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 / 王大進
〔12〕
鄧一群回鄉的時候經過了縣裡。他在路上的時候就想到,他這次應該去看一看林湄湄,看看她是否已經結婚了。他在工作後曾經給她寫過信,告訴她分配的消息,並說,如果有可能希望她再到省城來。她也給他回了信,信是寫在一張稿紙上的,藍色的圓珠筆,字跡歪歪扭扭的,看上去有點像蜘蛛的腳,很有意思。看她這樣的字,聯想到她那次到大學裡來找他,和他發生那樣的事情,他就覺得自己又多瞭解了她一層:她就是這樣一個文化不高,卻又對文化人有點迷戀的女人。她對他的獻身也許並不是她內心的一種崇高,而只是出於她對另一種性愛的好奇。
他希望能有機會再看她一下,很自然的,她也許還會和他偷偷地做一次。有了那麼一次,她現在應該更容易地和他發生關係。他多少次長久地回憶那樣的艷遇,他甚至想:這可能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了(除妻子以外的)。在機關裡,他必須表現得很謹慎。其他處室裡的人也都親切地叫他是小伙子。有時候,周振生偶爾拿他開一次關於青年男女婚戀的玩笑,他還會臉紅(至少他假裝這樣了,而且效果不錯)。在別人的眼睛裡面,他還是一個純潔的男青年。他為自己這一點而感到很自豪。一個年輕的大學生,品德純潔得就像個天使,工作表現優良。那種農村出身事實上也讓他獲益了。因為大家知道農村的孩子都具有吃苦耐勞的品質。他在處室裡正越來越受到領導們的看重。只有他知道,他平日工作上的積極是一種假積極。就是說他骨子裡並不願意那樣做,但他卻別無選擇——他必須很好地表現自己,才能有所「進步」。這是一種有著明顯報償的表現,所謂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進步」,就是一種前途。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樣。他還是「處男」,而姑娘做過一次之後就不再是處女了。林湄湄當然不是處女。王芳芳呢?還是處女。現在她在市裡師範學校當教師,還過著一種處女的生活嗎?她一下子就遠離他了,讓他不再瞭解她的生活,消失在他的生活之外。而田小悅還是處女嗎?看樣子像,看樣子又有些不像。
田小悅開始在他心裡生了根,他越來越想和田小悅有一種聯繫。這是一種渴求。他現在是在城市裡工作和生活,他要盡量彌補城市與農村之間的距離,或者說是縫隙。最好的也是最直接的,同時又最能證明的,就是和一個城市女子通婚。
他們年輕,平時說起來總有一些共同的語言。他們談文學(鄧一群在大學裡讀過很多中外文學名著呢,像司湯達的《紅與黑》,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雨果的《巴黎聖母院》,等等),談人生(包括愛情,有時候在辦公室裡沒人的時候,他們甚至是大談愛情呢。鄧一群經過了那些事後,他在心裡已經徹底不相信所謂的愛情了,但他當然不能這樣說。田小悅是相信有愛情存在的,一種非常純粹的愛情,超越了一切的愛情。鄧一群也就相信了愛情,並且拚命地讚頌愛情的偉大。他們有時說得還非常感動,這樣一感動的時候,鄧一群就覺得自己的內心是多麼地虛偽,然而這樣的虛偽又是必須的。這樣一認識,他就問心無愧了)。
田小悅對農村好像並沒有什麼惡感,也許她是故意裝成一副天真的樣子,說現在的農村很富裕的,有很多萬元戶,比城裡人的日子好過。她說他們家過去就下放過,因為城裡的日子難過——那是五六十年代,農村至少還能填飽肚子。但她自己對農村並沒有什麼印象。她說起來的時候好像對農村倒是充滿了一種神往。鄧一群喜歡聽她這樣說。她這樣說,就讓他心裡產生了一種希望。她有時候像是不經意地問他家裡的一些情況,他就告訴她說,是啊是啊,農村現在變化大得不得了,農民們現在手裡都有錢了,在他們村裡就有好多萬元戶。他現在兩個哥哥就都是萬元戶了。鄧一群一邊這樣說的時候,一邊就想到了自己老家事實上的貧困。
老家的狀況並不好。
