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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回 拜佛見情人再衝禮教 下鄉尋少婦重入疑城 文 / 張恨水

    這個時候,春華的情形,成了那句俗語:乃是又驚又喜。心裡想著,我要是老有這個人攜帶著,將來真會成仙了。她一個高興,兩手不曾緊緊地抓住那俠客,手勢一鬆,直落將下來。這又合了那句俗語:乃是一跤跌在雲端裡了。她心裡也曾念著,這時落了下去,決難活命,可是自己由半空裡落下來以後,並不曾有什麼東西碰著身體,還是軟綿綿的,這一跤落在雲端裡的滋味,卻是很有趣。

    自己睜眼看時,這可成了笑話,原來是一場夢。在屋子角落裡小桌子上,睡著一隻老貓,不知它是什麼時候進屋來的,大概那先前聽到哄通一聲響,有俠客跳進了屋,當然就是這位貓先生了。自己坐了起來,對窗子外望著,出了一會子神。自己忽然一笑,心想,我這是人了魔了,就有些不解,怎麼會走火中魔的呢?現在明白了,就是心裡很想那一件事,偏偏那件事是絕對想不到的,這就會變成像我一樣,真事成了夢,夢又有些像真事了。可是雖然是夢,夢得有這樣的好,就是夢,也是痛快的。可惜我夢裡也太不謹慎,好好地鬆了手,就摔下來了。若是不摔下來,讓那俠客將我挾著,直等他引著我和小秋見了面,把生平絕對想不到的事,也嘗上一嘗,豈不是好?這夢,並不是它突然的自己來的,是我拚命的傻想,把夢想了來的,既然是第一次可以把夢想了來,自然是第二次第三次,也可以把夢想了來。我不妨睡了下去,再把這事想想,若是能接著的夢下去,豈不大大有味。她覺著這件事並沒有絕望,於是在床上躺了下去,側著身子緊閉了眼睛,將希望俠客來搭救的思想,繼續地想著。可是自己只管想,卻並睡不著。既是睡不著,這夢怎能清醒白醒的飛了來呢。於是翻轉身來,再向窗子外看看,只有這桌上的煤油燈光映了一截自粉牆,哪裡還有別的什麼呢?不過再掉轉視線,向屋子角落裡看去,卻看到兩顆亮晶晶的小東西,向人射了來,那正是老貓的兩隻眼睛。不知它何以也在這個時候醒來,對人望著。莫不是家裡的老貓,另在別處,這一隻乃是夢中所見的俠客變的。這沒有准,劍俠也就像神仙一樣,能夠變化的。那《聶隱娘傳》,不是說她會變得藏到了人身上去嗎?是了,這貓必不是家裡那隻老貓,要不然,何以不遲不早,它就在這個時候到我屋子裡來呢?她想著,這必定對了,立刻坐了起來,呆呆地向貓望著,自己做出誠懇的樣子來,低聲向它道:「你不用騙我,你是俠客變的。你既然是俠客變的,你就搭救搭救我吧。」那貓見人將兩隻眼睛定住望了它,它也知道,人是向它注意了,「咪」的一聲,向桌子下一跳。地面上也不知道遺落了些什麼在那裡,這貓將鼻子嗅嗅之後,於是拖了尾巴,偏了頭亂擺,口裡咀嚼得咯咯作響。這是家裡那隻老貓的常態,哪裡是什麼俠客變的呢?她心裡如此想著,兩隻腳由床上放了下來,正要探索著鞋子好穿起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那老貓又是故態復萌,伸著小舌頭,來舐春華的腳尖,唐代叢書上說的俠客,決計不會使出這麼一著,因之她投其所好的,就輕輕地給了這貓一腳尖,貓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咪的一聲,可就跑了。跑的時候,腰一拱,前兩腿向下蹲著,然後向上一聳,真個聲息全無,就這樣的走了。

