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06節 文 / 周嘉寧
6.
寒假過年的時候好幾個親戚家裡都買了高層公寓的新房子。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蘇州河裡面的水突然變得不再粘稠不再散發刺鼻的惡臭,河旁邊的棚戶區漸漸被大規模拆除,再沒有那些沒有路燈的夜晚坑坑窪窪的小馬路和低空掠過的蝙蝠。當然三三早就已經不再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座去上那些補課班,屁股被顛得簡直要裂成兩片。現在蘇州河兩邊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高層建築此起彼伏。綠化帶裡的樹苗是剛剛種上去的,泥土鬆軟,瘦小的樹幹包裹著草繩保暖,看起來空蕩又殘破,好像很難想像若干年後大樹成蔭的模樣。媽媽很快就在那附近看中了一套正在建造中的兩室一廳。在滿地紅紅的炮仗碎屑還沒有被完全打掃乾淨,空氣裡還流竄著硫磺氣味的下午,她們倆一前一後騎著自行車去看房子。那些房子都還圍在腳手架裡,間或露出灰色鋼筋水泥的外壁。她們圍著工地轉了一圈,媽媽的頭髮已經很久沒有去理髮店燙過,被風吹得像顆枯萎的菜耷拉在頭上。她們倆把自行車用鏈條鎖在一起,然後走到河堤旁邊。河對面的垃圾碼頭還沒來得及被拆掉,扁扁的垃圾船緊貼著河面停泊著。
媽媽說:「他們說等交房的時候這些碼頭都會拆掉的,對面會造一個花園。過兩年這河還會更乾淨,講不定都可以在裡面釣魚。」
三三點點頭。她茫然地看著墨綠色的河面默默地流淌,怎麼也想不起來那年夏天她跟阿童木還有林越遠沿著蘇州河走究竟走到了什麼地方。那座爬滿滑溜溜青苔的橋在哪裡呢?
「以後就有朝南的大陽台了,曬起被子來方便多了,你爸爸也可以在陽台上種點薔薇花。」媽媽繼續說著,手挽著她的胳膊,眼睛裡放出喜悅的光芒來。
她們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近了。剛開始的時候三三的胳膊有點僵硬,但是也迅速地柔軟下來。她很冷,說不出話來。房子要兩年後才會交房。對她來說兩年的時間都嫌太長。誰知道兩年以後在哪裡呢誰知道兩年以後變成怎麼樣的人呢誰知道兩年以後是不是就過期了呢?對她來說,住在哪裡都是無所謂的。她悲傷地發現,除了萬航渡路哪裡都是陌生的。那些嶄新的堅硬的灰色房子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它們成群結隊冷漠又磅礡簡直可以把所有的舊時光都淹沒,壓死。她會住在那裡面的哪間呢?那些空洞洞的窗戶,正對著蘇州河的轉彎口,幻覺真是迷惘又美好。
巨大的廣告牌上寫著:璀璨河景,上海巴黎。
阿童木在再次看到這片河景的時候把自行車隨便往地上一扔就撒開腳丫奔跑起來。他跑遠的時候三三就覺得他身上那些附加上去的部分默默地剝落,掉了一地。他根本就還是那副十二歲時的爛模樣。他奔跑的時候踉踉蹌蹌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地跑過,隨時都會摔倒在地上。不過或許這是因為他腳上踏著的不再是那雙頂破鞋尖的回力牌球鞋,他穿著雙不知從哪裡拾來的舊皮鞋,但是哪怕如此他還是用力地往前跑,似乎他根本不相信這就是小時候那條熟稔在心的河。那些垃圾呢那些墨綠色成片的水葫蘆呢那些長在橋墩上面滑膩膩的青苔呢?要跑啊,要跑出去啊!
