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1節 文 / 周嘉寧
10.
吳曉芸在天氣漸漸變暖前突然轉學了,但是這跟她塞在三三書桌裡面的那個襪子娃娃沒有關係。三三壓根就沒有想過要報復她。阿童木再次在她的課桌裡面撒了一泡尿,還把她的兩本教科書在教室門口用火柴點了燒了。那堆紙灰外面他拿黃色的粉筆畫了個圈,就好像是家裡死人時燒的錫箔一樣。三三那天生病沒有去學校,所以沒有看到她嚎啕大哭的樣子。而這一切只是讓更多的人開始討厭三三,班級裡所有的女生都不再跟三三說話。中午去食堂裡取媽媽給她準備的飯盒時,她總是被男生們故意擠在隊伍的最最後面,輪到她的時候所有人的飯盒都已經拿光了,只剩下她的那個,常常已經被掀開蓋子碰翻了。媽媽為她準備的紅燒大排或者兩隻炸雞翅會被扔在旁邊的水溝裡,只留下被蒸得發軟的白飯和幾根完全蔫掉的青菜。三三不知道是誰做的,好像他們都心照不宣而又習慣性地做著這些,比如說把她鉛筆盒裡的鉛筆都折斷,在她的椅子上粘嚼過的口香糖。她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些。她自己從練習本上撕下紙來把口香糖弄掉,或者吃兩口寡淡無味的白飯也不是很大的問題。阿童木不知道這些,林越遠也不知道,或許很多年以後她可以告訴他們這些就當是說一個笑話,但是那時她像個死硬派的小女孩一樣把一切都就著白飯默默地吞下肚子。可不管怎麼樣,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報復吳曉芸。
吳曉芸有一天突然就不再來學校了,而前一天放學後三三還看到她坐在數學老師的辦公室裡面寫作業。她總是可以在老師辦公室裡寫作業,因為她媽媽常常因為工作要很晚才能來接她,有的時候她還會幫數學老師批改測驗捲上面的選擇題和填空題,填寫成績單。三三那些糟糕的成績單大部分都是吳曉芸放學以後在辦公室裡面填的,她交替使用紅色和藍色的圓珠筆,一板一眼很當回事。前一天放學時三三還被數學老師叫到辦公室去,她知道是因為有一張數學測驗卷沒有簽名。那張試卷被她折得很小胡亂塞在書包裡面。但是走到樓梯的拐角處時她還是不放心地把那張破爛紙翻出來,掖在了皮帶和肚子間的褲子邊上,再用衣服蓋好,然後她可以撒謊說把卷子落在家裡面了。他們可以隨便翻她的書包但總不會搜她的身。當三三驚魂未定地撒著彌天大謊的時候,吳曉芸趴在旁邊的玻璃檯面辦公桌上寫作業,旁邊放著一包瓜子和一包大概是午飯時剩下的豆奶。那天還很冷,但是她在厚厚羊毛襪的外面穿了毛線的編織裙。她抬頭看了三三一眼,然後迅速又嫌惡般地把臉別過去,所以三三臉上僵著半個古怪的笑容。此刻她嫉妒極了吳曉芸,嫉妒她可以在冬天的時候穿裙子,嫉妒她總是第一個知道所有人數學測驗的成績,嫉妒她在老師辦公室裡旁若無人地嗑著瓜子竟然還顯得那麼好看。媽媽總是說女孩子冬天穿裙子的話,到了年紀大的時候關節會疼得在地上打滾,可是誰在乎年紀大了以後的事情?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女孩來說,年紀變大簡直是永遠都不會發生的一件事情。
第二天三三滿懷心事地等待第二節數學課的到來。她依然沒有把那張該死的試卷拿給爸爸簽名。她的手伸在桌肚裡捏著那張鹹菜般的卷子,手心裡全都是汗。但是,那個滿臉粉刺和膿包的數學老師沒有出現。她想他大約是生病了或者是到外校開會去了。過去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但是顯然急匆匆跑進來的班主任帶來了一個更好的消息:數學老師不會再來學校裡上課了,他們從明天開始會有一個代課的數學老師直到畢業考試。於是她沉浸在不用再見到這個討厭的數學老師的喜悅中。她討厭他,因為他很少給她好臉色看。她並不是不會做那些題目,但是她是個粗枝大葉的女生,她不在乎那些約等號或者是那些豎的計算式只是因為她很粗心,他卻真的把她當成一個會在數學測驗時怕得尿褲子的笨蛋。他一定是這樣跟辦公室裡面其他老師講的,他根本不知道原因。但是現在再也不用看到他了,桌肚裡的那張數學測驗卷再也不用簽名了,她可以把它撕碎了扔到抽水馬桶裡面衝掉。這個消息簡直好得過分了,所以她忽視了班主任面孔上尷尬為難的的神情,還有班級裡那些碎嘴的女生竊竊私語的古怪氣氛。直到放學後大家都在說吳曉芸也轉學了,她才突然感到很疑惑,彷彿她總是那個被蒙在鼓裡最後才知道真相的人。