    春華心想,這是我疑心的俠客,可是只要我一腳尖就踢跑了,我這人真也太沒有出息了。想著,也就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了。她笑過之後,也就倒在枕上,沉沉地想著,就是在夢裡,也沒有和小秋見面的機會了,這一輩子,也就是這個樣子算了。鄉下女子,每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就喊叫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假如要救我這次苦難的話,大概除了觀世音,也沒有其他的人可以能替代了。她想到這裡忽然連續著起了一個念頭,二月十九是觀音的生日,這是個莫大的機會。於是靜靜地想著,倒有了七八分主意,不必求俠客,不必求菩薩,還是求求自己,總可以想出一點法子的。主意想定了,心裡倒是安然睡去。

    到了次日,故意久久不起床,而且還偶然哼上一兩聲。宋氏總猜著她是鬧脾氣,不去理會她。姚老太太可就忍耐不住,扶了拐棍,戰戰兢兢地走到床面前來問道:「孩子,你怎麼常是害病,這又怎麼樣了?」春華在枕上睜著眼道:「唁!我是昨晚上嚇著了。」姚老太太道:「讓什麼東西嚇著了,準是老鼠在屋樑上打架吧。」春華笑道:「奶奶也說得我這個人膽子太小了,我是在夢裡嚇著的。」姚老太太道:「準是你沒有關窗子睡覺,沖犯了星光了。你說吧,夢見了什麼,我可以跟你收嚇。」春華道:「我說了,你又會疑神疑鬼的。」姚老太太道:「你說吧,到底夢見了什麼?」春華看老人家的樣子,已經是十分的相信,這就不必再作曲折了。便道:「我夢見一個女人,穿了一身白衣服,對我點了兩點頭。」

    姚老太太兩手抱了那根拐棍,立刻全身抖顫起來,望了春華道:「哎呀!了不得!那是大士顯聖啦,她是赤腳的嗎?」春華道:「我不大記得了。」姚老太太道:「一定是赤腳,她身邊霞光萬道吧?」春華心裡要笑,臉上卻裝作愁苦的樣子,皺了眉道:「我頭上昏沉沉的,你倒只是問我。」

    姚老太太自己點著頭道:「那一定是觀音大士,白衣觀音大士。孩子,我說你是太聰明了,有些來歷。如今看起來,恐怕你是大士面前童女轉身了。這一程子,你總是病沉沉的,既不寒冷,又不燒熱,我倒是奇怪著。那大士在夢裡沒有和你說什麼嗎?」

    春華心裡是要笑,幾乎要噗嗤一下,發出聲音來。但是只要一笑,那就全局皆輸了。因之將滿口牙齒,緊緊地對咬著,而且還哼了一聲,來遮蓋著,這才繼續地道:「彷彿聽見她說,我為什麼不去看看她呢!」姚老太太將一個食指,戰兢兢地點著她道:「哪!哪!哪!你總是不信菩薩,現在應該明白了。今天十八,明天十九,是她老人家的生日,你去燒燒香吧。」

    春華撅了嘴道:「我不去,跟在我媽後頭,走一步都不得自由自主,還不夠挨罵的呢,請她替我去吧。」姚老太太道:「菩薩托夢給你,怎好讓你娘去?你不願意你娘同去,你一個人又沒有出過門,讓五嫂子同你去倒是好的。只是你的脾氣古怪,你向來又瞧人家不起。」

    春華真不料祖母的嘴,和自己的嘴一樣,自己所要說的話,祖母完全都為代說了。若再要撒嬌,就怕這事會弄決裂,就撅了嘴道:「好吧,就那樣說吧。我再要不答應,又說我不聽老人家的話了。」姚老太太見她已經答應去燒香了,且不理會她,可是兩手抱了拐棍,昂頭望了窗子外的天,用極低的聲音向空中道:「南無阿彌陀佛,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我讓這孩子多買香燭,誠心誠意,明天到廟裡去給你老人家拜壽。她年幼無知,一切過犯,都恕過她,阿彌陀佛。」禱告完畢,這才掉轉身來,用手輕輕地在她額角上摸著道:「好了,過一會子你就會好的。」說著,口裡唸唸有詞,又出去了。

