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05節 文 / 周嘉寧
5.
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天氣溫急遽下降,操場上的小水窪都結了薄冰,那些黯淡的常青樹葉上也掛著層霜。在記憶裡上海從未這樣冷過,雖然塗過很厚的蛤蜊霜但是風還是像要把皮膚割開來似的。她討厭那種霧氣濛濛的濕漉漉,哪怕天空是這樣地清冽,藍色好像被時光洗褪了成了白色。她想念那些蔥鬱的熱天,雖然空氣總是髒乎乎地沾著那些助動車吐出來的黑煙,但是傍晚的時候太陽會鑲上金邊,那些巴掌大的梧桐樹葉把天空遮蔽起來。而一旦下完暴雨,天空又會突然亮起來。她想穿連衣裙,她想踩著涼鞋沿著薔薇花的蹤影奔跑。但是現在她的書包裡藏著該死的成績單。她的球鞋踩在一個水窪裡,只一會兒的功夫那些冷到徹骨的水就滲了進來,然後連帶著褲腳都濕了。那張成績單不好也不壞,班主任交給她的時候就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寒假好好努力,有希望考進重點大學的。」他從來就沒有真的記清楚過她的名字,總是對著她叫另一個女生的名字。那個女生的名字裡有一個字跟她一樣,現在他又叫錯了。但是無所謂,她根本就已經懶得去糾正他。她的那些希望在這個冬天已經被凍傷了。沿著那條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馬路騎車回家,那些修車鋪水果攤雜貨店總是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只是在冬天裡也蒙了一層被凍傷的顏色。她已經離開萬航渡路那麼多年了,終於也可以閉著眼睛默默地背誦出陝西北路附近所有的小分枝,理髮店火鍋店布料店碟片店。自行車騎得飛快,那麼容易就可以回家。但是這些都是假的,這些都是說忘記就可以忘記的,就好像考重點大學,找好工作,嫁人,這些對三三來說都是假的,都是無所謂的。可是她在乎的是什麼呢?如果她知道眼前這熟悉又麻木的街景有一天都會被抹去痕跡的話,她會在十八歲的冬天裡多看幾眼多記住一些麼?但是她當時想的卻只是如何跟爸爸媽媽交代那些成績,怎麼才能給他們希望,不讓他們心碎。
三三的書包裡還放著班主任叮囑要送去家裡的海倫的成績單。海倫在最後一門英語考完後就再也沒有在學校裡出現過,打她的電話總是沒人接聽。三三痛恨她這種突然失蹤的做派。她痛恨所有人的突然失蹤,好像真的他們是來去自由的,可以撇下這裡的一切不管不顧地一走了之。海倫說過寒假要跟爸爸去海南潛水的,或許此刻她就正在熱帶島嶼吃整顆的新鮮椰子,或許她的頭髮上面還淌著水滴。
海倫的家在牙膏廠隔壁,三三去過很多次,走在走廊裡面都可以聞見隔壁廠房裡傳出的薄荷氣味。她喜歡海倫家裡冬天的時候整天開著暖氣,房間裡面總是散發著一股很溫暖的氣味。她們倆常窩在小房間的地毯上聽海倫讀大學的表姐送給她的磁帶。海倫的牆壁上粘著很多照片和從雜誌上剪下來的電影海報,還掛著把從來沒有人彈的吉他。她的爸爸媽媽都很喜歡三三,總是端來各種水果和各種裹在彩色塑料紙裡的小點心。三三喜歡這裡,媽媽從來不許在家裡的牆壁上貼任何東西,不許她在天井裡種植物不許坐在地板上看電視不許在桌子上放會積灰的擺飾物。其實三三從來沒有真的覺得陝西北路的新公房像自己的家。那裡的牆壁那麼整潔,沒有天窗,沒有梧桐樹的遮蔽,沒有在颱風季節裡會匡當作響的窗框。這一切就好像是一雙第一天穿上腳的白跑鞋般刺目又彆扭。
「海倫不在家。」海倫爸爸開的房門,平時他總是出差做生意很少在家裡。
