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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王大進

    〔46〕

    二哥鄧一明又來了,這個識了點字的瘦長個子男人,讓作為弟弟的鄧一群很害怕見他。由於他過去已經來過鄧一群的單位,所以這一次找來毫不困難,而且他也會開關電梯了。電梯是個新鮮事物,鄉下不可能有這東西。鄧一明覺得很好玩。城市裡的東西就是與眾不同。

    在弟弟的辦公室裡,他毫無顧忌地大聲說話,旁若無人,他說他去了趟貴州。坐火車去的,幾天幾夜,然後就乘上汽車在大山裡面跑,有時兩三天吃不上一頓飽飯。經歷了一些非常危險的事情,有兩次差點把小命送掉。但是憑著頑強的信念,他終於找到了韓梅的家,見到了他的岳父岳母,他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可是,他卻沒有見到自己的老婆。他說她家裡真是窮得要死。在鄧一明眼裡都是一個窮得要命的地方,其貧瘠的程度可想而知了。他說那家人對他很熱情,從他們的態度看,他們真的不知道韓梅已經跑了回來。很有可能她又被別的人販子拐了去。在那裡他住了三四天,給那個家裡留下了三百塊錢,就又乘車回來了。

    鄧一群不想對他說什麼,他想他又被人騙了。看他那樣子,真像城裡的其他許多盲流一樣,一身髒兮兮的青布衣服,腳上穿一雙解放鞋,白色的襯衫領口髒污成一圈,還繫著一條花哨的領帶。這身打扮真是讓人啼笑皆非。他就像一個馬戲團裡的小丑。別的辦公室裡來人,他也還照樣喋喋不休地說他路上的經歷,好像他去的不是貴州,而是出國。鄧一群拿出剛領到的工資,給了他,讓他先到自己的新家裡去。

    在弟弟的新家裡,鄧一明只肯睡在外間的沙發上,他說他是不能睡那樣的新床的。鄧一群也正是這樣希望的。鄧一明對弟弟的新居讚歎不已,問他是不是馬上準備結婚。鄧一群說,是的,並讓他回去告訴媽媽。鄧一明問:「你說一下結婚的具體時候,到時候需要我們來嗎?」鄧一群想了一想,說:「算了。」鄧一明說:「那至少也要讓媽媽來啊。」鄧一群說:「你以為城裡照用鄉下的老規矩嗎?不用了。等我們結婚以後再回去一趟。你們把自己的事情忙好吧。」

    鄧一明懂了弟弟的意思,就羞愧地不再吱聲了。

    鄧一群把自己過去穿過的舊衣服拿了一部分出來,送給他,說:「你拿回去穿吧,幹活時穿。」鄧一明說:「這些都還很新,哪裡能幹活穿?」鄧一群說:「隨你便好了,有兩件你送給老大。」鄧一明唯唯。鄧一群說:「你這兩天就住在這裡,悶了就自己上街玩玩,不要亂跑。我最近忙著買東西,就不過來了。」

    安排好老二,他就又住到了肖如玉家裡。對二哥來陵州的事,沒有告訴她。他不想讓她知道。整整兩天,沒有消息,他心想新房子也不知被他糟蹋成什麼樣子了,放心不下,過來一看,老二已經不見了。

    老二給他留了條子,說他要走了,往他單位打電話,卻總是占線,想到他岳父家裡去看他(想像裡是很神秘的),但又不知道怎麼聯繫。陵州城這麼大,他不知道怎麼走。他給他的工資他也沒帶走,說是他身上的零錢足夠回家了,而弟弟結婚需要錢,他不能要。

    鄧一群看完條子,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的胸口一時感到有點發堵,心裡亂亂的,眼眶一酸,淚水忍不住就掉了下來。

    屋外的天藍藍的,外面陽光燦爛。城市的大街上車水馬龍。新房裡一片雪白。嶄新漂亮。他坐在席夢思床上,撫摸著光滑冰涼的綢緞被面,終於忍不住伏在棉被上暗自傷心,流起淚來……