「嘿,你往前跑吧。我不再等你回來了,我走了。」三三在背後朝著他大喊。
但是顯然他根本就聽不見他也不在乎,他突然不那麼在乎有沒有人還在原地等待他。這不是他們的蘇州河,他看到了可是他不相信。他想把臉轉過去冷嘲熱諷他感到噁心極了,顯然他們都被騙了但是卻無從譴責無從報復。他揮出去的拳頭扔出去的磚頭都砸在空氣裡面。
等到他停下來,他站在棵剛剛種上去的銀杏樹苗旁邊,衣服全部敞開著,回頭朝她喊著:「許三三,他們都期盼我死在裡面。他們都覺得總有一天我會再回到那裡面。」
他說得那麼煽情又那麼挑釁。這就是他,就是阿童木啊!那個坐在教室最後一排死死盯著每個人的小男孩,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敵人。她著迷於這樣的感覺,眼睜睜看著那些陌生的東西從他身上蛻去,就好像他還是那個在嚴家宅裡按了別人家的門鈴又領著她飛奔逃跑的阿童木。
以後她要怎麼樣來回憶這最後一段與阿童木廝混自甘墮落又令人害怕的時光呢?
這是高中最後一學期開學的第一天,三三知道阿童木會來找她,所以她在走出校門前跑到廁所裡去,對著鏡子把穿在滑雪衫裡面的校服脫下來塞進書包裡,順便把那枚已經脫了漆的校徽也扯了下來。她希望自己看起來不像個他媽的重點中學的優等生。她不是,她不是他們那伙的。其實她早就已經把那個拷機號碼背了一百遍,有幾次她已經撥通了卻在聽到尋呼台小姐彬彬有理又透著不耐煩的聲音時害怕地掛斷。她在做什麼,她到底在做什麼?她掛斷電話心臟就撲通亂跳。為什麼竟然有快樂得想要尖叫的感覺從內心深處呼之欲出呢?這快樂讓她在清晨猛然醒過來,這快樂導致她在整個白天的摸底考試裡都心不在焉,恨不得能夠扔掉圓珠筆扔掉計算器一走了之。那些死去的部分又慢慢活過來了,她感覺到這點的時候既羞愧又驕傲。她害怕從睡夢中醒過來那些快樂竟然還延續著,她總是醒過來然後把壓在鉛筆盒底層那張捏皺的紙把那個號碼再念一遍。她握著筆的手會突然發抖。該死的漫長的冬天就要過去了,而萬惡的蠢蠢欲動的春天會怎麼樣呢?阿童木手插在口袋裡站在校門口卻跟周圍那些小流氓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他的外套被風吹得完全敞開著,鼻子凍得通紅卻好像根本不冷似的。哪怕沒有穿耐克運動鞋和阿迪達斯的拉鏈衫,只是推著輛破爛鳳凰牌自行車,他強頭倔腦的樣子依然非常醒目。小時候他就非常少笑,所以看起來並不是那些小流氓般的粗野和玩世不恭,只是像個嚴肅的少年。
「走,跟我去個地方。」他不容分說地跨上了自行車。
自行車鏈條發出響亮的吱嘎聲。好像對他來說,那些坐在嚴家宅閣樓裡那床潮濕的被子上打「魂斗羅」的黃昏就在昨天。他努力裝作這當中大段的日子都被壓縮到看不見,明明已經成年卻只有那顆十二歲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動。三三趕緊也用力踩起踏板來跟上他。他騎車非常快,在所有沒有警察的路口都闖紅燈,急剎車的時候輪胎橡皮發出瘋狂的聲音,根本就不回頭看看後面的三三有沒有跟上。而她呢,她用盡全力地跟在他的屁股後面。正在找死的小孩,不要命的小畜生,那些出租車司機搖下車窗來破口大罵,而阿童木幾次三番在那些熙攘擁擠的路口毫不費力地擦過去。三三聽得到自己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他們沿著橋穿過了蘇州河,傍晚的垃圾船緊貼著河面安靜地從他們身體底下穿過去。