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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2節 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下) 文 / 周嘉寧

    颱風在傍晚到達上海,它以不可預測的速度,穿越過海洋來到這裡。

    那晚,丁城城開走的是二喬的車子,二喬新買的二手摩托。

    晚上已經開始風雨交加,車行的那個破爛收音機一直在沙沙地響著,不時地念叨著颱風警報,而所有的人竟然都在這樣蔭涼的天氣裡面開始感到昏昏欲睡了,一起抽著桌子上的一包中南海,雖然外面的雨很大,可是被塑料布擋著的房間裡面很安靜。二喬推著新買的二手摩托從門外走進來,把頭盔拿下來夾在手臂間,擋泥板已絲毫起不了作用,他身後的一大片已經全部被泥水打濕了。

    「差點死在外面,回不來。」二喬渾身都浸著水。

    車子雖然已經成了一輛泥漿車,但是把手和儀表盤還是在黑夜裡面閃閃發亮著的。這一個晚上,因為颱風的關係,可能是不會有生意了,丁城城只是想把自己埋在舊沙發裡面,抽了一地的煙,聞著車行裡面的汽油味道,看看地上那些沾著油污的小零件們,他什麼都沒有想,他坐著,悲傷地等待著腦子裡面再次出現一條筆直的公路,手裡緊緊地揣著那本黑色筆記本。他翻到後面,後面的空白頁上,突然出現細小的字跡,跟前面的截然不同。

    他慢慢地翻看著,字跡新鮮,是一個女孩子寫的。她被拋棄,又被拋棄,她被所有的人拋棄,她恐懼,她感到自己殘廢,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在最後的幾面,丁城城看到這樣的話:「但願多次死去又再次醒來。」他感到心裡面發怵,丁城城全然不知道這後面是可可的字跡,他全然不知道可可在她最悲傷的時候把那些細小的話都寫在筆記本背後的空白頁上面,他只是看著,一句又一句的話中,他又再次看到他所熟悉的少年的恐懼,再次襲來,幾乎要把他擊倒。

    後來二喬他們幾個人一起在小房間裡面抽煙和聊天,再過了一會兒,聽到外面響起來的引擎聲,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這種天氣居然也會有生意。」於是就好奇地望著緊閉著不動的塑料簾子,再過了一會兒,他們突然意識這並不是什麼在這個颱風的鬼天氣裡來的顧客,二喬在沙發裡面輕輕地說了一句:「怎麼聽得這聲音不太對啊。」接著猛地從沙發裡跳了起來,來不及叫著:「靠,那是我的車!」他連忙衝了出去,掀開擋風的塑料簾子的時候,外面的風和雨砰得一下闖了進來,肆無忌憚地在房間裡兜轉著。

    而外面,雨棚下面,留著一個乾燥的似乎還是熱乎乎的長長的痕跡。

    二喬焦急地回到屋子裡,看放在桌子上的鑰匙,把桌子上面的香煙缸都打翻了,臭烘烘的煙灰弄得衣服上一灘,鑰匙真的已經不見了,他立刻喊:「丁城城!」而果然,剛剛那個一直縮在沙發裡面,已經快要縮成黃豆大小,幾乎看不出是個活物的丁城城,現在已經不在剛才的位置上了,房間裡面僅有的幾個人都僵硬在那裡,不敢出氣,從塑料簾子的縫隙裡面,外面的風擠壓著發出嗚咽的聲音,叫囂著。

    那個颱風的夜晚過得很長,很久,以往的任何一個夏天都不再能與它相提並論。

    風聲很大,所有的梧桐樹枝葉都在瘋狂地扭動著,

    可可整個晚上都把窗戶全部打開著,她在期待著災難的發生,她在期待著著一場颱風或許可以把她捲走,她這幾天深刻地感到自己心中的一種東西被殺死了,不知被誰親手殺死的,而且死得很慢,到現在她幾乎已經感覺不到它的生命了,她的感情現在都扔在外面,沒有地方放,那麼颱風是不是可以把她們都通通帶走。

    小俏捧著收音機度過了整個夜晚,一直在聽一個遙遠的不可辨的女聲在唱歌,這令她想起那個絕望的夜晚,她靠著水箱坐著,看著天空從藍色的變成橙黃色的,紅色的,深紅色的,透明的黑色,工房裡面亮著各種顏色的燈,星星點點地慢慢熄滅,而天空裡面總是有著某種永恆的光亮,透徹的變換不定的好像一根長長的蜿蜒不定的綢帶子,她恍惚地不知道自己是依然在城裡面,還是那個在山上要私奔而去的小妖精。

    第二天的傍晚,天空變成透明的灰色,不再有雨,風也變得輕微起來,積水漫過人們的小腿,而下水道裡面有巨大的水流聲,凋落的梧桐樹葉在水面上打著轉迅速地漂移,整個城市在經過一夜的洗滌之後變得澄淨起來,這一次的颱風尤其地猛烈,馬路上橫著被刮倒的梧桐樹,摔爛的花盆和廣告牌到處可見,而積水好像永遠都消退不盡一樣。但是颱風僅滯留了一個晚上之後,就迅速地離開。

    可可在睡眠裡,一直坐在陽光燦爛的傍晚的屋頂,抽煙,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一片片灰濛濛的工房都在她的眼睛底下,她的身邊一直坐著另一個人,這個人只是低著頭,抽的煙是軟殼的黃駱駝,也是一根又一根,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話。等她醒來的時間,洞開的窗戶外面已經吹起了從海邊過來帶著鹹味的潮濕的風。

    兩天之後,上海好像從冰冷的水裡面被撈起來一樣,所有的積水都在緩慢地褪去,人們又開始正常地上下班,停了兩天的輪渡開始再次運行起來,夏天也終於顯出衰敗的跡象來,而颱風的痕跡也被城市輕易地抹去了。

    只是慘綠少年,再不會出現。

    丁城城在颱風的晚上死於高架的一個拐彎口。

    當他的車子時速超過120碼的時候,在拐角處失去控制,狠狠地撞在欄杆上,被拋了出去,飛出了車子三十米遠,他戴著頭盔,可是頭盔都裂開來了,發現他的時候,頭盔的擋風玻璃上面全部都是血,看不清楚他的臉,他差前一個出口只有一百米的距離了,他一定是想下這個出口,在轉車道的時候,突然打滑,徹底失去控制。颱風的深夜高架上面車子稀少,沒有人在狂風暴雨中出行,他被發現的時候已經躺了幾個小時,在這幾個小時裡面一直沒有死去,只是昏迷。在醫院被搶救了整個晚上,他似乎曾經醒過來一會兒,他的手指動過,眼球在拚命地痙攣中,後來微微地睜開了,又閉上,空氣變得非常地焦黃,整個世界都是焦黃的,清晨,他的心跳就停了,好像還是在他自己的睡夢裡面,不知道他在最後的最後,會不會想起,在夏天剛剛開始的時候,那個教室的窗戶後面,可可一張悲傷的堅強的面孔,那時候,她正在黑色的筆記本上寫字,那時候他們都以為發生了很多事情,經歷了很多事情,其實與之後相比,這一切,只是開了個頭。

    當可可和小俏她們知道的時候,又過去了兩天。死亡那麼地突然,那條光輝大道也是戛然而止。而可可在這一年夏天最最悲傷的時候寫下來的話再無人會看到,因為所有的字跡都在雨水裡面湮沒掉了,丁城城死去,帶走可可的悲哀,當最後一個誦讀者離去的時候,悲哀就無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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