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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九回 黑夜動殺機狂徒遁跡朱箋畫供狀嚴父觀詩 文 / 張恨水

    劉廚子看到毛三叔向局子裡狂奔了去,口喊著殺人,他心裡想著,不惹出事來就算了,若是惹出了事來,追究原由,全是我多說話惹出來的是非。可是我說的是此地的鄉下婦人,這與他有什麼相干。就算我說了這地方的人,他心裡不服,話是我說的,應該和我為難,為什麼要跑到局子裡去,他要殺誰呢?劉廚子站在街上,呆了一陣,越想越不是味兒。說不定他要到老爺面前去告我一狀,我不但是要打碎飯碗,恐怕上司怪我言語不合,要辦我的罪呢!如此一轉念,菜也不要採辦了,丟下了籃子,緊緊地隨在後面,跑回局子裡來。走到河岸上,卻見毛三叔在座船的跳板頭上站住了,正正端端的,像平常一樣。劉廚子卻也是奇怪,怎麼頃刻之間,變成了兩個人。

    定睛看時,原來有一位王師爺,正靠在船窗戶上,向岸上望著。不論一個人酒醉到什麼程度,錢總是認得的,認得錢就應當認得上司。所以毛三叔雖起了很大的勢子,要跑來殺人,然而他看到了本局子裡的師爺,身體就軟了一半,倒也並不是說,怕得罪了師爺,飯碗就保不住。只是不明什麼緣故,上司身上彷彿有懾人毛,見了他之後,不由人不規矩起來。恰好那王師爺已經看到他臉上有些神色不定,就問道:「你不是新到船上來打雜的嗎?怎麼一點兒規矩也不懂,站在跳板頭上擋住了別人來往的路。」

    說時,也正好劉廚子所說的那個黃順,由艙裡走了出來,向他喝道:「聽到了沒有?王師爺叫你站開一點兒去呢。」

    毛三叔向他看時,見他新剃了頭,辮子梳得光溜溜的,身上那身衣服,自然不用說,既漂亮,又整齊。在外面混差事的人,打扮成了這樣一副情形,就不是個好東西。不過他根據了王師爺的話,叫自己站了開去,在他是對的,沒有法子可以駁他,這便在鼻子裡哼了一聲,站了開去。劉廚子老遠地在岸上看著,大概不會有什麼問題了,於是再回身上街買菜去,可是照了這樣情形看來,他身上可沒有少出汗呢。等他買了菜回來,天色快晚了,走進船上的火艙,只見毛三叔坐在一張矮凳上,兩隻手撐住了兩隻膝蓋,向上托住了自己的頭,皺著眉,微睜了眼睛,直著視線,只管向桌上的砧板發呆,砧板上可放了一把菜刀呢。劉廚子道:「喂!老姚,你這是怎麼了?還在出神啦。幫著洗菜吧,我要動手作飯了。」

    毛三叔沒有作聲,還是那樣呆呆地坐著。劉廚子道:「我告訴你,你可不要胡思亂想,以後要喝酒,得稱稱自己的量,不要胡亂的喝。當這一份小差事,原也算不得什麼,不過你要知道,你的薦主是李少爺,他在他父親面前,就擔著一分干係呢。你若是事情做得不好,可連累了李少爺也沒有面子的。毛三叔聽了,就不由得長歎一口氣,站起身來。看那樣子,他是贊同劉廚子所說的那幾句話了。

    自這時起,毛三叔照常的做事,也沒有什麼不穩的情形。劉廚子忙著要辦他的酒席,他也更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正做菜的時候,黃順和另一個劃丁叫丁福的,在廚房裡幫著取杯筷,送菜碗。黃順笑道:「今天晚上,總辦和老爺師爺們都有事糾纏住了身子,不會留心到我們身上來了。老丁,你帶我到街上去看看你的貴相知吧?」丁福笑道:「呵!你裝什麼傻!你一顆心,都在馮家村,別處的女人,你還看得上眼嗎?」黃順笑道:「那不是胡吹,黃副爺不嫖就不嫖,若是要嫖的話,總要找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毛三叔坐在灶前一張矮凳子上,只管拿了面前破簍子裡柴棍子,不住地向灶口裡塞了去。劉廚子叫起來道:「好大的煙,姚夥計,你拚命地向灶口裡添火做什麼?」

