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09節 文 / 周嘉寧
9.
後面的事情發生得非常迅速又突然,事情過去很久之後三三想她或許真的不應該把死老鼠的事情告訴阿童木。可是誰知道呢,誰知道那些事情的前因後果聯繫在一起以後她竟然都是那該死的導火索?或許本來大家都可以平安無事的呢。她曾經抱著這樣微弱的幻想和希望,沒有人可能真的不抱希望。她希望阿童木可以變成一個好人,可是如果他真的變成了好人那麼他就不再是阿童木了,他就成了個跟她毫無關係的陌生人。為什麼要叫她再次碰見阿童木呢?那些記憶是注定要被忘記的東西,最後的最後他們都終將忘記什麼是秘密什麼是不安什麼是憂心忡忡,終將忘記最美好的時光,所以為什麼要叫他們再次碰見?本來那個秘密都已經被河水泡爛,長滿了水草和青苔,再也不會有人拂開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水葫蘆,他們應該遵循成長的紀律跟其他所有的人一樣,就算腦袋後面長著反骨也總有感到疲憊的那天。沒有人願意經歷那些反覆的傷害,這就好像死了一次又活過來,然後卻必須再次死去,這過程令人厭倦和失去勇氣,而且變得不敢再哭泣也不需要再哭泣。
那天放學後三三騎著自行車發瘋般地穿越那些陌生的馬路。為什麼她會知道出事了呢?她身體裡面那根簡直與阿童木長在一起的神經在抽搐著尖叫著,叫她面對著模擬試卷的時候眼眶濕潤,英語聽力考試的時候根本聽不見那個嘈雜的廣播裡放出的任何聲音。藏在書包裡的那台粉紅色拷機一直都在歇斯底里地震動,她用手摀住,她想要把機器關掉,她想要拆掉它的電池。這是最重要的一次模擬考試,然後就是填寫志願就是考大學,可是她做不到。那個狹小的液晶屏幕上反覆閃過熟悉的號碼,直到現在都能夠毫不思索就背出來的號碼。她沒有辦法反覆地去看那只已經瘋掉的拷機,而右眼皮在不斷地跳動。她焦灼地在椅子上左右挪動著屁股,這場景多熟悉,好像台上的監考老師都在幻覺裡換成了那個該死的長滿青春痘的數學老師,隨時準備走下講台把試卷從三三的課桌上抽走。她頭昏腦漲,終於熬到最後打響結束鈴的時候奔出教室去,把那些胡亂填寫的選擇題答案都拋在了腦後。她分不清什麼事情是更重要的,是因為她那迷惘的無所事事的內心。
考試一結束三三就揣著拷機衝出教室去,她知道阿童木要出事了。
記憶真是雜亂。三三反覆回憶著那天跟著阿童木去往留級生家裡的道路,路邊的理髮店,菜場和公交車站牌,新建起來無處不在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都彼此相似。這該死的城市,這遍佈著打樁機和水泥攪拌車的該死的城市就好像是費盡心思地為她建造出了一隻迷宮,而那些陌生的馬路顯得格外無情,沒有細節,無法分辨。她真想大哭一場。她聽到尋呼台的小姐用不耐煩又輕描淡寫的語氣向她念著拷機留言。她死死抓著話筒惟恐漏聽了一個字,可是這甜美的聲音念得如此疾速又毫不留情,就好像如此這般的留言她們一天可以收到幾百萬條。
她們這些麻木的沒有感情的成年人!
阿童木留言:「阻止我,我不想再回到那裡面去。如果回去,我就再也出不來了。」
三三想要深呼吸去思考,要怎麼樣去阻止他。她曾經試圖做過這些事情不是麼?那個夏天,阿童木和林越遠,他們都沿著蘇州河的河堤奔跑。她就算捂起耳朵都可以聽得到自己的尖叫。他們倆光著兩條曬得像泥鰍般黑的背脊撒開腳丫向前面奔去,邊跑邊急不可耐地脫去髒球鞋。她總是試圖去阻止他們做那些蠢事,可是其實當他們心意已決的時候就好像轟隆向前的火車一樣沒有辦法停下來。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倆光溜溜地跳進傍晚安靜的蘇州河裡,只剩下河面上漂浮著的白色泡沫。她害怕那種安靜,就好像這個世界上突然之間只剩下她一個人,孤獨得就連肚子都要疼起來。現在她騎車在陌生的馬路上努力於路牌間辨別著方向,卻彷彿再次看到那個靠在教室門口的背著彩色水壺的林越遠,還有他在操場上握著一隻炮仗鼻子裡呼呼地噴著白氣的樣子。這些片段此刻卻好像是刀片一樣割得她疼痛難忍。為什麼那些記憶突然之間排山倒海地壓過來?她從未如此這般地感到自己這麼沒用,那些該死的悲劇都是在她面前上演的。她揮舞出去的拳頭都好像砸在棉花上一樣綿軟無力。如果她能夠記得路就好了,如果她能夠早一點趕到留級生住的那個新村就好了。如果她能夠快一點再快一點,讓時間倒轉,讓時間倒轉的話她還會重蹈覆轍麼,會一次次把事情弄糟麼?
