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跳舞的人(1) 文 / 陳行之
第二章:跳舞的人
四、初入
(1)
大學生活結束了。
四年時間裡,金超沒有回過家鄉,崤陽縣城西南五十里那個叫金家凹的小山村,像舊影片一樣成了久遠模糊的記憶。他還依稀記得空氣中飄蕩著的煤焦油氣味,曾經使他沉醉的芳香已經逝去了,再也找不到伴隨童年成長的那種味道了。
四年,足以把一個人改造成為要在生活舞台上施展身手的奮鬥者。這個人衣著談吐都發生了很大變化,在他心裡已經完成了必要的蛻變,世界已經不是無法翻越的高牆,那是有待跨越和馳騁的原野,那裡充滿了機會,他堅信只要選擇對了方向,不要邁錯腳步,就會成功,雖然他無法確切地想像是什麼樣的成功。
金超和紀小佩共同設計他們的未來。紀小佩想繼續深造,報考研究生,暫時不考慮結婚問題。金超則希望盡快參加工作。他開玩笑說:「書不能讀得太多,讀太多會讀傻了的。」
紀小佩以為金超是想盡快改變經濟上的窘況。自從他們正式確立戀愛關係以來,紀小佩或者說紀小佩的家庭給了他很多資助,金超一直為此感到不安。
紀小佩婉轉地告訴他:「未來是我們共同的,我們一起往前走就是,何況,我保證爸爸、媽媽都會支持……」
金超解釋說,沒有別的原因,他實在想出去闖一闖……紀小佩說服不了金超,把問題提交給了爸爸、媽媽。瞭解女兒想法以後,紀南和駱丹都認為,既然紀小佩對歷史如此感興趣,方伯舒教授又一再鼓勵她,讀研究生確實是一個好選擇,可以為將來進入研究機構工作奠定基礎;金超專業上沒有什麼特別愛好,多讀幾年書對於他未必是一件好事,所以尊重金超的選擇,畢業就參加工作。
「但是,」工程師駱丹私下對女兒說,「你和金超一定要協調好對未來生活的安排。你說暫時不考慮結婚,恐怕是一個問題,你要聽聽金超的意見……」
金超的意見是:「結婚並不影響你的學業,說不定還會促進你成為一個歷史學家呢!再者,我們可以晚幾年再要孩子。」
紀小佩甜蜜地拍打金超一下,接受了金超的說法。
於是,金超參加工作和紀小佩報考研究生同時啟動了。
紀小佩如期參加研究生考試。方伯舒教授對紀小佩已經有相當瞭解。兩年前,他看到紀小佩寫的《天朝的沒落》,大加讚賞,推薦給了中國文化大學學報刊載。當時他就曾向紀小佩提出過轉系的建議,他說:「你錯誤地選擇了專業。」現在紀小佩決定追隨方伯舒教授在歷史學深造,方教授非常高興,錄取當不是什麼問題。
成為問題的是金超的工作:去一個什麼樣的單位?
