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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04節 文 / 周嘉寧

    3.

    他們是天生的壞孩子麼?三三不知道,她想或許事情並不那麼糟糕,或許那些少管所的事情都是大人們編造出來的,或許那些悲傷、害怕和失望都是強加於他們頭上的。在嚴家宅的時光是那麼快樂。阿童木家樓下的阿婆常常會捧一碗放了過多白沙糖的冰綠豆沙來給他們倆分著吃。初夏的傍晚到處都是尖叫著奔跑的孩子,男孩手裡拿著手槍把水花濺得到處都是,女孩搬把板凳坐在門口一邊吃一碗水煮過的豌豆,一邊試圖用鳳仙花瓣來染指甲。遊戲機和彈子房門口都擠滿了抽著煙的中學生,但是因為跟阿童木走在一起,所以三三並不會感到害怕。只有在這裡她才沒有煩惱。她跟著阿童木從老虎窗踩著屋簷爬到屋頂上面,屋頂上面種滿了寶石花,沒有人照料照樣長得肆無忌憚生機勃勃。

    「我爸爸他小的時候沿著屋頂走可以把整個嚴家宅都走一遍。」阿童木說。

    當然現在不可以了,因為屋頂上、曬台上、陽台上可以搭棚的地方都搭起了棚,堆滿了雜物。越來越多的東西從各個老虎窗裡延伸出來,和茂盛的籐蔓植物糾纏在一起,從屋頂上看過去整個嚴家宅就好像是一堆被壓得搖搖欲墜的垃圾。可是燒煤球的氣味,蚊香的氣味和炒雞毛菜的香氣混合在一起又是多麼令人難以忘懷。那些傍晚,太陽跌跌撞撞地往下掉,放眼望去都是金黃色的,彷彿失去了時間。所以,或許大人的世界才是一個陰謀,媽媽說「不要跟嚴家宅的野孩子鬼混」這本身就是一個陰謀。三三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事情對她來說是被禁止的。她沒有辦法跟媽媽說她很快樂,因為對於大人來說她的快樂是微不足道和浪費時間的。

    算了,她不會讓媽媽知道這些,她不會讓他們分享她的快樂,只有阿童木和寶石花知道。

    學校門口經常有一個拾塑料瓶子和玻璃瓶子的老頭,具體他有多老三三已經記不得了,反正那是一個皮膚被太陽曬得好像柏油一樣,渾身臭烘烘的乾癟老頭。他穿著面目可憎的老頭衫,耷拉著的領口有一大圈洗不乾淨的黃色汗漬。因為瘦所以面頰的兩側都凹陷下去,顏色渾濁的眼珠常常帶著血絲向外突出著。眉毛和頭髮都是灰白色的,不過頭髮很短,眉毛卻很長。他看起來並不是那種會對小孩友善的人,甚至如果小孩惹怒了他,他還會朝他們揮拳頭威嚇。三三不記得為什麼最初會對這個老頭萌生莫名其妙的好奇之心,大概是因為有一次看到他從路邊拾起一個還沒有完全熄滅的牡丹牌香煙的煙頭來,坐在梧桐樹底下一張破破爛爛幾乎要被風化掉的籐椅上瞇縫著眼睛抽了起來。但是因為三三多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就回瞪了她,並且還用粗壯的手指捏掉了香煙屁股,朝她咧開嘴,黑裡泛黃的面孔上掛著一副粗暴的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我想他大概是個孤老,從來沒有看到過他跟誰走在一起過。」有一天三三對阿童木說,「大概只能睡在菜場裡面。菜場裡面有很多堆起來的白菜,他大可以睡在那裡,也不會太不舒服。你說,賣掉一個瓶子可以賺多少錢?」

    「不知道,肯定很少,我爸爸在工廠裡上班都只能賺一點點錢。」阿童木說。

    「有次他等路口那個麵館裡的客人走了以後就進去把剩下的陽春麵都吃了。」

    「你怎麼管那麼多屁事?」阿童木有點不耐煩。

    這陣子他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很多,因為將近期末考試了,他如果三門功課都不及格的話就要留級。他倒是不怕留級的,但是他很怕他的爸爸,如果留級的話他的爸爸會把他打死。

