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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巨童 文 / H.G.威爾斯

    我們必須,至少是暫時地,將我們的注意力從試驗飼養場移開、在那裡,種種殘餘後果還在一圈圈向外擴散。從那一片雖成焦土但卻未被徹底剷除的中心,「巨化」的力量經由菌蕈和野草輻射開來。我們在這裡也不準備提到那兩個悲哀的老處女——那兩隻活下來的母雞怎樣做出轟動一時的奇聞異事,怎樣帶著個不下蛋的名聲了其殘生。如果讀者渴想知道這些事情的更為充分的詳情細節,可以查閱當時的報紙——看那份篇幅極大、鉅細無遺的現代《天使紀事》報。我在這裡只想說說處於騷亂中心的本辛頓先生。

    他回到倫敦,發現自己成了個大大的名人。一夜之間,全世界對他都變得尊敬起來。人人都知道了。珍姐也似乎全知道了,街上的人也全都知道了,報界則知道得更多。回來見珍姐當然害怕,可是,見過了以後,卻倒也並不覺得多麼可怕了。在事實面前,這位好女人的權力也是有限的;很清楚,她已經使自己適應並接受了神食,把它當作一種自然的東西來看待。

    她採取了一種盡責但易怒的態度。顯然,她絕不贊成這件事,但她卻不阻止。她一定考慮過本辛頓的不辭而別,這也可能使她受到了震動,但她最糟糕的是老是抱怨他得了感冒——其實他並沒有得;說他太累了——其實他早已忘記了疲乏。於是,給他買了一件新式的能促進健康的純毛貼身連衣褲。這身內衣總是顛三倒四,裡外亂翻,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實在難於鑽進去——正像這種人難於鑽進社會一樣。一段時間裡,在這些方便的安排所給予他的閒暇中,他繼續參與著這個人類歷史上的新的因素——神食的發展工作。

    公眾的心按照自己神秘莫測的選擇規則,挑上了他作為這個新的奇跡的唯一發明者和促進者,至於雷德伍德,他們連聽也不要聽;而且,不作一聲抗議,便允許科薩爾按照他自己自然的衝動,進入可怕的、富於創造力的隱退生活。在他還沒有意識到這股潮流之前,本辛頓先生,就這麼談吧,已經被人們在廣告招貼牆上加以解剖和分析了。他的禿頂,他那古怪的粉紅膚色,他的金邊眼鏡,都一齊成了國家的財產。決心堅強的年輕人手持看去很貴重的大照相機,以一種全權代表的神氣佔據了他的公寓,以獲得一段雖短促卻富有成果的時間,按起閃光燈,弄得這裡好些天都有股濃重的不能忍受的氣味,然後回去,將報業辛迪加所屬的雜誌版面塞滿他們那些可讚美的照片——照著本辛頓先生身芽他那件最好的上衣和劃破的鞋,一副安然自在的樣子。另外一些不同年齡和性別的態度堅決的人也偶然進來,告訴他一些關於「神食」——是《潘趣》1第一個把它叫做「神食」的——的事,然後,把他們自己說的話作為本辛頓在這次會見中所貢獻的意見加以報導。這件事很令布羅比姆先生心煩,他是個出名的幽默家。他嗅到了又一個自己不懂的混帳東西,煩得要命,極力想「把這玩意兒一笑了之」。有人見他在俱樂部裡,樣子笨掘、不健康的大臉膛上有許多熬夜的跡象,對每一個他能抓住的人解釋說:「這些個搞科學的,知道吧,沒有一丁點兒幽默感,知道吧。就是這麼回事兒。科學消滅了幽默感。」他對本辛頓講的笑話變成了惡意誹謗。