    春華見妙計已就,心裡頭這一分痛快,自然是不用說。不多久的時候,就聽到五嫂子在外面說話,只是怕她不會進房來,又怕她進房來,祖母會跟著,急得在屋子裡坐一會兒,站一會兒,向房門口走兩步,又退回來兩步,鬧個六神無主。所幸這五嫂子那分兒聰明,不在毛三嬸以下,高著聲音道:「我們這位大姑娘,多災多病,我早就勸她到廟裡去燒個香許個願的了。」她一面說著,一面走了進來,恰是沒有旁人。

    春華站起來笑著相迎,還不曾開口呢,五嫂子就拉住了她的手,低聲道:「我的大姑娘,你怎麼也信起菩薩來了?」

    春華笑道:「我奶奶教我去燒香,我怎好不去?」她口裡說著,臉上已是眉飛色舞,接著就迎上前一步,低聲道:「我悶得要死,也無非借了這個機會,出去遛遛。」五嫂子向她臉上看看,見兩片臉腮上,印著兩片蘋果色的紅暈,這不消猜得,她心裡這是高興或者含羞的時候,決不會是疑神疑鬼害怕的時候。於是拉住春華的手,同在床上坐著。笑道:「你的心事,我是曉得。從前我們當女孩子的時候,也是家裡管得太嚴,總不讓出去,只是等著廟裡燒香的機會,才能夠出去散一散悶。有些不容易見面的人,也就在這個時候來見面了。」

    說到這裡,五嫂子就向春華睃了一眼。春華正要偷看她呢,兩個人四目相射,春華就不由得微微一笑,把頭低了下來。五嫂子心裡,很知道所以然,不過,她是個黃花閨花,而且又是相公的女兒.在她面前,話是不能隨便亂說的,這就向她低聲歎了一口氣道:「不瞞你說,我小時候,也是眼睛長在頭頂上,看不見比我矮的人,滿心滿意,哪不想嫁個白面書生呢?我那表兄,就是個書生,他有時到我家來,我們也不敢怎麼樣的說話。唉!我的父母硬作主,許配了你五哥了,心裡那分難受,那還用提。其實我到你們姚家來,還是乾乾淨淨一條身子,不過在那個時候,我總覺得對我表兄不起。後來就是九月九,在九皇宮燒香,和他見了一面,我可一點壞心沒有,姑娘,你信不信?」

    春華聽她說時,自己總是低了頭聽著,這時她問起來,立刻就答道:「當然。九皇會是廟裡最熱鬧的時候,人山人海,哪裡會起什麼壞心呢?」五嫂子點點頭,笑了。因道:「你明天去燒香,那李少爺曉得嗎?」這句話,春華雖是希望她問出來的,但是當她問出來之後,又不知是何緣故,立刻熱潮上湧,將臉燒得通紅。同時,她的眼睛皮也有睜不開,只管向下垂著。她坐著,胸面前的衣襟,可打了皺紋呢,她就用手去牽扯,讓衣襟平直。

    五嫂子見她並不見怪,索性就跟著向下說,因道:「這幾天,我倒是給他常漿洗衣服,我和你通知一個信兒吧。我們幾時去燒香?」春華臉上的紅暈,始終沒有退下去,勉強地道:「燒香總是越早越好。」五嫂子道:「好,我都曉得了。」春華幾回聽得她說,曉得自己心事,好像說自己偷情的事,乃是很明顯的事情似的。本待向她申訴兩句,可是這話要說出來的,有許多層婉轉的意思,非慢慢交待不可。然而自己心裡想要說出來,口裡卻是說不出,胸襟微挺了兩挺,那話音只到嗓子眼裡,卻又收回去了。五嫂子將手按住她的臂膀,輕輕的拍了兩下道:「你不用說,我全曉得就是了。」她又說了一句曉得,這倒叫春華無可如何。她道:「我去了,明日不到天亮,我就起來梳頭,大姑娘預備好了,打發人去叫我一聲,我就來了。」她說著,匆匆地向外走。春華趕著追到房門口來,連聲道:「五嫂子,五嫂子。」她又回轉身來,低聲問道:「還有什麼話嗎?」春華伸手控住了她的衣袖,用牙皎了嘴唇,眼睛向她一溜微笑道:「不吧,不要對那個說吧,這多難為情,有人知道了,那還得了嗎?」五嫂子低聲道:「你放心,我能夠胡來嗎?」說完了這話,輕輕拍了春華兩下肩膀,也就走了。