後來她會永遠記得這個傍晚看到的場景,這場景叫她一想起來就渾身發抖到心灰意冷。
留級生居住的新村弄堂口被駐足的路人擠了個水洩不通,消防隊員正把準備灌水的皮管子從紅色的車廂背後捲出來。他們穿著密不透風的防火服,叫三三想起小時候在萬航渡路菜場旁邊的那個消防局。夏天的時候她就穿著睡裙吮著娃娃雪糕看那些消防隊員訓練。但是現在卻如此不同,她聞見空氣裡面充滿了被燒焦的木頭氣味,一幢房子的頂上不斷冒出巨大的如同黑色蘑菇般的濃煙。她盲目地逆著人群往前走,突然間在圍繞房子方圓十米的地方憑空露出一塊空地來,樓下一個便利超市裡面兩個穿著工作服的阿姨抱著頭從對面直衝過來,撞在三三的肩膀上就氣急敗壞地回頭喊著:「小姑娘看什麼熱鬧,都不要命了啊!」三三的眼睛裡突然飛進一粒漂浮在空氣裡面的被燙得灼熱的灰塵,疼得一下子就流出眼淚來。那房子頂樓的窗戶看不到任何火苗,單單有濃烈的煙塵像脫籠而出的困獸般滾向天空,旁邊一棵齊五樓高的銀杏樹躲避不及幾乎就要被吞噬掉。這裡全然已不是上次跟阿童木同來時看到的那副安靜模樣。有個房間裡那台來不及關掉的收音機依然響亮地播放著張學友的歌。這聲音先是尖利刺耳,再後來她就根本聽不到什麼聲音了。她被人推搡著往後拽,有片原本放滿了花盆的木板突然從被灼焦的窗台上斷裂下來,連帶著兩隻原本種著小蔥埋著雞蛋殼的花盆狠狠砸在地上。有個粗暴的陌生人扯住三三的胳膊往後拉,讓她幾乎踉蹌著跌倒在地上,但是他們還使勁罵著,好像這場火災都是因為她這個不怕死還愣愣地往煙塵裡走過去的小姑娘。她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只看到身後不斷有握著水龍的消防員往前衝,而她則被那些人擠著不斷往後退。煙霧嗆得她流出了眼淚和鼻涕,背後有新的救火車和警車不斷呼嘯而來。她紅著眼眶望著那些升騰著繼續升騰著的煙霧,只感到想要大叫喉嚨卻發不出聲音。她站在人群裡不敢動彈不敢再挪動腳步,惟恐突然就眼前一黑失去知覺。如果她在這裡倒下去一定會被忙亂逃竄的人們踩死。四周全部都是驚慌又興奮的陌生人,那兩個從超市竄出來的阿姨在喋喋不休地向人描述著這火是怎麼樣燒起來的,而三三無助地只想在人群中找到阿童木的影子。
她從未如此劇烈地想要找到阿童木,卻又怕真的在這裡找到他。兩個別著對講機戴著墨鏡的警察正互相嘰裡咕嚕地說著話,而更遠的地方已經設了路障。她希望能夠看到阿童木好知道他依然還活著,可是如果他沒有也被燒死在裡面他就應該快點逃,離開這裡,離開這個沒有任何人在乎他沒有任何人希望他活著的地方。不知道留級生有沒有死掉。那些煙霧漸漸散掉,被水槍澆濕的窗台已經被燒成墨黑,而望進去可以看到屋頂上那只吊扇也是苟延殘喘地懸掛著,四周的牆壁都被煙熏得一片墨黑。不知道留級生到底在不在那間安靜得只剩下灰燼的房間裡面。在第二批消防隊員衝進樓裡去的時候,三三捏著自行車鑰匙從越來越興奮的人群裡落荒而逃。
回家後三三驚魂未定地在浴缸裡泡了一個小時,把龍頭開到最大,讓汩汩的熱水順著頭髮流過背脊。她反覆清洗著是想在晚飯前把頭髮和皮膚毛孔裡的那股煙塵味全都洗掉。她聞著自己身上的氣味就像是一個在停電的夜裡被蠟燭燒焦了頭髮的小孩,所以她就這樣浸泡在肥皂泡沫裡面,用絲瓜巾惡狠狠地擦著身體每個角落,直到最後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都紅成一片,手指和腳趾的皮膚因為泡得太久而變皺發白。