鄧一群那天晚上在縣裡被一群同學灌醉了。他們聚在縣裡最好的一家飯店,在城南路法院對面。這一群同學現在有的分在政府辦、縣委辦,也有在稅務局、法院和工商局的。陳小青也到了。鄧一群覺得她比過去還要漂亮。如果他不是在省城,他們也許就不會這樣熱情地來陪他,鄧一群這樣想。他們舉著杯,半是親密半是調侃地說他現在是省裡的領導了,一定要喝,他們也隱約聽說了,鄧一群是有後台的,而且這個後台非同尋常,是省裡一個非常有實力的人物。是啊,如果沒有過硬的後台,他怎麼可能留在省裡呢。鄧一群自然不會向他們去作解釋,不會向他們說他只是找了一個離休的老鄉,更不會說起自己當時的艱難與那可笑而可恥的一跪。高興中的鄧一群就喝。他當然現在還不是領導,如果是領導,那麼他會更風光的。他現在的起點比他們高了,所以他要努力。
在那個席上,不知是誰談起了王芳芳。鄧一群就裝出無辜清白的樣子,他知道只有這樣假裝才能顯出他的泰然。陳小青就衝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當然,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他那天內心的失落。那種情感的痛楚當時真是無法形容。他現在羞於去回憶。一個同學說:「王芳芳快要結婚了。」「誰?」另一個同學問。那個同學就說:「聽說是市生產資料公司的,也是剛從學校畢業分回去的。」鄧一群聽說繼續吃菜。一個同學問:「哎,看你們過去是蠻好的,卿卿我我的,怎麼突然就分手了哇?你們有沒有那種關係呀?」鄧一群笑著說:「沒有的沒有的,我們完全是純潔的。」他清楚自己強調自己的純潔是多麼地富有效果,果然他們就說他狡猾,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他一定是得手了。他後來就大口喝酒,並且頻頻向陳小青發動進攻。他的酒勁已經上來了。他不喜歡聽到王芳芳快要結婚的消息,儘管現在他對她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著迷,但他意識裡卻還想到她過去的種種表現。他在情感上不能容忍自己過去的失敗。她應該是屬於他的,但她卻背叛了他。如果她當時不背叛他,那麼他現在的身份要比那個在生產資料公司的青年強得多了。
這些同學雖說工作也才半年多,但好像現在混得已經挺像樣子了,說話也牛氣得很,讓鄧一群在心裡生了不少感慨。他現在還不能夠,但他想一定要努力啊!
鄧一群那晚上住在了縣政府的賓館裡,腦子裡天旋地轉。他是喝多了,他想。他從來也沒有喝過這麼多的酒。同學們對他分配的結果羨慕得很呢。這當然連他自己都不敢想呢,怎麼就那麼輕易?一切就成真的了。同學們舉杯,祝他將來能迅速升上處長、廳長、省長。鄧一群醉醺醺地說:「喝!廳長、省長是當不上了,但處長將來還是有希望的。我們都喝。我希望你們將來能當縣長、市長。」於是酒席最後在一片虛假祝賀聲中結束。
一個人一輩子要是總是平頭百姓,那麼他這一生差不多就是失敗的。他在心裡暗想:我一定要努力啊!回城以後,一定要更加好好表現自己。當官就有權,有權就有一切。他將來要是在省裡當上幹部了,那麼老家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了。這就是現實。
席夢思床是柔軟的,房間裡的空調是溫暖的。他躺在那裡很舒服。這一個晚上要二十塊錢,如果他還是一個農民,那麼他怎麼也不敢睡這樣的房間。他沒有去住那個紅旗旅館。現在住這裡是一種身份的象徵。江蘇一個農民出身的作家,前些年寫了一篇很有名的小說,後來被拍成了電影,叫《陳奐生進城》。當陳奐生被縣長安排住進縣委招待所後,那種複雜的心態被刻畫得很到位。我是陳奐生嗎?不,他想。我的身份已經不同了。
住這裡是陳小青陪他來的,安排他住下後,她還坐在房裡陪他說了一會話。他突然問起她的家庭,她說她父親還是在水利局,沒有變化。她自己在宣傳部裡搞宣傳也沒有什麼想法,只是這樣平淡地活著。她對這份工作有著強烈的厭惡,她說她討厭搞宣傳,除了她對宣傳工作的生疏之外,更多地是對宣傳的單調和重複感到厭倦。那些文件看上去冷若冰霜。縣裡的農民對宣傳幹部沒有好感,他們認為搞宣傳就是吹牛。陳小青說:「現在縣裡的宣傳就像統計局的年報一樣,水分很多。縣裡的有些工作才剛開始,宣傳機器就開動了,結果常常到頭來根本沒有實績。老百姓討厭宣傳幹部。另一方面,老百姓還怕露富,不願意你為他們宣傳。搞宣傳一點意思也沒有。」她有些無奈地歎著氣。鄧一群聽了就笑。
