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文 / 王大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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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天氣很好,省裡用一輛進口汽車把他們送往縣裡。
前一天,省委在八一路37號省委小禮堂專門召開了歡送大會,省委書記、省長、組織部長都到會講話,希望他們下去以後好好工作,爭取在2000前,全省完全消除貧困縣。鄧一群看到省委扶貧工作領導小組和省委組織部聯合下發的紅頭文件,文件中有「任命鄧一群同志為某某某某」字樣。那種紅色的感覺很特別。
工作組一共有七個人,組長是省委政策研究室主任(正廳級)苗得康。其他六位有年輕的,也有步入中年的。鄧一群在其中算是真正的年輕人。有兩位鄧一群感覺他們的資格要比自己老,鄧一群在心裡告誡自己,對他們要小心一些,尊重他們,團結他們,不要對自己產生不利影響。
鄧一群是第一次見到苗得康,而在這之前,他很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苗得康的官倒也不算大,但他在省裡卻很有影響。他對經濟政策很有研究,專家型的官員,據說新來的省委趙書記非常欣賞他,是傳說中的趙書記智囊團裡的一員大將。鄧一群想:一定要伺候好他,只要把他結交好,他鄧一群就不愁沒有前途。
想到自己可以回老家擔任職務,鄧一群不由心花怒放。這真是非常難得的機會啊,怎麼就會這麼巧呢?回到家裡,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母親了,看到兄弟姐妹,關鍵是他能夠大大地風光一回。縣裡的那些同學怎麼看他?今非昔比!
鄧一群頭腦裡不由胡思亂想起來。
在那個路上,鄧一群想了很多東西。肖如玉對他有意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是不懼怕她的。他們過去爭吵過,他甚至還打過她一次,如今不是一切都過去了嗎?一個男人,只要有了自己的事業,就不必再去怕老婆。終有一天,她會發現他的選擇是多麼地正確。他想。
他如今是一隻大鵬了!李白說: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他的前途從此一片光明。肖如玉阻止不了他。他現在不必在乎她了。他在心裡說。
汽車飛跑。春天的樣子已經在田野上悄悄地顯現了,而路邊的樹木也有點活泛的樣子。陽光很好,曬得靠在車窗邊的鄧一群感到暖暖的。他想起了兒子。兒子很可愛。他又想起了保姆。保姆小娜對兒子是盡心的。小娜雖然是農村姑娘,但長得不錯。她來城裡已經干了好幾年了,衣著打扮也時髦。走在街上真看不出她是從農村出來的,連她的名字都不像。她的身材很好,比肖如玉強多了。肖如玉自從生下孩子後,突然胖了起來,現在是越來越胖了,肚子上足足有十多斤的贅肉。由於發胖,她已經失去了同他做愛的熱情。看看肖如玉的身材,再看看薛小娜的身材,簡直不好比。鄧一群有時不得不比,而比較之後心情就有點不太好受。如果不是出於對利益的考慮,他一定可以找一個比肖如玉漂亮得多的姑娘,但現實逼使他屈從了。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他選擇了另一方。肖如玉不喜歡和他做愛,但她卻依然熱愛社交(她自認為她的社交方式和鄧阿姨的社交有很大的不同),她有很多男男女女的朋友。