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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八章 文 / 王大進

    〔71〕

    工作組很快就正式進入了工作。

    他們做了分工,鄧一群隨苗得康去這個縣最窮的一個鄉,溝墩鄉。

    溝墩鄉離鄧一群的老家不遠。鄧一群想起來,他大學時談過的那個對象王芳芳的家,彷彿就是溝墩鄉的,具體那個地方的村名,叫作「二窪村」。

    分工的當天,苗得康就領著鄧一群去了。縣裡的領導提出要用車子送,苗得康卻拒絕了。那些人看他一臉嚴肅,一個個也就不好再堅持。鄧一群看在眼裡,知道這老頭正在犯馬列主義嚴肅性的毛病呢,自然也就跟著說,不必麻煩。心裡卻想:做做樣子罷了,過不了幾天,肯定就恢復原來的樣子了。像他這樣的幹部,一定是做戲的老手了。初來乍到,這樣是對的,不要一下來就產生不好的印象。姜到底是老的辣啊!

    乖乖地跟著苗得康來到小車站,自己掏錢買票,坐上了一輛破舊的中巴,往那個鄉里趕。車裡都是本鄉本土的村民,他們對這兩個新來的人視而不見。

    往鄉里的路很不好走,中巴開在路上,就像一隻小船在有著大風大浪的海裡行進。俗話說:「富不富,看道路。」一看道路破爛成這樣,你就能想到去的是個什麼地方了。鄧一群心裡說:舒服的日子不再有了,一切辛苦都會來。但是,既然來了,就好好辛苦一年吧。不努力表現自己,怎麼能贏得政治資本呢?退一萬步講,不論怎麼說,他們的待遇肯定比鄉里的幹部要好,再與農民相比呢,那完全是天壤之別。好歹也只是一年時間,說快也快,很快就會過去的。

    乍到鄉里,還是有種新鮮感、陌生感,還有對貧困的一種油然而生的憐憫。

    鄉政府所在地是一個小鎮子。說是鎮子,其實那根本就不像是個鎮,只是房子相對集中,有商店、郵所、稅務所、派出所、糧站等等而已。也許,在當地人的眼裡,它不僅是個鎮,而且是個很不錯的鎮子呢。鄉政府有一個小院子,院門外掛著木板牌子,白底紅字和白底黑字,政府和黨委兩塊牌子,字跡都早已經模糊了,只能依稀辨出個大概。

    對他們的到來,鄉里已經知道了,並早就著手作了安排。鄉里沒有招待所,臨時把食堂邊上的一排房子騰出來,清掃乾淨,讓他們住進去。一人一間,每間十多平方的樣子,一張木架子床,上面被褥整齊,看來都是新洗過的。一張老式辦公桌,一台取暖器,新水瓶、新腳盆、新毛巾。

    鄧一群這邊和苗得康那邊又有不同——苗得康房間裡多了一部新電話、一台新彩電和一隻半舊的書櫥。這就是廳級和處級的不同。鄧一群想:走到哪裡都會有身份的標誌。電話和彩電明顯是特意為了苗得康而準備的。為什麼那麼多人要當官?就是因為給你的待遇不一樣,連下鄉也一樣。

    對這個貧困鄉來說,那個晚上的晚宴自然稱得上是最高規格了。

    書記和鄉長都出來了,還有副書記、副鄉長,足足六七位。黨委書記叫焦作安,鄉長叫夏廣連,都是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他們在基層,都干了有半輩子,剩餘的時光也就只有十來年了。