有很多次那些助動車和轎車的喇叭拚命叫囂著的時候三三覺得自己快死了,她的小腿麻木了,踩著踏板就好像是踩在棉花上面,但是她卻依然緊跟在他的後面與那些路口擦肩而過。周圍的一切她都看不到,只看到那個敞開著衣服的背影,彷彿她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魂魄。為什麼只要阿童木一旦出現她就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魂魄?她覺得自己快死了卻又那麼高興,她已經筋疲力盡視線模糊卻想大聲喊叫。
那些死掉的東西都慢慢活過來了。
阿童木在一個居民新村的門口猛然剎車。他沒有從自行車上下來,只是傾斜著身體踮著腳尖站著,目光堅定又迷惘地盯著面爬滿了枯萎的爬山虎的牆壁。這是個舊的居民新村,傍晚的時候有老頭圍攏在冬青樹下的石板凳邊下象棋,熟菜攤頭上掛著幾隻油膩膩的剛出爐的烤鴨。有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成群結隊嬉鬧著走過去,聲音鬧猛得叫人心煩意亂。許久都沒有下過雨了,天空是緊繃繃的蒼白色,
「為什麼我們要來這裡?」三三問,一邊跟著阿童木把自行車隨便靠在牆角邊。
「等等你就知道了。再等等吧,再等等。」
「我們是不是走了很遠,天黑前能回家麼?」
「還是要趕在天黑前回家裡報到麼,優等生?」他的語氣裡面帶著刺。
如果說過去他在廁所門口截堵她,在考試的時候拖她的後腿來戲弄她,現在他便是想方設法地譏諷和嘲弄她。那些故意的詞語好像無數個小拳頭捶打在她的身體上,就好像他是在譴責她,可是她為什麼竟然會感到羞愧和無地自容呢?她垂頭喪氣是因為即使把校徽扯掉了卻分明跟他像是兩個世界的人。瑣碎又細微的陌生感不時地冒出來。有的時候他們倆都偷偷地看著對方,好像要弄清楚那個人到底是誰,但是彼此察覺的時候就又匆促地躲閃開。這樣的小心翼翼真是叫人厭惡又害怕。從不知道哪扇窗戶裡傳出收音機裡張學友的歌來:「夕陽醉了落霞醉了任誰都掩飾不了。」阿童木輕輕地跟著用粵語哼唱起來。三三別過頭去看到他的側面那顆喉結像只小核桃般上下滾動著,額發濃密,面孔上蒙著層細小的絨毛,眼眶被冬天凜冽的風吹得濕潤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她至今都會記得那天的此番情景,配合著收音機裡面的音樂就像是兩個人在演一場電影,而多年以後她再想起那天的阿童木都會忍不住要哭起來。他從未看起來如此地寧靜,寧靜得幾乎要發出光芒。但是寒冷的季節即使到了尾聲,天還是匆忙地就要暗下來,彷彿真正屬於他們倆的時光只有短暫的那個黃昏而已。總是這樣的,那些根本不可能玩到盡興的黃昏,「魂斗羅」來不及殺到最後「踩蘑菇」來不及拿到獎命金幣「雪人」來不及把所有搗蛋的企鵝都打光,夜幕就降臨了。他們能夠忘記所有事情專注於玩樂的時間或許就只有一個小時而已,從放學到天黑的那一個小時,有時更短,只有四十五分鐘。所以他們盡量跑得快一點,撒開來奔跑,讓路上的時間壓縮到最最短。心裡面是空蕩蕩的身體也是空蕩蕩的,那些狂歡的派對結束後總是這種悲傷又孤獨的感覺,她從小就知道了。
「噓。」阿童木突然抓緊三三的手,他抓得這樣緊把三三細小的骨頭都抓疼了。
三三茫然地順著阿童木的目光看去。那種簡直不能呼吸的感覺再次死死地掐住了她的喉嚨。她喘著氣也不能分辨出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疼痛。心臟迅速跳動的痛楚叫她不能夠忍受。
他是誰他是誰他是誰他是誰他是誰?