天下很少有女人不愛自己的丈夫成功的,她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他想。她對如今的他是有點失望的。是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原來不曾發現的東西,比如農民的狡黠、勢利、陰險,溫文爾雅下骨子深處的粗俗,還有不惜一切向上爬的赤裸裸的野心,等等。她內心裡越來越反感了。但她是他的妻子,她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比較而言,保姆小娜對他很好,總是覺得他很能幹。他成了她的偶像。
鄧一群能夠感覺得到薛小娜對他的好感。有一次肖如玉出差去了,那天早上鄧一群帶著兒子睡覺,賴在床上還沒有起來,她拿著牛奶進來了,說:「貝貝該吃奶了。」鄧一群有點不好意思,說:「我來弄吧。」薛小娜說:「我已經弄好了。」看看貝貝,還沒有醒。她就伏在床邊,逗他的小臉,說:「寶寶真漂亮。」鄧一群笑笑,心裡很得意。事實上他這個兒子長得並不算漂亮,只是營養好,長得比較白胖。他看見薛小娜瓜子一樣的臉,一雙眼睛水靈靈的。她的身材再次讓他想入非非。她的身材是該細的地方細,該鼓的地方鼓。發育很好。她是個健康的女子。她伏著身子,低著頭,靠近他的兒子,事實上也就靠近了他。這是他們兩人第一次如此地靠近。過去也有一兩次身體的接觸,比如在廚房的時候,因為幹活身體不經意地碰在一起。他感覺她有很好的乳房。她還是年輕的姑娘。她從家鄉一出來就是幫城裡一戶老太太做保姆,那個老太太孤身一人。他相信她的乳房一定還沒有被人觸摸過。她才二十來歲,有些東西已經懂了,內心裡正開始產生對「情」的渴望。一個如花似玉的年紀。他比她大十幾歲,感覺上像個叔叔。當然,他還不夠做「叔叔」的年齡。他內心裡對她有一種渴望,只是一閃念。產生這樣閃念的原因,除了他作為一個男人,天生地具有好色的本能外,還有就是肖如玉對他的冷淡。她不再喜歡同他做愛了。
她的臉很白。如果她打小生活在城市裡,皮膚一定更好。她用奶瓶上的奶嘴,觸碰著孩子那粉嘟嘟的嫩嘴唇。鄧一群聞到了她頭髮上的香味。他忽然感覺到一種衝動。他猛地就去摸了她的頭髮一下,說:「你的頭髮真好。」聲音是幹幹的,他都感覺得到自己的緊張。這是在岳父母家裡,他怎麼這麼膽大?他自己把自己嚇住了。她紅了一下臉,稍稍直起身子,輕聲說:「像我媽,我媽的頭髮才叫好,村裡有名的。」他不再敢去碰她。這樣的關係是很危險的,他在心裡說。她又伏下身子逗起孩子來。他說:「讓他吃奶吧。」說這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很色情。他抱起孩子,有意觸碰了她的胸部一下。她看了他一眼。
眼裡全是情。
外間傳來岳父在客廳裡咳嗽的聲音。鄧一群這才消除了想法。他剎那間甚至有些後悔自己那樣,這種事是連想也不該想的,他怎麼能為一個小保姆而犯錯誤呢?
不能。他的理智控制了他自己。
一路上都是鄧一群熟悉的景象。
他想:到了基層以後,還是要腳踏實地地做一些事情,幫助縣裡的那些貧困鄉鎮做點事情。只有這樣,他才能向單位交待。這是不能含糊的。
私生活算不了什麼,他可以克服,他想。他要把握好自己,決不能在生活作風上犯錯誤。事實上到今天為止,他也並沒有犯什麼錯誤。林湄湄和葛素芹,只是他作為一個男人,在一生的生涯裡,並不突出的小小風流。而他同鄧阿姨的關係,他覺得那主要是她的問題,他是次要的。沒有人知道他過去的那些事情,於是,他的履歷裡也就是一片清白。
他是一個清白的男人,一個清白的年輕國家幹部。
