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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那夜星月都沉滅 文 / 張曼娟

    沒有月,也沒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

    我甚至看不見自已。

    假若看不見,怎麼能確定自己存在著?

    雖然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卻像黎明時刻,鴨蛋白的濛濛天光。

    這是在河南故鄉第二天,村子裡又停電了。偶爾飄灑絲絲細雨

    集聚在大姨家,聊得正熱烈的親人們,紛紛告別,推著腳踏車在我膝上,聽玻璃鞋童話的小女孩,不甘不願,只得跟著父母走。不好走。

    我站在門口,彷彿仍聽見小女孩嚷嚷著番瓜、老鼠。赴一場輝,空氣變得沁涼。,沿著黃土路回家去。坐說是一會兒天暗了,可就煌瑰麗的宮殿舞會去吧!

    而夜來得真快,只一瞬間,把房舍、田畝、小徑、走遠的親人,全抹成墨黑。

    我們於是在手電筒引領下,回到小小的庭院,依舊坐在開滿紫籐花的棚架下。

    靜靜地,聽著屋頂上鴿子咕嚕咕嚕的聲響。看著周圍的人,在手電筒光線裡,面孔都透著些說不清的奇詭,游遊蕩蕩地,單薄得像紙片。

    那些開合的嘴唇,轉動的眼珠,豐富的手勢和表情,都不能挽救我遲鈍的感覺。

    突然,大姨就說了這句話:咱老娘不定今夜會回來!

    白天,我們曾穿越田野,到外婆的墳前祭拜。

    一群人浩浩蕩蕩,越陌度阡地行走,經過表嫂的田地,曾停留片刻,她把田中的紫茄子和綠西紅柿指給我看。教我伸出手,剝開一個豆莢,一串綠色的豆子,飽滿晶瑩,順著指尖,滾落在我粉白溫暖的掌心,從未經歷過的驚奇,使我忍不住笑出聲。

    吃啊!吃啊!表嫂催促著。

    "這、怎麼吃?"我的笑停住。

    表嫂從我掌中拾起一粒綠豆,放入口中,咀嚼一陣,吃了。

    我拈起一粒,學著她的模樣,努力用舌齒去品嚐綠豆的滋味,甫離開泥土與莢衣,應該有所不同吧!

    好吃嗎?好吃嗎?

    "我從來沒吃過。"豆渣順著喉嚨,進入我的身體。在這之前,我甚至沒想過綠豆也是從莢中剝出來的;也沒想過,他們把綠豆當成好吃的東西。

    "好吃,真好吃。"

    走了幾步,我喚住她,攤開手:

    "我把豆子種在田里,好不好?"

    她開心地咧著嘴笑起來,種吧!種吧!明年再來吃咱表妹種的綠豆。

    將近三十年,我從不曾在大地上播過一粒種子,卻任性的予取予求。今日播種之後,明日又將遠赴天涯。為此,我格外認真,把每粒豆子都包裡在濕緛微溫的泥土裡,盼望能夠發芽。

    母親和大姨走在前面,談起小時候在穀倉中見到狐仙的事。說是一群大小孩子,在一個高大陰涼的穀倉裡捉迷藏,玩得正開心,不知從那兒轉出個大姑娘,玲瓏標緻,有一雙水汪汪極嫵媚的眼睛,笑盈盈地向發癡的孩子們走去,撩起一股擅腥的騷風……

    狐仙哪!有個孩子大聲喊叫,其它人驚惶地四處奔竄。大姨背起年幼的母親,沒命地逃離那個荒廢許久的穀倉。也許是受了這個故事的影響,對中國傳奇故事中的狐變淵源及類型,有著難喻的好奇。好容易尋著機會一探究竟,我緊緊追問,是真或是假?

    當然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還有假?大姨睜大了眼睛,不容一點懷疑。

    說起她的長相,就是美。好像仙女一樣。大姨補充著。

    站在田地裡,風中一片晃悠悠的綠,我彷彿看見,一個破敗的倉庫,飛揚著金黃色的灰塵,那裡閒閒地站立著美得眩目的女子,揚起手絹遮掩嘴唇,略偏頭,彎起眼,微微地笑。

    永遠年輕鮮艷。

    黑幽幽的眼眸,有著千百年的深邃與古老,有些什麼,是令人沉淪耽溺的,閃動燦燦亮光,直教我焦躁煩擾。

    夜,漸漸深的時候,大姨卻又說外婆將在今夜回來。

    我的外婆已在八年前過世。

    而大姨說這句話的篤定,儼然是在田畝上宣稱親眼看見狐仙一般。

    也許是好奇;也許是恐懼;地許是興奮;也許是不安,也許都不是。而我弓起身子,所有的感覺都甦醒,並且敏銳。

    據說,這些年來,外婆會附在一個親戚的女眷身上,回來與姨媽們說說話。

    每次附上那婦人,總要先啼哭一陣,姨媽們心慌,勸她別哭,見面是好事,應該歡喜,為什麼哭呢?