    毛三叔雖是坐在灶口,他兩隻眼睛,卻沒有看到灶口裡有火,直待劉廚子叫出來,才看到灶裡的柴片子,塞的是滿滿的。自己手上還拿了兩塊柴片,正待向灶口裡塞了去呢。他也不願意多說什麼,將火鉗把燒著了的柴塊子夾了出來,放到水盆裡去浸息了。黃順笑道:「這不叫多一道手腳嗎?這柴打濕了,明天還得重新曬一曬呢。少燒兩塊好不好?」毛三叔將火鉗向艙板上一放,拍嚓一下響,橫了眼道:「這是廚房裡的事,你管得著嗎?」黃順紅了臉道:「你看這東西,吃了生番糞,開口就傷人。」

    毛三叔跳起來道:「姓黃的小子啊!老爺拚了這一份差事不當,要和你拚一拚,你敢上岸去和我較量嗎?要不,水裡也行。小子你願意走哪條路回外婆家去,都聽你的便。我毛三叔見過事,我手上就見過兩回打大陣(注,械鬥也)。你到三湖街上打聽打聽去,毛三叔是好朋友,什麼威風全不在乎。」這毛三叔三個字,送到黃順耳朵裡去,不由得他全身的筋肉不覺抖顫一下,眼光很快地,在毛三叔週身看了一下,他心裡好像在那裡說著原來是你。劉廚子在一邊做菜,聽了毛三叔這一片狂言,心裡不免替他捏了一把汗。

    這位黃副爺,年少好勝,決不能夠無故受人家這樣一頓申斥,就會算了的,這熱鬧可就有得看了。殊不料黃順的情形,今天大變,只是看了毛三叔兩眼,掉轉身子就走,直待出了這火艙門,他才自言自語地道:「我和你這種下作人說話,失了我的身份。」毛三叔對於這話,似乎聽到,似乎不聽到,就在灶口邊冷笑了一聲。劉廚子望了他道:「你這人是怎麼了?到現在酒還沒有醒嗎?」毛三叔瞪了兩隻白眼道:「哪個混帳王八蛋才喝醉了酒呢。大司務,你不要看我在這裡打雜,我一樣的可以做出那轟轟烈烈的事情來。」劉廚子聽了他今天這些話,早就氣得肝火上升,紅了兩眼,現在聽到他又說了這些不通的話,就跟著笑道:「你這話對了,薛仁貴跨海征東,官封到平遼王,不就是火頭軍出身嗎?」毛三叔道:「做出轟轟烈烈的事來,也不一定要出將人相吧?譬如說,石秀殺嫂,武松殺嫂,哪個不是轟轟烈烈幹過的。武松是個當捕快的,石秀是個當屠夫的,他們並沒有出將入相呢。」劉廚子笑道:「哈哈!原來你要做武松石秀這一類的人,你有嫂嫂嗎?」

    毛三叔道:「我雖沒有嫂嫂,我有老婆。」劉廚子笑道:「說來說去,你說得露出狐狸尾巴來了。石秀殺嫂,為的是她嫂嫂不規矩。你說要殺老婆,你自己成了什麼人了。」毛三叔道:「哼!那也不假,我老婆規矩,那就罷了,若是不規矩,我就得把她殺了。殺一個不算,我就得殺兩個。」正說到這裡,只聽到艙外面哄咚咚一下水響,是有人落下水去了。劉廚子道:「了不得,有人落水了。」只在這時,好些個人擁了出來。只聽得船下面有人答道:「不要緊,我失腳落下來了。」