三三慌張地從書包裡翻找那張成績單的時候,突然聽到從房間裡傳來玻璃杯狠狠砸在地上的碎裂聲,然後就是穿著灰色棉睡衣的海倫蓬著頭髮從走廊裡衝出來歇斯底里地朝著她爸爸喊:「憑什麼不讓我出去?你憑什麼不讓我出去?」她瘦小的身體拚命地往她爸爸身上撞,好像只要把他撞開就可以掙脫所有的不開心。但是她爸爸死死地用手撐住門框,鎮定又冷淡地說:「快點回自己房間裡去,不要在你同學面前丟人現眼。」三三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繼續低著頭茫然地在書包裡面翻找那張成績單。她從來沒有見過海倫這樣劇烈傷心的樣子,所以害怕得只想逃走算數。
「我再也不跟他在一起了,求求你了。」海倫扶住爸爸的胳膊拚命地抹眼淚,而那些心碎的眼淚就好像雨點一樣不斷砸下來,「許嘉靚,你跟我爸爸說,我跟小五根本沒有什麼。他不相信我,我怎麼說他都不相信我。」
她死死地抓住三三的胳膊,彷彿喪失了所有的力氣般幾乎要跪倒在地板上:「他不能關我的,他沒有權力關我的。許嘉靚你跟他說啊!」海倫軟弱地喃喃說著。
三三害怕看到別的女生哭,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去安慰人,只會被她們的悲傷感染得自己也要掉出眼淚來。她真想也同海倫一樣跪倒在地上求她爸爸放她出去,但是這對大人來說根本就是沒有用的。
海倫那天跟送她回家的小五在家門口的梧桐樹底下接吻,結果被正要坐飛機去出差的爸爸撞見。她的爸爸是個狠角色,那時候有隔壁班級的男生每天都騎著自行車跟蹤海倫回家,她爸爸就在他必經的十字路口等他經過的時候把他從自行車上揪下來狠狠地教育了一通。後來那個男生在學校裡只要看到海倫就立刻逃跑,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但是這次他根本就沒有正眼瞧過小五一眼,直接拽著她的胳膊把完全嚇呆了的海倫關進屋子裡。
「你知道那個男孩是個什麼貨色麼?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從什麼樣的家裡混出來的,一看就知道他以後只能呆在什麼樣的地方。你以後是要去美國的啊!我都已經跟你阿姨和姨婆講好了,他們都已經在給你聯繫芝加哥的學校了。你在這種時候不要給我出什麼差錯。電視裡這種事情我看多了,都是你這種年紀的小姑娘,昏頭昏腦!」
不准去學校上課不准出門不准接電話不准打電話不准跟任何人聯繫,沒收了剛剛買給她的手機,海倫爸爸甚至推掉了所有的工作每天都呆在家裡看著她。他們父女倆面對面每天坐在同一個房間裡面卻根本不說一句話。當三三知道這些的時候海倫已經在芝加哥開始念大學。那裡的冬天非常寒冷,海倫在信裡面說下雪的時候整條馬路上的汽車都被雪埋了。
「我不會去美國的。你幹嗎要讓我恨你?我恨你。」那是三三從海倫家裡走出來時聽到她對著她爸爸吼的最後一句話。她的聲音完全變了調,尖利刺耳。而從門廊裡走出來的時候,外面又是一股撲鼻的薄荷牙膏氣味。下了整整一個星期的雨終於停了以後,空氣變得又冷又乾燥。三三書包裡面那張海倫的成績單還沒有被送出去。上面的成績真好,好到足以考進任何一所重點大學裡最好的專業。她站在門廊前握著那張成績單發呆,為什麼如此這般他們還不感到滿足呢?就好像跳高的時候那根總是不斷上升的竹竿,就算她們再努力也總有一個刻度會讓竹竿狠狠地砸在腳踝上,而她們會重重地跌倒在海棉墊子上。她們哭泣和反抗都沒有用,她們總是會傷心,因為她們都在漸漸地長大成人。長大成人,這是多麼地不可原諒。這就是大人。大人們就好像是一個聯盟,在某些時刻他們都表現得如此一致地殘忍。他們總是以為自己能夠保護她們。可是這真可笑,他們根本無從知曉那些強加於她們頭上的傷害,他們的保護總是脆弱得一折就斷。二十五歲的時候,當三三第一次在電話裡面跟爸爸說起男朋友的事情時,爸爸在電話那頭用很猶豫又低沉的聲音說:「以後不管是誰,只要他欺負你的話就告訴我,我一定會要他好看的。」她聽完這句話就緊緊握著電話哭得再也說不出話來。現在她已經不再需要他的保護了。他說這些都太遲了,那些傷害他從來都不曾知曉。她不願意讓他難過讓他失望讓他六神無主,可是他現在才說這些真的太遲了。
