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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明月明年何成看 文 / 張曼娟

    暮雲收盡溢清寒,

    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

    明月明年何處看?——

    蘇東坡

    那個日本大男孩在台北街頭打電話:

    "老師!你好不好?我回到台北了!"

    我大聲叫他的名字,曾經,為他上過八個月的會話課,特別注意過那張因聽不懂而懊喪的面容,更因他的認真努力與迅捷進步而欣喜。

    結業以後,他曾回過台北一次,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探聽我行蹤不定的上課地點,並且苦苦尋來。可是,當我匆忙間看到他出現在教室門口時,只是詫異:

    "哎!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他侷促地,在中國學生環視下,不很完整地:

    "我回台灣……所以,來看老師!"

    "看!"我向其它學生說:"我的日本學生啊!中國話說得不錯吧!"

    而後便草草作別,前後不到兩分鐘。當我終於知道他耗費不少心力尋找我,已是他返回日本一段時日以後了。

    因此,這一次當他小心翼翼地問:

    "老師!我可以見你嗎?"

    我便毫不思索地與他定約。

    將屆中秋節,台北東區SOGO百貨前,陳列各式各樣、團圓的月餅。不禁想起上一個中秋,我捧著一盒月餅,親自細細切成均勻的小塊,讓每一塊豆沙或棗泥之中都包含著金色的蛋黃。然後,遞送給來自日本的學生,微笑地聽他們說"好吃"。

    我看見,那個背著旅行袋,孑然站立在人潮中,凝視著月餅出神的日本學生。

    當他看見我時,有一股自記憶中遊蕩,方才歸來的恍惚笑意。

    我們在透明玻璃的咖啡廳坐下,他對我敘述在日本的工作和生活,我聆聽,片刻以後才發現,他的華語如此流利,他正在用我的語言與我交談。

    "你的中文進步很多呀!"

    "我常常在練習。老師!你看,我現在讀莊子!"

    他把隨身攜帶的幾本莊子給我看。

    "你看莊子?"我的語氣有幾分不可置信,更有驚喜。

    "嗯!我喜歡莊子。他的思想……非常好。"

    我們交換了一些對莊子的感想,說到心領神會處,簡直無法把這個男孩神采飛揚的形貌,與往昔課堂上心力不逮的懊喪模樣交疊。

    談完莊子,我們靜默著,有一段時間,都不知道說什麼好。我轉頭望向窗外,忠孝東路大小車輛如同病菌一般蔓延著。

    假若,我能離開這個城市,在異國旅行,哪怕只是一瞬間也好。假若,我正乘坐著遊覽巴士,將額頭輕抵車窗玻璃,看著日本郊野結實纍纍的水蜜桃果園,從眼前一一劃過。

    空氣裡浮動著馥郁的果香。

    我的想像太過火了、嘲笑著自己,並且,掉回目光,啊——

    桌上端端正正的放著四隻碩大、豐盈、鮮妍如胭脂的水蜜桃。

    對面的男孩靦腆她笑著,有一點窘迫,類似當日背不出書的神態:

    "我不知道帶什麼禮物送老師。這個,很新鮮,我怕壓壞了,從日本來,一直捧在手上,天氣太熱了,怕壞了,還好,沒有壞……"

    他作出一個深深鞠躬的姿勢:

    "送給老師!"

    四隻東瀛來的鮮潤蜜桃,由一個頎長大男孩仔細捧持著,渡海而來。

    兀自圓滿,兀自芬芳。

    這是中秋節前發生的事,帶給我相當的感動,卻沒能挽救我岌岌可危的靈魂。

    中秋節,我以一種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心情,期待電話。鈴聲響起,是個朋友,卻不是我深切渴盼的人。

    "還在閉關嗎?但,我想,你今天應當會回家,中秋節呵。"

    那時,我正在閉關寫論文,同時,自以為失去了世間絕無僅有的戀情,因此,把心也重重深鎖。

    逃避所有朋友善意的探詢、溫柔的安慰,彷彿內在的某些東西,特別寶貴的東西,正在死亡,而且,必須要死得徹底,才不會痛苦。但,那種瀕死的輾轉掙扎,時常超過我所預計的程度。

    "你在哪裡?"