    【1《潘趣》:英國幽默諷刺雜誌。】

    一個企業性的剪報機構給了本辛頓先生一份關於他的長篇文章,是從一個六便士的週刊《新恐怖》上剪下來的,答應給他寄一百份這種鬼東西只收他一個幾尼1又有兩位他根本不認識的極為可愛的年青女郎來拜訪他,而且,使珍姐氣得說不出話來的是,她們竟然和他一道喝茶,並在以後送來自己的生日紀念冊,要他簽名留念。他很快就看慣了出版物中把他的名字和一些不適宜的概念連在一起的作法,也習慣於發現一些他從未聽說過的人所寫的評論文章,這些文章提到「神食」和他時用了一種極為親密的口氣。不論他在默默無聞時曾經對於出名的快樂有過什麼令他珍愛的幻覺,現在,這些幻覺卻絕對地、永遠地煙消雲散了。

    【1幾尼:英國舊時金幣單位,等於先令。因原用幾內亞黃金鑄造,故名。】

    起初——布羅比姆除外——公眾的口氣一點敵意也沒有。公眾的心裡只把更多的赫拉克裡士之恐懼再次逸出來當作玩笑話看待,沒有想到別的。同時,公眾心裡也沒有想到現在正餵著這種食物,正在飛長的嬰兒很快就會長到比我們絕大多數人更「大」。有幅諷刺畫,畫著傑出的政治家們經過一個「飼程」的「神食」服用之後的情形,廣告招貼也在使用這類「醱」的概念大畫特畫,還有倖免被焚的大黃蜂屍體和殘存母雞的啟發人的展覽,這一類的事情倒叫公眾看著高興。

    除此之外,公眾一概不願意聞問,一直到做了極大的努力,才使他們的視線看到了最為遙遠的後果,而甚至這時,行動的熱情也不過是部分的。「總是會出現新東面的,」公眾說——這些人們腦子裡塞滿了新奇觀念,就是聽說地球像蘋果一樣被人掰開都不會驚訝,還會說,「我想不出他們下一步還會做什麼。」

    但是,公眾之外總會有這麼一兩個人,他們確實已經向前看了看,似乎被他們所看到的嚇壞了。比如說,有個小卡特漢,是皮尤特斯東伯爵的堂兄弟,英國最有前途的政治家之一,他就冒著被認為是追求時髦的人的危險,在《十九世紀及以後》上寫了一篇長文,建議全面查禁神食。還有處在某種情緒之中的本辛頓,也是這樣想的。

    「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對科薩爾說。

    「是我,他們沒能。」

    「我們自己呢?有的時候,我想到它的含義——雷德伍德的那個可憐的孩子——還有,你那三個四十尺高,可能!總而言之,我們該這樣幹下去嗎?」

    「幹下去!」科薩爾喝道。由於不甚文雅的驚愕而抽搐起來,聲調比過去更高。「當然你要幹下去!你認為你生來是幹什麼的?光是吃飽了飯亂晃蕩嗎?」

    「嚴重的後果,」他叫道,「當然啦!多極了、明擺著的。明——擺著的。怎麼啦,漢子,這是你這一輩子唯一造出嚴重後果的機會了!可你卻想逃避它!」好一會兒,他氣得說不出話來。「這是地地道道的缺德!」他最後說,又像爆炸一樣重複說,「缺德!」

    但是,本辛頓在試驗室的工作更多是伴著感情,卻不是熱情。他說不出來,到底他這一輩子要不要嚴重的後果;他是個喜愛平靜的人。這是個神奇的發現,當然不錯,相當神奇——但是——他已經成為靠近希克裡勃羅的幾英畝不被信任的焦土的所有者,每英畝買價將近九十鎊,而且,他有時覺得,對於一個沒有野心的人說來,這已經是搞化學投機的一個嚴重的後果了。當然,他出了名——太有名啦。他所獲得的名氣已經不讓他舒服,整個兒都太不舒服了。