    單位裡沒有新聞。

    退休後的徐明麗成了人人厭煩的老婦女,很多人猜測她在精神方面有問題。她每天一大早去櫻花公園練劍,練完了就到單位裡來。一身的練功服,白色的球鞋。頭髮在腦後梳成一個髻,眉毛是認真描畫過的,粗粗的,像兩條黑色的長蟲臥在眼睛上面。臉頰塗了紅。她說話走路都是神采奕奕,好像年輕了十歲。跟過去的徐明麗不一樣了。來了以後,什麼事也不做,還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有時一天不說話,有時一說就說個沒完沒了。她嗓門大,可能是因為退休了,就什麼都敢說。開始剛來的時候,還有人出於禮貌跟她搭個茬,後來她經常說那些廳長們的壞話,敢叫板了,罵周潤南,說周潤南是怎樣怎樣的一個腐敗分子,別人嚇得就不敢吱聲了。

    計劃處的頭頭們也不敢惹她,怕她嚷嚷。

    談琴去進修了,單位送出去的,為期一年,偶爾來一趟單位,儼然稀客。

    鄧一群一心忙自己的婚事,閒事也不想去過問。

    這期間廳裡突然發生了一件新聞:廳長周潤南的駕駛員小吳去山西路上的一家歌舞廳,搭上了一個小姐,到了什麼地方嫖宿,被公安人員抓了。當時正是市裡進行集中的「打黃掃非」關頭,他算是撞到了槍口上了。

    機關裡對小吳被抓,很是歡欣鼓舞,感覺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別看小吳只是單位裡一個小小的駕駛員,但平時牛×得不得了。除了周潤南,沒有什麼人放在他眼裡。另外對少數幾個處長稍稍客氣一些(像辦公室主任、人事處長、計劃處長)。有一次鄧一群想搭他的空車到省政府院裡辦事,他一口就回絕了,說,我這車是為周廳長用的,可不是為你服務的。把鄧一群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一個小人,在舊社會,他不就是一個小小的車伕嗎?在單位裡你要是沒權,人人都敢欺負你,連一個小小的駕駛員都敢這樣。鄧一群真是氣壞了。就是這樣一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卻有一個很漂亮的妻子。據說她是很賢惠的,在下面賓館裡當會計。誰也想不通,他有這麼個妻子,又怎麼會去嫖娼。

    大家都希望出了事的小吳,被勞教才好。但只過了兩天,小吳就又回來了,據說是周潤南叫單位裡把他保出來的。理由是,領導不能不用車,不用車就會影響工作。

    兩家機械企業的職工到省政府門前去上訪,據說是廳裡計劃讓這兩家破產,而且其中一家只以十萬元的價格偷偷賣給了個人。傳言那個人和廳長周潤南有關係。傻瓜都能想像,要是沒有關係,不可能以那樣低的價格吃下。那價格幾乎等於就是白送。即使把那個廠砸了,光賣廢鐵,也能賣出那價錢來。

    省裡決定和機械廳成立臨時工作組,進駐那兩個企業。大家相信,一旦進駐,就必然會有一個結果。

    機關裡的人覺得周潤南現在是一頭一臉的灰。

    結婚的日子是肖如玉親自選定的,10月22日,農曆八月初八,又是星期六。都是雙日子。其中有兩個數字是「8」。「8」和「發」同音,現在流行這個。他們去批發市場買了喜糖,整整三大箱,帶到單位分發。肖如玉朋友多,兩箱;鄧一群取了一箱。

    妹妹來了一封信,說是全家人都知道了他要結婚的消息,很高興,希望他完婚之後能回去一趟。她說,二哥鄧一明現在神經不是很正常,全家人都看得出來,村裡人也都這麼說,自從「嫂子」韓梅逃了之後,他去了趟貴州,回來就不對勁了。成天游手好閒,比過去更厲害,什麼活也不幹,連飯都不知道做了,每天到媽媽家來混。每天一大早他就到村口去看汽車,看郵遞員,或是看任何熱鬧。

    廢了,鄧一群想,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廢掉了。想起他對老二的那種態度,心裡特別地內疚,但是,他又能怎麼樣?現代文明是拒絕那種情感的。這是一個什麼時代?一個講究現實,嫌貧愛富的時代。貧窮落後是可恥的,是遭人恥笑的。他在這個城市裡生活,在機關裡做事,他就必須拋開那樣的背景。他不想拋,可是他只會遭受人們的小瞧。他只能這樣。

    妹妹同時還匯來了一筆錢,五百塊,說是媽媽讓她寄的,讓他買點結婚用的東西。五百元錢,還不足他一個月的基本工資。能夠幹什麼?但他知道,對於他媽媽來說,這已經是很大的一筆錢了。這就是差距,他想。

