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08節 文 / 周嘉寧
8.
那一定是段非常久的時光。三三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得有多遠。彷彿突然間她就不是那個默默無聞的重點中學的高三女生,就連上廁所的時候都有低年級的女同學對著她指指點點,中午她獨自端著飯碗站在食堂裡的時候男生們會朝她吹口哨。如果海倫知道這些的話一定會興奮得尖叫起來。但是那時候她根本沒有看過古惑仔系列的電影,她喜歡的香港電影是《甜蜜蜜》。每次看到曾志偉在背後文的那個米老鼠都會掉眼淚。她不知不覺地變成那個引人矚目的高年級女生。天曉得,她其實自卑得要命。小時候在體育課上看那些高年級女生,覺得她們把運動褲挽到膝蓋長頭髮蓬鬆地紮在腦袋後面的樣子好看極了,而直到她現在終於長到她們的年紀,卻依然梳著死板的麻花辮,瘦成稻草稈,就好像是個十二歲的沒有發育起來的男孩子。所以她害怕那些肆無忌憚的好奇的戳在背脊上的目光。他們不明白麼?雖然她的下巴上縫了兩針還貼著塊骯髒的白色紗布,她的媽媽還在晚上的醫院急診室裡氣急敗壞地甩了她一個巴掌,但她根本不是電影或者小說裡的那種阿飛女。只是這段時光是多麼奇特。她記得當時那個音樂教室改的教室在五樓,是學校最高的樓層。春天的時候,教室外的整條走廊裡就已經掛滿了全國各地各個大學的招生簡章。那些五顏六色的紙用小夾子夾在窗戶上掛起來的鋼絲上,每天下課時都有人仔細地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驚蟄那天突然下起第一場春雨,值日生臨走的時候忘記關攏走廊的窗戶,結果第二天早晨到學校時那些紙片都被吹落在地板上,被漏進來的雨水弄濕後又被急匆匆趕早自習的學生踩得一塌糊塗。
她請假去醫院裡拆線的下午,看到學校門口的海報欄裡面突然貼出第一份大學提前錄取名單來,而排在倒數第二個的就是九號的名字。他的名字後面潦草地寫著公安高等專科學校。九號是什麼時候決定去做個警察的呢?三三從來都不知道這些,她從來都不知道他想做什麼,或者說他們想要做什麼。可是現在她愣在海報欄前面才知道原來別人早就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高三畢業後的第一個國慶節,三三擠在人流裡從南京路步行街走到外灘看燈。她隔著馬路看到,穿著制服排成排站立著的站崗警察隊伍裡正有九號的面孔。他的目光無目的地注視著前方,戴著帽子顯得嘴角的線條更加堅硬。後來天空裡下起濛濛的小雨,他卻依然跟那些穿著同樣衣服的人手挽著手站著,好像根本就不需要眨眼睛似的。他們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都知道將來是什麼,哪怕他們看到的將來很無聊,是打著馬賽克的,是蒙著霧氣的,但是至少他們都在向前走,很快就都會忘記那些少年時代無措輕狂的事情,瘋狂的愛戀和受到的傷害。如果能夠像他們這樣真好。那段時光裡別人都在廢寢忘食地做著高考的噩夢,只有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不害怕考試,她從來沒有真的害怕過考試,她只是感覺到自己離那個傳送帶越來越遠了。每個人都應該被擺上那個傳送帶,但是無論她怎麼掙扎和努力她都無法再靠近它。在等待著下巴上的傷口癒合可以去醫院拆線的日子裡,她竟然瘋狂地想念跟阿童木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只是當他不在身邊的時候那狂歡般的每分每秒都那麼不真實,都好像是假的,是她幻想出來的。