第二天就是中學時代的最後一個寒假。三三總還記得這二ままま年初的冬天,世界沒有在一九九九年消失的時候一同毀滅掉。她還是不可阻擋地在灰濛濛孤零零的高架橋上不知不覺地長大,戴著絨線手套穿著滲水的舊運動鞋。這以前所有的日子都慢得好像是吸飽水的海綿般壅塞,而這以後的日子則突然之間就變成了輛失控的火車,胡亂盲目地飛速向前只聽得到輪盤和鏈條發出的喀嚓聲。當三三在寒假的第一天沿著蘇州河堤拚命踩著腳踏車試圖在那些破落的遊戲機房裡找到小五的身影時就根本沒有想到這以後再也不會看到海倫了。海倫在高中的最後一個學期退學去了美國,在所有的老師和同學看來都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她沒有出現在畢業紀念手冊上。很久以後,有一年聖誕節三三在家裡接到過一個用投幣電話打的長途,海倫的聲音隔得那麼遠而且因為線路的問題每句話總要延遲一秒鐘。那天她的運動鞋在大學的健身房裡面被人偷了,她光著腳跑出來打用公用電話找人開車來接她。那天芝加哥剛剛下過大雪,她光腳跑過很長一段鋪滿雪的道路。
「我該打電話給我阿姨叫她來接我的,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撥了你的電話號碼。你的電話號碼那麼久沒有撥過卻根本不會忘記,看著鍵盤就順手能夠按出來。」她們倆說了會不著邊際的話,就好像那些時光從未被割斷過,還只是尋常的放學後習慣性地坐在沙發裡邊看電視邊吃零食時打的那些讓媽媽們為了電話費而大呼小叫的電話,直到海倫在那頭匆忙地說,「我的卡裡還剩最後一分鐘的錢了。你後來看見過小五麼?」
三三說沒有,但是那邊很快就斷了。她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延遲了海倫有沒有聽到。再後來世界突然進入了網絡時代,她們倆曾經互相加過MSN,但是卻從未在網上真的說過話。她發來過一張在通往科羅拉多公路上的照片,穿著灰色的背心和牛仔褲,被曬得漆黑而且竟然變胖了。海倫曾經是個多麼怕曬太陽的女生啊!她的鼻子尖上有顆痣,她做醫生的媽媽一直跟她說如果曬太陽太多的話這顆痣會因為吸收了紫外線而不斷變大。海倫以前白得就好像一張紙,就連春遊的時候都固執地撐著陽傘。
這一切都讓三三覺得整段青春期就好像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夢。那些人其實根本就從未在現實生活中出現過,那些人都跟她無關,那些人都匆匆地走過去了。她總是會在冬天陰雨連綿的沉寂季節裡想起他們來,穿紫色運動短褲的九號和海倫。海倫就隔著走廊坐在她的右前方,上課的時候把穿著黑色耐克運動鞋的腳擱在椅子的鐵槓上慢慢擺動著。中學的七年彷彿用了特別特別長的時間,她好像也有過根本不寂寞的日子,但是這些真的都是夢。等到那年寒假過去後她再次坐在冷冰冰的教室裡面時,外面起著大霧,乍暖還寒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都走光了。他們根本沒有耐心陪著她看到結局,而她再次變得像十二歲的夏天時一樣一無所有,依舊孤獨。
那年寒假的第一天,三三騎著自行車沿著蘇州河堤找遍了學校周圍所有的遊戲機房和舊書攤,為了找到小五。海倫說小五最愛去的就是這些地方,玩「侍魂」遊戲以及在舊書攤的破凳子上翻整個下午的漫畫書。三三想去告訴小五如果他再不去找海倫的話可能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事突然讓她如此操心,況且她根本記不清小五到底長什麼樣子了。那些校門口的男生都喜歡穿耐克跑鞋,也都喜歡穿拉鏈運動衫,她那麼害羞從來都不敢抬起頭來仔細看看到底他們都是什麼模樣。但是這天她硬著頭皮走進那間嘈雜的遊戲機房,屏幕上那些劇烈閃爍的畫面讓她頭暈目眩。