在女廁所的隔間裡面,兩個隔壁班的女生在說:「他被門衛老頭抓住的時候,她的裙子褪到膝蓋上了。」她想像得出她們捂著嘴吃驚的神態,大概還彼此掐了對方的胳膊才忍住尖叫,「天哪,太可怕了!」
之後學校緊急召開了一個家長會。有史以來第一次,爸爸回家以後沒有說起她成績的事情,也沒有發火,卻是極其擔心又極其溫柔地用手摸著三三的頭發問:「你們的數學老師有沒有叫你坐在他的大腿上寫作業?」
三三不知道他們說的數學老師或者吳曉芸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沒有辦法把整件事情聯繫在一起,只是害怕地想那一定是一件非常非常壞的事情。那時候她根本就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麼一回事,她以為只要親吻就會變成大肚子。有一年暑假,表哥住在她家裡面,他常常游完泳回來以後就直接用嘴對著茶壺喝水,所以整年的夏天三三都堅持不肯碰那個茶壺裡面的水,總是等媽媽重新燒完開水以後用自己的杯子給自己涼白開水。大人們只以為這是她古怪的小女孩的惡癖,或許是跟弄堂裡哪個女生學來的鬼鬼怪怪的事情,卻不知道她是害怕自己變成大肚子。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突然想明白了吳曉芸和粉刺數學老師之間的事情,但那時她已經是一個中學生,每天放學後都要擠三站路的公交車回家。有一天她被擠在香蕉座旁邊的狹窄縫隙裡,拉不到扶手,只能把書包緊緊地抱在胸口左右勉強維持著平衡。那天也是冬天剛剛過去而春天卻未到來的尷尬季節,有一隻生著老繭的男人的手突然從她校服上裝的腰間插進來。她渾身哆嗦了一下是因為那隻手很冷,而且它狡猾又靈活地穿過了毛衣和棉毛衫停在了她的後腰一大片被迫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她嚇得不敢動彈,想要呼喊卻看到周圍都是冷漠的乘客,所以光是張著嘴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喉嚨口卻好像被火燒起來似的,只能夠繃緊身體,連腳尖都繃緊了。可是那隻手卻毫不善罷甘休地往她的褲腰伸去。她束著很緊的皮帶,所以它猶豫了片刻便用兩根粗大的手指用力向皮帶扣探去。老繭和指甲劃過她的肚子,弄疼了她,她輕輕驚呼了一聲。這時候正好車子到站,她拚命地從人縫裡面往外面擠,累贅的書包從很多人的肩膀和腰後壓過,大概還鉤壞了哪個女人的毛衣,因為直到下車後她才看到拉鏈上掛著一截毛線。但是她顧不得那麼多了,在車門關閉前的最後一刻跳下了那輛車,心臟亂跳,明明很冷劉海卻被汗弄濕了緊緊貼在額頭上。走在路上,她不停地回頭張望,擔心那隻手有沒有跟著她一起跳下車來。她稀里糊塗地沿著漫長的北京西路走,跌跌撞撞,突然想起了吳曉芸來,還想起數學老師唯一一次讓她坐在他的膝蓋上,在她的耳朵旁邊極其溫柔地說:「不要害怕,坐在我的腿上,不要害怕。」
這些她不明白的事情是關於男人的,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些,就好像媽媽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月經是怎麼回事。媽媽只會從她的書包裡面把情書找出來偷偷撕掉。她們彼此不信任,所以在她真的來了月經以後媽媽對她說:「有些地方不能隨便讓男人碰。」他們把這一切搞得很隱晦,可越是要把她蒙在鼓裡她就越是覺得噁心和不耐煩。三三已經忘記了從哪天開始她不能再開著廁所的門洗澡了,過去她喜歡在每個夏天開著廁所的門洗澡。總是在傍晚的動畫片開始以前,有時候下過暴雨,外面的溫度稍稍低了下來,梧桐樹葉在雨水裡剛剛泡過格外地綠油油,蜻蜓還在盲目地低空飛行,她就蜷在浴缸裡玩肥皂泡和塑料小人,看著外面藍到發灰的天空。但是有一天媽媽別著臉走過來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低聲說:「以後洗澡的時候不許把門開著。女孩子不害臊麼?」她討厭廁所狹小的空間,討厭那只忽明忽暗的小燈泡。因為不能再開著門洗澡,所以她討厭洗澡。可是這些事情是她沒有辦法的,她的整個青春期都在對公交車的極度恐懼中度過。她的同學們都已經擠上了前胸貼後背的車廂,只有她還躑躅在原地。她害怕那隻手再次掀起她的衣服來,她害怕那些故意貼在她屁股後面的胳膊或者腿,所以她總是在車站上等很久,有時候路燈都亮了天都黑了,真絕望。