拆線沒有想像中的疼,比起縫針的時候要好很多。那天其實是三三的生日,但是她根本不記得之前的生日是怎麼過的或者她是不是真的過過生日。上一次有印象的生日是十二歲的本命年生日吧。她的脖子裡掛著塊外婆送的用紅色絲線綁著的玉,後來跟表弟表妹們在弄堂裡面追逐打鬧的時候摔了一交把那塊剛剛掛上去的玉給砸成了兩半。沒有人知道後來她脖子裡面掛著的一直是爸爸到南京出差從雨花台買回來的一塊錢抓一大把的鵝卵石。那塊碎玉她用手絹包著藏在抽屜裡面。她不信邪,不相信自己真的就會倒霉。最後,直到那根紅絲線變得很髒,直到爸爸媽媽都忘記了她脖子裡面的玉,都沒有人知道這狸貓換太子的事情。
「這把刀你放著,當然最好你永遠都用不到。」阿童木給三三的生日禮物是把暗紅色塑料柄的彈簧小刀,正好可以放進校服口袋裡面。
「我不會用到的。」
「你最好這幾天都隨身帶著。我不能每天來找你,但是你自己要小心。回家如果晚了騎車能騎多快就騎多快。」
他們倆都心知肚明,雖然那天他們倆跑得快讓留級生沒有得逞的機會,可誰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呢。本來三三已經準備好反悔了,她已經反悔再次跟阿童木混在了一起,她已經做好準備逃回去做那個假模假式的被他嘲笑的優等生,並且做最後一次努力換回爸爸的愛和媽媽的信任,可是下巴上傷口縫的線拆掉以後一切就又失去了控制。她身體裡那指甲蓋大小的驕傲就好像被培養在潮濕地帶的蘑菇一樣秘密又焦急地滋長著,而現在她撫摩著手裡那把小刀,感到那些勇氣就好像夏天時急速穿過高樓間隙的雲朵般聚集著濃重的水汽覆蓋在了她身上。她不會用刀,所幸後來她也並沒有真的使用過這把刀。這把刀跟阿童木曾經送給她的那些水果味橡皮香水圓珠筆和玻璃彈珠放在一起,好像壓根就生來不是件凶器而是件玩具。
可是當時那真的是惶惶不安的兩個星期。阿童木斜挎的牛仔布包裡每天都鐵定會塞半塊磚頭和那根一頭磨尖了的水管。他騎車騎得飛快,叫人覺得就算他能夠躲得過留級生和他那群混蛋哥們布下的天羅地網,也會被溺死在這熙熙攘攘毫不留情的馬路裡面。直到有一天,他那根水管終於在顛簸中完全磨破了他的破書包,連同那塊磚頭一起掉在了空蕩蕩又沒有回聲的馬路上,而他過分專心地騎車,趁著綠燈滅掉前穿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背後的襯衫緊緊地貼牢背脊,等到發覺的時候已經只剩下一隻扯開拉鏈又破了口子的爛書包了。
下午阿童木用自行車蕩著逃了兩節自修課的三三去蘇州河旁邊那片剛剛拆去一半腳手架的房子裡面。電梯還沒有造好,光有筆直可以望到天光的電梯井。三三跟在阿童木的後面沿著那些透著傍晚夕陽光芒的樓道往上爬。外面空氣潮濕,那些泡桐花的巨大花朵提前凋謝以後就陸續長出綠色的樹葉來,呼吸裡帶著甜味。這時,剛才還呆坐在裡面的蒙著水氣的臭烘烘的教室以及總是來不及整理塞滿試卷和過期蘇打餅乾的課桌,還有窗戶外面低年級學生尖叫打鬧的聲音像是變成了另一場夢,就好像她從未真的正而八經地佩帶著校徽坐在過他們中間度過了晦澀又惘然的七年,每天沿著同樣的馬路上學和放學,每個禮拜一舉行升旗儀式,初中和高中的畢業典禮都是在美琪大劇院。她在散發著石灰水味的樓道裡面爬著,外面的世界就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了,成群的灰色鴿子在白色的天空裡盤旋著。
最後在穿過一扇並沒有安裝上門的門洞後,三三看到滿屋漂浮在水泥天花板上的氣球。
氣球全部都是淡粉色和淡紫色的。這大概是阿童木竭盡全力所能想到的最夢幻的顏色了。每隻氣球都是他在前一天晚上坐在這裡吹出來的,直到現在他都感到自己的嘴巴裡散發著橡膠的氣味,咀嚼肌酸痛。他還把一架木頭梯子從底樓的建築垃圾裡面翻出來搬上了樓,然後耐心地用強力膠把氣球一隻隻粘在天花板上面。這些事情他做了整個晚上,但是無所謂,這不僅是因為第二天是三三的生日,還因為他真的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他這些年在少管所裡唯一的朋友大頭在一個星期前死掉了,他卻隔了整整七天才得到這個消息。這七天裡,大頭家裡的人已經潦草地給他辦了追悼會,據說什麼朋友都沒有邀請,因為他的那些朋友實在都是些不體面的爛人。