中午,車子經過市裡。市委、市政府的領導同志出來接見他們。對於政策研究室的苗得康主任,他們很熟悉。他們要求扶貧工作組留下來,歇一天再走,但苗得康不同意。於是,市裡讓一位姓馮的副市長陪他們一起往縣裡。
下午4:40,車子到了縣裡。
縣裡的書記、縣長,四套班子(即黨委、政府、人大、政協,謂之「四套」)的所有領導都出來迎接。
扶貧工作組的人都集中住在縣裡的招待所。
鄧一群被安排在苗得康的隔壁,不過他是和另一位組員住在一起。這一位組員姓錢,是省交通廳的一位處長,已經四十多歲了。他叫鄧一群「小鄧」,鄧一群則叫他「老錢」。
晚上縣裡的領導擺歡迎宴。
鄧一群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那天情緒特別好。感覺不一樣了,又是回到家鄉。那些書記、縣長對他們這些人客氣有加。那種場面,過去想也不敢想啊!縣裡的那些同學,還不知道他的情況。這樣的場合,他們現在還沒有資格參加。世上的事情難說得很,誰能想得到呢?過去自己對分配到縣委、政府機關裡的那幫同學多麼羨慕啊。在酒桌上,鄧一群對著那些家鄉的「父母官」,說了不少客氣話。那些領導則也回敬了他不少恭維話。他不知不覺就多了。
他是有點暈乎,隨著工作組的其他人回到招待所裡。對他的過量,他們也都能理解,到了家了嘛。
〔69〕
在縣裡的兩天,縣裡開了隆重的歡迎大會。這期間,苗組長代表省委扶貧辦,向當地領導匯報開展工作的基本思路。縣裡自然是一片叫好聲。
然後組長苗得康向大家分配了工作任務,下去分頭搞調查。他聽說鄧一群老家就在縣裡的鄉下,他就叫他回去看看。鄧一群說:「那怎麼行呢?回來是參加扶貧的,不是回去探親。」苗得康說:「老媽媽年紀大了,還是回去看一看,再說回去也可以做調查嘛。你就看看你們那個鄉的情況。」鄧一群這才同意,當然這也是他所希望的。
鄧一群那天早晨沒有去縣城的那個公共汽車站,而是向他在縣衛生局的一位同學要了一輛車子回去的。悄悄地,沒有驚動苗得康。
苗得康五十多歲,快近六十了。五短的身材,有一顆看上去與身材很不相稱的大腦袋。頭髮都花白了。他表情嚴肅,不太愛講話。文章自然寫得好。內秀。外表很不講究,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個鄉村小學教師。鄧一群後來知道,苗得康這一生經歷過很多的坎坷,對政治鬥爭之類的看得非常清楚,但是由於久經考驗,所以他已經習以為常,很多事情看得很淡,唯有認真地工作。他對工作毫不含糊。
鄧一群的聰明,苗得康是看在眼裡的。一個這樣年輕的副處長,肯定有些不同尋常的過人之處。但他同時根據直覺判斷:這個年輕人,一定還有不少不夠成熟的地方。
小車子很快(從縣城往鎮上的是一條國道,還是比較好走的),鄧一群到鎮上的時候,才七點多鐘,有些起得晚的店舖才剛剛打開店門。鎮子還是那個樣子,而且看上去比原來更破舊。這麼些年怎麼一點變化也沒有?鄧一群感覺到一種滄桑。時代在變,社會在變,一切都是那麼快地發生著變化,而這個地方彷彿孤立於世界之外。事實上它也在變,鎮民的思想肯定同過去不一樣了,他們也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變化,接受到各種信息,但他們卻不願去改變。是環境,讓他們看不到有變化的可能。車子經過小鎮只是一瞬間的工夫。過了鎮子,面前就是一條黃泥小路,很不好走。鄧一群記得過去上學時是經常走的,那時候覺得它很寬,現在在眼裡怎麼這麼糟糕呢?司機笑笑,說:「它還是過去那個樣子,只是你現在見過的東西多了,城裡的馬路看慣了,所以覺得它變窄小了。」鄧一群想想,覺得他說的還真是那樣的一個道理。