    我聽見一種空曠的聲音,像是風,很自由、不受拘束。

    "我現在,在澎湖。"

    "真的嗎?今天晚上,澎湖怎麼樣?"

    "這裡……很安靜。"

    是的,如果,不要聽錢幣在遙遠距離被吞噬的回聲,應該是很安靜的。

    "有月亮嗎?"

    "是的,很好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朋友說。

    "誰的話?"朋友在海邊胡猜,從司馬相如到徐志摩,不斷投幣,只為了延長通話時間,刻意曲解我的提示,跳過張九齡。

    "你知道的。"我笑著說。

    "是啊!我也知道今天一定特別不好過。"我不說話。

    "可是,你要相信,世界上總有事情不會改變,總有朋友不會離開。"朋友叫著我的名字,說錢弊已經投完了:

    "你要好好過日子……"

    "謝謝。"我說,卻被截斷,只遺留下虛空。

    我知道,要好好過日子,繼續愛人繼纘愛人與被愛,誠摯地相信朋友和情感。我都知道,卻做不到。

    我甚至回信給一位失去愛情的陌生女孩,告訴她:

    "每一個失去愛人的悲傷,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只是自己總覺得比別人更加疼痛難堪。這條道路,前人行跡班班,後人絡繹不絕,何必沉溺太深?不如飄然登岸,又是一番新境地。不好嗎?"

    我是做不到的,卻盼望她能做到。

    然而,真正難闖的關口,是在中秋節過後的第三天晚上,應邀為報社舉辦的未婚男女月光晚會座談,以"愛情"為主題。

    當時,我的心境是多麼不適合這樣的形式和內容,卻已搭箭上弦,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蜷在出租車後座,用雙臂環抱著自己,望著街旁一座又一座飛掠而過的公用電話。如果我能下車,撥通電話,找到任何一個朋友,發洩這似乎永遠不能痊癒的痛楚,是否能有些幫助?

    "你到哪裡去了?我們很擔心你!"朋友們會這樣嚷著。

    然後,壓低了聲音說:

    "別哭呀!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車子駛上了高架橋,我終於放棄,向任何人求援的機會。

    月亮被薄雲纏著,有些朦朧。

    人生是一場充滿荒謬的嘲諷劇——但,我不能用這句話作開場白。

    這麼多年,我為什麼堅持?為什麼相信?長久以來,許多人和事,日復一日,堆砌出我的信心。卻只因為一件事與一個人,令所有一切都瓦解?將我四分五裂?

    隔著海洋,朋友在夜晚告訴我,世界上總有朋友不會離開。

    翻越雲山,男孩千里迢迢攜來甜蜜的情誼,換我悲喜夾纏的一笑。

    而我將這些統統註銷,只為執意著自己的悲傷。

    每一天都有人失去舊愛,也都有人拾得新歡,事實便是如此。

    露天的會場,穿梭著仔細修飾的男男女女,他們等待或者搜尋一場秋季的浪漫邂逅。歡慶的氣氛,使每一張容顏光彩煥發。

    我站在角落,突然明白了,這世界並沒有什麼改變,我也沒有失去什麼。至於愛情麼,總是在月亮特別好的夜晚,驀地燃燒。

    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我走向燈光匯聚的中心。

    這些,全都是去年中秋節的事了。

    今年中秋,我也許曾往澎湖海邊的電話亭,撥電話給朋友:

    "哈哈!你猜我在哪兒?"

    也許在日本男孩的引領下,跑跑跳跳進入果園,採摘已經成熟的水蜜桃。

    也許,展開一場真正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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