    但是,研究的習慣在他身上卻很強。

    有時——並不多,主要是在試驗室裡——除了他的習慣和科薩爾的論據之外,他還能找到別的什麼來促使他工作。這位戴著眼鏡的小小先生或許是中了什麼毒,割開的鞋子繞著高凳腿,手裡拿著夾天平法碼的鑷子,會在剎那間重又有了那種鮮活的洞察力,會又有了一種暫時的領悟力,看見那播撒在他頭腦裡的種子的永恆的開花,就像看見它在天空中一樣,在現時的種種奇形怪狀和偶然事故後面,看到了未來的正在出現的巨人和各種宏大有力的東西的世界——模糊,卻瑰麗,像是某個遠處閃耀發光的宮殿在掠過的一道陽光中顯現一樣。而現在,他卻只能工作著,就像那遠處輝煌景象並沒有映入他的腦海,在前面,他什麼也看不見,有的只是邪惡的陰影,巨大的斜坡和黑暗,冷漠的大生物,冰冷、狂野,可怕的東西。

    在這複雜混亂的事件中,外部大世界的衝擊給予了本辛頓先生以名聲。這時,一個發光的活躍人物變得突出起來——在本辛頓先生眼裡,變成了外界事物的領袖和統帥。這就是溫克爾斯大夫,一個令人信服的青年開業醫生,他在這個故事裡已經出現過。通過他,雷德伍德才能用神食餵他的兒子。甚至還在神食公開大暴露之前,雷德伍德給他的神秘粉末就顯然引起了這位先生極大的興趣。所以當第一隻大黃蜂一出現,他便恍然大悟了。

    他是這樣一種醫生,無論就風度、品德,還是就行事的方法和外貌而言,都可以簡潔恰當地用兩個字道破:「發跡」。他是個大塊頭,長得挺好,有一雙嚴厲精明而又膚淺的鋁色的眼睛,頭髮的顏色像石膏粉,五官勻稱,刮得乾乾淨淨的嘴巴周圍富有肌肉,身材挺拔,動作充滿活力、敏捷,能在腳跟上轉動,他身穿長外衣,系黑絲領帶,佩純金扣子和鏈子,他的絲帽有種特殊形狀的沿這,使他的樣子顯得比任何人都好些,聰明些。看來,他的長相和他的年齡是相稱的。在神食第一次神奇地公開暴露之後,他對本辛頓、雷德伍德和神食採取了一種令人信服的所有權的神氣,雖然報界作了相反的陳述,這種神氣有時還是使本辛頓不由得不把他看作整個事業的最初發明人。

    「這些事故,」溫克爾斯在本辛頓暗示到將來神食逸出的危險時說,「都沒有什麼。不值一得。發現就是一切。發展適當,處置相宜,控制合理,我們就有——在我們這個神食裡,我們就有了一種真正可驚的東西。我們必須時刻注意它。我們絕不能再次讓它失去控制,而且,我們也絕不能把它閒置不用。」

    他是肯定不想使這些東西閒置不用的。如今他幾乎每天都到本辛頓家來。本辛頓朝外一望,就看見他那完美無缺的馬車響著鞭子沿斯洛恩街駛來,在一個短得難以置信的間隔之後,溫克爾斯便會以一種輕快有力的動作走進屋來,他的聲音一下子充滿了全屋。他掏出些報紙,提供情況,發表評論。

    「怎麼樣,」他會說,一面搓著雙手,「我們的情況怎麼樣?」由此談到當前關於神食的議論。

    「你們知道嗎,」他會這樣說,「卡特漢在教堂協會談到了我們的東西?」

    「老天爺!」本辛頓說,「他是首相的堂兄弟,對嗎?」

    「對,」溫克爾斯說,「他是一個很有力量的年青人——非常有力量。思想不對頭,知道吧,狂暴反動——但是,徹頭徹尾有力量。他顯然想要從我們的這個東西裡撈點兒資本。採取了一種強硬的態勢。談到了我們在小學中使用它的健議——」

    「我們在小學使用它的建議?」

    「我前幾天談到過這個問題——完全是順便說到的——在工藝學校,小事一段。我是想說明白,這東西確實有很高的價值。一點也不危險,雖說最初出了點兒事故。這種事故不可能再發生了。你們知道它會成為挺好的東西——可是他抓住了這個話題。」

