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六章 文 / 安東尼·伯吉斯
我跳下去了,弟兄們哪,重重地跌在人行道上,但我並沒有死,沒有啊,假如死了,我也就不會在這裡寫這本書了。似乎跳的高度尚不足以致命,但我摔破了背脊、手腕、腳骨,感到疼極了,此後,才昏了過去;街上大驚失色的面孔從上面看著我。在我昏死過去之前,我清楚地發現,這討厭的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同情我的;透牆的音樂就好像由那些假想的新哥們蓄意預謀的,他們正需要用這類事情為其自私炫耀的政治服務呢。這一切都發生在萬億分之一分鐘的瞬間,然後我就拋卻了世界、天空,拋卻了上面盯著我的面孔。
經過又長又黑暗的恍若百萬年的間隔,我醒來的地方是醫院,一片白色,醫院的氣味,酸溜溜,整潔。醫院的消毒劑本該帶上暢快的氣味,比如蔥油啦,香花啦。我十分緩慢地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綁紮著白色繃帶,身體什麼感覺也沒有,疼痛啦,知覺啦,一概沒有。我的格利佛包紮著繃帶,面孔上粘著一簇簇的敷料,雙手也是包紮著,指頭上捆著棍子,就像花木用木棍綁著防止長歪;我可憐的雙腳也捆直了,反正是一團繃帶啦,鐵絲籠啦,右臂近肩處有紅紅血在滴下,連著一個倒過來的瓶子。但我無法感覺什麼,弟兄們哪。床邊坐著一名護士,在看書,文字很模糊,可以看出是小說,因為有好多的引號,她看的時候呼吸侷促,呃呃呃,想必是關於性交抽送之類的故事吧,這位護士是個挺不錯的姑娘,紅紅的嘴巴,長長的睫毛,筆挺的制服內,高聳的乳峰隱約可見。我對她說:「怎麼啦,小妹妹呀?過來到床上與小哥們好好躺一會兒吧,」話說得一點也不清楚,好似嘴巴都僵化了,我用舌頭一舔,發現某些牙齒已不復存在了。這護士跳起來,把書掉到了地上,說:
「噢,你恢復知覺了。」
對這樣的小妞講粗話,實在難為她了,我想這樣對她說明,但只說出了呃呃呃。她走開了,讓我獨自一人呆著。我發現自己住單間病房,不像小時候住的長病房,四周全是咳嗽不停垂死的老頭,逼著你快些痊癒。我當年得的好像是白喉吧。
我似乎無法長久保持清醒,轉眼又昏昏睡去了;但一兩分鐘之後,我肯定,女護士回來了,還帶來了幾個白大褂,他們皺著眉頭看我,對敘事者鄙人呣呣呣的。我斷定,他們旁邊還有國監那個教誨師在說:「我的孩子喲,孩子,」向我噴出陳腐的酒氣,然後說:「我不願久留,不不。絕不能贊同那些雜種對其他囚徒採取同樣的措施。所以我出來,就這個進行布道,我的愛於基督。」
後來,我再次醒來,圍床鋪站著的人,除了跳樓地點的三個房東又有誰呢,他們名叫D·B·達·席爾瓦、某·某·魯賓斯坦、Z·多林。「朋友,」其中一個在說話,但聽不清、看不見是哪一個,「朋友,小朋友,老百姓已經義憤填膺,你已經排除了這些可怕的炫耀的壞蛋的連選連任機會。他們要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你為自由事業立了大功。」
我想說:「假如我死掉了,對你們這些政治雜種就更好了,是不是?!你們這些假惺惺的叛變哥們。」但說出來的只有呃呃呃。
其中一個好像拿出很多剪報,只見上面有我血淋淋躺在擔架上被抬走的照片,我依稀記得當時燈光閃亮,想必是有人拍照吧。一隻眼睛看到了大標題,拿在那人手裡瑟瑟抖動,比如「罪犯改造計劃的受害孩子」。「政府是殺人犯」,還有一幅十分熟悉的照片,標題是「出去出去出去」,是內務部長,即差勁部長。
女護士說:「不該這麼刺激他的。不能這樣使他不安。好啦,可以出去了。」
我想說:「出去出去出去,」發出的卻又是呃呃呃的聲音。