在她走後,他想起自己還沒有和林湄湄聯繫,她晚上值班嗎?他這次來應該去看看她。但他腦袋沉重,躺在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在公共汽車裡,鄧一群與那些鄉下的老百姓身份明顯不同,他有著一張白皙的臉,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穿著整潔的衣服,腳下是珵亮的皮鞋。他還背了一隻漂亮的大旅行包。工作了,有錢了,他可以打扮自己。人是衣妝啊。汽車裡一股難聞的氣味。裡面擠滿了那些衣著骯髒的農民,他們的面目都很憔悴,蒼老。老人、婦女和兒童。他們在車上用一種敬畏的眼神看著他,意識到他是個城裡人。他們小心地與他保持一種距離。一個帶著孩子的婦女經過過道的時候腳踩在了他嶄新的旅行包上,弄上了一大塊泥巴。他心裡立即感到了一種不快,他不滿地說:「你注意一點啊!」那個婦女用一種敬畏的表情看了他一眼,趕緊帶著孩子坐到了後面的位置上去了。
路很不好走,還是過去的那條砂石路,而且明顯缺乏保養,路面上坑坑窪窪,汽車行駛在上面,就像一隻小船行駛在大海裡,不停地顛簸。那輛公共汽車也有些年頭了,開動起來整個車廂都在響。透過車窗玻璃,可以看到沿途大片的田野。那些田經過收穫之後,現在空曠得很,看起來很荒涼。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過去的樣子啊!
鄧一群在車裡意識到左邊一個男人總是盯著他看。那個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多歲的樣子,臉色黑黑的,透著憔悴和疲憊。他的皮膚粗糙,鬍子也沒有刮,眼睛細細的,眼角已經有了很多的魚尾紋。他穿著一件舊棉襖,腳下卻還是一雙草綠色的解放牌膠鞋,鞋底上沾滿了泥巴。那個人總是像在偷偷地看著鄧一群。鄧一群感覺他很奇怪。當他再一次看他的時候,鄧一群迎著他的目光也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鄧一群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他。那個人看到了鄧一群的目光,趕緊露出了好像是討好的微笑。他有些怯怯地問:「你是不是鄧一群?」「你是……」他有點疑惑地問,在印象裡他又回憶不出他與這個人有什麼關係。那個人就綻開了臉上燦爛的笑,一張大嘴咧得很大,快樂地說:「我記得你,我們初中時候是同學,我叫高中。那時候你就坐在我的前座。我後來沒有考上高中。」高中這樣一說,鄧一群就記起來了,他初中的時候的確有這麼一位同學。那時候的高中是個瘦瘦的快樂的小個子,成績什麼的也都是不錯的。一個人的變化居然可以有這麼大,鄧一群心裡有了不少的感慨。高中問:「你後來考上大學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鄧一群笑了笑,他想,是的。他差不多都快認不出來了。
高中問:「你現在在哪呀?」
「陵州。」鄧一群說。
高中就露出滿臉的羨慕,那種羨慕浸在臉上的每一根皺紋裡,他問:「現在在什麼單位啊?」
鄧一群說:「機械工業廳。」
車上的人都注意到了鄧一群這樣尊貴的客人(對於他們這個貧窮的鄉村而言)的存在。高中身上充滿了一種榮耀,快樂地說:「啊,哪天有空,一定要到我家裡去看看啊。到底不一樣,還是當幹部好。你現在多好啊,當了幹部,不用再像我們那樣吃苦了。」高中告訴他,他現在已經結婚了,生了三個孩子,大孩子是個男孩,已經七歲了,下面兩個是女孩。他們家承包了十畝土地,一年下來,有上千塊錢的收入。在村裡,他們家這樣的算是中等,收入不是最好,但也不算很差。對生活,他已經有一種知足。他說,他們這樣的人與城裡人不同,能吃飽飯,一年勞作下來,還有點餘錢,就很好了。他問鄧一群結婚了沒有,鄧一群笑著說:「我現在還沒有這樣的打算呢。」他就連聲說:「對對,你們城裡人與我們不一樣。城裡人三十多歲沒有結婚的人多得很呢。你的條件高,一定要找一個大學生的。」鄧一群就露出矜持的笑。