    「你都說了些什麼呀?」

    「顯然沒說什麼。可是你們看——!那麼嚴肅地抓住了我的話。就像發動進攻一樣。說什麼沒有這個,小學就已經浪費了公眾相當多的錢了。又講起什麼開鋼琴課之類的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你們知道吧。他說,沒有一個人想要妨礙下層階級的孩子獲得與他們的條件相適合的教育,但是要給他們這一類食物的話,就會極大地破壞他們安分守己的意識。他把這個題目大加發揮。他問大家,把窮人弄成三十六英尺高有什麼好處?他真的相信,知道吧,他們會有三十六英尺高呢。」

    「他們是會的,本辛頓說,「只要把我們的食物按規律給他們。不過,沒有人說出過任何——」

    「我說過一點。」

    「可是,我親愛的溫克爾斯——!」

    「他們還會更大,當然的,」溫克爾斯打斷他,神氣好像什麼都知道,把本辛頓還不成熟的想法嚇了回去。「用不著爭,會更大的。不過,還是聽聽他怎麼說的吧!這會讓他們更快樂嗎?這就是他的論點。奇怪,不是嗎?這會讓他們更好些嗎?他們會對合法當局更為尊敬嗎?這對孩子們自己公平嗎?真怪,他這麼為公平擔心著急——僅在關於未來的安排方面。就連今日,他說,給孩子們吃、穿的開銷就已經使許多父母負擔不起了,如果這類事情被允許的話——!呃?

    「你們看,他把我的一個順便的聯想變成了一個明確肯定的提議。接著他計算想一個二十英尺左右高的正在長的男孩子的一雙袖子要多少錢。就像他真相信似的——十鎊,他算計,還只是最低限度。怪人,這個卡特漢!這麼具體!他說,那些誠實的艱苦奮鬥著的納稅人將不得不負擔這筆錢。他說我們得考慮一個父母權利法案。在這裡全有。兩欄,每個家長均有權按自己身材的大小撫育子女。

    「接著講起了學校房屋設備,擴建和改大課桌的花費將加重本已不勝其重的國立學校的負擔。為的什麼呢?——一個飢餓的巨人的無產階級。結尾是段十分嚴肅的話,說甚至就是這個狂野的設想——只不過是我一時想像,你們知道,卻被那樣誤解了——這個狂野的關於學校的設想沒有成功,事情也不算完。這是種奇怪的食物,這麼奇怪,他都覺得邪惡了。它被不加考慮地亂撒——他是這麼說的——它還會被亂撒的。一旦你服用了它,就必須繼續服用,否則它就會有毒。(「是這樣,」本辛頓說。)總之,他提議組織一個『保存事物適當比例全國協會』。怪嗎?呃?人們對這個提議著了迷,就像對任何提議一樣。」

    「他們提議要幹些什麼呢?」

    溫克爾斯聳聳肩膀,攤開雙手。「組織個協會,」他說,「胡鬧起來。他們要使製造赫拉克裡士之恐懼——或是在任何程度上傳播這方面的知識成為非法的。我寫了點東西,說明卡特漢關於這東西的看法是大大誇張了的——真是大大誇張了的,可是這似乎並沒有阻止住他們。真奇怪,人們怎麼在轉而反對它。順便說說,全國禁酒協會已建立了一個『抑制生長支部』。」

    「唔,」本辛頓說著,並摸摸自己的鼻子。

    「經過了所有那些已經發生的事,必定會有這一陣叫嚷。從表面上看,這東西是——是嚇人。」

    溫克爾斯在屋裡踱了一陣,猶豫著,走了。

    看來很明顯,他內心深處還有點什麼東西,某種對他有著決定性的、重要的東西,他在等待時機說出來。一天,雷德伍德和本辛頓一起在公寓裡,他就向他們露了一點他還保留著的東西。

    「情況怎麼樣?」他搓著雙手。

    「我們在一起搞一份報告。」

    「給皇家學會?」

    「對。」

    「哼!」溫克爾斯很深沉地哼了一聲,朝爐前地毯走去。「哼。可是——要害是,你們應該嗎?」

    「應該——什麼?」

    「你們應該出版嗎?」

    「我們不是在中世紀,」雷德伍德說。

    「我知道。」

    「正如科薩爾所說,交流智慧——這是真正的科學方法。」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當然如此。可是——這事特殊。」