媽媽坐著桌子邊看著一碗小排骨蘿蔔湯漸漸變涼,忍不住簡直要橫衝直撞進來。她這才把自己從水裡撩起來,濕漉漉地站在冰涼的瓷磚上把所有的衣服都扔進滾筒洗衣機裡蓋上蓋子。可是哪怕她換了家裡那套沾染著雪花膏氣味的睡衣,依然心神不定地坐在角落裡拚命扒飯,害怕爸爸媽媽會聞見那股她總覺得繚繞不散的煙塵味,害怕他們問起,問起今天的考試,問起她在學校裡這一天過得好不好,她會失態地大哭。她憎恨他們的關心憎恨他們探究的目光憎恨他們對她還抱著那最後一點希望。她已經發霉了,她是顆潮濕的蘑菇。她多麼想他們就這樣讓她去吧,讓她像她自己想要的那樣成長下去,讓她以她自己的方式擺脫噩夢。這整個晚上三三無時無刻不把拷機貼身放著,每隔兩分鐘就要確定一下它的確是處於開機的狀態。可是它就好像電池耗盡了一樣,就好像死掉了一樣,直到她縮在被子裡面睡死過去都沒有再震動過。
或許阿童木已經被警察抓起來了或許他跟留級生一起被困在那幢被燒焦的樓裡面或許他已經買了張火車票離開上海或許,或許他已經死掉了。
或許阿童木真的已經死掉了。
清晨時分那只被壓在枕頭底下的拷機死命震動起來。三三驚跳起來去按它,才發現大概夏天真的已經要來了,壓在身上的被子把她窩出一身冰涼的汗來。才四點半但是外面的天空已經微微發紅,電線桿上的麻雀清脆雀躍地叫喚著,白色的天光很快就要露出來了。三三拿起電話撥顯示在屏幕上的號碼,那等待接通的幾分鐘裡面她的心臟簡直在拚命要跳出她的身體。喉嚨干灼,在迫不及待地「喂」出來時聲帶都已經緊張地縮緊了。
阿童木沒有死掉,他在電話裡的聲音如此清晰和遙遠:「我就在你家門口。你隨便怎麼樣都出來一下吧。」
三三穿了條運動褲連跑鞋的鞋帶都來不及系就跑了出去。爸爸媽媽的房間裡還是死寂一片,鐵門在身後匡噹一聲碰攏的時候她緊張得想要嘔吐起來。然後,她在涼颼颼濕潤潤的初夏清晨看到一夜未眠的阿童木推著那輛破得不行的自行車站在那裡。他看起來很陌生,又很堅硬,全然不帶驚慌失措和落魄。他就跟過去一樣眼睛發亮站得筆直。可是總有什麼地方看起來不對了,好像他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大人。這種感覺就跟三三最後一次在學校門口見到站在欄杆外面的吳曉芸時一樣,她變成了一個套在小孩殼子裡的大人踮著腳尖死死盯住正在操場上跑步的三三。而現在雖然只是經歷了這漫長的一夜,卻好像是又憑空掠過了六年的時光一般,恍恍惚惚中她分明感到阿童木好像一夜白頭般變成了大人,變成了屬於他們那邊的人。原本他們就好像是兩個有氣無力地依靠在一起的人,可是為什麼三三看著他的嘴角堅硬的線條就覺得那根把他們倆連在一起的筋被那把小刀挑斷了?她疼得幾乎走不動路,她想走上前去抱住他,抱住他實實在在的身體,如果這這樣做可以阻止事情越來越糟糕的話。可是她從來沒有擁抱過,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從來沒有人擁抱過她。她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去擁抱啊,所以現在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變成大人就好像他再次扎猛子跳進蘇州河裡。她阻止不了他的,如果她不是只愚蠢的旱鴨子,如果她會游泳的話她會跟著他一起跳下去麼?