    春華站在房門口,倒不免發了呆。老實說:今年長到十五歲多,這樣的不害臊,把私人的秘密,公開給別人知道,這還是第一次。料著五嫂子對於這樣重大的事,是不會告訴第三個人的,不過日子久了,總怕她嘴裡不留神,會說了出來。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既是破了面子,願去和小秋見見,根本就談不到什麼體面了。現在只有兩條路,要顧全體面,就不用再想小秋;要想小秋,就不用再顧體面。她站在房門口,發呆了半晌,最後就是一跺腳,到底是決定燒香會情人。因為明天要早起,這晚上睡得不安適,較之昨日,自然是有過之無不及焉。

    到了雞叫二遍的時候,春華就已起來,今天是什麼大姑娘的脾氣都沒有,自己點燈梳頭,燒水洗臉,房裡房外,跑個不停。這才把姚老太太婆媳吵起,幫著她料理一切。不多會兒,五嫂子逕自拍門來相邀,於是吃喝了點東西,五嫂子代提了香紙籃子,二人就在三五顆殘星的天色下,出了莊子。五嫂子抬頭向天上看看,笑道:「這時候去,正好,他說了,天不亮就在大殿上等著我們。昨天晚上,他就請假回家去了。」春華跟在五嫂子後面走,也沒有作聲。五嫂子覺著也不可以讓她太為難了,既把消息告訴了她,彼此心裡明白就是了。二人說著閒話,慢慢地向前走,到了三湖街上時,天色還是混混的亮。她們進香是在正覺寺,在鎮的南頭,順著河岸由北而南的走去,正要經過李小秋的家門首,五嫂子看到那竹籬笆外的木門,已經是半掩的,心裡就有數了。到了正覺寺門口,早是打了燈籠拿著香把的人,紛紛地來往著。

    春華一雙眼睛,早是向這些人身上飛了去,一個也不願意失掉。五嫂子回頭看著,心裡早就明白了,回轉身來,將她的袖子,輕輕地拉了兩下,低聲連說走走。春華不知不覺,隨著她經過了幾重廟門,踏了石階走,自己兀自東張西望呢。五嫂子道:「你就在這裡站一站吧,你看大殿上那些人,你擠不上前的,我去和你點好香燭,你就在大殿門外磕頭好了。我不離開大殿門的門,回頭你去找我吧。」她說著話走了。春華不曾理會她的意思,正要追上前去呢,自己的衣服,卻被人牽了一牽,回頭看時,正是小秋站在身後。不用夢裡騰雲駕霧的俠客,也就見面了。

    當時春華猛然看到他,不由得咦了一聲。小秋低聲道:「你看,這裡來來往往的人太多,站在路頭上說話,很是不方便。廟外河岸下,有兩棵楊柳樹,樹下有兩截石欄干,我們到那裡去看東方發白,太陽出山,你說好不好?」春華道:「不必吧,我怕碰到人。」

    小秋道:「大家來燒香,碰到人又有什麼要緊,去吧。」他口裡說著,兩個指頭,捏了春華的袖子,就向懷里拉。說也奇怪,他雖是只用兩個指頭來捏春華的袖子,春華也沒有那力量來抵抗,隨著他走出廟門去了。這時,天色已經魚肚白了,五嫂子在香煙繚繞的大殿裡向外邊看著,還可以分辨清楚。他們走了,自己也就在大殿的門檻上坐下,眼見殿角上,顯出金黃色的日光,自己是很坐了一會子了。卻見春華一步一回頭,由前殿進來。她在許多人當中,步上這正殿的台階時,還不時地抬著手去理鬢邊的垂發,向耳朵後扶了去。五嫂子也不作聲,自在門檻上坐著。直等她走到身邊,才叫道:「大姑娘,我們回去吧?」春華由殿下上來,遠遠地看到殿上的觀音大士像,半掩了佛幔,佛幔外又煙霧騰騰的,想起自己在廟外和小秋談話的情形,也許沒有人知道,然而瞞不了佛菩薩。她大概是《西廂記》上那話,把個慈悲臉兒蒙著。自己這樣出著神呢,五嫂子猛然地一喊,她回頭看到,這就把兩張臉腮,紅得像胭脂染過無二,連兩隻眼睛皮,都有些抬不起來。