    「我們會以適當的方式,將這整個情況送呈皇家學會的,」雷德伍德說。

    在後來的又一個場合,溫克爾斯再次回到這個話題。

    「這在許多方面都是個特殊的發現。」

    「這沒什麼關係,」雷德伍德說。

    「這一類知識很容易遭到嚴重的濫用——嚴重的危險,像卡特漢說的。」

    雷德伍德未置一詞。

    「就連疏忽大意,你們知道——」

    「如果我們要由值得信任的人組成一個委員會來控制『神食』——我應該說赫拉克裡士之恐懼——的生產,我們可能——」

    他停住了,雷德伍德心裡帶著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裝作沒有聽出他在提什麼問題。

    在雷德伍德和本辛頓的住所之外,溫克爾斯儘管知道得不多,卻變成了一個「神食」的主要權威。他寫信為其用途辯護;他寫簡短的文章,說明它的可能性;他在科學和醫學協會的會議上借題發揮,跳起來談論它;他把自己與它看成一體。他印了本小冊子,題目是「神食真相」,在這本小冊子中,他對希克裡勃羅事件作出最低的估計,幾乎一筆抹殺。他說,認為「神食」將使人們長到三十七英尺高,完全是瞎扯。那是「明顯地誇大」。它是會使人們長大一些,不過如此而已。

    在那個最密切的兩個人的圈子裡,極為明顯的是溫克爾斯極端熱切地想幫著製造赫拉克裡士之恐懼,幫助糾正可能有的在準備論及這個題目的報紙上可能提到的證據——真的,做任何可能導致他分享製造赫拉克裡士之恐愉的點滴瑣屑的事情。他一直在告訴他們兩人,說它是個「大東西」,它有著巨大的可能性,只要他們——「保一點密」。終於有一天,他直接提出來,要求把製作方法告訴他。

    「我一直在想著你的話,」雷德伍德說。

    「怎麼樣?」溫克爾斯高興地回。

    「這一類知識很容易遭到嚴重的濫用,」雷德伍德回答。

    「不過我看不出這怎麼算是個回答,」溫克爾斯說。

    「它是的,」雷德伍德說。

    溫克爾斯想了一天的樣子。然後他來找雷德伍德,說他懷疑自己是否應該拿毫不瞭解的藥粉去餵雷德伍德的小男孩;在他看來,兩眼漆黑地承擔責任是太不尋常了。這話使雷德伍德沉思想來。

    「你已經看到『全面禁止酞食協會』聲稱它擁有了幾千成員,」溫克爾斯改變了話題。

    「他們起草了一項法案,」溫克爾斯說,「他們要小卡特漢去提出——他當然願意。他們是認真的。他們正在組織地區委員會的有影響候選人。他們要使無執照調製、儲藏赫拉克裡士之恐懼成為違反刑法的,使得向任何二十一歲以下的人使用『神食』——他們是這麼叫的,你知道——成為重罪,要坐牢,而且沒有通融的餘地。不過,也還有些次要的協會,你知道,什麼人都有。『保存古代身材協會』說是他們要請弗裡德裡克·哈里森先生參加會議。你知道他寫過一篇關於這個問題的論文;說是在伯爵的教導中居然發現有對人性的揭示,是十分粗俗而完全格格不入的。這類東西就連十八世紀最糟的時候都不會產生出來。關於這食物的概念從未鑽進過伯爵的腦袋——這就足以證明它有多麼邪惡。沒有人,他說,真正瞭解伯爵。」

    「不過你不是要說——」雷德伍德出於對溫克爾斯的鄙視,警覺起來。

    「他們會做所有這一切,」溫克爾斯說,「不過輿論歸輿論,選票歸選票。誰都可以看出你們就要出點亂子。而人類的本能是整個反對亂子的,你知道。沒有人相信卡特漢的說法,說什麼三十七英尺高的人們,他們連教堂、會議廳都進不去,還有社會和人類組織也是一樣。就算如此,人們還是不大容易接受這種說法。他們看見有種東西,有種超出一般的發現——」