鄧一群在鎮上下了車。從鎮上到前墩村還有好幾里地,不通車。小鎮就是鄉政府的所在地。說是小鎮,事實上也就是有一條比村裡小路要寬得多的馬路,路兩邊有一些磚木結構的建築。這些建築都是公家的房子,有郵電所(老百姓卻稱之為郵局,就像把鄉派出所,稱之為公安局一樣)、糧管所、水電站、供銷社、新華書店、木材公司、拖拉機站(分田到戶以後,拖拉機站就解散了,但那幫人員還在,因為這當中有人是吃國家糧的,於是就改為農機站)、信用社等等。這些單位的人員在他過去的心目中是多麼高大啊,因為他們都是吃國家糧的。吃國家糧就是一種神聖的概念。他也有兩個初中同學、一個高中同學現在在這個小鎮子上做事。但他現在卻不必羨慕他們。
那些建築也都還是過去的那個樣子,與城市相比,這個地方真是小得可以,那種繁華程度遠不及城裡最偏僻的半條小巷子。可能是最近剛逢過集市,路上遺落了不少菜葉和各式垃圾。沿路還有不少小店舖,比如修車鋪(門前豎著一個木棍,上面挑著一隻破舊的自行車鋼圈和輪胎,這是一種標識,就像過去的那些酒肆,門前挑的一面黃旗子)、收錄機修理店、理髮店。鄧一群忽然想起來,妹妹來信,說他嫂子的妹妹也在這個鎮上開了一間理髮店,他可以到她那裡去,借一輛自行車回家。
他嫂子的妹妹叫什麼名字來著?他在心裡想,劉正什麼?嫂子叫劉正菊,對了,叫劉正紅。他過去不止一次見過嫂子的妹妹。在農村,她那樣的姑娘,衣著打扮就有點出格了。事實上鄧一群倒不覺得有什麼,與城裡姑娘相比,劉正紅的打扮簡直稱之為「老鄉」。劉正紅比她姐姐漂亮多了,簡直不像一個父母所生。她身材周正苗條,而且非常性感。當地老百姓不知道「性感」這個詞,但哪個姑娘要是長了那樣的一副身材和模樣,就只有一個字來形容,「騷」。簡單得很。由於他這位嫂子的妹妹長了這樣的一副「騷」身材,說她的閒話可就不少。
鄧一群相信那些關於她的傳言,其真實程度很值得懷疑。但老百姓的嘴巴很厲害,只要有三個人以上都說你名聲不好,那麼你的名聲也就真的完了。好在劉正紅也就是被議論為瘋一些而已,並沒有太壞的語言。
他是被劉正紅騎車送回家的。劉正紅的臉和手都很白,比有些城裡姑娘的皮膚還要好,還要細膩。鄧一群知道那是她職業的關係,經常泡在溫水裡,還有洗髮精和潤膚油什麼的。她很高興看到他,親熱得不得了。她很羨慕他。她是在鄉政府大院的對面開了一間理髮店,名字就叫「正紅理髮店」。
鄧一群坐在她自行車的後座上,聞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她的身體看上去結實得很,臀部渾圓。自行車在鄉間小路上騎得歪歪扭扭的。太陽倒是很好,很溫暖地照射在他們的身上。路兩邊的田野,一片空曠。四周寧靜得很,一點聲音也沒有。天空是藍的,上面飄著些白雲。她問他在城裡的一些情況,他就略略誇大地向她作了一番介紹,她就驚訝得不得了。對城裡,她早就充滿了神往。她也告訴他家裡的一些情況,包括她現在開的這個理髮店的經營情況。他想,在農村,她也算得上是個能幹姑娘。她所以能幹,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她不滿足於像她姐姐那樣,在農田里幹一輩子,嫁人,生孩子。她希望她自己能改變自己的生活,並嫁給一個好青年。她說她可不想再在田里種一輩子的糧食,那太苦累了。
農村這些年寬鬆了,是實行了土地承包、改革開放才解放了生產力,要是過去,她從學校畢業就只能在生產隊裡幹活。而現在她們家包了十多畝地,基本不用她幹活,她閒出來就只能搞這樣的三產服務。她很滿意自己的現在。
劉正紅叫他「三哥」,並希望有機會也能到城裡去。鄧一群就說,好啊,歡迎你去。他坐在後面心裡很得意,一種成功的得意。沒有高考,他也沒有今天。他是一個成功者。他與這裡的人拉開了一種距離,而這種距離是巨大的。
她那麼快活地說話,鄧一群的情緒也受到了很大的感染。他覺得自己在心裡已經喜歡上她了,可惜的是,她是他嫂子的妹妹。她身上有一種強烈的青春氣息。他想起了那個林湄湄,也想起了陳小青,想起了田小悅,而她與她們都不一樣。她是個典型的農村姑娘,沒有什麼文化,也沒有見過什麼世面,天真得很。她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姑娘。
鄧一群那天在後面無意間觸碰到了她的屁股。她的屁股很結實,就像一匹健壯的小母馬的屁股一樣。他想她這樣年輕漂亮,但結果卻很可能嫁給一個糟糕的農村青年,真是有點可惜。
當然,除此,她又能怎麼樣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像他鄧一群這樣優秀的,農村裡又有幾個呢?他想。
他為自己驕傲。