這條小路年久失修,到處坑坑窪窪。有些地方看得出可能是在雨天時有農用拖拉機或牛車陷進去,有一道道深深的掙扎過的車轍印。紅色的桑塔納只是小心地繞著彎開,那速度比牛車還要慢。鄧一群坐在上面有坐在轎子上的感覺。那種顛簸晃蕩裡,鄧一群感覺很好。司機知道他是從省裡來的工作組幹部,一路上對他很客氣,並且說了很多恭維的話,比如年輕有為啦,前途無量啊,說像他這樣的年紀,將來當省長、省委書記都是可能的啦,讓鄧一群感覺很受用。鄧一群想:省委書記、省長的目標太遠,不過最保守的估計也是副廳。一個人的將來誰能預料得到呢?當年在大學校園裡,他還在為自己的前途擔憂呢。
要盡早地解決掉正處級這一問題,他在心裡想。但願他能在一年的扶貧後,回到廳裡能解決這個問題。在他臨下來的前一天晚上,他再次去了龔廳長家,向龔廳長表示了決心,說了些一定好好幹,為他增光之類的話。龔長庚也對他說了不少鼓勵的話,讓他下去安心工作,並在言語裡暗示,只要他幹點成績出來,將來回到機關,一定是能夠提拔的,甚至位置都已經明擺在那的,那就是科技處。
鄧一群心裡當時那個激動啊,心「怦怦」直跳。的確,其他處室的正處級都還沒有到極限,只有科技處最合適,而且他本身是科技處的,提起來名正言順。
他已經看到了希望。
司機看上去比他年齡要大,他說他過去在部隊就是開車子的,到衛生局開車也已經有十多年了。鄧一群問起他那個同學的情況,司機說他現在是辦公室的副主任,景況還不錯。司機說:「你們是同學,你到縣裡後對他肯定有好處。」鄧一群說:「我們是高中時候的同學。再說我到這裡只是掛職,扶貧。不過問人事的。」想到縣裡,他就想瞭解一些情況,但那個司機只是笑著不肯說。鄧一群說:「你放心,我不會說。」那個司機遲疑了半天,說一句:「其實現在哪都一樣。」鄧一群想想也是,哪裡都會有一堆問題,只是問題的程度不一。問清了,也是無益。
太陽升起來,紅紅的一片。田野裡蕩著一層淺淺的白霧。他看到了那個遠遠的小小的灰色村莊。他在那個村莊裡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時間,但他卻發現自己對它並沒有培養出什麼感情。如果他不是讀書考上大學,那麼他今天還在這個村子裡,過著和別的村民一樣的生活,甚至比他們還要糟糕。他現在是「超然物外」了。
車子開進了村裡。紅色的小車再次引起村民們的注意。鄉政府是沒有這種高級小車子的,縣裡的車根本不會開到這裡來。鄧一群感覺已經好幾年沒有回來了。在這個村子裡,他應該算是一個大人物。這個村裡的人做夢也想不到,他鄧一群能夠回到老家來掛職,他想。在車窗裡,他看到外面有好多好奇的路人在盯著這輛車子。那些人他都認識。可以說,他是在那些人的目光注視下長大的。然而,今天的鄧一群,不再是過去的鄧一群了。
一群羊堵住了路。鄧一群看見自己家的那幢房子,三間瓦屋,外牆的石灰已經剝落了,露出灰舊的磚塊。用茅草蓋頂的屋簷下掛了一排冰凌。兩扇木板門是關著的,上面的紅色對聯已經有一半被風吹掉了。鄧一群對司機說:「我下車了,到家裡去坐坐吧。」司機說:「不用了,我要趕緊回去,下午局裡還要用車。」鄧一群說:「好吧。」司機問:「那我什麼時候來接你?」鄧一群想了想,說:「不用了,回去的時候我叫鄉里的車。」
村裡的房子建得很散。鄧一群家的房子在村子的東邊。一排房子有六七家。一些老人看見了鄧一群,鄧一群同他們打招呼,大爺大媽地叫。那些人的臉上現出敬畏的神色。農民們還是怕當官的,不管我在這個村子裡生活了多麼長時間,他想。在門外,他叫了兩聲「媽」,但屋裡卻沒有人回答他。
家裡沒有人。
村裡陽光燦爛。
隔壁的鄰居王三嫂看見他,說:「你媽媽到你父親墳上去了。」鄧一群滿心的狐疑,她到墳上去幹什麼呢?