    五嫂子左手挽了香紙籃,右手便來攜著她的手,低聲笑道:「不要緊的。」春華真感到沒有什麼話可說,因道:「我還沒有燒香磕頭呢。」五嫂子道:「菩薩是比什麼人都聰明,只要心到就行了。燒香磕頭,我早都給你代作了。」春華笑道:「多謝你了。」說著,在衣裳袋裡摸出兩塊錢來向五嫂子手裡塞去,笑道:「你去做兩件衣服穿吧。」五嫂子手心裡捏著錢,身子微微一蹲,望了她道:「我的天!這是兩個機頭上的布錢了,我忙半年……」

    春華見有一群燒香的人正擁了過來,就拖著五嫂子道:「走吧,我還想到廟門口去買點油餅吃呢。」五嫂子抖抖擻擻同春華出了廟門,低聲道:「我的天爺!這是你的呢,還是……我怎樣報答你們才好?」她口裡說著,早見李小秋閃在空場中一隻石獅子面前,抬起一隻手來摸臉,連連地擺了幾擺。五嫂子這就很明白,悄悄地牽了春華就走了。

    原來小秋在石獅子前面,這獅子後面,還藏著一個人,就是屈玉堅。本來玉堅對於他二人的事,是十分明嘹的。小秋怕春華看到他,會有些難為情,所以先請她們走了。玉堅等她們走遠了,這才轉身出來,笑道:「看不出你們面子上很無用,骨子裡倒真有辦法。毛三嬸走了,你們又換了個五嫂子。可是我同你說,五嫂子這東西,老奸巨滑,你們將把柄落在她手裡,她會訛你的。」

    小秋笑道:「我也不認得她,原是你引的,怎麼你到事後,說這樣的風涼話。」玉堅道:「以先讓她傳個信兒,看個動靜,那是不要緊,現在真的把人帶出來,和你見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那一位,也同我說了,遇事要找毛三嬸。」小秋笑道:「我想,古人說人同此心這句話,那是一點不錯。怎麼你們那一位,也想到了《佛堂相會》這一齣戲?你們站在那裡說話,我想,總大大地親熱了一陣子吧?」

    玉堅道:「我們是老朋友了,不在乎這一會子親熱。實在話,她叫我去找毛三嬸,大家想個長久之策。」小秋道:「毛三嬸你知道在哪裡?我也正要找她呢。我聽到家裡人說,有個先生村子裡的女人,常到門口打聽我的消息,我想,那一定是她了。倒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打聽我的消息。」

    玉堅道:「順著這長堤往南走,只五里多路,第二個村子,就是她家。」小秋道:「那村子當然人不少,我們能夠逢人就問,去打聽一個年輕堂客的下落嗎?」玉堅搔著頭皮道:「這,這,這可是個難題。再說我去尋她,尤其不便。因為她們村子裡,有不少的人認得我。只有一個笨主意,你裝做下鄉下去玩的樣子,無意中若是碰到了她,那就很好。」小秋道:「天下哪有這樣巧的事,而且一個人下鄉去玩。究竟也是不大妥當。」玉堅背著兩手,繞著石獅子走了兩個圈子,笑道:「有了。我家裡有個打斑鳩的籠子,你可以帶了那籠子,到她村子裡去打斑鳩。」小秋道:「我不會弄那玩藝兒。」玉堅笑道:「這本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就光提了這籠子,在那村子裡轉圈子好了。」小秋也因為毛三嬸跑回娘家去,多少為了自己一些原由,最好還是能把她勸了回去才好。而且她又來尋找了兩回,究竟不知為了什麼,也當問問。於是依了他的話,回家去吃過早飯,向玉堅家裡,取來了打斑鳩的籠子,一人順了長堤向南而去。