    「他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那他萬一死在白菜堆裡了怎麼辦?我們幫幫他好麼?」

    「我跟你說過他不是什麼好東西。」

    天曉得三三的想像力來自哪裡。她從小喜歡看悲慘的故事,為這些故事裡的人物命運揪心,比如說安徒生故事裡那個為了怕弄髒自己的新鞋子而踩在麵包上過沼澤的女孩,後來麵包陷落下去她就死了。底下是不珍惜糧食的餓死鬼的地獄,他們的面前放著美味佳餚,但是他們因為被綁在椅子上而永遠都吃不著。再比如那個被養在地牢裡面的可憐人,惡魔每天都要他伸出一根指頭來以確定他是不是已經養得足夠肥,可以被煮來吃了。所以她想著那個老頭子會餓死,死在菜場的白菜堆裡,不禁感到噁心想吐。那個終日潮濕的菜場,腐爛的菜葉子粘在地板上,死老鼠們橫屍在路中央,已經愈發是一場噩夢。第二天三三就把課間休息時的桃酥餅和袋裝草莓豆奶都省了下來。草莓豆奶是她最最愛喝的,所以她下了很大的決心,等到放學的時候她就叫阿童木幫她把這堆食物給老頭送去。她自己當然是不敢的,就連去煙紙店買冰啤酒她都得鼓起十二分的勇氣,穿戴得萬分整潔才能在櫃檯前面對著裡面的阿姨用蚊子般的聲音說上一句話,就更不用說叫她去跟一個凶神惡煞的老頭子說話了,何況那個老頭子很有可能看都不看一眼那塊已經被捏得有點碎了的桃酥餅,又或者一個像他這樣的流浪漢根本就不愛喝草莓味豆奶。她壓根不知道這些,所以她就死命捏著脖子裡面的一大串鑰匙躲在門房間裡面,透過玻璃看著阿童木斜背著書包,奔過馬路把那堆碎酥餅和豆奶塞進老頭子的手裡面。

    「他說什麼了?」

    「沒有什麼,反正沒有說謝謝你。」

    「怎麼會沒有什麼?他會把這些吃掉嗎?他喜歡吃嗎?」

    「他問有沒有香煙。你明天還打算這麼幹嗎?」

    「那當然了。我不愛吃桃酥餅,根本嚥不下去,那些碎屑屑吃得我想吐。」

    「笨蛋!」

    於是這以後的一個星期,三三都把中午的點心給省下來,有的時候是桃酥餅,有的時候是粘了葡萄乾粒的水果蛋糕。還有撒滿白糖的蝴蝶酥,邊緣都烤焦了,是她最愛吃的。她把它們都小心翼翼地裝在塑料袋裡。有的時候阿童木也會在裡面塞兩根他從不知道哪裡弄來的快要斷掉的香煙,但是至少還是整根的,不是香煙屁股。常常中午阿童木給他送去,或者等到放學後。老頭照單全收,但是也並沒有看到他真的把它們都吃掉。他總是隨手就塞進他那條髒兮兮的褲子口袋裡面。三三很心疼,因為她知道那些蝴蝶酥塞在褲子口袋裡面就立刻會變成碎屑,白糖粘得一塌糊塗,根本就不好吃了。可是老頭子總是毫不在乎,他把揉得亂糟糟的香煙用火柴點燃以後就走了。那香煙他抽得很慢,三三躲在門房間裡總是感到他的手指在默默顫抖,不由得更加確信他就是一個被兒女拋棄的孤老。那時候類似這樣的新聞已經非常多:某個住在棚戶區的老人,有一天突然死了都沒有人知道,報紙在外面堆了三四天,養的貓都跑了,直到某天爛了發臭了才會被鄰居發現。而這個老頭他甚至沒有一個家呢,他每天大約只能在菜場的雨棚或者蘇州河的橋墩下過夜。冬天的時候怎麼辦呢?他會凍死麼,就像《咪咪流浪記》裡的故事?哦,算了,三三想不到那麼遠。畢竟那時候的時間過得非常緩慢和恍惚,而每天要熬到放學就已經令人失去耐心。她還在盼望著小學四年級的暑假,所以她根本就顧不得冬天。她只知道每天中午或者臨近放學的時候老頭又總是坐在梧桐樹底下的那把破籐椅上,彷彿故意在等阿童木揣著一個塑料袋的食物朝他奔過去,又立刻扭頭跑開。據阿童木說,老頭從來也沒有問過為什麼要給他這些食物,或者到底是誰給他捎去這些食物。他不知道有個女生每天課間休息的時候都眼睜睜地看著別的同學喝巧克力牛奶。