她不知道那些勇氣是從哪裡來的,因為她的羽絨衫裡面露著校服的領子,她甚至來不及摘下那副傻帽眼鏡。她沒有戴校徽但是就連抽著煙織毛衣的老闆娘都一眼看出她跟這裡格格不入,根本就不來跟她兜售遊戲幣,只是挑了挑文過的眉毛,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小姑娘皮夾子看看緊。」所以三三就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書包。她討厭那些優等生,可是此刻她的渾身上下都透著那股傻氣的優等生氣息。那些勾肩搭背塗著厚厚睫毛膏的女生真好看,她永遠都不會再這樣好看。她應該快點從這裡逃走。她只感到每道投向她身上的目光都在槍斃她僅剩的那點自尊,那些好奇的戲弄的嘲笑的調戲的目光要殺死她了,她這才感到海倫的大無畏。海倫多麼沉迷古惑仔系列的電影,她最愛的就是李燦森這樣的男人。難道十八歲以前不該如此這般麼?難道不該在能夠出格的時候竭盡全力地出格麼?而三三呢,她如此怯懦所以所有的事情都根本不會有所改變。她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而其實,其實她只是個不引人矚目的最最尋常不過的重點中學文科班女生罷了。她的過去都已經沒有了,那些劣跡斑斑的痕跡終於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蹤影了。她就好像是破繭而出的蛾,變得那麼難看,銳氣盡失,糟糕透頂。她漸漸地如自己所願成為一個看起來跟她們一樣的普通女生,可是這樣,這樣,就好像記憶衰竭,就好像心臟都跳不動了似的。
最後,天要黑了三三也沒有找到小五。她筋疲力盡地站在馬路邊的欄杆旁蹲著解自行車上的環型鎖。這個世界每個人的消失都是有理由的,她傷心地想,只是那個被留在原地的人或許永遠都無法知道謎底是什麼。她痛恨小時候夏天遊園會裡懸掛著的那些燈謎,她痛恨大人們指著那些言辭難懂的謎面要她猜謎底。她猜不出來,她根本對那些不感興趣也不願意表現得像個早慧的小孩,所以為什麼要逼迫她去猜呢?她永遠不會知道那些被電線穿起來的紙燈籠後面的謎底。直到有年夏天那個公園在遊園會的時候著火,把整片的桂花樹林和一個涼棚都燒燬了,大人們就再也沒有帶著她去猜過任何燈謎。這下世界上又多了個跟她一樣的人。小五會為了海倫的突然消失而耿耿於懷麼?如果他知道那個謎底的話一定會原諒她的,一定會原諒所有不辭而別的傷害,一定會漸漸地忘記她。只有那些被蒙在鼓裡的人才永遠都不知道原諒,才永遠都記得所有的細枝末節。她為了那些跟自己沒有關係的事情傷心透頂,累了,走得小腿酸痛,而且恨不得彎下腰來為無疾而終大哭一場。
三三跨上自行車的時候看到那間有棵樹橫穿過頂棚的遊戲機房門口突然站出來一個劃了根自來火點煙的身影。她知道那個人正直直地盯著她看。剛才在遊戲機房裡她就感到那股肆無忌憚的目光,不依不饒,使勁要探究她要看清她的臉似的。現在她就更害怕起來,可是匆促地要蹬起踏板的時候卻發現該死的鏈條竟然鬆掉了。
「許三三。」
雖然那個聲音陌生得要死但是所有被遺忘的東西都好像被瞬間點亮了。她死死地用手握住車閘,但根本不敢回過頭去看。這個世界上唯一叫她許三三的那個人已經死掉了,已經死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了,而她身體裡面的那些東西也已經連同他一起死掉了。
「許三三!」
她走不動路了。她從未聽過他長大以後的聲音。他長大以後的聲音已經跟以前完全沒有關係了,就好像青春期發育長智齒變聲這些過程真的能把一個人完全殺死。
「喂,你不要逃,我是阿童木。」