「我把事情搞砸了。」阿童木盡量若無其事地說。
「昨天下午我在模擬考試,很要緊,但是現在也無所謂的。我該早點來找你。」
「優等生,你應該考大學的。你考上名牌大學的話就別跟人說你是我們嚴家宅混大的。」
他們倆說著敷衍的話就好像真的對彼此漠不關心似的,就好像要忘記昨天傍晚的那場災難似的。這以後的好幾天裡,三三最害怕的就是看《新民晚報》和六點半的電視新聞,她擔心看到關於那場火災的任何報導,擔心看到留級生已經死掉了,擔心看到照片和評論,擔心人們要找出兇手,擔心那些被文字和圖片記錄下來的東西讓她的記憶變得確鑿,就好像敲上去的鋼印一般再也無法忘記。她害怕再也無法忘記。當那些可怕的事情發生時她總是可以開啟身體裡面的一個開關然後忘得一乾二淨,儘管會連同快樂的時光全都沒有了,可是那些真的都是非常可怕非常悲傷的事情。她習慣了這樣了,她原諒自己屢次忘記那些最傷心的和最歡樂的時光,她原諒自己糟蹋自己的記憶她也早就原諒阿童木了啊,原諒了那些筆直砸在臉上的傷害!她原諒了一切可為什麼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糕呢?他們都不知道留級生有沒有死在那場火災裡面,沒有任何的報紙和電視新聞提到那場火災,但是他們甚至都提到了一隻被困在某個新村梧桐樹上的流浪貓提到了監獄裡面的犯人詩歌朗誦會提到了在某個國家舉行的大胃王比賽。為什麼他們提到那麼多雞毛蒜皮的事情卻隻字不提那場火災呢?三三感到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聯合起來要對她隱瞞,要欺騙她,要把她蒙在鼓裡。是不是因為她曾經是個該死的撒謊精,他們才要這樣來報復她呢?他們把她困在了時光隧道裡面,虛構了那個正在進行的世界,其實都是假的。當她有一天奮力扯開所有的幕布,會不會發現其實自己依然踩著那雙斷了襻的涼鞋站在十二歲夏天的蘇州河堤哭泣,而如果真相比這還可怕怎麼辦呢?
那場火是阿童木放的。他摸準了留級生家裡的門牌號碼,在那個傍晚跑到他家的走廊裡面砸爛了玻璃窗,點燃了兩隻裝了煤油的玻璃可樂瓶扔了進去。他在奔下樓梯的時候撞見很多人,有個剛剛下班的中年男人被他撞翻了自行車,車筐裡的雞蛋流了一地的黃。他指著阿童木的背影破口大罵,所以這次他真的是逃不了了,所有的人都會站出來指證他。他如此特別,獨一無二,他的模樣他奔跑的樣子他罵粗口時的腔調,都會使他很快就被人揪出來。小時候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些。那次如果不是因為三三撲上來把他扯開他一定已經用那根紅領巾把留級生勒死了。如果那個時候就把留級生勒死就好了,他的一輩子就真的完蛋了,他就不必再對這以後漫長的冷冰冰的時光抱有任何希望。就叫他安心地呆在管教所裡面吧,從少年直到他老去直到他死掉,就叫他呆在裡面吧。為什麼要給他出路,再殘忍地看著他狠狠踐踏掉所謂的未來?所以他猶豫了,在扔出兩只可樂瓶以後他愣在原地直到火苗轟的一聲炸開來,他感到自己的睫毛都被灼熱的火燒傷了。他壞事幹盡都沒有後悔過,但是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渺小和悲傷。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奔跑就好像是要熄滅身體裡面的那團火。可是現在這團火好像真的被熄滅了,所以他才真的手足無措起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去做這些事情了,再也不需要奔跑再也不想四處流竄再也不想噩夢驚醒再也不想回到那個該死的地方。他煩透了,恨不得立刻死掉。
「他死了麼?」三三盯著他的眼睛,但那真是一雙毫無情懷的眼睛。
「我不知道。但是就算沒有死,他也再不會用死老鼠來嚇唬你了。」
「你不要說這些話,不要再說你做這些全部都是為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阿童木說的那句話就好像觸到了三三內心裡那塊最脆弱的一崩就斷的地方。她幾乎要跳起來。她的臉幾乎要湊到阿童木的鼻尖。
她憤怒地說:「不要讓我做你的幫兇,不要讓我覺得愧疚。我受不了了。不要讓我那麼難過。為什麼你不能做個好人呢?你說你喜歡我,你說可以為了我做一切事情,可是我就只想你變成個好人,而你卻是個兇手,你是個兇手。」
「對,我就是個兇手,在你的眼裡我做再多的努力也是個兇手,在你眼裡就是我害死了林越遠,你根本就沒有打算原諒我。我的努力全部都是白費。你可以表現得像個沒有記憶的人,可是我不行,我已經在少管所裡呆了六年,等我出來的時候連嚴家宅都被拆掉了。就算是我害死了林越遠這又怎麼樣呢?我可以讓你把所有的過錯都栽在我頭上,如果這樣能讓你不再感到傷心的話。你總是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你那麼自私根本就沒有在乎過別人的感受。你以為你那些悲傷有多麼了不起,可是你根本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說的那些話多麼有殺傷力。你根本不在乎別人受到的傷害。」
林越遠死了麼?