那個裹在羽絨服裡的高瘦男孩等摩托車完全熄火以後才把頭盔從腦袋上摘下來。他們都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著他把頭盔從腦袋上摘下來。有那麼一瞬間三三恍惚覺得自己看到了林越遠。她不知道林越遠現在的模樣,但是緊張的痛楚讓她暈頭轉向。她痛恨自己總是抱著這樣的期待,痛恨這樣。
「留級生。」她低聲驚呼起來,哀惋失望。
男孩把摩托頭盔夾在胳膊底下。他的臉頰被風吹得通紅,腰裡面的手機還在拼了命地響。他手忙腳亂地從褲子口袋裡掏著手機,三步並兩步地往樓道裡面走,像是急於把寒冷甩在身後。他們倆都沒有看清他的臉,但是根本不需要看清。他的個子簡直比小時候翻了一倍,頭髮留長了在腦袋後面紮了只潦草的辮子。他竟然也同樣長大成人面目全非,可他就是留級生啊,他就是那個在地上歇斯底里打滾尖叫的爛人啊!他把頭盔摘下來的瞬間他們就都認出他來了。其實那時候的留級生剛剛打算要做模特,坐在飯桌上看新聞的間隙有時候會在一些小廣告裡看到他。三三總是要指給爸爸媽媽看:「那個人跟我念一個小學的。」「哪個哪個?」等他們停下筷子扭過頭來的時候他早就匆忙閃過去了。三三記得有一個廣告是洗衣粉的,很多人排在一起揮舞著潔白的床單,留級生就站在第一排的左邊,因為長得高而且動作僵硬所以格外引人側目。她還記得那支廣告歌裡一個女聲尖細地唱著:「哦,潔白潔白。哦,潔白潔白。」
「放手。」三三從阿童木的手裡把自己的手指抽出來時皮膚已經被掐得發白。
「就是這混蛋。」
「你為什麼要找他?」
阿童木把手死死地插進口袋裡面。如若他口袋裡面正巧插著把鉛筆刀的話三三毫不懷疑他會立刻闖進樓道裡去把這鉛筆刀插進留級生的胳膊。他會那麼幹,他的目光他發抖的膝蓋都在提示著他想要立刻衝進樓道去把留級生幹掉。三三太熟悉這種氣息,只不過那時候是夏天,颱風隨時會把城市連同天空洗刷乾淨,而現在冬天還在苟延殘喘,把那些熱情那些厄運那些殺氣騰騰死死地凍結住。阿童木臉上那道粉紅色的傷疤閃閃發光,但是他只是死死地把手插在口袋裡面。
「他害我進了少管所。等我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都變掉了,我爸爸把我的東西都扔掉了,我的衣服我的遊戲機還有那些遊戲卡全部都扔掉了,就好像我真的再也不會從那裡出來了。他們好像都已經準備好讓我去死。有時候我很愧疚,因為我又回來了。如果能夠不回來我真不想回來,就永遠呆在那裡好了。可是現在我打亂了他們全盤的計劃。我爸又結婚了,所以我現在甚至有了個妹妹,又難看又笨,睡在本該是我睡的房間裡面。我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她怕我怕得要命。她跟她媽媽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個殺人犯。我聽到她媽媽在廁所裡偷偷跟她說的那些話,狗屁,她還以為她女兒是朵花呢。狗屎花。但是許三三你知道麼?我不在乎這些,我總有一天要離開他們。我有個計劃,我要離開他們所有的人。」他說話的時候那麼嚴肅,彷彿他已經想好了一切。
「什麼計劃,你要怎麼做?」
「噓,這不是小打小鬧,可是我還要再相信你麼?」
是呀,除非她被蒙在鼓裡否則她根本很難保守一個秘密。當她揣著個秘密的時候,她看起來就心神不定眼神閃爍迷惘,渾身長滿了刺而且如此驚恐不堪,所有的人都能夠輕易地識破她的謊話。他不該告訴她任何事情,他根本就不該再來找她。本來他們都可以麻木而潦草地變成真正的大人,可是他來找她了。就算他不這樣做,她總有一天也會撥打那個電話號碼。誰都不喜歡孤零零的一個人,誰都希望不要總是一個人哭泣著入睡,每次揣著個火燒火燎般的秘密時就會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誰。他們總會碰到一起。他們騎自行車騎了那麼遠的路,他已經把她帶來了這裡,他已經把她拉進了這個計劃裡面。如果她要退出呢?如果她要逃跑呢?如果她再次地背棄了那些誓言呢?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可是她這個說話像放屁的女生啊……算了,她不要知道這些,別把她再扯進這勾當裡面。她已經後悔了,她想要捂起耳朵來。
現在就要翻起舊賬來麼?