    船上這些人,有的捧著燈火,有的放下竹竿,七手八腳,將那人扯了起來,正是剛才和毛三叔頂嘴的黃順。大家都笑道:「你這麼大個子,好好地走路,怎麼會落下水去?」黃順道:「這也沒有什麼奇怪,什麼人走路,都有個失腳的時候。」在燈光下像水淋小雞似的,身上打著冷顫,勉強地笑道:「倒霉倒霉,我要趕快去換一換衣服,遲一步,我要中寒了。」

    說著,他拖了一身的水衣服自進艙去了。劉廚子笑道:「怪不得今天受了人家一頓話,乖孫子一樣,嘴也不敢回,原來是水鬼早拉住了他的腿子。」毛三叔自從喝了水酒回船以後,臉上的顏色,便是煞白了,哪裡有半絲笑容。這時見劉廚子說著進來,便笑道:「沒有淹死這傢伙,總算便宜了他。不過他逃得了今晚,九九八十一難,以後的劫數還正多呢。」劉廚子笑道:「你不過和他頂兩句嘴,很算不了什麼,你這樣恨他,不過於些嗎?」毛三叔在灶口裡添了幾塊柴,默默地有許久不曾作聲,最後才笑道:「我和他倒沒有什麼私仇,不過我看不慣那種樣子罷了。」劉廚子笑道:「這更叫扯淡!」他也只這樣隨便的批評了一句,卻也沒有向下說。酒席作得有九成好了,他自要忙著開酒席去。

    毛三叔經過了幾度興奮,主意也就想得很準確了。幫著開過了酒席,將剩下殘酒余餚,同劉廚子又飽啖了一頓。當吃酒的時候,劉廚子也曾顧慮到他會發酒瘋,不喝酒了。不過當毛三叔將酒杯酒壺,完全同搬在小桌子上以後,他就笑道:「老姚,我們喝是可以喝,少喝一點,以兩杯為限,你看如何?」毛三叔笑道:「不要緊的。我喝醉一次,再不會喝醉第二次的。」劉廚子自己要喝,也就顧不了許多,及至喝了一杯之後,他倒搖搖酒壺,說是裡面不多,把它喝完了事。

    毛三叔微笑道:「即使醉了,也不要緊,至多是闖出殺人的禍來。」說畢,哈哈大笑。劉廚子瞪了眼道:「你怎麼老是說殺人,不怕惹是非嗎?」毛三叔端起一大杯酒來,咕嘟一聲,一飲而盡,站起來笑道:「也怕,也不怕。」劉廚子雖不免天天殺雞殺鴨,可是殺人這句話,他可有些不愛聽,認為老姚這個人是不能捧的,越捧越醉,也就不向他再說什麼了。這時,毛三叔變了一個態度了,對人總是笑嘻嘻。喝酒的人發脾氣,那算什麼,猶之一陣颶風吹來了一樣,無論來的多麼的厲害,吹過去也就完了。劉廚子自己,總也算是個過來人,所以他對於這一點,卻不甚介意,坦然的醉後小天地的,放頭睡覺去了。可是毛三叔和他不同,整晚的都不曾睡得安穩,只在打三鼓的時候,他就穿衣起床了。原來這座船上,有個更棚,裡面有面鼓,有個人坐在裡面,順著更次打鼓,警告船隻在黑夜裡不得偷渡。

    毛三叔所懷恨的那個黃順,每五天也輪著打更一次。今天晚上,正是該黃順打更,不過他失腳落水以後,他便對同事丁福說,身上有些發冷,恐怕不能熬夜,請丁福代打更了。毛三叔暗中打聽明白了,今天該黃順打更,至於黃順臨時告假,改由丁福代替,他哪裡知道。他起來之後,悄悄的穿了衣服,拔了鞋子,順手摸著廚房裡一把大菜刀,順了船舷,慢慢地向前艙更棚找了來。他走到更棚門口,手按了艙門,聽聽裡面的消息如何。只聽到裡面很粗嗓音的,咳嗽了幾聲,這並不是黃順的聲音,倒有些奇怪,將身子很急的轉著,踢了艙板一下響。丁福問道:「誰呀?三更多天了。」

