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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3節 慘葬禮上的新娘(上) 文 / 周嘉寧

    丁城城的葬禮已經結束,黑暗蔭涼的廚房裡面還是擺著沒有用完的錫箔,整幢磚木結構的樓裡面都繚繞著一股焚香的味道,一碗沒有吃完的泡麵冷掉了,漲開來擺在桌子上面。丁城城的房間門被緊緊地關閉著,而裡面的一切都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他的髒牛仔褲團成一團丟在角落裡面,而在和可可的爭執中倒塌下來的一疊CD也依然攤在桌子上面,但是電風扇靜止了下來,太陽依然從百葉窗的縫隙裡面透進來。

    遺物裡面有那本黑色的筆記本,現在它上面已經沾了鮮血,擺在他媽媽的木頭桌子上,正是在這張桌子上的夏天,程建國曾經坐著,喝黃酒,吃用鹹菜煮的發芽豆,看看門外面來來往往的自行車,搖擺不定的太陽陰影。筆記本已經徹底地被雨水打濕漉漉,所有的字都化了開來變得不可辨別。可是丁城城的媽媽還是認得出那是自家男人的字跡,雖然說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但是她的那場謊言總不會被抹去。

    他們倆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場瞞天過海的謊言。

    她知道程建國插隊落戶的時候就已認識沈奕,落實政策後,他和沈奕先後從黑龍江回到上海,但是卻由於當時情況的混亂而暫時斷了聯繫。她的父親那時是個幹部級的人物,程建國能夠回上海,也多虧是她的父親幫忙。於是程建國的父母為了說服他娶這個兒媳婦,就編出謊話來,說沈奕在回上海的途中發生意外,已經死去。丁城城的媽媽跟他們所有的人都用這個謊言來騙他,他信了,在絕望中娶了她,希望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妻子能幹而賢惠,在永安裡有半幢樓的房子,後來他們亦有了兒子,兒子很可愛,從小就喜歡黏在他的身邊。

    但是在丁城城七歲的時候,程建國有一次在用糧票買米的時候,看見了一個異常熟悉的身影,正是沈奕,她在馬路的對面一閃而過。於是謊言被揭穿,雖然他們誰都不承認當時曾經撒謊,但是程建國還是憤怒地離家,他要去找沈奕,他要把蹉跎掉的八年,都向沈奕解釋清楚,當時他說等他找到沈奕,他就會回來,而丁城城和他媽媽再沒有想到,從此,他杳無音訊,在上海偌大的城市裡,根本就找不到他的影子。她甚至記得他離家的那天穿著的一件卡其布的四貼袋上衣,拎著一隻人造革的皮包。

    如果不是二十年前一場瞞天過海的謊言,她已不能再想。

    雖然沈涵很不願意見到那個女人,丁城城的母親,但是他還是去了,他要看到的是另一個與自己的父親有肌膚相親,有婚姻之實的女人,他矛盾,可是面對真相的勇氣叫他還是再次走進了永安裡曲裡拐彎的弄堂裡面,自那場颱風過去,下水道就常常地往外翻水,弄堂裡面也是散發著難聞的味道,叫人覺得夏天的殘敗氣象。

    門沒有關,沈涵自己走了進去,看到女人在廚房的板凳上獨自坐著,撿菜。

    他不知道該如何自我介紹,但是一眼就看到了木頭桌子上放著的那本黑色筆記本,被雨水打濕後又干了,翻開的紙頁上有已變成咖啡色的血跡。於是他直接過:「我是程建國的另一個兒子,我的媽媽名字叫沈奕,我沒有什麼惡意,我只是想知道一些過去的事情。」

    女人抬起頭來,她已在幾夜之間迅速衰老,耳朵邊的頭髮裡夾雜著一大片銀白色:「程建國他好麼?他的兒子也已經那麼大了,他一直和你們在一起麼?麻煩你帶話給他,他的另一個兒子死了,叫他回來,給他兒子燒支香。」她低下頭繼續撿菜,冷冷地說話。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而且他和我媽媽都已經死了,我媽媽已死去三年,他是幾個月前剛剛自殺的。」沈涵對面前蒼老的女人並不感到厭惡,這只是時間,在不可阻止地摧殘著他們。女人閉口不言,撿菜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她突然顫抖著雙手把整個籃子都弄翻在地上,念叨著:「他死了,他們都死了,我怎麼辦,他們都死了,我怎麼辦。」她在廚房裡轉著圈,緊緊地抱著那本黑色的筆記本。再不去看站著的沈涵一眼,就好像他已不存在。

    誰說一個女人一定要獨自地堅強和勇敢,丁城城的媽媽,她在程建國離去的第一個夏天,面對從馬桶裡倒翻出來的糞便束手無策,後來一年又一年,她能夠自己修理馬桶,搬引水機的水桶,油漆房間,所有男人做的事情她都一手抗下來。