那時候國家還包大學生就業,如果沒有特殊願望和要求,一般來說,都會得到一份工作。金超打聽到他有可能被分配到中學搞教學。這非常不符合金超的願望,他想進國家部委。國家部委是權力機構,那裡的發展才是真正的發展。紀小佩卻認為教學工作也不錯,主張金超接受下來。
金超搖著頭,若有所思地說:「不……這樣不行……」
金超的生活經驗和社會知識都告訴他,在一個權力社會,人的發展取決於掌握多大權力。權力大小決定自由程度。
當他說出這種見解時,紀小佩不以為然:「照你的說法,我們應當去讀一所怎樣攫取權力的學校……」
金超笑著打斷她:「你以為沒有這樣的學校嗎?」
紀小佩賭氣說:「跟你這樣的人就講不清道理。」
金超意味深長地看著紀小佩。他不想說服她,他發現他們在很多問題上看法不一致。他拉著紀小佩直接到家裡去向紀南討主意。
紀南也認為金超不宜去搞教學:「教育工作的優點是穩定,但是缺點也正是因為優點而產生,由於穩定,可供選擇的空間、發展的空間相對來說會小一些。」
金超熱烈贊同未來的岳父的觀點,目光在紀小佩和紀南的臉上得意地跳來跳去。紀小佩什麼也不說,等著父親進一步說明。
紀南說:「但是,我看也未必非要到國家權力機構去。到這樣的機構中去,實際上意味著你選擇了政治,而政治的運作需要的不僅僅是人的才華知識,它還需要很多別的東西。陸明這樣有顯赫家庭背景的人都沒有到國家機關去,而是選擇了實業,可見這個社會的發展已經出現了值得注意的變化。我不敢說陸明的選擇是最好的選擇,況且,要做這樣的選擇也是要具備一定的家庭條件……我們沒有這樣的條件,但是可以從中得到一些啟示……」
他說了那些啟示。最後,他看著兩個年輕人,鄭重建議說:「我看,金超最好到某個具有經營性質的單位去,在那裡尋求發展,甚至……」他強調說,「甚至可以不考慮專業背景。」
紀南舉例說了很多這樣的單位和行業,有的屬於國家部委管轄,有的是大型國有企事業單位,稅務、電信、金融、新聞、出版等等。金超和紀小佩沉默不語。金超需要消化紀南的觀點,他還說不來紀南和自己的差別究竟在哪裡;紀小佩則為父親的觀點感到意外———他是一個學者,他的觀點又似乎不是學者的觀點,這和她平時對父親的瞭解有很大差異。
紀小佩仍然認為金超不該放棄專業,否則在大學苦讀四年還有什麼意義?她沒有明確把意見講出來。在這個家庭裡,父親的意見是非常重要的,就連母親都順遂著他。紀小佩只好對父親表示說,她和金超都會認真對待這件事情。
(2)
實際上,金超和紀小佩都接受了紀南的觀點。
分配方案很快就要公佈了,金超和紀小佩,以至於紀南和駱丹,都在為金超的工作進行努力。
紀小佩偶然從報紙上看到一條有關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簡短消息,消息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和中國作家協會聯合召開了一位著名作家的作品研討會。
「你看這是一個什麼單位?是出版社嗎?」紀小佩把報紙拿給金超看。
金超從寥寥數語介紹中看不出來這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是公司還是出版社,從它召集作品研討會上可以看出,至少圖書出版是其中的一項業務。金超在最近關於未來的選擇中,已經知道圖書出版是國家壟斷行業。紀南曾經說,凡是國家壟斷行業,現在和將來都是「朝陽產業」。
現在,金超看著「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幾個字,就像當年凝視「中國文化大學」一樣,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感覺很親近。他熱情很高地讓紀小佩問問紀南是不是知道這個單位。紀南作為文學評論家和許多文化單位都有聯繫。
果然,紀南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知之甚詳。
北京有很多國家部、委和系統,我在為本書搜集素材的時候,曾經拜訪很多部、委所屬出版社的朋友,在這些朋友當中,既有社長、總編輯,也有中層幹部,還有普通編輯,他們給我提供的東西讓我大開眼界———我驚訝地發現這些出版社幾乎都有相同的結構,相同的體制,相同的運轉機制,它們的經營結果也大體相同。這些單位的人文狀況———我這裡指的是領導班子成員間的關係是否融洽,工作達到何種狀態,領導成員以及普通職工在這樣的工作環境是否感覺心情舒暢等等軟指標———竟然沒有多大的差別。在大量耐人尋味的數據和極為生動的生活素材面前,我大開眼界,彷彿突然發現了一個未知的世界,大大提高了我對正在講述的這個故事的理性認識,在情節上也得到了大量補充。