    毛三叔伸進頭來問道:「今天怎麼是丁福爺守夜呢?」丁福道:「老黃身子,有點不舒服呢,今天我先替了他,過幾天他再替我。」毛三叔身子雖伸到艙裡來了,可是他那右手捏了一把刀,反背在身後,可不讓人看到。丁福見他臉上慌裡慌張,那身子又斜著不肯正過來,倒有點疑惑,站起來問道:「老姚,半夜三更,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毛三叔張開嘴來,苦笑著道:「我不過是半夜裡起來方便方便,沒有什麼。」說到這裡,不便多說了,掉轉身子就走,背後那把刀,嗆啷一響,在艙門上碰著。丁福這可大吃一驚,追到艙門外來問道:「老姚,你拿一把刀做什麼?這、這、這是什麼意思?」毛三叔道:「不要胡說了,我拿刀做什麼,我是碰了鐵鏈子了。」這還敢說什麼,悄悄地回到火艙裡去了。在這一小時以後,天色還不曾亮,一勾銀剪似的月亮,斜掛在樹梢上。有幾個大星星,在月亮左右配著。那昏昏的月色,卻好照著船邊的水浪,閃閃發光。在這上下閃光的當中,一個人背著小包袱,連影子也沒有,上岸去了。打更鼓的丁福,拿了鼓棰子,左一下,右一下,打響一聲,悶一聲,在那裡警告河邊的船隻,不可走偷。可是本船上有人偷走,他可不知道呢。毛三叔睡在火艙裡,哪裡睡得著?在這更鼓聲裡,他想到丁福在替黃順打更,黃順必是高高的枕頭睡著,心裡一點痕跡沒有。今晚這個機會,總算他逃過去了,九九八十一劫,哼!留著將來再說吧。他心緒忙碌了一晚,到這時無須再想,於是也放落了心靈,安然的睡著。

    一覺醒來,水映著日光,已經是由篷縫倒射了進來。耳邊上聽得人說,黃順不天亮就走了,準是上岸趁熱被窩去了,怪不得昨夜連更都不打呢。毛三叔心裡想著,這東西有豹子膽嗎?我這樣的說了要殺他,他還敢偷嘴不成?我想他就睡在更棚隔壁屋子裡,丁福所說的那些話,也必定是聽見了。他怕我拿刀在暗裡殺他,所以先躲開了。不對不對,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我就是馮家的女婿,那麼,我何至於殺他?那東西一副賊骨,色膽包天,決不會先害怕的。自己心裡如此轉念了,急急溜溜地下了床,假裝著到前面艙裡去收隔夜的飯碗,順便地走進黃順住的艙裡。見他床鋪上被褥還是疊得好好的,箱子提籃,也一概沒動,若說他是逃走了,那不像。既不是逃走,半夜上岸,還有什麼好事?後堤馬家婆家裡,自己雖是不曾去過,可是那桔子林裡有個單獨的人家,那倒是真的,莫非就在那裡?趁著劉廚子買菜沒回來,且跑到那裡去看看。於是將一柄砍柴的斧子,斜插在腰帶裡,口裡自言自語的道:「斧子柄又活動起來了,真是討厭得很,這回上街去,一定按個結結實實的柄。」口裡說著,人就上了岸,不用躊躇,一直就跑到後堤上來。下了堤,穿過桔子林,果然籬笆門裡,閃出一戶人家。見有兩個挑柴草的,和一個老婦人在屋外稱柴草。太陽照著牆上,洞開著左右兩邊的窗戶。

    毛三叔本想一口氣就闖進籬笆門裡去的。現在看到人家那樣大大方方的,開門啟戶,決不像是有什麼秘密,倒是莽撞不得,因之遠遠地站著,向那裡看去。不料那老婦人不但不怕人,反是迎出大門以外來,向毛三叔遙遙的打量一遍,問道:「你這位大哥,是來找哪一家的,我們姓馬。」毛三叔倒不便給她不好的顏色,因笑道:「我在堤上攔上街的柴草。眼見兩擔柴挑到府上來了,我想打聽打聽價錢。」老婦笑道:「那好辦,你大哥若是等著要燒,可以叫這兩個人挑了去。我說好了價錢,二百錢一擔。」毛三叔拱拱手道:「不必了,柴有的是,我不過來打聽打聽價錢。」老婦道:「這位大哥,也不到家裡抽袋煙喝口茶去。」