林越遠死掉了麼?
有時候我們不能不哭,不是懦弱不是膽怯,是因為如果我們不哭就真的會死掉。
阿童木在一分鐘裡說盡了所有可以把三三的心刺到粉碎的話,然後他喘著氣,直愣愣地盯著三三的臉,而她流著淚望著他的眼睛渾身都僵住了再也無法動彈。他們倆就這樣互相看著大口大口地拚命喘著氣,好像空氣稀疏就快要被溺死,好像被扔在岸上的魚無望地擺動著尾巴拍打著泥土,好像從噩夢中驚醒後不敢閉眼惟恐再次被扔回沒有盡頭糾纏不休的夢境裡。
然後,他們倆終於抱在了一起。
他們不知道是誰先伸出手臂,是誰先把頭埋進誰的胳膊裡面,反正現在他們倆抱在一起哭泣。淚水讓他們的鼻子都無法通暢地呼吸,所以不得不張大嘴巴繼續大口喘著氣。他們的臉、脖子和胳膊都濕掉了,看起來就好像是電視劇裡演戲一樣可笑。可是卻必須要這樣,不哭泣就會死掉。此刻對三三來說突然之間所有的迷霧都散掉了,其實那些記憶全部都在,那些記憶就好像是重新被灌進那只乾涸已久的游泳池裡面的水,上面漂浮著枯萎的梧桐樹葉和滑膩的青苔,水流汩汩有聲。她好像依舊穿著汗衫光腳坐在這個露天游泳池的旁邊。那時候她分明才十二歲,跟現在比起來除了發瘋般地長高外竟也沒有其他的分別。她睜著眼睛看到那年夏天天空裡大朵大朵如棉花糖般的雲,還有蘇州河堤上撒著的金黃色夕陽那麼寧靜,而她,那個踩著涼鞋失魂落魄地站在河堤邊的小女孩,那條最好看的連衣裙其實並沒有她記憶中那麼好看,短了,緊繃繃的,甚至在胸口染了一大攤洗不掉的油膩。她費力地跨過那些堆砌起來的大石頭,死命地注視著水面上漂浮著的白色泡沫,揉著眼睛,手足無措地念叨著: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我要走了。等天亮了去給我爸買瓶酒買條煙,然後我就走了。」阿童木在她耳邊說。
「你去哪裡?」她下意識地抱緊他。
他的骨骼堅硬皮膚發燙,就好像已經燒了起來。
「去坐火車,到雲南去。聽朋友說要坐三天兩夜的火車,那一定是很遠了。」
「你還會回來麼?」
「我想回來的。我想呆在這裡,跟你在一起。」
「帶著我一起走,求求你,帶著我一起走,我不能自己留在這裡。」
「你要考大學。」
「我會死掉的。求求你,不要像他們一樣冷酷。我會死掉的。」
三三死死地抱住他,就好像是身體被掏空的人一樣茫然地說著這些。現在她全部都想起來了,全部都想起來就好像從來未曾忘記過,就好像身邊那些幕布被通通拉下後一個真實的世界突然出現在背後。可是最殘忍的是那個世界並非晦澀得好像飄著灰燼的蒼白天空,卻是閃著光芒,傍晚時吹過屋頂清涼的微風,衛生室窗戶外面搖擺著的鳳仙花和芭蕉葉,運動會閱兵儀式時塗在白色跑鞋上面的石灰粉……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小學班級裡面跑得最快的那個女生。她想起升學考試前,有一天她被媽媽蕩在自行車座去上英文補習班,經過萬航渡路的時候看見林越遠跟阿童木兩個人正在攀爬兩堆巨大的碎礫石堆。她被凹凸不平的路面顛得屁股疼,手裡還握著一罐可樂在喝。媽媽把車子騎得飛快,她扭頭看的時候就看見他們倆已經爬到了礫石堆的最頂上,正歡呼雀躍著朝她招手。現在林越遠的模樣如此清晰地漂浮在記憶的水面上,好像伸伸手就可以撈得到。他背著那只彩色水壺站在萬航渡路門口那棵梧桐樹下的樣子,他翹舌的北京口音普通話,她都想起來了。她想起來他已經死去了七年呢。而三三自己呢,她卻在七年後拚命抱著那個兇手嚎啕大哭。太陽慢慢出來了,環衛工人握著粗大的高粱掃帚把馬路上的落葉歸攏在一起,經過他們身旁時盯著他們倆看了很久。三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她真不想放手。所有的事情都好像被打通了經脈般聯繫在了一起。她擔心自己鬆手之後就再也沒有力氣走回去,擔心那張被眼淚鼻涕弄糊的臉被任何人看到。藏起來吧,藏起來,沒有人會在乎的。