這或許也就是我為什麼最終要把故事發生的地點選擇在出版單位,而且是「准部、委」所屬出版單位的原因之一。
我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上級單位稱之為「Z部」有兩個意思:一是讀者可以直觀地看出這是一個「准(Z)」國家部委,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國家權力機構;另一個是,讀者可以從「部」這個字中直接感受到它又在一定程度上行使國家權力職能的特徵。任何一種比喻和替代都不可能很嚴謹,我不認為「Z部」是一個非常準確的名稱,但是,它毫無疑問是最接近真實狀態的名稱。
權且將就。
Z部的組織結構和領導機構的人員構成是這樣的:部長邱小康,他同時還兼任黨組書記的職務,常務副部長、黨組副書記梁崢嶸負責全面工作,另外三位副部長都是黨組成員,分別是廖濟舟、李旭東、張秉國,各自分管一項或者兩項工作。論行政級別,邱小康是正部級,其他人除了梁崢嶸是副部級之外,其餘皆為正局級。
Z部機關共有十一個司、局機構,還有九個下屬單位,當初建立這些單位的時候,比照了國家部、委編製,都有一定程度的行政色彩:比如它們有正局或者副局的行政級別,大部分經費都要由Z部劃撥,它們自身沒有企業責任,等等。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是九個下屬單位之一。
紀南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剛成立的時候,出版不是惟一的業務,它還從事廣告和印刷等業務,但是,在後來的發展中,廣告和印刷又獨立為新的單位,從中心剝離了出去,也成為Z部的直屬單位。現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實際上就是一個出版社。」
紀南舉例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最近幾年出版的幾本較有影響的書籍。
紀南著重介紹了Z部部長邱小康其人,他的介紹甚至喚起了金超遠在崤陽縣城讀中學時候的記憶:當時這個學校接受了來自北京的一批教學物資援助,他記得援助單位就是Z部,Z部的部長就是邱小康。這使得金超極為興奮,就好像聽到他久仰了的一個人突然和他有了某種直接關係一樣。
「從一切方面來說,」最後,紀南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都是不錯的選擇,我看金超可以到那裡去試試。」
金超當然願意到那裡試試。
紀南和很多家出版單位打過交道,卻惟獨不認識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任何人。紀南在他的社會關係網中尋找能夠通到那裡的人,打了很多電話都沒有結果。一個在宣傳部門工作的同志聲稱認識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主任夏乃尊,聊了兩回,紀南覺得不要這個人幫忙成功的把握性可能會更大一些,所以最後就決定誰也不找,讓金超自己直接去聯繫,「也算作一次鍛煉」。
小佩知道金超在生人面前不善言談,提出和金超一起去。
金超開玩笑說:「那我和人家說你是我的什麼人呢?」
紀小佩說:「隨你便———朋友?情人?媳婦?愛人?還是像你們老家那樣,說我是你的婆姨?」兩個人笑成一團。
金超最終還是謝絕紀小佩,一個人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聯繫工作去了。
讓人想不到的是,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就在中國文化大學的東面,隔著兩個街區———金超百思不得其解:上大學的時候,他孤獨地一個人散步,幾乎走遍了大學周圍的所有地方,竟然不知道這裡隱藏著將在幾年以後和他的命運發生聯繫的單位!