    對鄧一群和苗得康的到來,書記和鄉長心裡都有點不知所措,在扶貧工作組到來之前,縣裡的領導把他們特別地叫去,交待了一番,生怕他們工作上出什麼差錯。在他們眼裡,苗得康這樣的幹部,如同欽差大臣。稍有差池,縣裡的領導即會不安。對他們的到來,既歡迎,又緊張。歡迎的是,希望由於他們的到來,能夠給鄉里拉來一些項目,過去他們這裡被稱為「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根本沒有人願意到這裡來投資。即使拉不來人投資,也可以肯定的是,省市一級的財政一定能夠多多少少給些錢。鄉里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且不說別的,光是教師工資和鄉里的老幹部醫療費,就是一筆永遠也填不完的大窟窿。緊張的是,唯恐自己動作上有差池,那樣對自己的仕途會產生很大的影響。過去怎麼幹工作都無所謂,即使錯了也能搪塞過去,而現在不同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省裡領導的眼皮底下,而省裡領導的政策水平跟他們完全不一樣。在掌握政策方面,他們認為省裡的領導一定比他們高多了,但是,他們認為省裡領導致命的缺陷是對基層情況缺乏足夠的瞭解和認識。農村工作遠比上面的工作難做。

    由於縣裡電話裡有交待,所以,他們很能識相,把晚飯就安排在鄉政府的食堂裡。他們從來也沒有接待過像苗得康這樣級別的幹部,自然小心得很。飯桌上有十幾個菜,都是家常菜,大魚大肉。但酒卻是好酒,瀘州老窖。書記舉杯之前,誠惶誠恐,對苗得康和鄧一群說:「這樣的晚飯,在我們也是破例了,主要考慮兩位領導是第一次來,借這個機會,為你們祛寒接風,把班子裡的人都熟悉一下。」苗得康沒有多說,喝了酒。

    但那桌上的氣氛,卻始終也沒有活躍起來。

    鄧一群知道,今天的酒桌氣氛肯定也是好不到哪裡去,主要是這些人對他們太敬畏了。

    吃了晚飯,鄧一群先來到自己的宿舍,看看那種簡陋的條件,站在那裡好久,心情也慢慢好了起來。事實上也不能稱之為好,只是他終於想開了。人,生來就是有差別的。為什麼一個人要那樣去奮鬥,有時甚至不擇手段,就是為了消滅這種差別。農民為什麼要造反?就是因為他們看到了客觀存在的這種不公。「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為了消滅這種差別,他們不惜生命,發動暴力革命。

    現在是和平年代了——鄧一群想,我要消除這種差別,就要努力向上奮鬥,扶貧結束以後要是一切順利,他就能升到正處。正處是一個台階。到了正處,未來的位置就是副廳。他還年輕,只要取得了正處,未來的副廳也並不是不可以的。自己一定要好好努力啊。

    他到隔壁,看到苗得康組長正在用熱水洗腳。苗讓他隨便坐,他有聊天的慾望。於是,兩人聊了一會,這中間鄧一群對苗得康說了很多關心敬仰的話。那些話都是鄧一群過去在縣裡一直沒機會說的,這時單獨的兩人相處終於讓他逮到了拍馬的機會。苗聽了好像並不反感,但也沒有表現出喜歡。他看不到他的表情。

    苗問了鄧一群的一些情況,個人啦,家庭啦,包括他老家這邊的情況。鄧一群一一向他說了。苗組長一邊擦腳一邊聽,說自己過去的家庭也差不多這樣,自己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工作了幾十年,才能如今這樣。

    說到機械廳的幹部,苗得康自然很熟悉,但提到以龔廳長為首的那一班領導時,他一直也不作臧否,說到劉副廳長時,他微微一笑,說:「劉志新是個機械行家,他能稱得上是『專家』。」

    鄧一群心裡想:看來他對劉副廳長印象不錯,就對他說自己當時如何受過劉副廳長的照顧和賞識。

    苗得康默默,好久,說:「專家當官是最要不得的。」

    鄧一群感覺他話語裡有些歎息的意思,心想:不管劉志新是否適合當官,但肯定比做一個所謂的專家要好。再糟糕的官,也比一流的專家過得舒服。苗得康也是坐著說話不知站著人的苦處啊。看到他洗好了腳,鄧一群就忙著搶著要去給他倒水,把老苗慌得不輕,連聲說: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但鄧一群還是把盆搶過來倒了。