    他想想,就沒有把這事告訴肖如玉。

    〔47〕

    婚前有大量的工作要做。

    擬定邀請賓客的名單。男方,女方。男方:鄧一群擬請同處室的同事和領導,機關的年輕人。同學、朋友。親友(略。在這個城市裡他沒有任何親戚,而老家的人他不打算請他們來)。女方:銀行的領導和同事,她的同學、朋友,親友(她家的親友不少,像肖如玉嫂子的父母、哥兄姐妹,她姐夫的父母、哥兄姐妹等等)。僅她的同學和朋友列出來的(也是非請不可的)就有四十多位。排一排,要邀請一百多號人。

    鄧阿姨作為介紹人,肯定是要請的。但鄧一群那時的心裡卻有一種怪怪的感覺。肖如玉一家對鄧阿姨在個人生活上頗有點微詞。當他們議論的時候,鄧一群不由得有些心虛。他們當然什麼也不知道。在他們眼裡,只知道他同虞秘書長是老鄉關係。

    他和鄧阿姨的事,是一種罪孽。鄧一群有時候心裡忍不住這樣自責。我是多麼無恥啊!沒有人會想到一個農民的兒子,內心是那麼地醜惡。這是兩種不同文化交匯在一種特殊環境下的必然。要麼他是保持自我,要麼改變原有。他選擇了改變原有。這一改變,就改變了他很多東西。

    僅那一次後,他們就再也沒有過。雖然他後來還去過兩次,但他們表現得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一方面是因為她家裡有保姆存在,另外一方面是他們的確都恢復了理智。鄧一群現在有了肖如玉,他覺得再那樣是不道德的。而鄧阿姨想起自己過去年輕時做過的事,就理解了鄧一群。他是年輕的,衝動的,他渴望女人的愛和肉體。她當然不知道他已經有過性愛經歷。而自己同樣受著幾十年來在演藝圈裡的影響,在年老色衰的最後,放縱了一回。過去都是別人利用她,而她居然也終於利用了一回別人。

    她在深感罪惡的同時,平衡了過去失衡的心態。

    婚宴必將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肖如玉的哥哥找到熟人,在北京南路上的友誼飯店訂了座。整整二十桌。對鄧一群來說,這樣的排場不算小了。

    鄧一群想到自己的關係,說如果趁他結婚的時候能請到廳長就更好了。他把想法對肖如玉說了,她去問她的哥哥。於是肖處長就說,一切到時候再看,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去請。他是自然明白他妹婿的野心的。

    讓鄧一群稍稍感到不快的是她家堅持要有伴娘伴郎。而伴娘伴郎都是肖如玉找的人。鄧一群一個也不認識。另一件事就是肖如玉堅持當晚住在友誼飯店裡,而不是在他們的新房。這讓鄧一群感到很不理解。她僅僅是為了趕潮流。而包下那個房間一晚上要一千多塊,如果加上酒席的費用,要三萬多(這大大超出他的想像),結果當然還是依了她的要求。很多錢是她家裡出,他幾乎沒有說話的權利。

    肖如玉的媽媽堅持讓鄧一群把他的母親叫來,她認為如果不請來就是相當地不禮貌。鄧一群心裡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媽媽來,另一方面覺得媽媽上不了檯面,對這樣的場合會感到非常的不安。但猶豫了兩天後,他還是同意了岳母的安排。他給老家去了一份電報,讓媽媽還是由妹妹陪著來。

    10月22日,他們一大早就起來了。趁保姆還在做早飯,肖如玉讓鄧一群去街上買了一束鮮花。吃過早飯,伴娘伴郎都來了。伴娘非常年輕,也非常漂亮,姓黃。鄧一群聽肖如玉叫她黃曉雲。黃曉雲跟她同一個單位,算是她最近兩年來玩得最好的知己。伴郎是黃曉雲找來的,肖如玉也熟悉,可對鄧一群來說,他根本就沒法同他進行交流。一切隨他們去吧,他只有抱定這樣的想法。