(3)
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白色小樓坐落在環境優美的居民小區當中,前面是巨大的公共綠地,區政府剛剛投資數百萬元進行美化,建了甬道、涼亭、噴水池,安裝了體育健身設施。小區周邊有一些低矮的建築,一律被裝飾成為尖頂洋房。看上去就像在明信片風景裡一樣。
「天哪!這裡原來這樣!」金超感歎說。
八十年代初,Z部成立以後,常務副部長梁崢嶸帶人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選擇辦公樓建設地點,一眼看中了這個地方。那時候這裡還是中國文化大學等單位傾倒垃圾的地方,臭氣熏天,沒有被垃圾覆蓋的地方,也已經被取土拉沙的人挖得滿目瘡痍。老鼠像兔子那樣大,看到人不但不跑,還站起身子端詳,輕輕咳嗽一聲……更有人發現有游蛇出沒於荒草亂紙之間。
大多數人不同意在這裡蓋樓,「不管多便宜」。他們開玩笑說,辦公樓要是在這裡蓋起來,老鼠也會戴著眼鏡像模像樣地來談做廣告或者出書的問題。
梁崢嶸別有意味地笑著,一言九鼎:「這事不討論了!」
有人說梁崢嶸決策武斷,把問題反映到邱小康那裡,邱小康也只是笑笑,說:「就照崢嶸說的辦。」
小樓蓋好兩年就顯示出了梁崢嶸的遠見卓識———北京的第一個居民小區就建在了這裡,又過一年,居民小區投入使用,道路、商店、電腦公司、書店、學校變戲法一樣在中國文化大學和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周圍冒出來,這裡成了最聚攏人氣的地方。Z部投資八十萬元人民幣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建設的辦公樓很快升值,一家民營電腦公司老闆找到梁崢嶸,竟然提出要出資三百萬元購買。
這是梁崢嶸傑出的經營頭腦結出的碩果之一。後來,Z部凡是遇到經營發展問題,常務副主任梁崢嶸的意見往往是決定性意見。梁崢嶸的才能不僅僅在於懂得經營。從整個Z部的發展歷史來說,梁崢嶸都是功不可沒的。如果把邱小康比喻為規劃藍圖的人,梁崢嶸就是把藍圖變為現實的人———是這個人一磚一瓦地打好了地基,一磚一瓦地把樓房蓋了起來,而且蓋了不止一座。
當金超這樣的後來者來到這座建築物裡面,用好奇的目光欣賞優美的造型和複雜結構,讚歎它的設計者和建設者才能時,他實際上根本無法想像當年這些人為成就這項事業付出了多麼大的辛勞。
金超在心裡感歎說:「能到這裡上班,平生所願了!」他想像著大學同學甚至於從老家來的鄉親到這裡來看他時的情形。
在一樓大廳,金超碰到一個留大背頭的人。「大背頭」對金超進行認真盤查。金超說他希望到這裡來工作。「大背頭」說:「歡迎,歡迎呀!」
突然,「大背頭」叫住一個從旁邊走過的中年人:「老吳!有人找!」
被稱之為老吳的人帶著幾分驚訝看著金超。金超站起來,謙恭地笑著。
「大背頭」說:「這是我們副主任,老吳,吳運韜。」
吳運韜讓金超到二樓的辦公室,「大背頭」上三樓去了。
吳運韜五十多歲,個子不高,面部蒼白,肌肉鬆弛,像長期沉湎於肉慾的人。但是他並不是這樣的人,那麼,他面相上的這種特點就只能解釋為內心生活沉重,嚴重的睡眠不足或者其他。他的頭髮全白了,很稀疏,可以看到粉紅色的頭皮。略顯臃腫的臉上,鑲著一雙不大的眼睛,像所有高智商的人一樣,目光如錐———睡眠不足的眼睛竟然目光如錐,這是這個人的超常之處;他的鼻樑高而直,灰白的幾根鼻毛伸到了外面;人中很長,顯著青色的胡茬,上嘴唇也多了幾分嚴肅,微笑的時候傳達的不僅僅是快樂,還有一種特有的威嚴。他現在就這樣笑著。
金超把對「大背頭」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順便」說到了和紀南的關係。
吳運韜表情開朗地說:「啊!知道知道,我知道紀南。」
吳運韜讀過紀南的文學評論,但促使他做出幫助金超調進決定的不僅僅由於紀南,他本能地喜歡上了不善言談的金超。說來也巧,吳運韜也是K省人,對金超抱有一種天然好感。當時吳運韜調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還不到一年,在這個將近二百個員工的單位,還沒有真正追隨左右的人。
吳運韜對金超說:「你條件不錯,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我們也正在考慮引進人材……」