他步行經過了很多溝溝坎坎,過小橋,翻坡地,來到村裡的墳場,果然聽到他媽媽在他父親的墳前哭泣。遠遠地看見他媽媽的後背,已經佝僂得不像樣子了。她那蓬亂的白髮,在風裡飄著。
這樣的景象讓他心酸。
與他相比,媽媽的生活是多麼地沉重啊!
這樣的場景也讓他回想了自己的生活,他在心裡問自己:我是個人物嗎?或者只是我自己以為是個人物?在肖家,他並沒有什麼地位。他是個小女婿。與肖國藩和他的那位連襟相比,他的成就還是小的,而且是依賴於他們那個家庭。在那個家庭的眼裡,他只是個出身貧苦然而一心想向上奮鬥的一個青年而已。肖如玉一家都是國家幹部,而他鄧一群一家除了他本人,其他都是農民——沒有見識的農民。逢年過節,他們不懂得向這個尊貴的家庭問候(為這事,鄧一群受到過岳母的批評。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懂農民)。她家從來也沒有把他家當回事情。
鄧一群感到精神上受到了壓抑。
應該說,這種感覺,過去沒有,是他今天當了處級幹部,才有的。
那天鄧一群也哭了,他陪他媽媽哭了一場。事情並不複雜,去年冬天他媽媽在雪地裡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動了。鄧一群的大哥和老二商量了一下,就把她先接到老大家裡住,住了半個月,鄧一群的大嫂劉正菊就叫她搬到老二家去。在老二家住了半個月,腿還沒有養好。正在這時老二和劉正菊為了去鄉里交糧食平攤的車錢不合理吵了架,老二就拿母親出氣,趕她到老大家去。住到老大家裡又是半個月,腿養好了。過了春節沒有幾天,老二的那個小女人,借口老大家的雞吃了他們家的油菜子,又吵了一架。老太太在中間很為難。想想日後的生活,老太太就忍不住跑到丈夫的墳上痛哭一場。
鄧一群本來並不傷心,到了墳上一看他媽媽老成那個樣子,當時的墳場景色又很荒涼,想到自己這些年來的努力,想到自己平時工作和生活上的一些委屈,想到自己許許多多不能負起的責任,真的就傷心了。
他哭了,哭得很傷心。他都記不起來自己過去什麼時候哭過。他過去是不會哭的。這樣的哭連他自己後來都感覺奇怪。他現在活得很好,卻那麼痛哭。而在哭過之後,他忽然感覺到靈魂上輕鬆了很多。
在老家,他住了一個多星期。
過去,他從來沒有住過這麼長時間。
〔70〕
鄧一群住在老家的第二天,天氣就變了,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誰也想不到,竟然下起了大雪。
那天晚上,鄧一群在家裡主持召開了一場家庭會議。在會議上,鄧一群同志用非常嚴肅的口氣批評了老大鄧一彬和老二鄧一明。鄧一群是城裡人,又是一位領導幹部,說話自然非常有份量。老大的廠子現在已經辦得有點小樣子了,鄧一群曾經利用一點關係幫他銷過貨。在村裡,鄧一彬已經是能人之一。然而,在鄧一群眼裡,他還是一個見識不多的農民,因為不論他怎樣發財,他還是依靠他這個做弟弟的起家的。這一切,就像肖國藩和肖如玉看他鄧一群一樣。老二鄧一明一點長進也沒有,他的文化比老大多,但他卻一事無成,還是盤著他家裡的那三畝四分田,每年只有不到一千塊錢的收入。老二還違反了計劃生育政策,生了兩個女孩。兩個丫頭的出生,讓他一點自信心都沒有了。
鄧一群的姐姐鄧玉梅和妹妹鄧玉蘭列席旁聽。
大家都知道鄧一群現在是到縣裡當幹部了,說話管用,所以一個個都表現得俯首帖耳。老大先是強調了一番理由,然後話鋒一轉,承認了自己的不當。老二比較而言就直了些,他紅著臉,感覺有些慚愧,但又不想認錯。鄧一群看在眼裡,知道事實上還是老二對媽媽可能好一些,只是不像老大那麼圓滑。他沒有再作評判,只是明確了老大家和老二家的責任,他說:「媽媽每半年換一家生活,互相不必給錢糧。我個人每年給媽媽一千五百塊錢,由媽媽個人支配。」會議統一了大家的思想,正想散會,門被敲開了,原來是村裡的書記和小組組長。他們說,外面下雪了。這樣的季節下雪,對農作物不好。