    「是有,」雷德伍德說,「每個發現裡都有。」

    「無論如何,他們變得——不受控制。卡特漢老是喋喋不休地說什麼一旦又逸出便會如何如何。我就一遍又一遍地說,不會的,不可能的。而——它就在這兒!」

    他在屋裡跳來跳去。跳了一會,好像他又重要提那個隱密的話題,接著想清楚了一點,沒有提,走了。

    兩個科學人物互相注視了一會,只有他們的眼睛在說話。

    「要是情況愈來愈壞,」雷德伍德最後開口說,他的口氣沉著有力,「我就親手用神食餵我的小特迪。」

    只過了幾天,雷德伍德打開報紙,看到首相答應組織一個皇家調查團審查「神食」。這使他手拿報紙,立刻趕到本辛頓家。

    「我相信溫克爾斯正在破壞它。他表演得正合卡特漢的心意。他老在談論它,談論它的作用,讓人們警覺。如果他這樣幹下去,我真相信他會妨礙我們的研究。就是現在——又有了我小孩子這點麻煩事——」本辛頓希望溫克爾斷還不至於這樣。

    「你注意到了沒有,他是怎樣叫起它「神食」的?」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本辛頓從眼鏡上這看了一下。

    「這名實正好相符——對溫克爾斯來說。」

    「他幹嗎總要盯住這個呀?又不是他的!」

    「這是因為有種叫做「發達起來」的東西,」雷德伍德說,「我不明白。這東西不是他的,可個個人都在覺得是他的。現在這就起作用了。」

    「這種無知的、荒唐的激動情緒正在變得——嚴重起來,」本辛頓開始說。

    「我的小傢伙沒有它就受不了,」雷德伍德說,「我看不出該怎麼辦。如果情況愈來愈糟——」

    一種輕微的跳躍聲表明了溫克爾斯的到來。他出現在屋中央,搓著雙手。

    「我希望你敲一下門,」本辛頓從眼鏡上面帶惡意地望著。

    溫克爾斯道了歉。接著,他轉向雷德伍德。「很高興你在這裡,」他開始說道,「事實是——」

    「你看到皇家調查團的消息了嗎?」雷德伍德打斷了他。

    「看了,」溫克爾斯又冒出一聲,「看了。」

    「覺得怎麼樣?」

    「好極了,」溫克爾斯說,「準定會止住那些叫囂,給整個事情換換空氣。叫卡特漢閉嘴。不過,這不是我來的目的,雷德伍德。事實是——」

    「我不喜歡這個皇家調查團,」本辛頓說。

    「我向你保證,一切都會好的。我可以說——我不認為這是辜負信任——很可能我能在這個調查團裡有一席之地。」

    「喔——嗯,」雷德伍德眼看著火說道。

    「我能把整個事情理好,我能把它弄得一清二楚。第一,它是可以控制的;第二,除了出個奇跡,像希克裡勃羅那種災禍再也不會有了。這恰恰是所需要的,一種有權威的保證。當然,我能夠說得更有信心,如果我知道——不過這只是附帶說說。眼下有點別的事,另外的一件小事,我想要徵求你們的意見。啊哼。事實是——好——我不巧有點小困難,你們能幫我一把。」雷德伍德揚起眉毛,心裡暗暗高興。

    「事情是——高度保密的。」

    「說下去,」雷德伍德說,「不用為這擔心。」

    「最近有人托付給我一個小孩——小孩——一個身份極高貴的人的小孩。」

    溫克爾斯咳嗽一聲。

    「你往下說,」雷德伍德說。

    「我得承認主要是由於你們的藥粉——對你的小孩子的成功使我有了名聲——有一種很強的情緒在反對使用它,我不會裝假。可是我也在最最有知識的人們中發現了這種情緒——一個人在這類事情上得保持沉默,你知道——一點一點地發現的。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公主殿下——我指的是我的小病人。實際上——建議來自她的父母。不然,我絕不會——」