    凡事一定從小處做起,他在心裡說。過去在廳裡,有機會單獨隨龔廳長出差,洗腳水也是他倒。「低人三分不為小」,只有在大人物面前做小,將來才有可能在別人面前做大。果然,在他幫苗得康倒完了水後,老苗對他格外親熱。他是內心裡感到過意不去。老苗對他說:我們來了這裡,一定要幫助這裡的人民做點事。要踏踏實實地做好每一件事。鄧一群說:我一定服從您的安排。老苗有點語重心長地說:你年輕呢,這次扶貧對你是個很好的鍛煉,一定要珍惜這樣的機會。鄧一群說:好的。

    老苗有倦意,但他卻對鄧一群說:你在這裡看看電視吧。我是不怎麼看電視的。鄧一群趕緊說:不了,我也不怎麼愛看。除了有球賽的時候,才看一看。老苗說:有什麼球賽,你把它搬過去。鄧一群笑笑,說:不用的。

    鄧一群一腳出了門檻,老苗說:聽說鄉里還有什麼歡迎儀式,我建議他們不要搞,有什麼意義啊?明天我們就先下去看看,你說好不好?

    鄧一群說:當然。

    〔72〕

    溝墩鄉地處偏僻,鎮子邊上就是一條運河,運河在這裡打了一個彎,乾旱的年景,運河淺得看上去像條小河,稍大點的船就能擱淺。發水的年景,這裡的水又排不出去。

    第二天一早,苗得康果真向鄉政府要了兩輛自行車,和鄧一群各騎一輛,沿著運河邊,各個村子跑。

    重新回到鄉下,鄧一群倒還是有種新鮮感,同時也感到生疏得很。

    一周下來,全鄉的所有村子差不多都跑遍了。很多村莊的情況,是他們過去想也不曾想過的。村民都很窮,在向陽村的一戶人家,他們看到,這家一共四口人,有三個半是殘廢。女人是個跛子,右臂不知得了什麼病,細得像根蘆稈,兩個孩子都有點傻,最大那個十多歲了,還穿著開襠褲,把那個黑黑的小雞巴露在外面,歪著頭,斜眼看你,眼睛裡白多黑少,瘆得很,而嘴裡還不停地往下流著口水。而所謂的那半個,是男主人,神經正常,只是有點耳聾,地裡的活還能幹。那家裡,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像這樣的家庭,也還不算是那種最壞的,更有那精神病什麼的,生下的孩子,也不是病,就是殘。看了讓人心裡格外難受。鄧一群弄不明白,為什麼在農村有這麼多的不幸家庭,也許同水土,同這裡的醫療條件,同近親繁殖有關吧。

    苗得康看到有那種窮得非常可憐的,就會從身上掏出點錢來,救濟他們。那些人感激得熱淚滾滾,就像見到了救命恩人似的,有的卻連感激也不知道。他們甚至不知道他給他們錢有什麼用。他們是癡呆者。鄧一群也跟著給,老苗倒勸他說不必這樣,說:你我情況不一樣,你要養家的。我是沒有負擔的。但鄧一群還是堅持給,這是一種風度(或者說是一種風格、境界)。

    全面調查結束了的那個晚上,鄧一群在苗組長的房間裡,兩人感慨了很久。從表面上看,這裡的自然條件不算惡劣,應該還是能想出脫貧致富的辦法的,關鍵還是縣鄉的領導思想不夠解放,那些農民的思想也愚昧得很。村民們並沒有強烈的脫貧的想法,也許這幾十年來,從父輩那裡,就繼承了安於現狀的想法,他們不去接觸外部世界,也就不知道外面世界是個什麼樣子。他們沒有心理反差。或許,他們對生活可能還有一種滿足,有飯吃,也有衣穿,這就行了。沒有太多的要求。他們也有追求,那就是生孩子,有了男孩還想要生女孩,如果生的就是女孩,那麼他們一定就要努力再生,直到生出男孩為止。所以,一戶人家有四五個孩子並不奇怪。他們把生孩子當成了一種生活樂趣。