「放學後,放學後在學校門口等我。」阿童木鬆開她的手,她盯著他的眼睛。
可是那雙毫無情懷的眼睛啊,未來難道就是這樣的麼?
「笨蛋,你聽我說,
我們不能跟任何人說。
你聽到我在說什麼是麼?
你看著我,我們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
否則就完蛋了你知道麼?你聽到了嗎?
這是我們的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們打賭了,林越遠說如果他先從蘇州河裡浮出來就代表他喜歡你更多一點,如果我先從蘇州河裡浮出來就說明我喜歡你更多一點。我就知道結果我會贏的。他不該跟我比,他不該跳下去,因為沒有人會比我更喜歡你。」
而十二歲那年的夏天他們倆脫成赤條條,泥鰍般跳進水裡後,林越遠就再也沒有從蘇州河裡浮起來。這是不是在說其實他的內心裡根本一點點都不曾喜歡過三三?這只是他們男孩子間玩鬧的把戲,如果他真的喜歡她,哪怕只是指甲蓋大小的那點喜歡,他就一定會拚命地從那骯髒濃稠的河水裡游出來,哪怕要花再多的時間,哪怕用盡全部的力氣他都會從那該死的河裡游出來。但是那天三三在河邊等了多久呢?等到天全都黑了,等到阿童木胳膊上那條巨大口子流出來的血都凝固起來,疲憊地蜷縮在石頭上睡著了,河面上的白色泡沫都漸漸消失只剩下成片的水葫蘆在夜色裡像一張張黑色的網覆蓋住了整個河面,林越遠都再沒有游上來。他一定從未喜歡過她,他一定對她毫不在意,才根本不肯費一絲力氣從那污濁的河裡游出來。三三繞著那段河堤失魂落魄地反覆地走,她走到小腳趾和後腳跟都被蹩腳的涼鞋磨破了,她走到後來頭髮全都耷拉在額頭上,裙子的蝴蝶結也散了,裙擺上沾著的阿童木的血變成了暗紅色,很髒。她看到河面上漂浮著的塑料袋和一隻死貓,儘管努力不朝它看,卻還是不小心看到了那隻貓已經爛了一半的眼睛裡空蕩蕩的憂傷,以及它的耳朵裡那些米粒大小的蛆正在漸漸侵蝕那些腐爛的蛋白質。她立刻就彎下腰幹嘔起來,而這時在旁邊蜷縮成一團的阿童木在夢魘中喉嚨裡發出低沉急促的喘息聲,四肢胡亂地顫抖,讓三三感到再過一秒鐘他就會立刻口吐白沫死掉。但是他突然尖叫著醒過來,醒過來然後雙手撐著地上依舊溫熱的石頭,茫然地看著面前一艘垃圾船在黑色的河水上平穩地開過去。有一隻夾著尾巴的狗站在船頭朝他們倆狂熱地叫起來。阿童木從地上撿了塊石頭扔過去,那隻狗跳起來把身後拴著它的粗重鐵鏈甩得噹啷作響。那時阿童木的臉已經燒得通紅滾燙,而裸露在外面的傷口滾出白色的膿液來。他說著胡話,跌跌撞撞地沿著河堤跑著,嘴裡喊著林越遠的名字,破口大罵著,把能夠撿到的一切石頭都死命往蘇州河裡砸,在黑暗裡飛濺起一個個白色水花後立刻被黑色的水藻吞沒。三三蹲在地上抱住自己腫脹的膝蓋,她已經不能再喊叫,剛才對著阿童木撕心裂肺地大喊讓她的聲帶此刻好像被割爛般疼,所以她失去了最後的抵擋恐懼的武器。有驚慌失措的蝙蝠瞎著眼睛在橋墩下亂撞,那笨重的聲音叫她心驚肉跳。
她只記得自己用盡最後的力氣朝著好像愚公移山般盲目地要把所有的石頭都扔進河裡去的阿童木說:「兇手,你這個兇手。」
「我沒有殺死他,我沒有!」
「我恨你。」
「我沒有殺死他,我不是兇手。」
「滾開,兇手,求求你滾開。」