    他一副窘態,引起雷德伍德的注意。

    「我原以為你對於使用這種藥粉是否明智抱有懷疑、」雷德伍德說。

    「僅僅是個一閃而過的懷疑。」

    「你不是提議中斷——」

    「你那個小孩子嗎?當然不!」

    「就我所知,那將是一種謀殺。」

    「我說什麼也不會那樣做的。」

    「你可以得到藥粉,」雷德伍德說。

    「我猜想你不能——」

    「不用怕,」雷德伍德說,」沒有秘方。它沒有好處,溫克爾斯,請你原晾我的直率。我親自給你配製藥粉。」

    「也好,或許——」溫克爾斯使勁盯了雷德伍德一會兒,說——「也好。」接著又說,」我可向你保證我真的一點也不在乎。」

    溫克爾斯走後,本辛頓過來站在爐前地毯上往下看著雷德伍德。

    「公主殿下,」他說。

    「公主殿下!」雷德伍德說。

    「這是威賽·德雷伯格的公主!」

    「准當今國王的第三十嫡堂姊妹。」

    「雷德伍德,」本辛頓說,「真是怪事,我知道,可是——你認為溫克爾斯真瞭解嗎?」

    「瞭解什麼?」

    「我們做出來的東西呀。」本辛頓眼看著門,壓低聲音說,「他真的知道在那個家庭裡——他的那個新病人的家庭「說下去,」雷德伍德說。

    「那裡,如果任何東西有一點點低——低於——」

    「一般水準?」

    「對。這樣,他就要在任何方面非常巧妙圓滑不被發覺地造出一個王室成員——一個特號的王室成員——就是那種身量。你知道,雷德伍德,我可沒有把握,這麼做會不會近乎——叛逆。」

    他的目光移向雷德伍德。

    雷德伍德揮手做了個短促的手勢——伸直食指——對著爐火。

    「老天爺!」他說,「他不知道。」

    「那個傢伙,」雷德伍德說,「什麼也不知道。作為學生,這是他最惹人生氣的。狗屁不通。通過了所有的考試,掌握了所有書上那些事實——他的知識也就正跟一個放著《時代百科全書》的旋轉書架一樣多。可是現在他卻什麼都不懂。他就只是溫克爾斯,凡是跟他那個淺薄的自我沒有立時見效的直接關係的東西,他都不能吸收。他極端缺乏想像力,因而結果必然是學不到知識。不是這樣一個絕對無能的人,就不能像他那樣通過那麼多考試,穿得那麼考究,生活得那麼好,醫生當得那麼成功。他見到過不少,聽說了不少,我們又告訴了他不少,瞧他——他連自己在幹的是種什麼事都一點概念也沒有。他已經『發』起來了,他沒有白用『神食』,有人便把他帶到這個新的王家嬰兒那裡——這樣一來就比過去更『發』了!事實上,威賽·德雷伯格不久就將面臨一個三十來英尺的公主這個特大問題,他不僅沒有想到,而且他不可能——不可能想到。」

    「會有一陣可怕的吵鬧呢,」本辛頓說。

    「一年左右吧。」

    「只要他們一開始真正看出她在不斷長大。」

    「除非是按他們的作風一諱莫如深。」

    「事情太大,瞞不了人的。」

    「可不!」

    「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做?」

    「他們從不做什麼——皇家的圓滑。」

    「他們必得做點什麼。」

    「沒準兒她會。」

    「老天爺!對呀。」

    「他們會壓制她。這類事情出過。」

    雷德伍德迸出一陣大笑。」茂盛的王族,蹦蹦跳跳的鐵面嬰兒!1」他說,

    「他們得把她放進威賽·德雷伯格古堡最高的塔裡,當她長到一層樓高時,便在天花板上開個洞!唉,我也處在這同一個困境之中。還有科薩爾和他的三個兒子。還有——唉,唉。」

    【1鐵面嬰兒:大仲馬的小說《鐵面人》中描寫了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將他的哥哥蒙以鐵面具,囚禁終生。】