    那些村子都還沒有通電。通電對他們沒有實在的意義。一個村裡,往往連一台電視都沒有。白天要是農田里有活,他們就會下田;要是沒有活就靠在牆邊曬太陽,在他們的身邊往往還偎著一條狗。不曬太陽,就是在村裡閒逛。看上去那些村民就像散兵游勇。表面上村子裡平靜得很,間或也有一些雞飛狗跳。碰運氣也能看到村民們打架,有夫妻對打,也有家族與家族之間。家族間的爭鬥還很激烈,大打出手,恨不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晚上,村民們早早就會熄燈睡覺。一來省煤油,二來是無聊。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呢?睡覺自然是睡不著的,於是,男女便要做事。不管那樣的事情是否會乏味,可那是他們唯一能夠有點樂子的事情了。鄧一群過去就聽過這樣的笑話:一個中央首長去某省貧困山區視察,問一位老大爺:「這裡有沒有實現機械化呀?」老大爺說:「沒。」首長問:「那你們耕地靠什麼呀?」老大爺說:「俺們就靠個牛!」首長又問:「通電了沒有啊?」老大爺說:「沒。」首長問:「那晚上照明用什麼?」老大爺說:「俺們就靠油!」首長繼而又問:「晚上還有沒有什麼文化生活啊?」老大爺說:「沒。」首長問:「那你們晚上幹什麼呀?」老大爺四顧眾人,口氣鐵硬地說:「俺就靠個毬!」

    鄧一群事實上對這些情況很熟悉。這個鄉的情況與他老家那個鄉的情況並沒有什麼大的不同。農村生活就是這樣。他在農村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曾經對這些司空見慣。然而當他現在跳出來,從省城的高度,從省委扶貧工作組一個組員的高度,再審視這樣的生活,還是從內心有了震撼。他充分感到村民們的麻木。他們自己感覺不到悲哀。他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群。也許,他們中有一些人想過這樣的問題,但他們卻認命了。他們發現自己無力去改變這個問題。他們更多的人認為命該如此。所以,正像魯迅先生說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鄧一群從一本傳記裡看到,說毛澤東當年在瞭解了農村的貧瘠後,難過得流下了淚。於是這位偉人提出了要消滅城鄉間的剪刀差。中國的農村問題,實際上是個很大的社會問題。鄧一群想:城市裡的工人失業了,依然還可以領取最低的生活保證金,而農民呢?

    鄧一群慶幸自己不僅從農村出來了,而且成了一名國家幹部,還成為一名年輕有為的處級領導。看著那些農民苦難的生活,他不能不慶幸。

    在調查中,他們發現,這些農民實際上的負擔很重,一年下來,辛辛苦苦,除掉上繳(這上繳的部分,有國家的,有縣裡的,還有鄉里的,林林總總,名目繁多),差不多不剩什麼錢。有的甚至連上繳都交不起。繳不起怎麼辦?鄉里自有對付的辦法,那就是扒房子,運糧食。鄉村的領導普遍說,現在農村工作難做。而農民和政府之間的信任度也越來越差。

    苗組長抽煙,一個勁地抽,抽得很凶。他的心情看上去很沉重,看到這個樣子,他這個做扶貧工作組組長的,不能不感到壓力。他說想不到改革開放這麼多年,還有這麼窮的地方,他們來,一定要做點實事。鄧一群聽了,自然也有同感。大道理不說,這趟下來,要是做出成績,他解決正處級的問題,就會容易得多。他相信,有苗得康,他的扶貧擔子要輕不少。扶貧就是給錢。有苗得康帶頭,向省裡要錢要好要些,他想。苗得康心理上有壓力,他是領導,他要做出成績來。

    〔74〕

    鄉下和城裡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鄧一群就在這兩個極端的連接點。

    在心理上,他感受很深。

    下鄉的最初那段日子,鄧一群真的很想家,很想念城裡的生活。這種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極度反差,讓他有點忍受不了。

    第一次回城的時候,與下鄉時相隔才不過一個月。他回來的時候是個晚上。他看見了滿城的燈火,心情特別地激動。一種久違的感覺油然而生。一切都是自己所熟悉的。寬闊的大道,路兩邊高大而茂盛的法國梧桐。到處是林立的高樓。這些年來,陵州的變化是很大的,城市在一天天地變高。繁華的城市,美麗的城市。到處是漂亮乾淨的人們。他們衣著整齊而時髦。他們都是自由的人。城市人與農村人的區別是如此明顯。城市的人們是多麼乾淨啊!