反正三個政客走了。我也走了,只是回到了幻境,回到一團漆黑之中,由似夢非夢的怪夢所照亮,弟兄們哪,比如說,我感悟到整個身體放出貌似髒水的東西,然後再注入淨水。接著是黃粱美夢,我駕著偷來的汽車,獨自闖蕩世界,撞翻人群,聽見他們喊叫說要死了,而我沒有疼痛和噁心。還夢到與小妞性交,把她們摁倒在地,強迫其就範,大家在旁邊拚命拍手稱快。接著我醒來,是P和M來看住院的兒子,M呼天搶地的。
我現在可以稍微說話了:「呵呵呵呵呵,怎麼了?你們怎麼以為,自己是受歡迎的?」
爸爸羞愧他說:「你上了報紙啦,兒子。報紙說,他們大大虐待了你。報紙說,政府逼迫你自殺未遂。我們也有錯的,有幾分。你的家畢竟是你的家,不管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媽媽不停地號陶著,樣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說:
「你們的新兒子喬好嗎?健康長壽、興旺發達吧,但願如此。」
媽媽說:「哎喲,亞歷克斯,亞歷克斯。嗚嗚……。」
爸爸說:「真讓人難為情,兒子,他給警察惹了點麻煩,被他們打了一頓。」
「真的?」我說。「真的?十足的好人哪。我真是大吃一驚啊,說真的。」
「他是安分守己的,」P說,「警察說不准在街上停留,而他在一個拐角等待與女孩約會。他們叫他繼續走路,他說他也擁有人身權利的,然後他們撲向他,狠狠揍他。」
「可怕,」我說。「真可怕。那可憐的孩子現在哪兒啦?」
「嗚……,」媽媽哭泣著。「回去嗚一一家。」
「對,」爸爸說。「他回到自己的家鄉去養傷了。他們不得不把他的工作給了別人。」
「所以,」我說,「你們願意讓我搬回去住,跟以前一模一樣。」
「對的,兒子,」爸爸說,「求你了,兒子。」
「我考慮考慮,」我說。「我會仔細考慮的。」
「嗚……」媽媽說。
「啊,閉嘴,」我說,「否則我會讓你好好呼嚎一番的,我會踢掉你的牙齒。」弟兄們哪,說完這個我感覺舒服多了,好像新鮮的紅紅血液流遍全身。這事情我得盤算一下的,就好比置之死地而後生。
「不能這樣跟母親說話的,兒子,」爸爸說。「畢竟是她把你帶到世上來的。」
「對,」我說,「而且是又髒又臭的世界呢。」我痛苦地閉上眼睛說:「走開吧。我會盤算回家的事。但情況得徹底變樣噗。」
「好的,兒子,」P說。「聽你的。」
「你們要痛下決心,」我說,「誰說了算。」
「嗚……」媽媽繼續哭泣。
「很好,兒子。」爸爸說。「一切隨你的便,只要好就是。」
他們走掉後,我躺著思考。各種頭緒紛繁的事情,就像不同的畫面掠過格利佛。女護士回來了,把床單拉直。我對她說:
「我住院多久了?」
「一周左右,」她說。
「他們對我做了什麼?」
「呃,」她說,「你遍體鱗傷,嚴重腦震盪,大量失血。他們不得不搶救的,是不是?」
「可是,」我說,「有人整治我的格利佛了嗎?我的意思是,他們有沒有玩弄我的大腦內部?」
「不管他們做什麼,」她說,「都是與人為善的。」
幾天後,來了幾個大夫,都是笑瞇瞇的年輕人,還隨帶來一本畫冊。一個說:「我們要你看看這些,並談談你的看法。好嗎?」
「怎麼啦,小哥們哪?」我問。「你們又想出什麼瘋狂新主意了?」他倆尷尬地笑笑,在床鋪兩邊坐下,並打開畫冊。第一頁上是堆滿鳥蛋的烏窩照片。
「什麼?」一個大夫問。
「鳥窩,」我說,「堆滿了鳥蛋。很好很好。」
「你打算怎麼對待它呢?」另一個問。
「哦,」我說,「搗碎它。全部拿起,扔向牆壁啊,山崖啊什麼的,看鳥蛋都打破有多暢快。」
「好好,」他倆都說,翻過書頁。上面好像是一些被稱為孔雀的大鳥,絢麗的尾巴炫耀地張開來。「什麼?」一個大夫問。
「我想,」我說,「拔掉所有這些尾巴羽毛,聽它大聲慘叫。誰讓它炫耀的。」
「好,」他倆說,「好好好。」他們繼續翻書,有絕代佳人的圖片,我說我想與她們統統性交性交,外加大量的超級暴力。還有靴子踢面孔的圖片,到處是紅紅血,我說我願參與其問。有教誨師推薦的赤膊老頭哥們的圖片,背著十字架上山,我說我願意拿鎯頭釘子伺候。好好好。我說:
「這都是幹什麼?」
「深度睡眠教學法,」其中一個人好像用了這個名詞,「你好像已經治癒了。」