    毛三叔見他只往家裡讓,更顯著沒有什麼秘密,將那袖子掩住了腰間插的斧子頭,向人家笑著,點點頭,自轉身上堤去了。他心裡也有點疑惑,若說到牽馬拉皮條的人,必然是一臉陰險下流的樣子,可是現在看這位馬家婆,一臉的和氣,就是個慈善老人家。天下的事,耳聞是假,眼見是真,必得打聽清楚了,方才可以和人家較量。剛才我若是糊里糊塗的,就跑到人家屋子裡去,那可算怎麼一回事?這樣地說,自己還是忍耐兩天為妙,不要弄錯了,轟轟烈烈幹不成,倒惹人家笑話。自己這樣地沉思著,就低了頭,將腿要抬不抬的,向堤下面走了去。

    正走著呢,身後有人問道:「毛三叔你腰裡插了一把斧頭做什麼?」毛三叔回頭看看,卻是李小秋。便問道:「李少爺今天這早就回家了。」小秋道:「我特意回來要問你兩句話。」毛三叔手按了斧柄,歎口氣道:「李少爺,我勸你兩句話,姻緣都是前生定。有道是,命裡有時終是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那個人兒,既是有了人家的,你就費盡了心機,也決不能到手。依著我說,你就死了心吧。現在師母有些疑心了,只追到我家裡來問,問你為什麼和我薦事?」

    小秋紅了臉道:「我也知道我是不對的。不過……唁!現在你叫我怎麼辦?我一回家來,有三天不上學,她就害病。」毛三叔道:「這也真是怪事。不過我說句老實話,我們相公待我很不錯,我瞞了他做這些事,很是不對。不過李少爺待我很好,我們那姑娘,也很可憐,我也不知道怎麼樣好。」小秋正色道:「毛三叔,這話你也錯了,難道我為了要你和我通消息,才薦你到局子來不成?」

    毛三叔道:「那倒不是。不過蒙你的好意,這裡的差事,我有些無福享受,我要告退了。」小秋望了他道:「怎麼著?有人欺侮你嗎?」毛三叔頓了一頓,強笑道:「那倒不是,你事後自知。」李小秋道:「那麼,你一定要避嫌疑,不肯干了。」毛三叔道:「若是我有那個意思,那倒更不妥了。這些話你都不用問,你就說你有什麼話要問我吧。」小秋道:「我要問的話,你已經說了,我就問的是師母對我情形怎樣?」毛三叔笑道:「你師母,在外面看來,是個十分老實的人。可是骨子裡頭,她精細極了,什麼事也不能瞞過她的。」小秋道:「怪不得那天當了許多人的面,把我週身上下看個透熟。好吧,以後我知道仔細就是了。」毛三叔道:「我話直些,李少爺不要見怪。」

    小秋笑道:「我也是個唸書的人,難道這一點事情都不知道。以後我自己知道謹慎就是了。」毛三叔正有些心事,哪有閒細工夫和小秋閒談。小秋既是把話說得結束了,他也不多說什麼,轉身自回座船去。小秋一想毛三叔今天這番話,雖是對的,何不早說?再看他今日的面色,卻也不同平常,他說是局子裡這事情不要干了,更可疑惑。看他得事的日子那一番歡喜,那是很高興的,決不像干個幾天的情形,若說局子裡有人欺侮他,那也不至於。因為他來的路子很硬,人家都是知道的。這樣看來,必是師母知道大家的行為,要從中來拆散,由不許春華讀書,再到不許毛三叔在局子裡就事,那決非偶然的。再走第三步的話,恐怕就要臨到自己身上來了。俗言說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得搶師母一個先著,才不會有什麼變故落到我頭上來,但是她做母親的人,管理她自己的女兒,我們事外之人有什麼法子可以去搶她的先呢?現在只有一條路,拋棄了她,退學不唸書。可是這樣一來,第一是難免父親疑心。第二,在春華那裡就是生離死別,永遠不許有見面的機會了。以自己的性情而論,可又做不到這樣的決絕。他本是想過了整天整夜的心事,還沒有得著一個了斷,這才跑回來找毛三叔的。