而阿童木呢,他原先是多麼地厭惡大頭,他曾經想把大頭的腦袋撳在小便池裡面而且他真的這麼做了。他在信裡跟三三說過這些,但是後來他們倆卻成了朋友。大頭的腦子不太靈光,他是阿童木見過的最壞的人,是徹根徹底的壞。在他呆在少管所裡等待成人的那段日子裡,他家裡從來都沒有人來看過他,他們的心已經完全被他砸得粉碎。他極度懶惰,腋窩裡永遠都散發著一股菜場裡爛白菜葉子的氣味。在不用勞動和學習的時間裡他必定是在睡覺。阿童木不知道為什麼在最後的那幾年裡他們竟然會成為無話不說的人。他依然厭惡大頭,如果可以的話他依然想把他撳在小便池裡直到他無法呼吸。他的下場早就已經被預料到了。他是被人打死的,像只被輪胎碾過開膛破肚的老鼠般被扔在垃圾桶旁邊,只穿著條內褲,肚子上和大腿上全都是紫紅色的烏青。可是大頭真的死了他卻戰慄起來,因為他分明知道他跟大頭就是同樣的人,同樣壞到徹根徹底。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自甘墮落的人,他們就是垃圾,他們都把所有親人的心完全砸碎。他們知道自己都應該死在管教所裡面。
阿童木差點就把大頭撳死在小便池裡,只為了點屁大的事情。直到教導員們踹破廁所的門衝進來把這個已經快要發瘋的孩子扯走,他頭髮上和衣服上全都沾滿了稀爛的屎和尿液。他拚命地掙扎踢著地板像個撒潑耍賴的小孩。他表現得前所未有地害怕,不是因為他差點就殺死大頭,而是在這整個過程當中大頭都完全沒有掙扎,他就好像一攤爛泥或者一塊蛀空的木頭一樣任由阿童木把他撳倒在小便池裡面。這種感覺就是他一心想要去死。他根本覺得死掉或者活著是無所謂的。他連那丁點兒掙扎的力氣都不想付出。那年大頭十五歲,阿童木十四歲。他嚇壞了,他自始至終都在尖叫和流淚。他看到大人們驚慌失措地朝大頭擁過去,他們叫嚷著手忙腳亂。事後大頭回憶起那個時候,鼻孔裡面嗆滿了尿和消毒水的混合物,卻覺得這是他覺得自己短暫的人生中最有意義的一刻,因為竟然還有人在關心著他是否還能活下去。這些人帶他去洗澡,讓他在衛生室的床上睡了個午覺,而且他還免去了整整一個禮拜下午兩點開始的勞動。
「喂,你幹嗎不再用點力呢?我倒是很想知道死掉是怎麼一回事。我奶奶死了。我沒有砸死她,後來她是犯心臟病死的,但是他們把所有的過錯都歸結在我身上,好像他們都像荷花一樣清白。狗屁。我恨他們。如果我還能夠再出去,我一定會把他們通通都殺掉。」大頭從衛生室回來以後跟阿童木說。
他一直都會記得大頭說的話,這些話不也是他自己想要說的麼?
「生日快樂,這招是大頭教我的。」阿童木吹了聲口哨指指那些漂浮著的氣球。
那些不用去勞動的下午大頭都在睡覺。他做夢夢見自己呆在一個漂滿氣球的房間裡面。其實他的身體很強壯,根本就不需要那麼長時間的休息,但是在長身體的時候每個男孩都會無止境地感到缺覺。阿童木沒有跟三三說過這些,有的時候他很害怕把話匣子打開,他怕那些記憶那些時光在衝破了阻礙以後就會兇猛地流瀉出來。他不願意再次捲入其中,再次流向那個該死的夏天。如果不是因為遇見三三,他就要忘記了,儘管在那些睡不著的夜晚他屢次想起她奔跑時雙手擺動頭髮飛揚的樣子,還有她極其偶爾會露出的笑容。過去他總想弄明白到底她在臉上塗的是什麼面霜,那麼香,而他喜歡她那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的驚慌失措的模樣。可是就算是這樣,如果非要再次遇見她不可的話,他寧可她變成一個令人討厭的女孩。那是七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糟糕的小女孩長大成人,長成一個靈氣盡失的普通女生。他寧願她跟別人一樣向前走去,這樣對他來說那些過去就徹底死了,被埋在蘇州河底的淤泥裡面,那些陳腐的秘密再也不會被翻出來,從此便不會有愛,不會有傷害。他就是個跟大頭一樣無藥可救的壞人,他原本不想再對未來抱有希望。要知道希望真可怕。希望就是他在少管所的時候每天都期盼傳達室裡有三三寫來的信,可是這些希望簡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記得你說起過大頭這個人,但是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別的朋友。為什麼不帶他來?」