吳曉芸被她的媽媽領著來學校辦過一次轉校手續。她沒有進學校,穿著一套灰色的平絨運動衫握著鐵欄杆站在學校門口,還像過去那樣習慣性地踮著腳尖。她長大以後想要當模特或者明星,卻總是嫌棄自己不夠高。據說多踮腳尖會長高,她便每天都這樣做。三三他們班級的女生正好在操場上跑步,大家都看見了她,但是她故意把頭別過去好像不認識她們似的。但是三三卻感到她正偷偷看著自己,一個失望又不甘心的眼色好像一塊橡皮膏一樣緊緊粘在她的身上,彷彿在尖聲問: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你還可以跟他呆在一起,為什麼他會選你?所以三三不敢看她。她每每跑過校門口時就死死盯住自己的腳尖,面紅耳赤連頭都不敢抬。她不想做那個幸災樂禍的人,儘管她心裡也默默地高興過:吳曉芸走了,再也不會看到她了,就好像再也不用看到數學老師,再也不用為那張破試卷負責一樣高興。可其實那天她多少感到有點傷感,大概是因為天氣漸漸回暖,脖子裡面汗津津的,撲面而來的風讓人覺得悸動卻又分外艱難。三三知道是哪裡不對了,因為那天她突然覺得吳曉芸變成了一個大人,雖然她還是小孩子的身體,腮幫子因為嚼著一塊泡泡糖而鼓起來。三三說不出具體是哪裡變了,就好像她身體裡面的那個吳曉芸其實已經死掉了,現在她就好像一個套著小孩子身體的大人,站在校門口,那些曾經令三三感到嫉妒萬分的部分都已經死掉了。
高三那年三三在靜安寺的馬路上見到過吳曉芸一次,那時她已經如自己所願跟所有過去的事情脫開了干係。那時她已經在迷霧中跌跌撞撞成長了好多年,所以她才會害怕看到吳曉芸不是麼?好像一切的謎底都會在那個時候揭開,但是她分明還沒有做好準備,她抱緊胳膊裡的書包迅速地穿過狹窄的馬路好躲開迎面走過來的吳曉芸。就是她,雖然她燙了一個高高翹起來的劉海,而且正在默默地發胖,但是她還是一副肆無忌憚的模樣。她就是那種在電教室上幾百人的大課時會在鈴響後十分鐘從前門走進教室,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反覆挑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座位的女生,毫不在乎到底別人怎麼看她。換成三三的話根本很難堅持住從第一排走到最後一排接受那麼多人的注目禮,半途就會腿腳發軟希望能夠挖個地洞逃走。現在吳曉芸還是這樣,她旁若無人地變胖,在馬路上挽著女伴的胳膊,好像半個身體的重量都懸掛在那條胳膊上,尖聲說話顧盼神飛,三三幾乎可以看到那個女伴嫌惡的白眼。她看起來就好像是一個童年時被透支幹淨的女孩,雙眼皮大眼睛大概還能夠讓人猜測到小的時候她是那種粉嫩的掛歷女孩,但是現在青春痘在劉海底下都隱藏不住了。而其實她根本就不可能把三三認出來,她一定早就忘記了那個滿懷著悲傷、嫉妒和仇恨做出來的破襪子娃娃,也忘記了林越遠。至於三三,那更是微不足道的。像她這樣的女生每一段的生活總是有太多的瑣事需要煩惱,比如說治痘痘的藥水或者是太衝動的小男朋友。
何必耿耿於懷呢,三三,他們都正在學著忘記。
剛剛進中學的時候,吳曉芸曾經給三三寫過一封信,信是寄到學校的。三三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寫信給她,而且那信裡的語氣就好像三三是她童年時代最要好的女朋友一般親暱,信裡面甚至還夾著一隻從地攤上買來的一塊五毛錢的鈴鐺戒指。這種戒指曾經在中學女生裡面風靡過一陣子,因為這只戒指所以就連加厚的航空信封都被磨破了一隻角。信裡面的圓珠筆字跡潦草,完全不是她過去工工整整用最細的鉛筆描出來的字。三三不記得信裡面到底寫了些什麼,大概是寫了一些他們學校的事情,流氓打架,男生追女生。她提到襯衫總是少系兩粒扣子敞著的男生,走路的樣子很垮。那時候爛學校的男生都喜歡穿打著很多褶子的蘿蔔褲,白襯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那個初三年級的男生大概正在追求她,她寫得很詳細,在信的末尾還用又大又潦草的字寫了一句:這真是太浪漫了!巨大的感歎號看得三三心驚膽戰,趕緊把信折得很小連同那只戒指塞進課桌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