在村裡,鄧一群聽到的都是祝賀恭維的聲音。
他們一家高興得很,特別是他媽媽,像兒子真的在省裡做了什麼大官。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還有妹妹鄧玉蘭都興高采烈,像家裡發生了一件大喜事。鄧一彬的官司沒有打起來,因為法院不受理,他無奈何中只有強忍了那口氣。俗語說得好: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只有暫時認了。
鄧一群在家裡住了三天,就匆匆要回城裡。這裡不是他的家,而城裡才是他真正的家。這裡的家看起來亂糟糟的,鄰里們說的都是張長李短的閒話,晚上更是無聊,電也沒通(據說村裡正在籌錢,通電,而電費則說是要每晚好幾毛錢,村民們心裡就不怎麼高興)。他說他要回去,單位裡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家裡人於是就不再留。
二哥鄧一明把他送到了鎮上。在那個小車站,他整整等了一個多小時,班車才到。他坐上車,直奔縣城。
晚上五點才到達縣城,而這時的縣城裡的天,已經黑了。
他住進了紅旗旅館,想看一看林湄湄,結果林湄湄卻沒有上班,據說她已經好幾天沒來了。他問一個年輕的服務員,她是否結婚了,但那個服務員卻不想理他,說,不清楚,反正很多天沒來了,她沒有說家裡有什麼事。
這趟老家行,沒有什麼意思。他想。
他還是要回到城裡去。
〔13〕
春天到來的時候風很大,於是城裡到處灰濛濛的,滿街都是揚塵和路兩邊法國梧桐上的細絮。這是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景象。
科室裡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這個變化就是周振生決定停薪留職。鄧一群對這件事情多少感覺有點意外。周振生是這個處室裡看得出的少數幾個有真才實學的人,但他卻一直不得志,很多問題上,領導對他是不公的。他很聰明,但他卻又不願拍領導,多次在工作上和周處長發生分歧。於是,提拔晉陞、職稱、工資調整、住房等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壓制。看到周振生這個樣子,實際上對鄧一群是個很深刻的教育。
周振生停薪留職去廣州的一個朋友那裡,說是一起去經營一個彩擴公司。機關裡的人對他的這一決定都有些漠然,因為這種事情還是充滿了風險,看起來相當不可靠,周振生懂什麼彩擴啊,他從來也沒有做過生意。
鄧一群心裡多少有點為他惋惜。儘管周振生在機關裡不是很得意,但他最終肯定還是能夠抬頭的,如果他稍稍肯變通一些的話,何必要去走這個極端呢?而且機關裡工作固定,沒有什麼風險,然而出去闖世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工作是重要的,我一定要好好珍惜這份工作。鄧一群自己在心裡這麼想。
周振生自己一點也不覺得什麼,或者他那種滿不在乎是做出來的。鄧一群這樣想。三月的一天上午,已經九點多了,周振生來辦公室,與田小悅、鄧一群打了招呼(老朱和徐明麗不在,老朱去省計劃經濟委員會開會,徐明麗到人民醫院去檢查身體了,她說春天以來,腰總是疼)。周振生在辦公桌前收拾自己的東西,一副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樣子。田小悅說:「哎,周科長,你真的就這麼決定了?」周振生笑一笑,說:「幹嗎呀?你不是一直叫我老周嘛。」田小悅就挺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說:「想不到你就這樣毅然決然。」周振生說:「手續都辦好了,還有什麼說的。我在機關裡也呆夠了,整天和計劃打交道。這種計劃天知道它有什麼作用。我出去看一看,說不定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本來我已經決定辭職了,但幾個廳長不同意,覺得單位不光彩,真有意思。」