    阿童木說:「那老頭子只會用鼻子哼哼,根本就不在乎。你這個笨蛋,他根本就不在乎。」

    三三不願意再跟他談論這件事情。她討厭自己被阿童木看不起,好像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對的,而她呢,她根本就擁有一個完全錯誤的顛倒的世界觀。所以放學的時候她自己鼓起勇氣來捏著一塊碎的桃酥餅和一袋光明的巧克力牛奶去學校門口找老頭。但是這天的籐椅上沒有人,他平時拾塑料瓶子用的大麻袋倒還是在的,繫在籐椅上,風一吹那個口袋就鼓得很大,而老頭就好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哦,他死了。三三心亂如麻,他竟然就這樣死了。雖然她設想過一萬遍他死掉時候的模樣,癟著嘴,睜大了發黃的佈滿血絲的眼睛,可是就在她跟阿童木耍脾氣討論著他是不是一個快要餓死的孤老時,他就死了。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很餓。她正在不斷地長個子,晚上常常夢見自己手拎一盞煤油燈從萬航渡路的樓梯上摔下來。其實她每天都很餓,就好像是一個填不滿的布袋子,所以此刻她慌亂地用手去抓那些已經完全碎掉的桃酥餅,大把地塞在嘴巴裡面,真的要噎住了。碎屑塞滿了嘴巴令她直想吐。她用牙齒咬開巧克力牛奶的袋子,用力吮了一大口,結果是一股豆腐渣的古怪味道。原來這麼熱的天,牛奶在書包裡面捂了整整一天竟然已經完全壞了。三三把嘴巴裡面所有的東西都一古腦兒吐了出來,喉嚨口還是忍不住發緊。她吐得眼眶泛紅,卻還不禁想,天哪,這些變了質的牛奶一定把老頭給害慘了。她是個杞人憂天的女生,她總是擔心死掉,就好像有一天洗澡的時候她泡在浴缸裡面摸到自己平坦坦的胸口突然有了兩顆小核桃,硬硬的,使勁按的話竟然還會疼,她就突然害怕起來,好像世界末日來臨了,她就要死了。她很害怕死不是麼?她擔心死掉以後就等不到下個星期的運動會了。那時候她等運動會等了很久,因為老師竟然選中她參加了女生拉拉隊。當然,全班女生除了那個最胖的因為心臟有毛病不能跑跑跳跳,其他人都被選中了。但是不管怎麼說,她可以穿著藍色的線褲和白跑鞋站在隊伍裡面揮舞綵帶,跟吳曉芸她們站在一塊兒了。老師還規定,每個女同學都要在辮子上扎上紅色的蝴蝶結。媽媽答應陪她去買的蝴蝶結還沒有買,所以不能就這樣浸在浴缸死裡掉。

    等我買完蝴蝶結吧,等運動會結束吧。她害怕得要命,摸著兩顆小核桃不知道對著誰在胡言亂語,彷彿真的有一個人可以聽到她說話,可以救她似的。

    當然,那個拾塑料瓶的老頭並沒有死,每一個生活在嚴家宅的人都好像是生命力頑強的雜草,總也不會那麼輕易地就死掉。老頭竟然其實也是住在嚴家宅的。這是阿童木發現的。

    「笨蛋,我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孤老。他家住在底樓呢,比我們的閣樓要大上好多倍。而且你知道嗎?他還有台電視機,是彩色的電視機!晚上他還看《新白娘子傳奇》呢!」阿童木有一天早晨一走進教室就把書包往桌子上一扔,氣勢洶洶地跑過來跟三三說,「你這個笨蛋。」

    「他沒有死掉?」

    「死掉個屁,活得比我們都好。」

    那天阿童木在嚴家宅的煙紙店裡看到老頭在那裡買冰啤酒。阿童木也來給他爸爸買啤酒,結果卻發現老頭買的竟然是青島啤酒。他爸爸都只會讓他買最便宜的那種。老頭看到阿童木並沒有感到尷尬或是什麼的,他那張從來都沒有表情的臉根本就不會表現出尷尬,他毫不在乎地握著兩瓶乒乓作響的冰啤酒走出去,好像根本不記得面前這個下巴尖尖,穿著條膝蓋上摔破了洞的破褲子的男孩子,根本不曾從他手裡接過那些桃酥餅和壞掉的袋裝豆奶。放學以後,阿童木拽著三三去嚴家宅裡找老頭的家,她不肯去。那個老頭難道不是睡在菜場雨棚底下的白菜堆裡面的麼?他甚至還有一個兒子,或許星期天的時候他的兒子還會帶著孫子來看望他。這些,三三根本就不能想像。她被阿童木生拖活拽著扯進了嚴家宅。一路上他們倆悶聲不響地走路就好像一對鬧了彆扭的姐弟。那時候三三已經高出阿童木半個頭,穿了條褲腳過短的褲子,露著不堪一擊的細腳踝。他們果真走到了一個破房子的門口。這是座典型的嚴家宅的棚戶房,門口放著一隻繪著牡丹花的扁痰盂。有兩扇窗戶玻璃壞了,只好用一塊很舊了的碎花棉布遮住。在鐵柵欄上繫了兩根晾衣服的繩子,兩件破破爛爛的汗衫晾在上面,大概已經穿過好多年,布都快被洗化了。而蛀了蟲的爛門看起來緊緊關閉著,只能隱約聽見裡面從電視機裡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阿童木趴在窗戶上往裡張望,突然蹲下來對躲在牆腳的三三指手劃腳,意思是說:「他在裡面呢。」