    第一件事就是新娘要去一個叫「上花轎」的地方化妝,據說那是陵州城裡給新娘化妝最好的地方,當然價格也不菲,新郎也要把頭髮吹吹整齊。四個人坐上出租,直奔目的地而去。

    天氣真好。

    鄧一群的心情也好起來。肖如玉和小黃一路上唧唧喳喳,那個叫阿泰的小伙子也高興得很,插科打諢。看得出來肖如玉對這個小伙子很有好感,說他怎麼怎麼純。而鄧一群看這個阿泰卻覺得他太娘娘腔了。伴娘倒是讓人格外眼亮,他看見黃曉雲有一雙非常有神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分外傳情,而她的皮膚也非常白皙。她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淺顏色的套裝,領口低低的,可以看見一抹酥胸。這樣的姑娘也不知是誰會有如此艷福,鄧一群在心裡感慨。他是沒福消受。天下的那些美女都屬於誰了?那些有錢人,那些當權者?

    他只配娶肖如玉。鄧一群知道自己的身價。他有過失敗的經歷,王芳芳,田小悅。而在林湄湄面前,他並不是一個勝利者。他是被動的。這麼長的經歷中,他只有戰勝過葛素芹,而這是否是他真正的勝利?

    鄧一群隨即就作了否定。

    肖如玉的新娘妝整整花去了半天的時間,出來的時候的確讓鄧一群感到她彷彿變了一個人。她穿上了一套雪白的婚紗長裙,領口低露,透出平日他所沒有感受到的一種性感。裡面襯著血紅色的內衣。頭髮染了點色,很妖嬈。鬢角還插了幾點星星草。臉上的妝太濃了,掩蓋了真實的膚色。她讓他既新鮮又陌生。但是拿她與伴娘相比,她還是沒有黃曉雲動人。由此他想到其實肖如玉並不會辦事,她怎麼能找一個那麼漂亮的伴娘呢?

    從兩天前開始,鄧一群就感覺到自己像一個木偶,完全任人牽著走。化完妝回到家裡就準備下午四點鐘前到達友誼飯店。肖如玉的親屬都來了,擠了她家一屋子的裡裡外外。鄧一群面對那些熟悉和不熟悉的臉一個勁地點頭微笑,而內心的神經和肌肉都感覺特別的緊張和吃力。很多東西都必須考慮到,一點也不能出錯。肖如玉的父母經常問他這準備了沒有,那準備了沒有,讓他感覺有點招架不住。一直到了四點,家裡的一切看起來沒有問題了,他們才坐上了從飯店租來的一輛黑色大奔500。隨後的是肖如玉的家人,一路浩浩蕩蕩,十幾輛車,風光得很。那些車從凌志、豐田、紅旗都有。它們都是肖如玉的哥哥肖國藩和她的姐夫從各自的單位和朋友處搞來的,他們在外面的活動能量都大得很。由於市裡查公車私用查得緊,電視台經常上街拍攝,所以每輛車的車牌全用紅綢布遮擋了起來。

    友誼飯店是全市著名的五星級涉外飯店,建造的歷史比金橋飯店還要早。過去在他的眼裡,友誼這樣的地方不是他所能來的。金橋是去過一次,那是周振生從南方回來的時候請他和田小悅去的,如今的周振生呢?他沉淪了。一個人的命運真是如此地難以預料。這是一個嬗變中的時代,不變的因素沒有,而可變的因素卻是太多了。今天他們這樣,明天會怎麼樣呢?只有天知道!

    婚宴大廳設在四樓的玫瑰園。鄧一群和他的新娘以及伴娘伴郎就立在樓下的大廳裡恭候各位來賓。筆挺地站著,臉上掛滿幸福的微笑。大廳裡的小姐帶著幾分好奇又帶著幾分艷羨看著他們。一身灰色的高檔西裝,雪白的襯衫,鮮紅的領帶,嶄新的進口皮鞋。頭髮噴了膠,脖頸處灑了香水。氣宇軒昂。感覺好極了!我是一個紳士,典型的紳士。原來的土氣沒有了,誰還能看得出來我曾經是個鄉下孩子?一個大操大辦的婚禮,老家的人是想像不出來的。但是我做到了,我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自信。我應該自信。到今天為止,事實證明我還是成功了。當然,這僅僅是成功的第一步。