又是那個充滿了陰謀和陷阱的十二歲夏天,他們竭力地小心翼翼地避免說起的就是那個夏天不是麼?那時候棚戶區還像是苔蘚一樣遍佈在上海那些陽光潮濕的角落,高樓大廈仍然裹在難看的腳手架裡,吊車終日在頭頂盤旋。他們習慣了水泥攪拌車在半夜的馬路上橫衝直撞,還有考試的時候窗戶外面總有令人煩惱的打樁機的聲音。對,就是那些剛剛建造好的樓房,就好像現在陝西北路三三住的地方,那時候還是嶄新的,綠化帶旁邊的鵝卵石剛剛鋪好,樓道裡面還散發著強烈的油漆和白水的氣味。現在只要吸吸鼻子簡直就還能聞見當時那股纏繞著整個城市的嶄新的氣味,新鮮的水泥和石灰粉揚在空氣裡的氣味。當時那些垃圾學校的中學生中曾經很流行在放學以後成群結隊地跑到剛剛造好的樓房裡面去。那些樓房空空蕩蕩又無人看管,簡單刷了層石灰的牆壁上總是到處都留著腳印、球印和粗口。這就是他們的天堂。他們騎著自行車在光禿禿的樓道裡嬉笑打鬧,又爬到樓頂的水箱上去對著底下熙熙攘攘的馬路解開褲子撒尿。有時會有一些懶散的保安拿著粗大的手電筒威嚇和驅趕他們,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根本不用擔心沒有地方玩樂。那些樓房在不斷地被建造起來,有些很快就有人開著卡車喜氣洋洋地住進去,把那些髒球印都粉刷掉,貼起牆紙來,而有些房子造了一半就扔在那些空曠的地方默默腐爛,四周全都長出野草來。他們大可以瀟瀟灑灑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而之所以他們如此熱衷還因為那些裝在樓道裡面的消防栓頭。那些鋁制的消防栓頭都可以拿到廢品回收站去稱斤賣錢。夜幕將至的時候他們總會趕在回收站打烊前用自行車背著一兩件偷來的東西過去賣。那時候成片的消防設施被破壞,玻璃被砸掉,後來下水管道的金屬管子也都被拆下來拿出去賣。他們成群結隊地行動,有人負責望風有人負責拆卸,那些錢可以換來一隻拷機,神氣地別在褲腰上在學校裡面耀武揚威。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阿童木那天並沒有得手。他獨自一個人騎自行車到那片剛剛拆去腳手架不久的小高層裡面去,還帶著只很牢靠的編織袋。他沒有跟任何同伴一起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同伴。學校裡面的那些男生都害怕他的孤僻和暴躁,或者乾脆覺得他腦子有點問題。如果那天他有個同伴的話他就不會被已經盯這一片的空樓盯了好幾天的警察堵在樓頂。他站在水箱上。
「我站在那兒不動不是因為害怕了,其實我是在想到底要不要直接從這裡跳下去。」
但是這不是小學裡面那個二樓的教室窗戶,底下沒有種鳳仙花和冬青樹,卻是飛揚著灰塵的水泥馬路,而且這時候他竟然看到在後面的工地上一群倉皇逃竄掉的小混混裡面有留級生的身影。
「我一眼就看到他了,那副沒種的樣子。那天他們那夥人比我先到那樓裡。我去的時候幾層樓道的消防栓頭都已經被他們裝走了,但是他們有望風的人,他們把東西扔在地上就走了,這筆賬全部被栽到我頭上。我看不清別人的臉,但是我記得留級生,記得他逃跑時的孬種模樣。真該死,為什麼要挑那天去那裡!」
「你為什麼要去偷那些東西?你根本就很少用錢。」三三一直都很想這樣問阿童木。
「因為沒有意思。」
「我們都沒有意思,那又怎麼樣?」
「我媽媽那年嫁了個美國死胖子就要去美國了,我叫她帶我一起去,但是死胖子不肯,他不肯出錢給我買飛機票,所以我想如果我有錢自己買飛機票的話就可以跟我媽一起走。我那時候一直覺得如果我再跟我爸單獨呆在嚴家宅那閣樓裡,我終有一天會被他打死,要不就是我把他打死。我害怕那樣。」
