事情。但是,正如我們前面說到的那樣,這也給徐罘的工作增加了不少困難和人為的阻力,徐罘很累。
不知就裡的金超哪裡會想得到吳運韜看望徐罘的母親所蘊涵的玄機?!
徐罘在母親寬敞的客廳裡接待了吳運韜和金超,就像人們遇到喜出望外的事情常有的反應那樣,他異常興奮。後來徐罘對許多人說過,我真的被老吳感動了。他也注意到了金超,知道金超的老家在K省,知道他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以後幹得不錯。金超在這種交際場合仍不很老練,一句句地答話,越是想說一些什麼能給人留下印象的話越說不出來。但是這樣恰好讓徐罘以為他本分老實,印象不錯。
蔣韞儒女士八十五歲高齡,在客人到來之前就被安放到沙發上,身邊擁塞著厚厚的毛毯。徐罘把吳運韜和金超帶到她面前。吳運韜握住耄耋老人柔軟的手,她以為是邱小康來了,說:「你又來看我。」
吳運韜低低地垂下頭,像一個極為孝順的兒子,輕輕拍撫著老人的手,用對有地位的八十多歲老人說話的特殊語調說:「我們應當來看你。我們看到您精神這樣好,心裡就高興了。我們和老徐不是在一塊嗎?我們要好好工作,來報答您。老徐非常非常好,人厚道,有水平……」
「你老是這麼說,」老人仍以為說話的是邱小康,「其實不能說我有水平,是你們這批同學好,出了多少棟樑之材……」
金超做的惟一一件事情是把花籃放到老人身邊的桌子上,之後一直看著吳運韜。他佩服他,他沒想到一個人竟然能夠這樣完美地表現自己。
徐罘也在看著吳運韜,臉上洋溢著歡喜的表情。吳運韜的到來比邱小康來看望母親更讓他感到高興。
…………
送吳運韜和金超出來的時候,徐罘的心情好極了———有什麼事情比在單位遇到一個好的工作夥伴更讓人高興的呢?
被恢復教授資格的方伯舒教授的課程,總是吸引學子們趨之若鶩。每逢大課,學生們就擁進階梯教室,聽他的講授。
(3)
紀小佩把聽方伯舒教授的課作為滿足她精神需求的美酒佳餚。現在,她在明亮的階梯教室裡找了個舒適的位置,聽方伯舒教授講授「權力的形態」的課程。
方伯舒教授穿一身灰色中山服,表情平靜地講述道———
……所以,我們可以歸納為權力存在於人與人的關係之中,單獨的個人無所謂權力。那麼,權力到底是什麼?我們可以這樣來為它定義:權力是一個人或一些人在某一社會行動中,甚至是在不顧其他參與這種行動的人進行抵抗的情況下實現自己意志的可能性。或者說,權力是一些人對另一些人造成他所希望和預定的影響的能力。我比較贊同《不列顛百科全書》對權力的定義:權力是一個人或許多人的行為使另一個人或其他許多人的行為發生改變的一種關係。請你們注意,這裡有一種狀態,即權力會使一個人或許多人的行為發生改變。這是權力最重要但又往往被人忽略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徵。
權力有兩種形態:絕對權力和相對權力。
絕對權力通常是指不受規範制約和限制的權力,比如專制國家君主掌握的權力。絕對權力具有非理性的色彩———只要皇上願意,他可以宣佈對鄰國的戰爭,宣佈總動員和增加國防開支,可以下令禁止人民娛樂、關閉大學、下令在一個月內兌換貨幣,逾期一天即作廢,甚至於下令處死任何被他懷疑謀反的大臣和瀆職的官員……中國的秦始皇「焚書坑儒」就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我們還可以舉出一系列古今中外的例子:中國歷史上的唐朝末年,唐昭宗憑借皇帝的權力,醉酒後殺了一個又一個宮女,殺人後竟緊閉宮門,沉沉大睡;十五世紀末,多米尼克會修士薩沃納羅拉在掌握佛羅倫薩共和國最高權力的幾年中,一反文藝復興的傳統,嚴格禁止賽馬和宴會,不許演奏世俗音樂,只許演奏聖歌,華美的服裝、珠寶、奢侈品和各種被視為「傷風敗俗」的書籍都被當眾焚燒;二十世紀下半葉,伊朗國王巴列維接到埃及總統薩達特要求援助石油的信件後,當即命令正在海上航行的油輪改變航向,駛向埃及,為埃及提供了五十萬噸石油……
但是,在歷史上,絕對權力的出現往往是短暫的,哪怕是專制國家。一切掌握絕對權力的首腦,無法下令立即改變國庫的空虛和人民苦難的生活,不能下令立即消除國內長期存在的種族矛盾,不能下令立即改變人們的信仰、習俗和社會傳統,甚至不能下令在短時間內改變城市交通的擁堵狀態……也就是說,即使掌握絕對權力的君主,也不能夠長期為所欲為,否則他將會失去權力,他必須在某種「可行」的情況下行使他的權力,這樣,某種相對性就進入到了權力運作過程之中。