「我們跳下去的時候,本來是手拉著手的,但是水下面有廢銅爛鐵,我的胳膊撞在了鐵架子上,然後我就鬆開他了。我想要睜開眼睛來看的,可是那水,那水簡直就要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他一定也被撞到了,但是我看不到他。誰知道那水底下會有那些鬼東西呢?我以為我的胳膊快斷了,我想著我大概要輸了所以就拚命地往上面游。我沒有那麼壞,我沒有殺死他,沒有沒有沒有。」
「我不相信你。」三三別過臉去。
「笨蛋,你聽我說,我們不能跟任何人說。你聽到我在說什麼是麼?你看著我,我們不能告訴任何人這件事情,否則就完蛋了你知道麼?你聽到了嗎?這是我們的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阿童木眼眶通紅,用手死死掐住三三的脖子。她哀傷地注視著他的眼睛,憤怒的心碎的真的想要殺死她的眼睛。她不記得那天是怎麼回到家裡的。她沿著蘇州河走,在黑暗裡踩在地上的髒水窪裡,腳趾上的水泡破了皮開肉綻卻根本感覺不到疼。有幾次蝙蝠們在那些棚戶區的屋簷底下突然朝她飛過來她都感到自己或許快要死了。那些潮濕的野草堆裡不時有貓拖拉著尾巴一晃而過發出刷刷的聲音。死掉是怎麼樣的?如果不會感到疼痛的話那麼死掉就死掉吧。她感到那條路永遠都走不完,這種感覺就好像是陷在淤泥裡的林越遠還需要她的陪伴似的。她想哪怕他不喜歡她,哪怕他對她毫不在意,只要他感到孤獨,她都能陪著他,要多久就多久。對他,她真的可以奮不顧身,但是他都不會知道。
終於,她回到了家裡。媽媽幫她在浴缸裡放滿了熱水。熱水瓶裡剛燒好的滾燙的水冒出蒸汽瀰漫在整間浴室,她感到自己幾乎要悶死在裡面。被爸爸用毛巾裹住了身體抱回那只狹小的沙發床上,她都沒有哭。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冰涼的蓆子上,看著頭頂積滿灰塵的電風扇單調地旋轉著。在剛才的手忙腳亂中大人們圍攏著她問了許多話,他們搖晃著她的肩膀對她喊著:「看著我,三三,看著我的眼睛。你怎麼了?看著我的眼睛,不要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緊,爸爸媽媽永遠都會在你身邊。告訴我們是誰欺負你了,我們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為什麼不說話?三三,不要不說話。」他們把她的胳膊和腿拗來拗去檢查她身上有沒有傷口,把她的臉掰過來對著他們的眼睛。但是她太累了,她累得就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累得就連心碎都感覺不到疼,累得連害怕和恐懼都來不及襲擊她,就睡過去了。睡過去前看著希爾頓酒店頂樓的那盞飛行指示燈還有天窗外晃動著的梧桐樹葉,她突然想她只有十二歲,她從來沒有談過朋友從來不知道接吻是怎麼回事,但是她已經完蛋了。林越遠死掉了,這一生中再也不會發生比這更可怕的事情了。這是最最壞的事情,無論她以後做什麼都將無法彌補。本來如果她考上了重點中學或許真的從此以後會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按部就班的女生,可是現在,她已經成了爸爸媽媽永遠都無法原諒的女兒,她永遠都將是三年級報名照上那張壞孩子撒謊精的面孔。她閉口不言,早晨起床時她看見那條被浸泡了整個晚上洗乾淨的連衣裙輕巧地晾在天井裡,卻依然感到裙擺上沾滿了血跡,立刻就把剛喝下去的熱牛奶全部都吐了出來。她難過極了。儘管她不說,但是她有罪,她得不到原諒。她懷揣著這個該死的秘密,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完蛋了。