「治癒了?」我問。「這樣綁紮著困在床上,你卻說治癒了?我說是拍馬屁吧。」
「等著,」另一個說。「為時不久了。」
我等著,弟兄們哪,我已經好多了,可以大嚼雞蛋和土司,喝大杯的奶茶,有一天,他們說我將有一個非常非常非常特別的客人。
「誰?」我問,他們在為我整理床鋪,梳理光亮的頭髮。我格利佛上的繃帶已經拆掉,頭髮開始留長。
「你會看到的,會看到的,」他們說。我真的看到了。下午兩點半,來了攝影師和報社記者,帶著筆記本、鉛筆等等。弟兄們,他們為了這位要員來看望敘事者鄙人,真是大張旗鼓啊,他來了,當然還是那位內務部長,即差勁部長嘍,穿著時髦,呵呵呵的嗓音純粹是上等人的。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照相機卡嚓卡嚓響著。我說:
「呵呵呵呵呵。怎麼啦,老哥們?」大家似乎沒有聽懂,但有人粗暴地提醒我說:
「對部長說話要恭敬些,孩子。」
「卵袋,」我像小狗一樣嗥叫。「去你媽的大卵袋。」
「好吧,好吧,」內務差勁者快速他說。「他以朋友的身份跟我說話,是不是,孩子?」
「我是大家的朋友,」我說,「除了敵人。」
「誰是敵人呢?」部長說,所有的記者沙沙沙地記錄。「告訴我們,孩子。」
「所有虐待我的人,」我說,「就是敵人。」
「好,」差勁部長說著,在我床邊坐下。「我和我參與的政府要你把我們當朋友。對,朋友。我們把你糾正過來了,對吧?你得到了最好的治療。我們從來不想害你呀,但也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害於你。我想你知道是誰吧。」
「對對對,」他說。「有人想利用你,對,利用你達到政治目的。他們高興,對,高興你死掉,因為他們以為,那樣可以怪罪於政府,我想你知道這些人是誰吧。」
「有個人,」內差部長說,「名叫F·亞歷山大的,專寫顛覆性文章,他叫囂著要喝你的鮮血。他狂熱地想要刺你一刀,但你現在的安全得到了保證,我們把他送走了。」
「他假裝是我的哥們,」我說。「當初對我就像是母親一般。」
「他發現你虐待過他。至少他認為,」部長快速他說,「你虐待過他。他腦袋裡形成了這個觀念,說你造成了他某個至愛親人的死亡。」
「你是說,」我說,「有人告訴他的。」
「他懷有這個觀念,」部長說。「他是個討厭鬼。我們送他走,是為了保護他。還有,為了保護你。」
「好心,」我說,「你真好心。」
「你出院以後,」部長說,「什麼顧慮也不必有了。我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好工作,高薪水,因為你在幫助我們呢。」
「是嗎?」我問。
「我們始終幫助朋友的,是不是?」他抓住我的手,有人喊道:「笑!」我不假思索地拚命笑,卡嚓卡嚓啪啪,拍了我和內差部長友好相處的照片,「好孩子,」大人物說。「好孩子。看,有禮物。」
拿進來的是一個亮晶晶的盒子,我看清了它是什麼東西,是一台音響。它被搬到床邊,打開,有人把電源線插入牆上的插頭。「放什麼呢?」鼻樑上架眼鏡的人間,手裡捧著各種亮晶晶的唱片套子。「莫扎特?貝多芬?勳伯格?卡爾·奧爾夫?」
「《第九交響曲》,」我說。「光輝的第九。」
真是《第九交響曲》,弟兄們哪。大家開始俏悄離去,我閉上眼睛躺著,聆聽著可愛的音樂。部長說:「好孩子,」拍拍我的肩膀,然後離開了。只有一個人留下了,說:「請在這裡簽名。」我睜開眼睛簽名,不知道在簽什麼,而且,弟兄們哪,根本不在乎。隨後就讓我一個人獨享光輝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了。
啊,真是美不勝收,呀呣呀呣呀呣。到了諧謔曲部分,我分明看到自己跑啊跑啊,提著輕巧而神秘的雙腿,用長柄剃刀雕刻著嗥叫的世界的整個面孔。還有那慢節奏樂章,可愛的最後合唱樂章準備出來呢。
我真的痊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