    城市給他的感覺很好。全然不像在鄉下。在那個溝墩鄉,除了工作之外,他找不到一個可以消遣的地方。很多時候,他或是陪著苗組長,或是一個人在晚飯後,在運河堤上散步。鄉下很寧靜。太陽把運河的水映得紅紅的,堤上那些柳樹細長的柳枝在風裡輕輕地搖擺著。鴨子還在河裡覓食。鄉廣播站的高音喇叭裡放著音樂或轉播中央台的《新聞聯播》。街上的一些孩子在快樂地追逐、打鬧。一些人在看著他。他能看得出目光裡的敬羨。偶爾他也能看到一些年輕的姑娘,其中有的長得很不錯,讓他小動了一下心思。美的東西總是讓人喜歡的,他在心裡說。隨著太陽的漸漸西沉,他快樂的感覺也就越來越少,越來越黯淡,等到太陽完全落下以後,他就要回到宿舍裡去。宿舍裡只有一台舊的黑白電視,是書記老焦叫人給他搞來的,但是搞來比沒有還難受,因為那僅僅是個擺設,什麼頻道也看不清。即使如此,他也並不到苗得康那裡去看。他不習慣看別人的東西。回到宿舍他就黑了燈睡覺。很多時候睡不著,他就想著自己的過去,想著在城裡時候的生活。

    到處是燈紅酒綠。

    回城裡是來跑資金的。苗得康讓鄉里的書記焦作安陪他一起來,去農林廳、水利廳、財政廳要錢。為了節約路費,鄉里拉了一車魚,想到城裡的集市上賣掉。車子進入市裡,焦作安讓鄧一群趕緊回家,說有事明天再說。鄧一群也就沒有客氣,直接打了輛車回家。一家人看到他非常高興。他是事先沒有通知,突然回來的。鄧一群那時感覺還是回來好。家裡有一種溫暖。他看到了兒子,感覺都有點生疏了。兒子看到他,也的確有點怔怔的,好半天才恢復了對他的感覺。肖如玉看到他格外高興,她有一種意外的驚喜。儘管經常在一起的時候,她對他有不少不滿,但由於分別這麼長時間,她也的確感到需要他。女人對男人是有依戀的。男人對女人有的卻是渴望。這是男女的不同。下鄉這麼長時間,鄧一群過的是一種非常枯燥的生活。

    沒有女人,沒有性。鄧一群必須同鄉下的那些人保持一種距離。這種距離是必須的。如果說他還和別的什麼女性打過交道的話,那唯一的一位可能就是陳小青了。陳小青還在縣委宣傳部。作為一個女同志,這些年,她是一事無成。很多女同志都是如此。最大的成就就是生了一個孩子。當然,是女人都會生孩子。所以,這裡面沒有文化上造成的差別。她是聽說他到縣裡扶貧後主動來找他的。對他的這次回來,陳小青顯得非常高興。她想不到他會這樣出息。

    他們見面是在一個晚上,在縣委招待所裡。扶貧小組開過碰頭會後。他看到陳小青已經是婦人相了,眼角處有了明顯的皺紋。她的臉比過去蒼白,身材更瘦了。她是不該這個樣子啊。見面的歡快之後,她說話間流露出對現實生活深深的不滿。他用同情的眼光看著她。在宣傳部,她仍然是科裡的一名普通幹部。毫無疑問,她對宣傳工作缺乏熱情。丈夫對她不好。從她的談話裡,鄧一群得知她的丈夫是一個酒鬼。酒鬼也在機關裡工作,但對家庭卻一點也不上心。他的父親過去是一位副縣長,所以陳小青的父親就佈置了這門親事。她的丈夫對她態度很粗暴、惡劣,發起脾氣來還會動手。她對婚姻,真是失望透了。