在這裡我提醒你們注意一種有趣的現象:有很多時候,掌握絕對權力的君主事實上並不真正擁有權力。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唐順宗李誦因為中風不能說話,軍權實際上完全掌握在宦官俱文珍手裡。按照常理,皇帝可以解除俱文珍的兵權,但是,李誦卻無此權力———他想任命范希朝統帥禁軍,但禁軍中的將領都是俱文珍的心腹,不服從范希朝的調遣,皇上李誦的權力實際上是空虛的。再一個是,明朝皇帝朱翊鈞即位的時候年僅十歲,皇位並不能自動帶給他權力。朱翊鈞的母親李太后監管他讀書,讀書背誦不出來時,皇帝就要被罰跪,甚至遭到責打。對於少年朱翊鈞來說,皇位和皇權是分離的。
可見,權力在於服從,只有職位造成人們對擔任這一職位的人的服從時,職位才和權力發生聯繫。如果不服從———不管是俱文珍的不服從還是李太后的不服從———成為皇權的阻滯,皇權事實上也就僅僅成為象徵物了。
整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運轉情況漸漸在吳運韜的腦子裡清晰起來,就像機械師摸熟了自己的機器一樣,知道哪個部位運轉正常,哪個部位有一些耗損,需要修理、調試或加油……對於一個私有制企業來說,所謂運轉正常不正常反映的基本上是管理層面的東西,但是在公有制單位,反映的往往是人事方面的問題。在一個資本被所有人所有同時又等於被所有人不所有的企業之中,位置就是一個人對資本佔有和支配程度的標誌。對位置的關注與爭奪,實際上就是對資本的關注與爭奪。在我們的單位中,人事關係之錯綜複雜常常讓外國人迷惑不解,有人就認為中國人善於勾心鬥角。其實把一個美國佬投放到我們的一個單位裡,如果他還想像模像樣地活人的話,他未必不比中國人聰明,未必不比中國人卑鄙。吳運韜以為這個比方很機智,好幾次在不同場合說出來,效果都很好。他沒有說出但自己同樣認為很精彩的還有如下的話:人都是被慾望追逐著的,為了追逐到這種東西,人又必須去追逐得到它的條件,而那些條件往往是很多人不約而同的追逐目標……於是生活永遠焦躁不安,永遠昏天黑地。
他冷笑道:只有少數具有特殊才能的人才能夠真正追逐到他想追逐的東西。他把自己放到了這少數人中間。現在他不僅僅得到了屬於他自己的東西,他還得到了分配某種社會資源的條件,這就是權力對於權力的支配力量。這意義非同小可。
權力是一種條件,而條件對任何一個人都是寶貴的資源。誰佔有它並有權力分配它,那麼他事實上就擁有了一種絕對的權力。現在他就站在了這個位置上。而在這之前你擁有權力而沒有對權力資源的分配權,那只是一種相對權力,你不能責怨任何人不把你放在眼裡。同樣,你也沒有必要對現在在你面前討好的人抱任何好感,因為並不是你個人突然增添了魅力,僅僅因為你掌握了這個資源,而這個資源的獲得,至少在目前情況下,還需要徐罘的配合與支持,所以他認為他去看徐罘的母親,是理所應當的。
(4)
紀小佩把聽方伯舒教授的課作為滿足她精神需求的美酒佳餚。現在,她在明亮的階梯教室裡找了個舒適的位置,聽方伯舒教授講授「權力的形態」的課程。
方伯舒教授穿一身灰色中山服,表情平靜地講述道———
……所以,我們可以歸納為權力存在於人與人的關係之中,單獨的個人無所謂權力。那麼,權力到底是什麼?我們可以這樣來為它定義:權力是一個人或一些人在某一社會行動中,甚至是在不顧其他參與這種行動的人進行抵抗的情況下實現自己意志的可能性。或者說,權力是一些人對另一些人造成他所希望和預定的影響的能力。我比較贊同《不列顛百科全書》對權力的定義:權力是一個人或許多人的行為使另一個人或其他許多人的行為發生改變的一種關係。請你們注意,這裡有一種狀態,即權力會使一個人或許多人的行為發生改變。這是權力最重要但又往往被人忽略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特徵。
權力有兩種形態:絕對權力和相對權力。