    這種打斑鳩的籠子,乃是內外兩層,裡層原來關了一隻馴斑鳩,用鐵絲攔住了。外面一層,可是敞的,上面撐著有鐵絲拴著的網,籠子四周,都用樹葉子遮了。到了鄉下,聽到哪裡有斑鳩叫時,就把打籠掛在樹上。斑鳩這東西,好同類相殘,籠子裡的斑鳩,聽到外面有同種叫,它也在籠子裡叫,向外挑釁,哪個斑鳩若是要跑來打架,一碰到機紐,就罩在網子裡頭了。斑鳩的肉,非常的鮮嫩,打著三個四個,就可以炒上一大鍋子。小秋覺得人類這種手段,未免過於陰險,所以他雖然提了籠子在手上,卻不曾拿到樹上去掛起來。提了那隻鳥籠子,只是順著村子裡大路,慢慢地走去。這裡村莊構造的情形,多半是一例的,就是村子外一條石板路,所有的人家,都和這條路連成一平行線來排列著。大門呢,就是對了這條路,所以順了路走,由這一端到村子的那一端,不啻就是沿家考察了一番。而且這裡村屋的構造,只有人家並排而居,卻沒有人家對面而居。若是沿了大路走,也沒有顧此失彼憂慮。小秋提了那籠子,故意裝著探尋斑鳩所在的樣子,東張西望。看他昂著頭,好像是去找各人家後面的樹梢,其實他的眼光,可是射到人家大門裡面去。當第一次走過去的時候,村子裡人倒也不去注意,因為這前後樹林子裡,斑鳩很多,街上人常常有提了籠子來打斑鳩的。只是小秋將全村子走遍了,他不曾一掛打籠,事後呢,他依然由原道走了回來。他手上提了那個打籠,依然還是東張西望,並不曾做一個要在那裡掛起來的樣子。這也並不是沒有斑鳩的叫聲,讓他無從下手,前後好幾處,有咕咕咕的聲音叫出來,看他那意思,並不曾把這個放在心上,好像他是個聾子,這些聲音都沒有聽見呢。路邊有兩個莊稼人,正坐在田岸上抽旱煙歇息,看了他拿著那打籠晃裡晃蕩地向前走,便彼此討論著:「這個漂亮的小伙子是幹什麼的?只管在我們村子裡走來走去。」小秋並不知道有人在身後議論,很不願無所得地走了,走一步,眼睛就四周地打量一周。究竟一個人,不像一根針那樣難尋找,他將打籠,掛在路旁一棵很矮的柳樹上了,兩手叉住了腰,正想做個休息的樣子。就在這時,對面黑竹籬笆門裡,走出來個少婦,手上拿了個小提桶,在提桶口上湧出來兩個濕的衣服卷,和一截棒棰柄。她穿了一件淺藍大布褂子,青布褲子,橫腰繫了一方青布圍裙,用很寬的花辮帶掛在頸上。

    小秋心想,這村子裡倒有這樣漂亮的鄉下女人,正納悶呢,那少婦走近前來,抬頭打個照面,正是毛三嬸。小秋不曾作聲,她先笑了,因道:「李少爺,你怎麼走到我們這村子裡來了,不到我家去坐坐嗎?」小秋臉嫩,又不知道毛三嬸娘家有些什麼人,如何敢冒昧的進去,這就向她微笑道:「我是到鄉下來打斑鳩的,碰巧遇見了你。你怎麼還不回姚家去呢?」毛三嬸向他勾了一眼,微笑道:「你是特意來尋我的吧?」這句話猜中了小秋的心事,倒弄得他承認不是,否認又不是,因之對了毛三嬸只微笑了一笑。毛三嬸道:「並不是我不願回姚家去,但是你同我想想,那樣一個破家,回去有什麼意思?不過你若是有事要我做的話,為了你的緣故,我可以回去一趟。只是我發了那樣大的脾氣,一個人跑出來,現在又是一個人走了回去,我有些不好意思。最好請您對那醉鬼說一聲,叫他來接我一趟,我借了這個遮遮面子,也就好回去了。」小秋聽說,不由哈哈大笑兩聲,這聲音很大,自然,在那遠遠的兩個莊稼人也就聽到了。小秋對於這件事,始終是不曾留意,依然站在大路邊,和毛三嬸談談笑笑。毛三嬸放了提桶在石板上,也只管和他把話談了下去。那籬笆門裡面就伸出一個腦袋來,亂髮蒼蒼的,自然是個老太婆。她喊道:「翠英,你提了一桶衣服不去洗,儘管站在大路上作什麼?那人是誰?」毛三嬸道:「喲!你怎麼不知道?這是卡子上的李少爺。」