    她沒有從那樣的婚姻中受益,相反倒是個犧牲品。鄧一群就不一樣了,他是個受益者。事情看起來是一樣的,但人不一樣。鄧一群巧妙地運用了關係。也許陳小青從來也沒有想過要當官。她從開始只想做一個平常普通的女人,或者是當個賢妻良母,但現實卻沒有讓她如願。她偏偏遇上了一個惡劣的丈夫。

    人生無常。鄧一群想。陳小青過去多麼驕傲啊。他那時候真的很羨慕她。她的父親去世了。她沒有了台後,失去了靠山。她有個孩子,女孩,五歲了。鄧一群很同情她,想想她竟是這樣地可憐,但卻又感到無法幫助她。她的難處不是他所能解決的。當然,她來找他也並沒有想到馬上讓他辦什麼事。她只是想對他說一說這些年的生活,並且想聽他說話。在她眼裡,他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他是一個成功者。她內心裡多少有些敬慕。

    鄧一群在那個晚上還沒等兒子完全睡熟,就迫切地要求和肖如玉做愛。他想壞了。他三下五除二就脫去了衣服,肖如玉也配合地脫去自己的衣服。在陌生而新鮮的感覺中,鄧一群再次品味到過去曾有的熟悉。

    然後滾到一邊,感到有一種滿足後的淋漓。

    這是一種甜蜜。

    鄧一群領著鄉里的焦作安書記去要錢。

    要錢不易。

    鄧一群深深地體會到了什麼是「臉難看,事難辦」。如果不是自己也是一名省級機關的幹部,不是省委扶貧工作組的,那難度還不知會有多大。鄧一群簡直到了低三下四的程度。除了自己過去為了自己的工作,他還從來沒有為公家的事情如此低下過。但他還是很努力的,因為他知道,做成了,這將來就是他的成績。

    回到城裡的鄧一群知道自己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回到機關裡,把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工作,向領導們做一次匯報。每個廳長那裡都跑了一遍,人事處、辦公室也少不了。其他處室也都要走一走。他要讓大家看到他下去其實是很辛苦的,而工作也絕對非常努力。科技處還是那個樣子,但他感覺大家見了面,客套得更加虛假了。這就是離開的壞處。人只要一不經常在一起,就會變得很生分。看來下鄉這件事,對他也是有得有失啊。他自覺原來他在機關裡,人緣還是不錯的。但是,他同時也相信,將來的得,一定要大於失。他在政治上,一定會得到豐厚的回報。

    什麼事情都要講求回報,下鄉當然再明顯不過了。這其中的道理,誰都明白。由於他的下鄉,機關裡那些曾經想下鄉的年輕幹部,肯定心存忌妒。下鄉,就意味著回來被提拔,誰肯放過一個被提拔成正處的機會呢?要知道,在機關裡,副處和正處還是有著很大區別的。能成為正處,將來就有希望成為副廳。對一個年輕人,這很重要。為了讓他們消除忌妒,他就必須更加小心,千萬不要流露一點驕傲的情緒。他這樣告誡自己。回來後,能對他們講的,就是下面工作如何難以開展,生活如何地辛苦。這當然完全是實情,同時他也做了必要的誇大。

    在科技處,他能感覺到由於他的不在,事情有了點奇妙的變化。究竟怎樣的變化,他也說不清楚。這可能只是他的一種第六感。反正同過去有點不一樣。他感覺老潘的勢頭又有點上來了,而老言身體變得不太好了,不知得了什麼病,萎萎的。他想老潘一定在凱覦那個處長的位置。而這個處長的位置,應該是他鄧一群的。

    他要保證在自己下鄉的這一年時間裡,老潘得不到那個位置。只有別人得不到,才有可能是自己的。在機關裡,這是唯一可能的正處空缺了。

    老言明年一定是會退的。

    鄧一群對那個處長的位置,不無擔心。

    回到機關裡,沒有人同他說機關裡的情況,這是最不正常的。他需要瞭解自己不在的日子裡,機關的每一點一滴的情況。機關無小事,哪怕一點小事,也能看出一些微妙的變化,而每一點微妙的變化,事實上都可能影響你的工作和生活。