絕對權力通常是指不受規範制約和限制的權力,比如專制國家君主掌握的權力。絕對權力具有非理性的色彩———只要皇上願意,他可以宣佈對鄰國的戰爭,宣佈總動員和增加國防開支,可以下令禁止人民娛樂、關閉大學、下令在一個月內兌換貨幣,逾期一天即作廢,甚至於下令處死任何被他懷疑謀反的大臣和瀆職的官員……中國的秦始皇「焚書坑儒」就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我們還可以舉出一系列古今中外的例子:中國歷史上的唐朝末年,唐昭宗憑借皇帝的權力,醉酒後殺了一個又一個宮女,殺人後竟緊閉宮門,沉沉大睡;十五世紀末,多米尼克會修士薩沃納羅拉在掌握佛羅倫薩共和國最高權力的幾年中,一反文藝復興的傳統,嚴格禁止賽馬和宴會,不許演奏世俗音樂,只許演奏聖歌,華美的服裝、珠寶、奢侈品和各種被視為「傷風敗俗」的書籍都被當眾焚燒;二十世紀下半葉,伊朗國王巴列維接到埃及總統薩達特要求援助石油的信件後,當即命令正在海上航行的油輪改變航向,駛向埃及,為埃及提供了五十萬噸石油……
但是,在歷史上,絕對權力的出現往往是短暫的,哪怕是專制國家。一切掌握絕對權力的首腦,無法下令立即改變國庫的空虛和人民苦難的生活,不能下令立即消除國內長期存在的種族矛盾,不能下令立即改變人們的信仰、習俗和社會傳統,甚至不能下令在短時間內改變城市交通的擁堵狀態……也就是說,即使掌握絕對權力的君主,也不能夠長期為所欲為,否則他將會失去權力,他必須在某種「可行」的情況下行使他的權力,這樣,某種相對性就進入到了權力運作過程之中。
在這裡我提醒你們注意一種有趣的現象:有很多時候,掌握絕對權力的君主事實上並不真正擁有權力。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唐順宗李誦因為中風不能說話,軍權實際上完全掌握在宦官俱文珍手裡。按照常理,皇帝可以解除俱文珍的兵權,但是,李誦卻無此權力———他想任命范希朝統帥禁軍,但禁軍中的將領都是俱文珍的心腹,不服從范希朝的調遣,皇上李誦的權力實際上是空虛的。再一個是,明朝皇帝朱翊鈞即位的時候年僅十歲,皇位並不能自動帶給他權力。朱翊鈞的母親李太后監管他讀書,讀書背誦不出來時,皇帝就要被罰跪,甚至遭到責打。對於少年朱翊鈞來說,皇位和皇權是分離的。
可見,權力在於服從,只有職位造成人們對擔任這一職位的人的服從時,職位才和權力發生聯繫。如果不服從———不管是俱文珍的不服從還是李太后的不服從———成為皇權的阻滯,皇權事實上也就僅僅成為象徵物了。
整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運轉情況漸漸在吳運韜的腦子裡清晰起來,就像機械師摸熟了自己的機器一樣,知道哪個部位運轉正常,哪個部位有一些耗損,需要修理、調試或加油……對於一個私有制企業來說,所謂運轉正常不正常反映的基本上是管理層面的東西,但是在公有制單位,反映的往往是人事方面的問題。在一個資本被所有人所有同時又等於被所有人不所有的企業之中,位置就是一個人對資本佔有和支配程度的標誌。對位置的關注與爭奪,實際上就是對資本的關注與爭奪。在我們的單位中,人事關係之錯綜複雜常常讓外國人迷惑不解,有人就認為中國人善於勾心鬥角。其實把一個美國佬投放到我們的一個單位裡,如果他還想像模像樣地活人的話,他未必不比中國人聰明,未必不比中國人卑鄙。吳運韜以為這個比方很機智,好幾次在不同場合說出來,效果都很好。他沒有說出但自己同樣認為很精彩的還有如下的話:人都是被慾望追逐著的,為了追逐到這種東西,人又必須去追逐得到它的條件,而那些條件往往是很多人不約而同的追逐目標……於是生活永遠焦躁不安,永遠昏天黑地。
他冷笑道:只有少數具有特殊才能的人才能夠真正追逐到他想追逐的東西。他把自己放到了這少數人中間。現在他不僅僅得到了屬於他自己的東西,他還得到了分配某種社會資源的條件,這就是權力對於權力的支配力量。這意義非同小可。
權力是一種條件,而條件對任何一個人都是寶貴的資源。誰佔有它並有權力分配它,那麼他事實上就擁有了一種絕對的權力。現在他就站在了這個位置上。而在這之前你擁有權力而沒有對權力資源的分配權,那只是一種相對權力,你不能責怨任何人不把你放在眼裡。同樣,你也沒有必要對現在在你面前討好的人抱任何好感,因為並不是你個人突然增添了魅力,僅僅因為你掌握了這個資源,而這個資源的獲得,至少在目前情況下,還需要徐罘的配合與支持,所以他認為他去看徐罘的母親,是理所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