他說的時候眼睛裡閃著光芒,語氣遲緩又古怪,叫三三以為他大概真的要哭出來。他們都不再說話,臃腫的衣服偶爾摩擦碰撞著,而空氣裡面帶著潮濕的氣息。天氣預報說第二天有暖空氣所以快要下雨了。本來在派出所裡阿童木拚死抵抗也不肯承認那些消防栓頭是自己偷來的,他站在牆角里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好像被困住的小獸一樣既憤怒又絕望。後來他爸爸來了。那是唯一的一次他見到自己那個總是喝醉酒無所事事的爸爸,他竟然感到微弱的抓到救命稻草般的高興。但是爸爸根本沒有聽他說任何話就在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腳。他的臉撞在牆壁上,崩掉了半粒門牙。當時根本沒有覺得疼,只是覺得嘴巴裡含了好大一口唾沫,呸的一聲往地上吐的時候才看到吐出來的全部都是血。
「他根本不聽我說任何話。他根本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我。你知道那種感覺麼?就是無論你做出什麼努力,都不會有人相信你。」阿童木激動地說著,沒有風,可是他卻簌簌發抖,「那時候我想只要能夠離開那個惡棍男人,我去哪裡都可以,進少管所也無所謂,只要再也不看到他隨便怎麼樣都可以。」
三三知道啊,她知道這種努力全部白費又沒有人會在乎會相信的感受。那些大人們根本就不會聽到他們的呼救,只是任由他們在各自的童年裡面自生自滅。他們被困在那裡卻完全沒有人知道。別人都向前走了,他們就好像是呆在別人荒草叢生的記憶裡。
「你想要報復留級生麼?」
「我不能原諒他,這跟小時候被他打了不一樣。」
那麼三三原諒阿童木了麼?她到底是恨他還是已經不恨他,現在她自己都無從分辨。可在這短暫的時光裡她沒有再去想學校裡面那些爛事,也不再去想飯桌上爸爸媽媽要詢問她未來打算時躲躲閃閃的目光。她不知道將來要做什麼,她的那顆無所事事的內心真是羞愧於被他們知道。沒有人知道阿童木又回來了,就連爸爸媽媽也沒有從她身上找到蛛絲馬跡。她照舊每天都准點回家,有時候在天黑以後回家是因為要參加學校裡面所謂的數學補習班。她的成績就好像無法翻身的魚一般奄奄一息。她總是呆在自己的房間裡面,把收音機的音量調到最小,面前終日擺著本數學習題集,或者就是在背誦歷史書上的條目,連同註釋裡面的小字部分也在嘴裡默默念好多遍,模擬試卷多到就好像是沒有用過的草紙。她急於擺脫這一切,但是卻始終像只沒頭蒼蠅一樣找不到未來的方向。
沒有人知道阿童木又回來了。她獨自一個人揣著這個火燒火燎的秘密簡直快瘋了。有的時候阿童木連續幾天都不在學校門口出現,有的時候早晨她剛剛到學校卻已經看到桌子裡面塞著的禮物。她陸陸續續收到過索尼牌CD隨身聽,粉紅色殼子的摩托羅拉牌數字尋呼機,還有一雙繫著雪白鞋帶的耐克牌運動鞋。運動鞋買小了一碼,她不能穿,所以就一直用舊報紙包著藏在床底下的儲物盒裡面,直到再次搬家的時候被媽媽連同其他雜物一起扔掉了。CD隨身聽跟隨了她最長的時間。整個大學期間她都堅持用這台機器,後來別人都開始用那些時髦的數碼隨身聽,但是她從來就是個討厭趕時髦的古板女孩,她總是隨身把那台機器放在書包裡面,跟各種捲了邊的小說書反覆摩擦,邊緣的鍍漆都脫落了。那年她常常放在書包裡面的一盤唱片是小紅莓樂隊的《給忠誠的過去》。再後來那台隨身聽就真的不能用了,得用手指使勁敲或者連手指敲都沒有用了。至於那個摩托羅拉的尋呼機,它就一直都被藏在書包的小口袋裡面。三三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個號碼,只有阿童木知道,所以每次想到它有可能會突然震動起來三三就驚嚇得魂飛魄散,但是它後來再也沒有響過。每次三三偷偷把它從書包裡拿出來看著那液晶屏上閃爍著的字母,都會偷偷想它的電池為什麼還沒有用完。直到後來它的電池真的用完了,液晶屏上莫名其妙地裂了條縫,她就再也沒有把它拿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