    但他們都把他當成了外人。

    這種感受很可怕,使他的心裡很不愉快。

    所以,他在心裡渴望早點結束一年的扶貧,迅速回到機關來,重新融入到機關的大熔爐中。機關,讓他感覺實在,讓他感到自己的真實存在。同時,由於機關裡存在著權力,存在著鬥爭,所以能夠激發他的活力。

    他把自己的擔憂和想法對肖如玉講了。但是,她不喜歡聽他講那些事。她喜歡的是他男人的本色,她要他首先是個丈夫,是個父親。而她事實上看到的卻是一個努力追求名利的人。他想:在她眼裡,我可能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勢利之徒。她一定想不通他怎麼會變得這樣。不理解,也是正常的。他在心裡說。他把她對他的不理解看作是一種女人的狹隘。她怎麼可能理解他呢?他們出身不同,境遇不同。她出生在一個幹部家庭裡,感受到的也許更多的是當官的種種煩惱。她父親的當官生涯是不成功的。骨子裡,儘管她也不排斥做官,但她可能更看重當官的一些樂趣。官階的大小並不重要。而自己不同,他要把當官作為一個追求,當成實現他人生追求的重要標誌。她不知道,當官,對鄧一群有多麼重大的現實意義。有了官,也就有了一切,才能不枉他的努力,才能不枉他那個家庭對他的期待。只有做官,他才能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75〕

    農村生活讓鄧一群深深地體會到城市生活對他的重要,或者說權力的重要。

    農民們的日子很艱難。

    面對那些缺少文化有些甚至是愚昧的農民,鄉里的工作很難做,計劃生育、兩上交、訂報、鄉政府辦公補貼、公糧徵收,等等。有時鄉里和農民的矛盾到了嚴重對立的程度。鄧一群不止一次聽說,有個村的村民和鄉里的幹部打架,鄉里最後去了派出所和聯防隊員若干,抓了好多人,關了一個月,矛盾最後還是沒有解決。但是另一方面,正是由於村民的普遍文化程度很低,不懂法律,也使得鄉村幹部越發地發揮自由。他們說的話就是至高無上的規則,有時甚至到了明顯違法的程度。鄧一群和苗得康在這個鄉里的兩個月,已經有很多村民找他們來告狀。告鄉黨委書記焦作安和鄉長夏廣連,以及副鄉長鄭瑤。苗得康聽了直皺眉頭,鄧一群也感到很揪心。但是,他們又能怎麼樣呢?這樣的現實,也是積重難返。

    鄧一群是清楚農民的。他就是從農村出來的,父母、哥兄姐妹都是農民,他們的淺薄和無知,自己深有體會。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很樸素。農民們只想過好日子。但是好日子的願望卻並不能夠得到比較好的滿足。除了能吃飽肚皮外,也並沒有得到更多的實惠。外面的世界變化很大,而他們這裡依然如故。他們的負擔越來越重,倒是城裡人生活得越來越好。雖然他們並不瞭解,城市裡的工廠正有越來越多的人下崗。

    土地的魅力正在農民的眼中失去光彩。

    陽光燦爛的日子,鄧一群喜歡騎上自行車去各個村裡轉悠。騎車的時候,他可以忘掉各種不快、各種心理負擔。下鄉扶貧,讓他重新回到了自然。天是那樣地純藍,和城市的那種灰濛濛的天空完全不同。田野上一片蔥綠。村道兩邊有很好的樹木。他可以聞到泥土的那種清香。騎累了的時候,他就會停下來,和在田里幹活的農民聊天。那些人看到他很敬畏。他們都知道他是從省城來的大幹部。他們一個個衣著破舊(自然幹活的時候也不用穿整齊的衣服),上面沾滿了泥漿。臉是粗糙的,被風吹日曬呈黑紅色,且被刻上一道道勞累的滄桑皺紋。他們的頭髮亂蓬蓬的,鬍子拉碴。他們的眼裡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一種渴望。談到現實生活,他們總是有一種無奈,體現出一種生為農民的悲哀。也許他們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輩的身上,讓他們好好學習,將來可以做一個城裡人,但事實上他們的孩子根本就得不到好的教育,那種寄托的希望非常渺茫。