他讓金超把材料留下,他說會把材料轉給主任夏乃尊,爭取盡快定下來。
其實夏乃尊當時就在隔壁房間。
金超一再表示感謝,留下了紀南的聯繫電話。
回來以後,金超向紀小佩述說了每一個細節,這些細節都顯示他極有可能被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接收,兩個人都很興奮。
「哎呀!」紀小佩突然說,「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那裡是有一個叫什麼中心的單位,當時我還和苗麗說:現在什麼單位都叫中心。誰想它就是你要去工作的單位呢?!」
「可能是命。」金超正經八百地說。
吳運韜為金超調進出了很大力氣,甚至對領導班子成員進行了逐個遊說。
Z部部長邱小康一直要求直屬單位和機關想辦法調進一些高素質人材,夏乃尊早就在想從外面調人的問題,此時正好有一個叫夏昕的研究生來這裡聯繫調進,對於吳運韜提出的金超也就沒怎麼考慮就同意了———他相信吳運韜的眼光。
(4)
主管編輯業務的有兩位副主任,富燁和杜一鳴,前者在這類問題上不太操心,自然沒有什麼不同的意見;後者當時正趴在桌子上寫東西,根本沒注意吳運韜說什麼,就說:「行行行,我同意。」
還有主管印製發行工作的副主任孫穎,對編輯工作比較生疏,對於調進編輯人員不會提出反對意見,也說「行行行」。
所以,主任辦公會研究討論金超和夏昕調入問題時,沒怎麼議論就順利通過,形成了決議。
吳運韜把電話打給評論家紀南,紀南馬上就知道了吳運韜的身份,連連說:「吳主任,不好意思,我應當去看你的……」
吳運韜說:「早知道您的大名,一直無緣相見……」
「客氣了,客氣了。」
「金超的事情,我們剛剛開過主任辦公會,已經決定接收他。」
紀南熱烈地表示感謝,兩個人在電話上就聊了起來。
世界很大,也很小,兩個人竟然是認識的:他們都是清華大學學生,「文化大革命」中還是同一個群眾組織的成員!那個時候紀南叫紀寶宏。吳運韜隱約記得,紀寶宏是這個組織的筆桿子,寫過很多文章,批判上至國家主席,下至系主任等被那個時代唾棄的人物。紀寶宏的文章文鋒犀利,有中蘇論戰「九評」的味道。
吳運韜試圖說這個,語氣中有了奉承的意味,但是紀南馬上轉移了話題,說:「那是胡鬧。」校友的關係把兩個人拉近了許多。
吳運韜說:「那就讓小金來吧。」
紀小佩被中國文化大學歷史系方伯舒教授錄取為研究生,研讀「清史」,專題是清代末期中國知識分子問題,還有一個月時間才開學。金超的工作問題既然已經落實,她也就再沒有什麼事情要去操心,就在家裡為上課做準備。
一年多以來,紀小佩如饑似渴地啃湯因比的歷史學巨著《歷史研究》;她已經初步寫作完成了卡爾?雅斯貝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提出的軸心期理論的研究論文,打算把它投寄給《史學》雜誌。
然而,對歷史的研究會在多大程度上增強她對現實、尤其是現實生活的研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問題,她馬上就要邁出影響她未來生活的重要一步了:她和金超定在來年五一國際勞動節結婚。
陸明順理成章到遠東國際貿易總公司去了。
遠東國際貿易總公司在朝陽門內大街一個不甚起眼的小街巷裡面,是一座三十年代建設的俄國風格的建築。和北京所有重要機構一樣,這裡的大門口只有門牌號碼,沒有單位名稱。附近居民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麼單位,也不知道在這裡出出進進的人在做什麼事情。這個單位的人在穿著上和普通人沒有多大的區別,區別在於他們的氣質和神態上———從事普通人不能夠從事的職業的人自然有與普通人不同的氣質和神態。這是一個非常不引人注目的機關,也就是說,它不像有的機關那樣有令人耀眼的權力。然而這只是不知就裡的人的膚淺看法。真正的權力未必引人注目。
一年以後,曲亦然副部長和已經從K省調到北京做部長的陸嘉亭,都可以在自己的兒女前面炫耀他們的遠見卓識和深蘊其中的機謀了,這時候,陸明已經開始在遠東國際貿易總公司庇托下組建自己的公司,這家不為人所知的小公司專門從事配額物資的進出口貿易,主要對象是美國和日本,在東南亞和港澳地區也有少量業務。