三三喜歡死了那些氣球。從沒有人為她做過這些,從來沒有人送給她禮物。
「你會討厭他們的。他們都是些壞人,而且大頭已經死了。」
「怎麼死的?」
「不知道招惹了誰被打死的。現在電線桿子上都還貼著通緝令,但是一定查不出來了。」
他們倆都不再說話。空蕩蕩的房間還沒有裝上窗戶,筆直望出去就是即將到來的夏天。他們都已經聞見了那股再熟悉不過的夏天的氣味,從頭髮絲和脖子裡面滲出來的汗津津的氣息,看見了那些慢慢聚攏起來的雲朵,越來越繁茂的樹木和在天際線那邊積蓄著的雨水。他握著她的手,就好像他們正打算要齊心協力再次奔跑過這個令他們都害怕得想要往回跑的季節。這次三三沒有想要把手從阿童木的手心裡掙脫。儘管他仍然那麼用力,但是她在那些氣球底下站著感到從未有過的勇氣。他們會奔跑過去的,對麼?她不會把這些告訴他,不會告訴他她心裡面那顆縮緊的核桃碎了角。有那麼一瞬間她想到,如果真的完蛋了又怎麼樣呢?她難道不是一個已經完蛋了的人麼?
「死掉是怎麼樣的,會疼麼?」
「死掉的時候應該很疼,但是那個時候沒有人會在乎疼不疼吧。」
三三想起很久以前,小的時候坐二十一路電車去橫濱橋的外婆家時途經西藏路與南京路的交叉路口時看到的那場大火。那時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單單記得堵塞在交叉路口的巨龍車隊瘋狂地按著喇叭,從樓房和商場裡擁出來無數人都站在馬路邊仰頭看著從一幢大樓頂端冒出來的滾滾濃煙。她跟媽媽坐在車廂後半截靠窗的座位上。她記得媽媽那時候還是長頭髮,梳著高高的劉海,穿著件湖水綠色的的確涼襯衫,胸口前的扣子是透明的貝殼扣,皮膚蒼白,如此年輕,跟現在看起來完全不一樣。她們倆同時把腦袋探出窗外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三三記得自己看到的最後畫面是那幢樓就好像一隻巨大的噴吐著黑色煙霧的煙囪,而不斷有模糊的人影從那團煙霧中騰空而出,筆直下墜。聽不到他們的尖叫聲,倒是馬路上站著的司機、售票員、售貨員和來來往往的路人們紛紛開始叫嚷、哭泣和瘋狂地奔走。媽媽用胳膊緊緊地護住三三的腦袋,遮住她的眼睛,但是就算是在黑暗中她還是手腳冰涼地感受到了恐懼,感覺到那濃煙盤旋在天空裡面。這就是記憶裡面最盛大的一次關於死的記憶。她從未跟別人提起過這次火災,因為她自己都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這災難,從沒有想起過,而顯然記憶是個撒謊者。在夏天即將到來前的生日,她站在有風穿堂而過的窗戶前跟阿童木說起這些,幾乎就要落下淚來。怎麼會呢,那些事情栩栩如生,回憶排山倒海般地要擠垮她。她握著阿童木的手,胳膊靠著他的肩膀,就好像是兩個劫後餘生的人,而三三在跟阿童木說起這些的時候還根本沒有想到這些話就好像是點燃了他復仇的靈感。她就好像是他的催化劑,哪怕他再三把她排除在他的計劃之外,但是她,她從頭到尾都是他的幫兇。
「生日快樂。」阿童木說,「你要知道你不必再杞人憂天,事情都會好起來的,你會考上大學的。雖然這些事情很狗屁,但是你是優等生。」
其實他當然也不知道到底事情會變得怎麼樣。他看著身邊依然是一副稚氣未脫又憂心忡忡模樣的三三。愛呢,愛能夠帶給他希望麼?愛能夠改變他,讓他變成一個好人麼?如果他變成一個好人的話三三會跟他談戀愛麼?會讓他擁抱她麼?他真想抱著她,但是他卻怕她。她那副永遠毫不在乎又魂不守舍的模樣,過去的她是這樣的麼?她就好像是個沿著過去的夢境越走越遠的人。他真想幫她,可是該做些什麼呢?他還暗暗希望著那些愛可以救他。真可怕,希望真可怕。儘管如此,愛卻好像從身體深處不斷噴湧而出根本無法阻擋。
但是那些希望真的能夠拯救他們麼?