    鄧一群過去剛到城裡的時候,有一陣非常厭惡農民。儘管自己也是農村出來的,但他卻並不喜歡他們。他有點瞧不起他們。從心理上,他覺得他們是劣等的。他的兄弟們也是如此。但是他現在知道,他們的狀況是不可改變的。他們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限制了他們的眼界。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回鄉的路上遇見過去的一個叫高中的同學。他記得那個叫高中的同學過去在學校裡學習成績還是可以的,但當了農民後身上的那點文化好像就消失掉了,看到他變得非常的委瑣。

    鄧一群看到了一些年齡很大的農民,他們鬍子花白,卻依然在農田里幹活。在城裡,這樣的年齡已經可以退休了。但他們沒有抱怨。他們已經安於天命,對眼下的生活已經習以為常。他們熱愛勞動,也熱愛過土地。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鄧一群想到父親在世的時候,為了一寸土地,就可以和鄰居大打出手,有時甚至不惜生命。土地不僅僅是糧食的母親,它更是一種尊嚴。可現在,他們也不一樣了,他們正對土地失去信心。

    土地裡的糧食是豐收的,但是豐收並沒有增收。「多收三五斗後」,他們的實際收入並沒有增加。糧食越來越多,國家的倉庫都堆滿了。經濟上到處吃緊,拿不出那麼多的資金來收購。大量的糧食換不來他們生活日用品和重要生產資料。

    老一輩的人不再用古訓教育年輕一代了,的確他們再也不能從土地本身看到希望。土地裡不能刨出金子了。由於農業機械化程度的提高,很多人成了富餘勞力。年輕一代正在變得游手好閒。老實一些的孩子,還在田里幫助父母生產;稍聰明一些的則想辦法到城裡去打工;聰明而不夠本分的,就整天遊蕩。

    鄧一群在鎮上散步的時候,經常看到一些年輕人晃來晃去。在這個社會,他們是真正的行屍走肉,他們只知道今天,而不知道明天。或者說只有今天對他們才是有意義的,而明天對他們並沒有實際意義。這些年輕人一般都只讀到初中,有的甚至只是小學。農村的教育水平很有問題。鄧一群深有體會,像他這樣能夠考上大學,的確是非常不容易的。他是一個佼佼者。有時,他有理由這樣自豪。那些年輕人一方面很羨慕城裡人的生活,一方面又沒有文化。在這個小鎮上,他們以時髦青年自居。他們穿牛仔褲,燙髮,戴太陽鏡。他們經常整天泡在一個個體錄像廳裡,看香港產的武打片或帶點色情的言情片。要不,就是到理髮店裡去泡妞。

    那些理髮店事實上跟過去劉正紅在他老家那個鄉里開的理髮店一樣,在理發的同時還偶爾出賣色情。這些遊蕩著的青年農民(他們不再把自己看作是農民),每星期都要去一趟縣城,撈點什麼,維持現有的狀況。他們的行為令派出所大傷腦筋,因為就性質來說,相當一部分還不夠量刑。

    也有出事的。

    鄧一群在到了溝墩鄉的第二個月,縣公安局來這裡開過一個公判大會,三個青年人中的兩個被判死刑,一個無期。他們都很年輕,看上去都只有二十歲多一些。剃著光頭,站在台上,一臉的無懼。他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給家屬帶來多麼大的悲痛。他們在看了錄像後,輪姦了一個十四歲的少女,然後跑到縣百貨公司倉庫盜竊財物,當被守衛發現時,他們用刀砍死了值班人。

    據說,在殺了人後,他們還跑到一家飯店裡喝了一頓酒,這就是說,他們並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在犯罪。

    鄧一群覺得事情的可怕。

    他希望自己的那些侄子能夠學好,但是,在那個環境裡,怎麼能夠得到保證呢?他不能不有所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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