    現在一席談話之後,只覺得更增加了無限的困難,因之在這河岸上看看船隻,又在淺草地裡,用鞋子去掃撥,要撩撥那些蚱螞小蟲子飛跳起來。這樣都感著無聊,可又背了手在自己大門口人行路上走來走去。這因為小秋的家門,正對了厘局的座船,小秋只管在河岸上來來去去。他家裡的人,和座船上的人,都可以看到。今天早上,小秋無事回家,他父親秋圃正想追問所以然,因為公事很忙,來不及先問。及至小秋在河岸上徘徊了很久,李秋圃在座船上偶然回頭向岸上望去,卻是看見了。第一次見著,還不為怪,後來繼續的看到,他始終是在河岸上徘徊,好像有很重的心事。秋圃這就深加注意了,倒要看他個究竟。有時,見小秋昂了頭向天上望著,好像是大大地歎了口氣。有時,背了兩手在身後,只管低著頭走,卻重重頓下腳,才停住了不走。有時,手扶了河岸上的柳樹,向那東流的贛江,呆呆地望著。有時又點點頭,好像安慰自己一般。秋圃想著,這真怪,他有什麼毛病嗎?秋圃也是個舐犢情深的人,將公事辦完了,回家吃午飯的時候,就叫女僕把小秋叫來問話。女僕說:「少爺回家來了,在書房裡寫了好久的字,剛剛出去。」秋圃道:「先前,我看到他在大門外走來走去,好像是精神不定,他倒有心寫字嗎?」李太太也說:「他果然寫了好久的字。我也奇怪,這孩子今天回來,有些呆頭呆腦。」秋圃沉吟著道:「他又寫些什麼呢?我倒要去看看。」於是望了桌上開上來的飯菜不吃,走到書房裡去。看那書桌上時,一隻羊毫擱在硯台邊上,還未筒起來。硯台裡的墨汁,兀自未干呢。兩個銅鎮紙斜擱在桌沿上,分明是他匆匆地走了。不過桌上卻沒有片紙隻字,寫的東西,好像是帶走了。伸手扯扯抽屜,卻暗鎖著了。這幾個抽屜,逐日也不知要開多少次,何以突然鎖起來了呢?這倒可疑。開這抽屜的鑰匙,秋圃另收起來一把,放在書架上筆筒裡,這一點沒有困難,將抽屜打開了。果然的,在抽屜浮面,有一張朱絲格紙,便是小秋寫的字。第一行是,得詩三律,錄示玉堅同硯。秋圃心想,這小書獃子早上那樣坐立不安,原來是想詩句,看他胡謅些什麼,於是關上抽屜,就坐在書桌邊看下去。那詩是:疏欞久息讀書聲,花影模糊畫不成。入座春風何所憶?在山泉水本來清。