    三三不敢往裡面張望。她感到羞愧難當,就好像這完全都是她的錯,是她做了虧心事。她怕如果她再次被老頭看到的話,他會朝她咧開泛著唾沫的嘴唇,或者揮舞著他因為抽煙而發黃的手指驅趕她,好像在得意洋洋地說:「嘿,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小赤佬,我才不是孤老,我才不會死掉。」於是三三跟阿童木蹲在牆腳不知道該幹什麼,因為他們不能敲門,然後堂而皇之地去責問他為什麼大言不慚地就收下了所有的食物和香煙,甚至他們塞給過他五毛錢,他就去用這五毛錢買啤酒麼?他們也不願意就這樣一走了之,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事實上阿童木覺得很氣憤,因為被騙了,被一個拾塑料瓶的老頭騙了。大約令他更生氣的是老頭家裡的電視機比他家的還大,而且他的五斗櫥上還放著一隻很舊但是卻會下蛋的發條雞。要知道當時家裡有這樣一隻鐵皮母雞可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這也是他拾塑料瓶子換來的麼?

    最後,阿童木從地上拾起兩塊小磚塊,塞給三三一塊。

    「扔,跟著我扔!」阿童木話音未落,就已經聽到一聲清脆的玻璃碎裂聲。於是三三根本來不及多想便也跟著把手裡的碎磚扔了出去,沒有砸到玻璃,僅僅在窗框上碰了一下就落到了地上。她看到阿童木已經彎腰在撿第二塊,便也跟著去撿。手停不下來了,磚塊和小石頭不斷地被撿起來,那些玻璃被震碎的聲音真令人高興得想要尖聲叫起來。正是傍晚太陽漸漸西垂的時候,天空裡面都是巨大的棉花糖在漂浮,大人們都還沒有下班,所以嚴家宅就是瘋跑的野孩子們的天堂。她聽到從對面老虎窗裡傳來的尖利的口哨聲,有成群結隊路過的男孩子用巴掌拍著嘴巴發出「嘔嘔」的聲音,房子周圍的爬山虎在初夏的微風裡搖曳成了波浪狀。短短一分鐘的時間卻把那些不愉快的時光都甩在了腦後,她不害怕。而阿童木緊緊抿著嘴唇,身體繃得緊緊的,好像一把短小的弓,眉角處的一個傷疤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他們砸爛了能夠看到的所有的玻璃,而更多的碎磚落在房間裡面,在水門汀地板上彈起來發出令人興奮的撲通撲通聲。突然,樓梯上響起一陣巨大的腳步聲,就好像有個怪物笨重地從閣樓裡滾了下來,壓得整個房子都吱嘎作響,同時傳來老頭歇斯底里的叫聲:「哪只小赤佬,看我不打死你!有娘生沒娘教的野種,看我不打死你!」

    「快跑!笨蛋,快跑,跑!」

    三三慢了一步,她還恍惚站在原地。她從來沒有幹過這種事,過去就連胡亂按鄰居家的門鈴然後快步躲到樹影裡看大人氣急敗壞罵街的事她都沒有幹過,所以她完全被房子裡面發出的聲響嚇著了,手足無措,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腦子裡面只想著:這下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直到那扇破爛的門在她面前砰的一聲打開,老頭的頭髮上粘滿了泡沫,散發著一股藥皂的氣味,赤裸著根根肋排清晰可見,肩膀上還有拔火罐留下的大片淤青,顯然剛剛從水龍頭底下爬出來,連拖鞋都沒有來得及穿,整個人正在往地上瘋狂地滴水。哦,他的拖鞋正握在手裡面。在一隻拖鞋朝三三劈頭蓋臉飛過來的時候,她尖叫著被阿童木拽著飛奔起來,眼前發黑腿腳發軟,只知道盲目地往前跑。這番情景彷彿只在夢裡才出現過。夢裡她常常夢見自己沿著萬航渡路或者嚴家宅曲裡拐彎的弄堂奔跑,後面是看不見的敵人,周圍則是充滿甜腥氣味的初夏植物,一切都新鮮欲滴,她卻害怕得不得了。其實她跑得並不快,雖然短跑的時候她可以依靠健壯的小腿爆發力,可是現在她直感到肺已經變得像一張薄紙,每吸進去一口氣都感到刺痛,周圍晃動著面孔和樹和房子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太害怕了,最後一眼她只看到老頭用手捂著額頭。他的額頭流血了嗎?剛才阿童木在拽著她跑的時候扔出的最後一塊碎磚正好打中了老頭的額頭。她聽到他歇斯底里地喊著:「我要叫派出所來抓你們!叫派出所來抓你們!」她相信老頭剛剛看清楚了她的臉,因為她也是那麼清楚地盯著他的臉,就連他嘴唇上那顆長了一簇汗毛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老頭會記得她穿著白色圓領襯衫和藍色線褲,脖子上還掛著一串累贅又愚蠢的大鑰匙。等到她被阿童木拖進一個隱蔽的小弄堂時她幾乎要蹲在地上哭起來。她累壞了,而且真的害怕壞了。