從來都沒有人要把她蒙在鼓裡。那整個夏天她都不願意開口說話,惟恐一旦說話秘密就會脫口而出。在最初的日子裡,她多麼想要告訴誰,隨便是誰,隨便哪個對她存有耐心肯聽她說話的人。她就快發瘋了,每天只要鐵門被敲響或者是公用電話亭的阿姨趿拉著拖鞋來叫門她都心驚膽戰。因為一直不說話她感到自己的舌頭和上顎被粘在一起,好像嘴巴裡也長出一層厚厚的苔蘚來。而爸爸媽媽輪流在白天請假陪伴她,不敢再把她一個人放在家裡。她像被囚禁在了那間小小的屋子裡面。刮颱風的時候她看到外面的天空突然變成了土黃色,梧桐樹枝劇烈地搖擺著,但是卻根本不害怕。最可怕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再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了。而只要爸爸媽媽逼迫她開口說話,她就開始尖叫。她害怕跟他們呆在一起的時光,她害怕跟他們圍坐在飯桌上被他們探究又哀傷的眼神注視著,所以每次吃飯時都會魂不守舍地大口吞飯只巴望著快點坐回到自己的角落裡去。有一次媽媽特地做了她最愛的涼拌海帶,但是她竟然讓滿口的米飯把海帶堵在了喉嚨口。她記得自己在飯桌上大聲嘔吐,嚼得半碎的飯粒噴得到處都是,翻著白眼,幾乎要窒息過去時才被媽媽用手指從喉嚨裡把海帶摳了出來。一片狼藉。她咳嗽著,絕望極了,感到那些愛和耐心都在漸漸地被消磨。她相信一定有一天他們將不再愛她,不再對她抱有任何希望。她看到媽媽蹲下身子收拾被打碎的碗,她的頭髮上甚至還沾著噴出來的米粒,她就知道,他們都在對她慢慢喪失耐心。
那個下午,她把橡皮筋綁在夾竹桃和消防栓中間,獨自在弄堂裡面跳。騎著輛破自行車的郵遞員打著輕快的鈴鐺在她面前停下來,說:「喲,好像是錄取通知書哎。小姑娘真有出息,已經長這麼大了。很快就要收到男孩的情書了吧?到時候爸爸媽媽可要擔心了。」她打開那只挺刮的信封,從裡面抽出張粉紅的紙來。握著那張紙,她卻突然開始哭起來。她竟然被名牌中學錄取了。她這樣一個劣跡斑斑的女生竟然將要混跡於那些優等生中,可是這除了會給爸爸媽媽帶來些安慰外又有什麼意思呢?她不在乎這些了,不在乎自己將有一個什麼樣的未來。她感到就好像突然之間一切都被攔腰斬斷了一般,就好像時光突然間停滯了一般。如果可以的話就叫時光停滯在那個傍晚之前吧。忘記吧,忘記這該死的黃昏,沒有人死掉沒有人心碎,頂多只是些糟糕的成績單和沒有簽名的家長聯繫手冊。如果能夠忘記這些,她願意做任何事情,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她願意失去所有歡樂的時光,沒有關係。她哭著,因為心臟的疼痛而哀傷地呻吟著。她願意被籠罩在迷霧裡,如果能夠忘記這些,她願意變成個麻木不仁的大人。誰知道長大是怎麼回事呢?誰知道以後還會經歷什麼更殘忍的事情呢?但是她相信,記憶總也抵不過成長來得漫長。只是想要徹底變成一個毫無情懷的人,到底還要發生多少事情,到底還要心碎幾次?會不會到最後耐心全無,會不會根本就等不到那天的到來?她因為迷惘而哭泣,就好像她已經永遠失去了愛或者再也得不到愛。
在廚房裡煮飯的爸爸聽到聲音後奔出來,拿過那張被她的眼淚澆濕的錄取通知書,輕輕拍著她的頭說:「會好起來的。到了中學裡沒有人在乎你的過去,你可以做個跟別人一樣的女生。這是好事情,要高興起來。」
其實從來沒有人要欺騙她要對她撒謊,只有她自己是那個守著秘密的撒謊精和匹諾曹。
可是笨蛋,我隨時都感到你會回來,
隨時都準備跟你逃跑。
這希望就快要折磨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