鄧一群突然覺得周振生這一走,其實是一個損失。「什麼損失?這年頭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機關裡這幫人。整天喝茶看報,啥事也不幹。」周振生說。田小悅笑起來,說:「其實也很舒服啊,你這一說,就讓我們這些人有點坐不住了。」周振生也笑了起來,說:「說說而已,說說而已,絕不是說你們。你們年輕,好好幹好好幹,前途光明。而我這人就是苦命。我出去就是想試試,換一種活法。」田小悅說:「你將來肯定比我們這樣在機關裡好。」周振生說:「怎麼會呢?真的,我並不是抱什麼大希望出去,只是真的不想再這麼混下去。你看現在社會上的那些一個個個體戶,都是些什麼人?說句不好聽的話,很多過去都是不上檯面的,現在做生意也有模有樣的。人是逼出來的。」鄧一群說:「那是。我上次回老家,看到我們那有個勞改釋放犯,出來後沒有事情做,現在開了一個木器加工廠,如今生意做大了,乾脆開在了縣城。」
「處裡怎麼說?」田小悅問。
「什麼怎麼說?」周振生有點反應不過來。
田小悅說:「處裡不準備送送你?」
周振生笑起來,說:「看你小田說的,你當我這是光榮參軍嗎?幾個處長們過去就不待見我,現在我這一走,他們才不管呢。萬一我有一天灰溜溜地回來,你說他們還要不要為我擺接風酒?所以,我也知趣,我悄悄地走。」
田小悅說:「今天中午我和鄧一群送送你。」
周振生說:「不用不用,小田你別這樣。」
鄧一群也說,「是啊,我和小田送送你,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談談心,以後再和你說話就不易了。」
周振生說:「那好,我今天請你們。」
處室裡又恢復了過去的那種寧靜。
周振生走了,別人裝成好像一點也不知道的樣子。
那天中午,鄧一群和田小悅在時代大廈對面的那條巷子裡一家叫「四季春」的小飯店請周振生吃了一頓。三個人坐在一張小桌子上,要了好幾樣菜,田小悅還特意要了一瓶酒。她自己居然也用小杯陪了周振生喝了好幾杯,喝得臉紅紅的。周振生對她說:「田小悅,在機關裡你是個很懂事的姑娘。」田小悅笑起來,說:「哪呀,你不要這麼誇我。」周振生說:「我絕對不是誇你。是真的。別看你年齡不大,但你為人處世很優秀。」鄧一群一下子在心裡悟過來,想:是啊。別看她是個小姑娘,但平時做事就是不一樣,家教使然。對於人情世故,她要比自己懂得多。
小飯店外間的電視裡正放著一首流行歌曲: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鄧一群笑著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啊。田小悅就笑著對他說:你也應該出去走一走。你這是坐而論道,臨淵羨魚。鄧一群笑一笑,想:我是沒有那份勇氣的。得到這樣的工作,對我來說,是多麼地不易啊!我怎麼能夠輕易地失去它呢?再說外面世界雖然精彩,但它不同樣也有無奈嗎?事實上,人時時就處於那種精彩與無奈之間啊!
周振生對鄧一群說:「小鄧,你在機關裡表現是不錯的,你好好努力,將來一定比我好。」鄧一群笑笑,說:「怎麼可能呢?像我這種人一沒有後台,二又不會通關係,能在機關裡干已經很不錯了。」周振生說:「你不必謙虛的,我看得出來啊。人要從一開始就要表現好,像我這樣再從頭來已經不行了。」鄧一群默默地聽著,他覺得周振生對他講的話都非常誠懇。他是聰明的,他是瞭解他的。他說像他這樣能從農村出來本身已經很不容易了,如果不去奮鬥,那麼到頭來必然是一切都無所得。既然他從農村裡出來,就一定要有一個明確的奮鬥方向。鄧一群被他這一說,內心裡就更明確了。但他不說。
最後的飯錢是田小悅掏的,她非要那樣堅持,堅持得周振生不好意思。
回來後,鄧一群也一直覺得自己欠了她的情。他後來拿出五十元錢給她,說:「這算是我和你合請的吧。」她嚷起來,說:「小鄧你幹什麼呀?一點小事,你也要放在心上。」他就愈發不好意思起來。
工作,照常進行。
一切又都那樣按部就班。
青年機關幹部鄧一群不折不扣地完成領導們交給他的每一項任務。他已經開始熟悉機關工作的道道,並且對很多工作開始駕輕就熟。說起來這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以說,他剛來的時候對制訂計劃是一竅不通,完全是靠認真學習才掌握的。而且,掌握得很快。
他的表現得到了領導們的誇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