她根本逃不動。她一次次地踩在踏板上全部都是踏空。她想如果她的自行車沒有在這個當口出問題的話,她肯定會頭都不回地逃走,可是現在就好像那些噩夢驚醒的清晨,有時候她感到有只腳還露在被子外面,卻不敢抽回來,彷彿周圍靜悄悄地圍攏著旁觀者,只待她身體稍微一挪動就殺死她。兩輛從終點站開出來的空蕩蕩的公交車轟隆隆地飛弛過他們倆中間,然後他把剛剛點起來的煙頭踩滅在鞋子底下就穿過馬路朝她走過來。他的臉是陌生的他瘦長的身影是陌生的他走路的姿勢是陌生的,但是即使他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陌生人對她來說都沒有關係,她能夠認出他來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歲月裡。害怕迷惑緊張不能動彈麻木快昏死過去了心臟再也沒有辦法跳動了。救命。
「嘿,不記得我了。」
她看著他不能說話。她不能讓他看到她死死地咬緊下嘴唇,她不能讓他知道她記得他她狠狠地記得他,她忘記了很多事情很多人可是她記得他。她假裝迷惑地看著他,路燈底下那些梧桐樹的影子投在他的臉上。她彷彿從未那麼近地注視過他,簡直可以聞見他呼吸裡那股陌生的甜津津的煙味。
我現在是什麼模樣?我看起來是不是很糟糕他還能夠認得出我麼?為什麼還穿著校服就好像是個該死的優等生?他會在心裡惡狠狠地嘲笑我麼?我還沒有做好準備遇見他,我願意永遠都不要遇見他。他難道不應該已經死了麼?
「我一出來就到你學校門口去等過你,看見你出來但是不敢叫你。我想你大概也還是很討厭我吧,可是你怎麼就跟七年前長得一模一樣啊!哦,頭髮長長了。」他伸手來摸了下她的頭髮。
她那副曾經因為頭髮上沾著口香糖而哭哭啼啼的模樣他還記得麼?他一定還記得,儘管站在面前的這個人已經像個男人一樣長出張稜角分明的臉,下巴上有條被剃刀刮破的小口子。他穿著咖啡色的滑雪衫而手裡卻依舊攥著只破雙肩牛仔包,看起來就好像被他扔在下雪天操場上的那隻。他說著話,她都聽不見了,她只感到他身上那些陌生的東西在言語間就一點點地剝落下來了,好像萬航渡路老房子裡那扇被他搖晃得牆灰直落的門,不斷地剝落剝落然後露出那張十二歲男孩凶狠的臉來。他還是那麼孤獨凶狠又冷漠,但是卻竟然是個比校門口任何一個小混混都要好看的男孩。他的長頭髮他耳朵上面的銀耳環他好像被刀刻出來的嘴角他那道好像剛睡醒的草蓆印般的疤他結實的指關節他的長大了的模樣。
「你還住在萬航渡路麼?我給你寫過信的,你收到了麼?」他看著她然後突然擺擺手說,「算了,不要告訴我你有沒有收到。在裡面的時候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每個禮拜發信的日子,但是越等到後面就越是心冷。我想你肯定搬走很久了,嚴家宅都已經沒有了。」他不停地在說,全部都是他在說。
然後他突然停下來,把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用球鞋蹭著地板,很嚴肅地說:「你是不是真的不記得我了?」
「阿童木啊。」她笑了出來。
她曾經在他面前笑過麼?她不記得了,她光是記得那些瘋狂的事情,根本想不起來他們是不是也有過好好說話的時候。這時候阿童木口袋裡面的尋呼機瘋狂地響起來了,是當時已經不太流行的摩托羅拉牌。那時候班級裡有些家裡有錢的同學都開始用愛立信牌手機了。他低頭看了看上面的電話號碼,臉上的表情就突然緊張和焦慮起來。
他說:「我把我的號碼寫給你,你記得有事情的話一定要拷我啊。」
三三低頭從書包裡掏圓珠筆和練習本記號碼,竟然還是顯得如此笨拙和慌亂。他接過那張撕下來的紙潦草地寫了只號碼上去,還是如此用力過度圓珠筆戳破了白紙。那張紙她反覆地折疊再折疊直到沒有辦法再折得更小。還沒有等她完全反應過來阿童木就已經消失在那些打樁打了一半的坑坑窪窪的馬路上,匆忙得就好像有人在背後追趕他,好像他也正急於抽身要擺脫那些如此熟悉如此相同的可怕夢境。這一切都應該是個夢境,可是她明明捏著那張號碼紙站在光禿禿的迅速冷卻的冬天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