    可是現在兒子和丈夫都已死去,終於是發了瘋。她終日懷揣一本黑色的筆記本,在弄堂裡面逢人就問:「阿姨,這個字怎麼念?」所有的小孩都開始躲避她,弄堂裡的人都眼看著這家人家的變故,無能為力。

    可可在知道丁城城死去的時候,是一個汗涔涔的下午,她已從她那個工房的夢中醒來,所有寂靜的綿羊群都在一瞬間消失了,空留下一股恍惚的燒焦的軟殼黃駱駝煙味。她被一個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聽完,掛上電話之後,她翻轉過身體,在瞬間把夢境全部忘記。丁城城的死讓她沉悶得簡直要窒息,她喘不過氣來,感覺在無比擁擠的人群中,無法呼吸,渴望把頭伸出去。新聞裡面說,有一個國家的摩天輪倒塌了,死了一對正在摩天輪裡面觀光的情人。而錦江樂園的摩天輪,晚上是不開放的,他們終於是看不到黑暗中星星點點光亮的城市,而高空的愛情也是不完整,稍縱既逝,只是她感覺不到悲哀,她的悲哀已被帶走。

    可可和小俏都去參加了丁城城的葬禮,從龍華火葬場出來,她們走了很多的路,默默地走,都不出聲。在葬禮上她們都再次看到了瞇子,瞇子已經把頭髮給染成了全黑,長長地捲曲著披散到腰間,她穿著一條黑色的長及腳踝的縫縫裙,卻塗了淡金色的妝容,整個面孔熠熠生輝。她是惟一一個在葬禮上面塗著金色面孔的女孩子,身上沒有其他任何多餘的裝飾,於是手腕上粗大的傷疤,看起來倒尤其地突兀,所有的人都側過頭來看她。她看見可可,就點點頭,又看看可可身邊的小俏,也是微微笑了一下。整個葬禮上,瞇子都沒有哭,她不動聲色地站在人群的後面,不時地被邊上的人擋住,的確,丁城城的葬禮上來了很多女孩子,很多人都有年輕而悲傷的面容,而瞇子卻是整個葬禮上最最醒目的一個,她宛若一個莊嚴的新娘,讓其他所有的女孩子都在她的面前相形見絀。可可和小俏也是突然意識到,這個自殺被救回來,丟失了一個孩子,手腕上留下永久痕跡的女孩子,才是丁城城真正的主角,才是真正的新娘。

    可可和小俏也都沒有哭,所有的悲哀面對死亡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所以也就無以悲哀了。她們和瞇子都沒有等到葬禮最後結束就走了,因為大部分丁城城的親眷都開始嚎啕大哭,一些年邁的老人已經有些不支,她們都等到了門外。

    小俏對瞇子說:「我以前常看到你,在匹薩店門口的十字路口,你和他一起。」

    「嗯,我沒有想到這一天那麼早就到來,過去在人民廣場,看他玩滑板,不斷地摔下來,我總是擔心他突然離我而去,而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我竟然也沒有想像中那麼悲傷了,這次是徹底的離去,倒不如上一次給我的打擊大,可能是因為事情都過去了。」

    這三個女孩子,都曾經以各自的方式愛上過丁城城,現在站在一起,門口,排列著整齊的花圈,紙做的花脆弱地在風裡面唰唰作響,周圍都是四季常青的松柏和肅穆的石頭雕塑,瞇子的面孔在太陽底下閃著光芒。

    那天可可和小俏走了很多路,路過被漆成米白色的高架橋,她們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上海的高架橋已經在整個城市裡面縱橫交錯地盤桓著了,在高架上只能夠看見城市的上半部分,巨大的廣告牌,上半截的房子,這一切都和城市的底下完全的不同,在高架上貼近地面飛馳的時候,絕對想像不到底下是怎麼一幅喧鬧的光景。她們都不知道是在哪個拐彎口,丁城城躺了颱風的雨夜裡,在這之前,他是不是看到整條高架都橫亙著空無一人,而所有的路燈都只為他一個開啟著,光芒大道,連恐懼都被輕易地擊倒。

    就這樣地最後她們倆坐到地鐵的候車座位上時,小俏穿著的紅色高跟鞋的腳被磨破了,她把高跟鞋脫下來抱著手裡面,光著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腳後跟一個小小的血肉模糊的傷口,她突然對可可說:「我過去很喜歡他。」

    「我知道的,你有什麼瞞得過我啊,我也什麼都瞞不過你,我也是,很短暫地喜歡過他,一瞬間就過去了。」可可笑笑說。她們都已不再提及丁城城的名字,對於年輕的夏天來說,很多人都是匆匆地經過,而她們必須向前走去,死亡已經離她們如此的近,但是她們倆並肩坐在一起的時候,就感到無所害怕,丁城城終於已徹底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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