    豪華、氣派,到處都是金碧輝煌。偌大的一個廳,紫紅色的花崗岩地面,光可鑒人。它像一面巨大的鏡子。鄧一群看見了他們幾個倒立的身影。樓上的迴廊九曲十八彎,白色的西洋風格的大理石立柱和浮雕。頭頂上懸著巨大的吊燈,使大廳裡亮如白晝。他們的腳下有一方紅色的地毯,那是飯店裡專門為他們準備的。他們四個就像是模特。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筆。只此一次。如果不是和肖如玉結婚,他不會這樣辦。如此操心,又如此體面風光。還是值得的。

    在服務台裡面有兩個小姐很漂亮,她們用英語和要住店的幾個老外交流。那幾個老外都是男人,他們一個個身軀很寬大,蓬鬆的頭髮,藍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臉上長了一嘟嚕一嘟嚕的肉。他們的皮膚很粗,而且呈紅色,那是被灼熱的陽光曬的。在他們的手臂上,長滿了長長的濃密的白毛。看得出來,他們的體格很健壯,到現在依然穿著短袖T恤。也許他們是從別的熱帶國家過來的。有幾個妖艷的非常漂亮的小姐從他們身邊走過,她們一個個濃妝艷抹,袒胸露臂,穿著極短的黑色皮裙,邁動著兩條無可挑剔的極其性感的長腿。她們是妓。妓是一眼就能夠讓人看得出來的,這是她們職業的需要。

    我是不屑去嫖妓的,鄧一群想。將來我可能會找情人。不,也許情人都不會再去找了。和林湄湄的故事不會再有了,而葛素芹的故事也沒有了。所有的線都斷了。他現在已經結婚了,此刻他正站在這個輝煌的大廳裡,準備舉行婚禮。過去的一切就讓它過去吧。我要愛惜這個家庭,做一個好丈夫。好好過日子。將來的成功,就隱含在這些無數平凡而美好的日子裡。因為只有這樣,她們的家庭對他才可能是好的。

    參加婚宴的來賓一個個地來了,他們上前和他們握手,說一些祝福的話,同時他們把用紅紙包著的禮金塞進(像是非常羞澀)新人的手裡。鄧一群知道,這些禮金都不會少。當然,將來他們有一天也還是要還出去的。

    肖如玉單位的要好同事都來了,連她們的一位副行長也來了。鄧一群他們單位的同事也來了,處裡的頭頭也來了,讓他想不到的是,鄭主任也來了,看到鄧一群,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恭喜恭喜。」肖國藩從樓上下來,一輛黑色的紅旗停在了門口,門童打開車門,龔副廳長從車門裡鑽了出來。熱烈地握手寒暄。鄧一群笑起來。他想不到他的大舅子居然有這樣大的面子。官場是相通的。龔副廳長朝他們笑笑,對鄧一群說:「小鄧,恭喜了。」握握手。肖國藩臉上帶著笑,看了鄧一群一眼。難怪鄭主任要來,龔副廳長來了,他是自然要來的。鄧一群想。

    他們看到了鄧阿姨。

    鄧阿姨打扮得非常得體,她笑著握住他們的手,說了祝願他們白頭偕老之類的話。她為他們送上了一大束鮮紅的玫瑰。鄧一群感覺她的手更綿。世界上最奇怪的就是男女間的事情,他想,一切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人會想到他們會有什麼。結束了,他們之間的確不該發生什麼。今後再也不會有了。鄧一群在心裡說。

    妹妹攙扶著媽媽也來了。她們乘坐的汽車是中午到達的。鄧一群是一點多接到肖國藩的電話,說他已經把她們安排到勞動廳在四川路上的一家賓館裡去了。鄧一群一直就放心不下她們,現在看到了,多少鬆了一口氣。她們衣著一看就很土氣,但她們卻是鄧一群真正的親人。妹妹的笑,掛在臉上有點木木的,媽媽笑得也不自然。肖如玉看到媽媽,主動走過去,拉了一下手。媽媽一手拉著媳婦,一手拉住了鄧一群。鄧一群看到媽媽的眼裡滲出了淚水。

    「媽媽,累了吧。」鄧一群問,一邊摟了一下媽媽的肩膀。

    肖如玉的嫂子過來了,對鄧一群的媽媽和妹妹說:「你們跟我來吧。」

    六點二十八分,婚禮正式開始。

    二十張酒席把玫瑰園擺得滿滿的。大紅的地毯。雪白的桌布。晶亮的高腳酒杯。綠色的王朝葡萄酒瓶。紅制服的服務小姐在桌子間穿梭。婚禮台後面的天鵝絨上貼著巨大的紅「喜」字,底下還有一行金字:

    鄧一群先生

    恭祝:?搖婚姻幸福人生美滿

    肖如玉小姐

    主持人宣佈請女方父母講話。肖如玉的父親就上台對著麥克風講了一通,雖然他已經多年沒有在公眾場合發表大論了,但這次卻毫不感到生疏,大意是歡迎並感謝大家的到來,祝新婚的夫妻幸福,等等等等,非常得體,贏得了一片掌聲。接著就出了個小小的岔子,讓男方父母講話。鄧一群看到媽媽和妹妹與肖如玉的父母坐在一張桌子上,她們有點不知所措。鄧一群打手勢,示意算了,但主持人卻沒明白,目光仍然在座上搜尋。鄧一群看到大舅子肖國藩低聲對媽媽說著什麼,媽媽就站了起來,紅著臉四處張望著。

    她在找自己的兒子。當她的目光和鄧一群的目光遇上時,她才算站穩了。鄧一群不知道媽媽要說什麼。場上靜了有一分鐘,大家都以為她會說些什麼,但她在又看了鄧一群一眼之後,又坐下了。

    場上發出一陣笑聲。

    鄧一群紅了臉。

    主持人說了話,大意是老太太今天很幸福,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謝謝大家。接著,他話鋒一轉,請女方單位領導講話。肖如玉單位的副行長就上前祝福了一番。鄧一群看到龔副廳長在那位副行長結束講話之後主動站了起來,上前講話。

    鄧一群從來也沒有像這次這樣認真地聽一個領導的講話,每一個字都打在了他的心裡。龔副廳長的講話大意是:今天是鄧一群和小肖的大喜之日,我代表機械廳和個人表示衷心的祝賀。小鄧到機關已經好些年了,從各方面看都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青年。他的工作和為人,在機關裡是有口皆碑的。與小肖結合在一起,可以說是郎才女貌。希望他們倆在今後的工作和生活中,能夠互敬互愛,白頭偕老。從小鄧這方面來說,工作上要取得更大成績。希望永遠是年輕人的。

    嘩嘩嘩,一片掌聲之後,大家起立,乾杯。

    鄧一群在那個晚上的那一刻真是開心極了。他和肖如玉帶著年輕的伴娘伴郎到各個桌上去頻頻敬酒。有一陣他謝絕別人要他用白開水代替白酒。他感覺他的酒量一下子超水平地發揮起來。他也記不得自己喝了多少杯,僅向龔副廳長一人就敬了有六杯。肖如玉讓他不要多喝,但他卻怎麼也止不住。這晚上是他人生當中最輝煌的時刻。他不僅結婚了,而且從此他的命運將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他止不住內心的狂熱與興奮。他成了一架開動起來的機器,要想馬上熄火是辦不到的。

    熱鬧極了,到處是鬧哄哄的。鄧一群熱得頭上的汗都出來了。到處是祝福的話,到處是笑臉……

    是的,一生就這麼一次。

    婚宴一直進行到晚上九點多鐘。

    雙方單位的年輕人到他們的包房裡鬧房,他們出了各種各樣的主意,盡情地作弄。肖如玉很開心,她的頭髮都被弄散了,臉上的妝也一塌糊塗。鄧一群的白色襯衫被印上了很多鮮紅的唇膏印,領帶也歪到了一邊。這是一個狂歡夜。

    ……人都走散了,他們剛躺到床上,就聽到了不遠處海關那邊的大鐘響。十二點。子夜了。一切都靜了下來。新房一下空曠了很多。漂亮而豪華的房間。寬大的睡床。他們這才感覺到累。一切都結束了。結婚,是人生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使命。如今,他完成了。鄧一群躺在床上想。他們寬衣解帶,鑽進了被子。鄧一群感覺到酒意現在開始往上泛。身體從床上一點點地往上飄,飄,飄……特別的體驗。結婚了,真正結婚了。生活將翻開新的一頁。「真累。」肖如玉說。「睡覺吧。我的親愛的。」他說。她笑一笑,雙臂攬住他的脖子,把頭靠在他的肩窩裡,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燈滅了。

    鄧一群想:睡吧,睡吧。一切的熱鬧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才真正踏實起來。睡一個好覺,明天會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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