    秋圃不由自言自語的道:咦!這小子竟是作無題詩,他說誰。又看到下面去,那詩是:玉顏暗損情尤重,銀漢能飛命也輕。淒絕昨宵留斷夢,隔樓燈火正三更。

    秋圃看到這裡,不由得將桌子一拍,罵道:「叫這畜生去讀書,他卻在村子裡做不規矩的事。看這詩意,分明是學堂隔壁的人家。姚廷棟老夫子手下,怎容留得這樣的學生?這非給我丟臉不可。」不過秋圃雖罵著,他也是個斗方人物,對於這種詩,少不得再念一遍,研究研究。他一念之下,臉上倒帶一點微笑。李太太正伸進頭來,叫他去吃飯,見他拍桌罵兒子,始而嚇了一跳,後來見他兩手捧著紙條,將頭微擺著,口裡哼哼起來,料著他無大怒,便問道:「小秋寫了些什麼?」秋圃這才抬頭道:「他作了幾首無題詩。」李太太笑道:「你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你自己就喜歡寫這些風花雪月的文章,怎樣管得了兒子?」秋圃道:「我雖作詩,不過是消遣罷了。這孩子的詩,是有所指的。好像是說著學堂附近的一個女孩子。本來經館裡的大學生,偷雞摸狗,無所不為,我就怕把孩子引壞了。不過廷棟老夫子,是個極持重的人,我以為他的學風總不錯,不想這孩子會作出這樣的詩來。」李太太道:「詩壞得很嗎?」秋圃捧著詩稿道:「就詩而論呢,竟是難為了這畜生。上四句雖然淺率些,這玉顏銀漢一聯,活對得很工整。這一收……」說著,他搖起頭來念道:「淒絕昨宵留斷夢,隔樓燈火正三更。」接著點頭道:「這很有些意境,不下一番功夫,竟是作不出來,小秋這東西,倒作出來了。不過留斷夢這個留字不妥。」說著,昂起頭來,沉吟了一會子。李太太笑道:「你就算了吧。你罵孩子作風流詩,自己倒想給他改了。」秋圃笑道:「這事應當分兩層說,詩是不應當作。若論詩的本身呢,他又沒跟誰學過,作出來,並不十分胡扯,也有可取。你不要打岔,等我看完了,他到底幹了什麼。」於是索性捧了書稿,放出念詩的調子,低聲念道:不堪剪燭憶從前,問字頻來一併肩。為我推窗掀翠袖,背人寄柬擲朱箋。歌聲珠串如鶯囀,羞頰桃嬌比月圓。今日畫廊消息斷,簾波花影兩淒然。

    暗濯青衫去淚痕……

    秋圃忽然點了兩點頭道:「好句,化腐朽為神奇,沉痛之極!」他猛然的讚歎起來。李太太站在身邊,卻不由得嚇的身子一哆嗦,問道:「怎麼了,你?」秋圃望了她,眉毛一揚,笑道:「太太不瞞你說,這句子我都作不出來,你兒子不錯。」說著,他又念詩:天涯咫尺阻崑崙。化為蝴蝶難尋夢,落盡梨花尚閉門。剩有詩心盟白水。已無燈火約黃昏。月中一笛臨風起,垂柳牆高總斷魂。

    秋圃念完了,點點頭道:「雖然用了許多現成的字眼,他太年輕,肚子裡材料少,怪不得他。然而……」李太太搖著他的肩膀道:「別然而了,他到底鬧的是些什麼?」秋圃道:「看這三首詩,好像有個女孩子圓圓的臉,還認得字,和我們這位冤家很熟,常是向她請教。現在那女孩子關起來了,好像家庭還管得很嚴,所以他用了那暴雨梨花的典。現在消息不通了,托人也探聽不到什麼。這女孩家有道高牆,看不見她,她吹笛子,夜裡還可以聽得見。」李太太道:「這村子裡,哪有這樣好的姑娘?真有,我就和他聘了來,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我問你,他那學堂裡有女學生嗎?」秋圃將桌子又一拍道:「吾得之矣!聽說廷棟有個女孩子,書念得不錯,這詩一定說的是她。這冤家有些胡鬧,廷棟把他當個得意門生,他不應該去調戲師妹。廷棟將來和我理論起來,我把什麼臉面去見朋友?」說著,背了兩手在屋子裡來去的走著。這時女僕在門外探頭探腦好幾次了,問道:「太太老爺,還不吃飯嗎?菜都涼了。少爺在堂屋裡等呢!」秋圃道:「好!他回來了嗎?我要向他問話。」說著,將詩稿依然放到抽屜裡,用鑰匙鎖上了。沉了臉,走了出來。李太太疼愛這個兒子,卻在秋圃之上。而今看到兒子犯下了風流罪過,而且有背師道尊嚴,說不定要吃一頓板子。這種事,作娘的也庇護不得,替小秋捏了一把汗,很快的跟隨出來。天有不測風雲,且看他們父子之間,這一幕喜劇,如何的變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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