這天三三回家的時候就看到車棚裡她那輛可憐巴巴的紅色自行車被戳破了輪胎殘破又無助地歪在幾輛助動車的旁邊,而車筐裡面一隻尾巴已經僵硬的死老鼠齜著兩顆尖利的牙齒橫躺著,黑褐色的毛皮濕漉漉地粘在一起,肚皮上被人踩過一腳之後迸裂的血漿也已經干竭掉了。她根本來不及多想就感到胃部劇烈的痙攣叫她把中午在食堂裡面吃的白菜湯和叉燒飯全部都吐了出來。彎著腰,喉嚨好像被火灼燒一樣散發著難聞的氣息。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那些黏液。這套該死的把戲讓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站在鏡子前面拿著剪刀,拚命剪去粘著口香糖的頭髮的年紀。她想起留級生那副愚蠢又危險的嘴臉就不禁憤怒得再次嘔吐起來。此刻他正在什麼地方猥瑣地咧嘴而笑看這場好戲吧。他在威脅她麼?可是她曾經令他害怕了呢,她曾經可以用手裡面的可樂瓶就處置了他。危險,她很快就愛上了它,儘管她依然緊張和噁心得嘔吐,但是她感到身體裡那個剃著游泳頭在奔跑的女孩腳步敲擊著心臟幾乎要脫逃而出。這是三三第一次感到自己可以鎮定地面對那只幾乎開膛破肚的老鼠。她沒有絕望地抽搐著尖叫逃開,她不想再做那個被扯著辮子絆倒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小姑娘。她希望自己勇敢得像個戰士,不再是任何人的拖油瓶。她厭惡那些看起來細骨伶仃弱不禁風的自己,而哭泣和膽怯根本就不能消除突然到來的現實。這現實根本沒有過場和轉折,就筆直地砸在頭上躲都躲不掉。所以她喘著氣用角落裡的破掃帚把死老鼠從車筐裡面挑起來扔到了地上。小時候被橫樑竄過的老鼠驚嚇得赤腳從廚房裡跑到弄堂大哭的時候,一定不會想到會有這一天,雖然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喘著粗氣,手指尖和腳趾尖都冰涼,忍受著喉嚨口的灼熱感和神經末梢的抽搐,但是她竟然沒有哭泣。從角落裡找出來兩張舊的海報招貼畫把那屍體蓋起來,冷酷得像個沒有感情的殺手。她怎麼會變成這樣呢,以後又會變成怎樣呢?然後三三甚至走到門口煙紙店,用公用電話給阿童木的拷機發了一條消息。她想要警告他,她害怕他再次在路上遇見留級生,哪怕他有單打獨鬥的本事,也總會有失手的時候。這場彼此清算舊賬的戰爭沒完沒了。她握著聽筒喘著氣,並不知道到底自己在期望和躲避著的是什麼。
做完這一切的時候三三握著從電話亭找下來的兩枚硬幣,才感到背脊後面的衣服汗濕又被灌進脖子裡的風吹乾後冰涼地貼著身體,額頭的劉海虛脫般地緊緊蓋住睫毛。她拚命眨著眼睛,好像這樣才能確定這一場場夢一般的過場。生活突然之間就好像是拉滿風帆的船一樣轟隆隆向前,但是她在同一個地方呆得太久了。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力氣穿越這個夏天。等到一切都過去了消停了毀滅了以後,如若她能僥倖活著回憶起現在的日子,這段雙腳脫離地面低空掠過般生活的日子,一定是最最甜蜜的最最幸福的。她會想起跟阿童木行走在蘇州河邊上的時候,巨大的風把他們倆吹得東倒西歪,他們都因為害羞而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好像從對方的眼睛裡可以看到不敢去動的秘密。她看著他沾著泥濘的鞋尖,在水泥格子路上晃動。他突然說:「你累麼?如果累的話我們就停下來。」但是她希望時間就這樣停滯吧,她能夠不斷地走下去,絲毫不感到疲憊。她不想去任何地方,更不想回家,她感到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就真的能夠雙腳離地般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