曲遠征調離遠東國際貿易總公司,到分支機構去了,她不再做文秘工作,而是升任為這個分支機構的北美貿易部主任,在美國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亞設立了辦公機構,經常往返於美國和中國大陸、香港之間。
陸明和曲遠征的婚禮是在加利福尼亞舉行的,他的大學同學都不知道他們結婚的消息,中國大陸的報紙不可能發表這樣的消息,倒是台灣和香港、澳門的報紙以大字標題報道了這件事。
當然,這時候的陸明早已經不是中國文化大學那個孩子氣的小伙子了。這個風流倜儻、出入於中國政府各權力部門和世界著名公司總部的人,淡忘了大學生活,淡忘了他的青春經歷,好像他的生命不是從過去走過來的,而是從做公司總裁突然開始的。他當然也就記不得他曾經用整個生命熱愛過的那個紀小佩,記不得中國文化大學那些不同性格、不同家庭背景、抱著不同理想和抱負的同學了。
和紀小佩住同一宿舍的苗麗在追逐陸明不得的情況下,畢業前夕選擇在中關村創業的電腦公司老闆作為終身依托。
老闆是南方人,三年前從大學教師崗位辭職來到北京闖天下,嘗盡了酸甜苦辣,現在事業有成,已是小有名氣的成功人士。苗麗是從電視訪談節目中知道他的。老闆比從電視上看要矮一些,有些謝頂,但是,整個人非常富有活力。兩個人一見如故,關係迅速升溫。
小老闆身材矮小,性慾卻超常旺盛,做起事來就像土匪,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經常把苗麗折騰得傷痕纍纍。苗麗給紀小佩看過大腿上的青紫和乳房上清晰的咬痕……苗麗炫耀的意味大於控訴。紀小佩淡淡地說:「世界上真的是什麼人都有。」
好在小老闆不是土匪的時候知疼知熱,把苗麗伺候得很好,苗麗也就滿足了。走出中國文化大學校門那一天,苗麗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反應異常厲害,不斷嘔吐,紀小佩把她送到小老闆家裡。
(5)
小老闆拉住紀小佩的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一再表示感謝,誠摯地留她吃飯。紀小佩謝絕了。這一天距離苗麗和小老闆結婚還有四十三天。
舉行婚禮那天,苗麗披金戴銀,光彩奪目,婚慶公司的龐大車隊從三環路上呼嘯而過;在著名酒店前,攝像師大事張揚著擺陣勢進行拍攝,儼然在從事讓張藝謀都自愧不如的事業。小老闆故作矜持,表情有些僵硬,大大降低了攝像師所要達到的境界,但豪華場面彌補了不足,尤其是到了金碧輝煌的宴會廳以後。業務純熟的司儀把婚禮主持得無懈可擊,苗麗享受到了皇后般的禮遇,接受商界成功人士的祝福。她手捧鮮花,燦爛地笑著,沉醉在讓人艷羨的氛圍之中。
苗麗向所有大學同學發了邀請,但是現在她只關心與她關係最好的和最不好的人來沒來。陸明沒來,他出差到香港去了。苗麗知道,陸明正在把他的過去變為真正的過去,即使在北京也不會來參加同學的婚禮。儘管這樣,她仍然為陸明沒有看到她此時此刻的輝煌而惋惜。她是多麼想讓陸明為沒有接受她的愛情而後悔呀!
小老闆終於在來賓中找到了紀小佩,攜著苗麗走了過來。站在紀小佩面前,他張嘴笑著,露出紅紅的口腔,由不得想說一句不得體的話,被苗麗在身後戳了一下。苗麗向小老闆介紹金超,小老闆連忙諾諾。苗麗關照金超、紀小佩幾句,就像蝴蝶一樣和小老闆一道掠過去了。
小老闆低聲問苗麗:「真的是他丈夫塞?」
苗麗說:「我幹嗎要騙你?」
小老闆嘖嘖連聲,嘴上沒說,心裡卻想:有人專門把花兒往牛糞上插。
苗麗警告小老闆:「甭胡想啊!」
小老闆嘻笑著,貼在苗麗的耳邊說了一句只有夫妻才能說的猥褻話,苗麗擰了他一下,說:「你敢!」
苗麗回過頭又看了紀小佩一眼,紀小佩也正在看她。
苗麗絲毫也不懷疑,紀小佩羨慕著她的命運。她相信她的婚禮將會成為所有參加婚禮的人的美好記憶,會成為女人們判斷幸福的坐標。如果金超不能夠給紀小佩同等水平的幸福,紀小佩就會如何如何……不知為什麼,這種想像使苗麗很快慰。在整個婚禮期間,她就像貪饞某種小食品一樣,管不住自己,過一會兒就要用手指把這種想像銜一塊兒放進嘴裡,品磨一下那綿長的滋味。
苗麗完全不知道,紀小佩現在想的是:生活的力量太可怕了,它會莫名其妙地毀掉一個人。
在觥籌交錯之中,金超和紀小佩開玩笑說:「到時候我也要給你舉辦一個同樣的婚禮……」
紀小佩說:「你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