書記和小組長都是去年民主改選的時候新當選的。鄧一群不認識那個村書記,家裡人介紹說是姓黃。黃書記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眼睛細細的,白白的臉,像是有些文化。他說聽說鄧處長回來,我是來看看的。過去村裡對他家照顧不周,今後老太太有什麼困難,只管向村裡提出來。鄧一群見他客氣,也客氣地說:「謝謝你的關照,今後少不得麻煩你們的。」那個小組長,鄧一群是認識的,姓封,過去村裡人都叫他封小瘋子。封小瘋子並不真瘋,而是他這個人有點神經兮兮的,真想不到他怎麼會當上了組長。封家和他家過去關係不好,封小瘋子的父親和鄧一群的父親過去打過好多架,每次都是他家吃虧。鄧一群不喜歡他。封小組長一臉巴結的樣子,也跟著村書記說了很多客氣話,並恭維鄧一群說:「打小就看得出,你是村裡最有出息的人。這樣的水平,將來省委書記也是照當的。」鄧一群也不好糾正他什麼,樂得他這樣恭維。
這個晚上一家人都是高興的,他們想不到鄧一群回來,村組的幹部對他家會這麼重視。於是一個個表忠心,今後一定對老太太好。
多少年,家裡人終於感受到他們這個鄧家在村裡從此真正不一樣了,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了。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把他們家當回事情。揚眉吐氣的時候,到了。
鄧一群看到了自己做官的重要。
鄧一群回縣城的時候經過鄉里,鄉里的書記、鄉長、組織委員、文教委員、司法助理等等都出來迎接他。這些人自然都希望結交他,作為一個「官友」,且不要說他掛職在縣裡,即使不掛職,他也算是省裡的幹部。這樣的年輕人,前途不可限量,一定要十分敬重。多個朋友多條路,特別是在官場上的朋友,保不準哪天就很需要對方的扶持。他們想不到在本鄉還有這樣一個年輕有為的幹部。中午,在鎮上最好的一個私人飯店(鄉里有什麼活動早就不在食堂裡做了,因為它沒有外面的好)辦了一桌豐盛的酒席。螃蟹、甲魚都上來了,酒也是這裡最好的,瀘州老窖。
在酒桌上,書記和鄉長問了他家裡的情況,鄧一群就大概說了一下。書記和鄉長們都認真聽了。對老大的那個家庭工廠,那個胖胖的姓姚的書記對姓廖的鄉長說:「廖鄉長我們什麼時候應該去看一看,鄉里的集體經濟不行,就要扶持個人經濟嘛。將來研究一下,注點資金投入,也是可以的。」
鄧一群說了這次回來的目的,姚書記說:「歡迎你回到家鄉來。作為鄉里的領導,這麼些年來,鄉里沒有多大變化,我心裡感到很慚愧啊。鄉里有很多困難,將來少不了請鄧處長幫忙。」鄧一群說:「將來有需要的,我一定配合。」
吃完午飯,鄉里安排一輛綠色的吉普,把鄧一群送回縣城裡的賓館。
縣城還是有點城鎮的樣子。
當年的縣城,在年輕的鄧一群眼裡是個多麼好的所在啊!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考生,前途未卜。今天的縣城在鄧一群眼裡,它就太落後、破舊了。與省城相比,這裡還是鄉下。眼界不一樣了。由此,鄧一群想到走出來的必要。
工作組的人都不在,服務員說,苗得康主任到市裡去了,其他幾個下鄉兩天,回來呆了一天又下去了,現在都還沒有回來。鄧一群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想想離開陵州已經有些天了,他往家裡打過電話,岳父告訴他,家裡的情況很好。肖如玉沒在家,出差去了。
這一下來就一年,時間說短也短,說長倒也是很長。他過去下去調查,從沒有超過二十天時間。在這裡,他已經感覺到城市的遠離。