    大概那位婆婆,因女兒多日的宣傳,也就早已聞名的了。這就手扶了門,戰戰兢兢的走了出來,向小秋點著頭道:「李少爺,不賞光到我們家裡去坐坐嗎?鄉下人沒有什麼敬客的,炒一碟南瓜子,煮兩個雞蛋,這個總還可以做得到。」小秋怎好一面不相識的跑到人家家裡去吃喝,而且還有男女之別呢。這就向那老婆婆點點頭道:「多謝了,下次再來打攪吧。」口裡說著,手上就把樹上掛的鳥籠取下來,做個要走的樣子。毛三嬸笑道:「李少爺你是貴人不踏賤地,我們這窮人家,屋子板凳都有虱子會咬人吧?」小秋聽了這話,自然是不好意思,他又心裡想著,將來求毛三嬸的事還多著呢,太得罪了她呢,那也不大好,於是向毛三嬸笑道:「我就進去拜訪吧,可是有一層,你不必太張羅。我要是過意不去那就不能多坐,只好得罪她了。」毛三嬸也不容他再說,就將那打籠接了過來,一手提了鳥籠,一手提了小提桶,就向屋子裡走。小秋到了這時,決沒有再推諉之理,自然也就隨在身後進去了。

    這兩個在田岸上歇伙的莊稼人,冷眼看見了,都有些奇怪。若說是到她們家去的人,到了村子裡,逕直的去就是了。又何必在村子裡由東到西來回遛上幾趟。若說不是到她家去,是無意在路上碰著的,這倒是件怪事,何以那樣的湊巧呢?兩個人都這樣奇怪著,四隻眼睛,就緊緊地盯住了毛三嬸家。甲低聲說:「喂!翠英這裡東西,年紀總算還不十分大,你看她在家裡都穿得這樣漂亮,這裡頭就有些奇怪。今天來了這樣一位不尷不尬的小伙子,娘兒兩個,硬拉了進去,不知道是什麼玩意?」乙口裡銜了旱煙袋,向毛三嬸家裡歪歪嘴,因道:「我看那小伙子,年紀很輕,怎麼追到鄉下來找一個二三十歲的人呢?我們且不要走,在這裡等著,看這小伙子,到底什麼時候出來?」兩個人各存了這種心事,果然還坐在田岸上閒談,不肯走開。小秋到這裡來,是自問於心無愧,決沒有想到後頭有人在那裡注意著。至於毛三嬸母女,在一個做窮人家的人家,迎接一個大少爺,到家裡來盡點人事,這也是情理上應該有的事,倒也不怕什麼人來注意。因之將小秋請到堂屋裡,讓他坐在正中的方桌邊,由上朝下的那面,在板門上坐了。毛三嬸端了一把矮竹椅子,靠了進堂屋的門框坐下。她母親馮婆婆在年輕的時候,也是一位能說會做的女人,眼睛是看事的,她見小秋穿了淡青竹布大褂.

    外罩藍寧綢琵琶襟的小坎肩,雪白粉團的面孔,梳了一把拖水辮子,分明是個愛好的小雛兒。愛好的人,沒有捨不得花小錢的,這就非慇勤招待不可。所以她讓毛三嬸在堂屋裡陪著他,自己趕緊到廚房裡去,燒水炒瓜子,煮雞蛋,口裡所許小秋的願,現在一一地都來辦到,這其間所佔的時間,不用提,自然也是佔得很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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