    「明天派出所的人會來抓我們麼?」

    「我不知道。」

    「你知道少管所裡到底是什麼樣子的麼?」

    「我不知道。」

    「我看到他流血了。他會死麼?」

    「壞蛋沒有那麼容易死的。」

    可是為什麼他們彷彿總是在奔跑?這是個他們永遠都弄不明白的成人世界不是麼?他們不明白為什麼老頭那麼坦蕩地收下他們的食物和煙,他們不知道老頭第二天會不會真的帶民警到學校裡面來認人。噢,不是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老師們常常把這樣的事例掛在嘴邊。他們也不知道到底工讀學校是什麼,裡面的女生都要剃短頭髮麼?都要穿條紋的衣服麼?是不是每天都要削一筐土豆呢?還可以看小說書麼?還可以長大成人麼?還可以結婚麼?晚上三三躺在沙發床上,看著對過希爾頓酒店樓頂的紅色飛行指示燈在墨團似的天空裡面閃閃爍爍,想著,如果沒有明天就好了,時間永遠都停留在睡著前的這一刻就好了。她多麼害怕一頭栽進了睡眠裡面,所有的夢都是浮光掠影般完全記不住,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已經是明天了。明天她的名字又要出現在黑板上面,家長聯繫手冊又是沒有簽名的,她大概又要被趕出教室到辦公室裡立壁角去。她總是被老師拽著胳膊拖去辦公室。她不明白,其實他們不拽她,她也會乖乖地跟著走去,然後自覺地站到牆角去。因為害怕,她早晨起來喝牛奶總是嘔吐,她以為嘔吐了就可以不用去學校了,但是這招從來沒有管用過。嘔吐倒是成了習慣性的,喝牛奶嘔吐,刷牙聞著薄荷的味道也嘔吐,這真是惹人嫌棄。明天早晨老頭會帶著派出所的人來認她麼?他會記住她的臉麼?他一定會記住她的臉。三三用被子使勁地摀住自己才沒有絕望地哭出聲音來。如果黑夜是無限長的就好了,如果明天永遠不會到來就好了。她想總是睡在沙發床上面,窩在安全的被子裡,聽爸爸從房間的那一端傳來的磨牙聲,透過天窗看著對面希爾頓酒店樓頂那閃爍的飛行指示燈,緩慢地搭上眼皮。唉,如果沒有明天就好了。但願這黑夜無限漫長,但願在夢裡奮力廝殺永遠不要醒過來就好了。

    第二天老頭並沒有帶著警察在學校裡面出現,以後也沒有。如果童年時候的所有恐懼都是空穴來風就好了。其實長大以後若是變成一個無知無畏的麻木的大人,自己也是不會知道的,但是當時三三卻每天都在擔驚受怕。「少管所裡面也要給你留個位置麼」,班主任的話大約就好像是一個緊箍咒一樣套在她的頭上。她害怕老頭被阿童木的磚頭砸死了,她就是那個真正的幫兇,她就是那個越走越遠的壞女孩,她害怕極了。後來三三在煙紙店遇見過老頭幾次,每次她都緊張得無法呼吸,扭頭就逃。可是老頭永遠那麼神態自若,就好像他把三三的桃酥餅塞進褲兜裡時一樣不在乎。他用皺巴巴的鈔票買廉價的香煙和冰啤酒,一大口濃痰吐在窨井蓋上。他的額頭上根本沒有傷疤,好像那天的事情完全是一場噩夢。

    只有三三才在意這些,只有三三才耿耿於懷,只有三三才是那個落荒而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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