回到家鄉,讓他感到了一種責任。他的根在這裡。不管他是如何不喜歡這個地方,但他的確在這裡生活過,成長過。他最艱辛的日子,是在這個縣下面的那個村裡度過的。回來了,他要做事,為老百姓做事。扶貧工作,與過去的機關工作區別很大。他很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另外,他要保持同過去那幫同學的距離。他們在縣裡,肯定會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那麼,他是幫助解決好呢,還是不幫助解決好呢?身份不同了,處事的方式就也要作些改變,不能同過去一樣。對他們,要保持親疏適宜。他想。什麼時候,他要請那些同學來聚一次,免得他們說他架子大,同時聲明自己只是掛職,並沒有實權,堵死他們要他解決問題的路子。
讓他感到安慰的是,自己回來,可以經常回去看看他的老媽媽。他回來,對他的家庭是有好處的。這個家庭當然不是說陵州的那個家。陵州的那個小家他已經顧不了,也不需要他顧。肖如玉和他的兒子徹底搬回娘家去住了,他相信他們會生活得很好。一切都不要他操心,而唯一讓他放心不下的,是機關裡的事情。自己雖然下來了,但還要經常打聽機關裡的事情。機關裡的情況很微妙,變化也很快。要想保住自己那個位置,他就要經常和機關聯繫。你不聯繫,別人就會忘掉你。所以,那個晚上,鄧一群在吃過晚飯後,在衛生間裡洗了一把澡,然後躺在床上給龔廳長和其他領導打了個電話,匯報了自己下來的情況。領導們聽了,鼓勵他好好幹。
鄧一群唯唯。
那個晚上,鄧一群一個人躺在房間裡,還想到了林湄湄。林湄湄現在是什麼樣子呢?他想像不出來。好些年過去了,他當然已經記不得了。林湄湄是他的性啟蒙老師。應該說,她對他是好的,把自己的身體奉獻給他,而並沒有索取什麼。當然,那時候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什麼也沒有。可是今天呢?她會向他要什麼嗎?他想不出來,也許她同樣什麼也不會要,也許什麼都會向他要,因為他現在的鄧一群不是過去的他了,他現在有了地位,也有了「權」。
不要去見她了,他在心裡說,這麼多年,已經忘記了,何必再去惹事呢?她到底不能和葛素蘭相比,葛素蘭不僅交出了她的身體,而且是把整個心都交給他了。他想:世界上最愛他的人,恐怕也就是葛素蘭了。但世界上的事真是難以說清,他所能拒絕的,正是自己明知道的那份真心的愛。世界上不缺乏真愛,但那樣的真愛,我們卻承受不起。一如昆德拉所說的:我們不能承受的正是生命裡的那份輕。我們並不怕沉重。作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大學生,看到和聽到了太多的事,往往能做到舉重若輕。
青春期的事情,過去就讓它過去吧。一切都不會再有了,我已經成了很世故的男性,而這樣的世故,被人稱之為「成熟」。
一切就像是做夢一樣,鄧一群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會有今天。誰也想不到他會有這樣的今天。「世上事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們自己。我的命運,就掌握在我自己的手中。」他忍不住在心裡這樣唱起來。真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他怎麼能夠按捺得住自己的興奮呢?他一時興奮,從床上爬起來,站在席夢思床上,像有部電影裡的一個老農民那樣在上面跳了起來,只是他們的心情完全不同。今天的鄧一群,是以一種頑皮而得意的心情在跳。
因為,他是一個成功者。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他還成了這裡的主人,所以他要跳一跳,不跳,不足以表現他今天的興奮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