    你們那裡知道,咱要是不哭,他們就不讓回來啊!說著,方才慢慢收住哭聲。

    說到這裡,母親和院中的人,都忍不住輕聲笑起來。

    中國女人善哭,是我早知道的。

    哭著離散;哭著重逢;哭生;哭死;哭病;哭窮,赫赫然,哭倒萬里長城。在那些不能確定的時代裡,都可以聽見搖山撼岳的哭聲。

    母親發熱,不斷猛烈咳嗽,只得結束談話。大姨帶我們到歇息的堂屋,推開門,咯吱咯吱響著。這房子原是表姐們出嫁前住的,好幾年無人居住,為安置我們,特地打掃乾淨。

    我和母親一間房,一張大床。

    房內靠牆堆放兩大袋雜糧,瀰漫著乾燥穀物與潮濕土地混合的氣味。另一邊有木梯,直通向天花板。我攀登了幾級,藉著手電筒看出那原來是個屋頂倉庫,集中的光束把堆累的物品放大,誇張地在牆上投射黑影。

    母親吃過藥,吹熄蠟燭,而後躺下。

    我什麼都看不見。

    只是不能適應的關係,我告訴自己。緊閉眼睛,挨過一段時間。

    睜開眼,竟然,仍舊看不見,我把手舉起來,在眼前搖動,一點用也沒有。

    可以聽見身旁濁重的呼吸,但,我轉頭,看不見母親;看不見床榻;看不見蚊帳;我在瞬間成為盲人,什麼也看不見。

    沒有月;也沒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令人絕望。

    我甚至看不見自己。

    假若看不見,怎麼能確定自己存在著?驀然湧起這個古怪的念頭。

    還來不及思索,便聽見清晰地,走動的腳步聲,從屋頂傳來。盤桓著,從這一頭到另一頭。是老鼠!然而.什麼樣的老鼠,能有如此安穩沉著的腳步聲?那麼,肯定是比老鼠大,況且遠大很多……那是什麼?

    很多年前,母親講述她的童年,那時是避兵亂,外公外婆帶著孩子擠在一間房,房頂也是值陳舊倉庫,半夜,他們全聽見,腳步聲蹬蹬蹬,一級一級,順著樓梯下來了。

    外公發話了,在黑暗裡叫聲大仙。說是這裡有小孩子,膽子小,請別下來,明天一定好好祭拜。

    腳步聲停住,片刻之後,蹬蹬蹬,緩緩地上去了。

    我掩住嘴,防止自己發出聲音,同時,在心中默念著,不管是那一種仙,請別下來,這裡有小孩子,膽子小……過了一會兒,腳步聲竟然也中斷了。

    終於得到鬆弛,可以靜靜躺著,並且入睡。

    然而,這夜在黑暗中異常寂靜。一點光亮、一點聲音,都沒有。

    靜到極點,轉化成為一種窒人的鼓噪;我的雙耳,因無法接收外界的音訊而喧囂。

    細細密密,化為一個龐大的力量,侵佔我的感官,蠢蠢掙動,欲有更強的作為。

    從床上支撐起來,摸索火柴,喘息著,劃起一朵小小的火焰,初時不能直視強烈的火光,而後,點燃一支瘦長的白蠟燭。

    柔和溫暖的明亮,驅逐黑暗,倉皇隱逸。房內的一切都在搖曳光影中,逐漸成形、清晰。異樣的騷動,也靜止。

    我把蠟燭黏在桌上,那些莫名其妙的惶惑;歲月煙塵裡的鄉野傳奇,都在燭芯焚化了。

    後來,竟也升起濃濃的睡意。

    離開那村莊,已有一段相當時日;也有一段遙遠距離。然而,熄燈就寢時,看著窗外透進來的薄青光亮,被百葉窗切隔,投射在牆上;聽著遠處近處的車聲、人語和犬吠的時候,驀地想起那個夜晚。

    沒有星;沒有月,我睡不著。

    因為那一夜,徹底的漆黑,我看不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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