    「會有一場可怕的吵鬧的,」本辛頓重複說,他沒有跟著一起笑。「一場可怕的吵鬧。」

    「我料想,」他爭辯說,「你真的把這事情透徹地考慮過了,雷德伍德。你真不覺得這樣更明智些嗎:警告溫克爾斯,逐漸給你的兒子斷掉神食,而——而只滿足於理論上的成就嗎?」

    「我倒真覺得你要是在我的育兒室裡呆過半個鐘頭,看看神食來晚了一點的情形就好了,」雷德伍德的聲音有點激動,「那樣,你就不會這麼說話了,本辛頓。再說——想要警告溫克爾斯!不!這股潮流不知不覺把我們捲進去了,不論我們是害怕還是不害怕——我們都得游過去!」

    「我想也是。」本辛頓凝視著他的腳趾。「對」。我們得游過去。你的兒子也會游過去,還有科薩爾的孩子們——他一下餵了三個。科薩爾從來不做半截子事——要麼全部,要麼不做!還有公主殿下。還有一切的一切。我們要繼續製造神食。科薩爾也是。我們不過是剛剛開了個頭,雷德伍德。顯然,各種東西都將隨之而來。巨大奇怪的東西。不過我想像不出他們,雷德伍德。除了——」

    他仔細研究著自己的指甲。他抬起茫然的眼睛,通過鏡片看著雷德伍德。

    「我有點覺得,」他試探著說,「卡待漢是對的。時候一到,它就會破壞事物的比例。它將會擾亂——它將會擾亂什麼呢?」

    「不管它擾亂什麼,」雷德伍德說,「我的小孩都得有神食吃。」

    他們聽見有人快步奔跑上樓。接著科薩爾把頭探了進來。「喂!」見到了他們的神氣,他問,「怎麼啦?」

    他們把公主的事告訴了他。

    「難辦?」他評論道。「一點也不。她會長大。你的孩子會長大。所有你們給過神食的都會長大。全會長大。什麼都一樣。這有什麼難辦的?好得很嘛。三歲小孩都知道。有什麼不好辦的?」

    他們想要給他解釋清楚。

    「不再餵下去了?」他叫了起來,「可是——!你們現在收不住了。你們就是幹這個的。溫克爾斯就是幹這個的。好得很嘛。老在捉摸溫克爾斯是幹什麼的。現在明擺著啦。這有什麼麻煩的?

    「擾亂?明擺著的。天翻地覆?就是要天翻地覆。最終——改變全部人類的關係。太清楚啦……他們會極力阻止,可是來不及了。來不及的是他們。你們接著干,盡可能擴大。感謝上帝把你們派了一個用場!」

    「可是衝突!」本辛頓說,「壓力!我不知道你想到了沒有——」

    「你該是個什麼小草兒才對,本辛頓,」科薩爾說——「你就該是那麼種東西。長在假山上的那種。可是卻那麼可怕地、神奇地成了現在你這個樣子,而你卻認為你生來只為坐著吃飯。你覺得這個世界造出來就只是為的讓老娘兒們拿拖把擦嗎?哼,不管怎樣,你們現在沒有辦法了,你們只能幹下去。」

    「我想也是,」雷德伍德說,「慢慢地——」

    「不行!」科薩爾吼道。「不行!盡你們的力量,多造,快造。散佈出去!」

    他靈機一動,模擬著雷德伍德的一條曲線,大大地向上揮動一條手臂。

    「雷德伍德,」他點明自己的用意,「要這個樣子。」

    母性的自豪似乎有個上限,當雷德伍德太太的骨肉完成了在地球上第六個月的存在,壓壞了他的高級兒童車,哇哇喊叫著被一輛送牛奶車推回家時,她算是達到這個上限了。小雷德伍德當時體重五十九磅半,身高四十八英吋,握力差不多六十磅。當時由廚師和女僕把他搬到樓上育兒室。在這之後,事情的暴露僅僅是時間問題了。一個下午,雷德伍德從實驗室回家,發現他的不幸的妻子正在專心致志看著《強有力的原子》裡面迷人的故事,一見到他便撲上來,貼住他的肩膀大哭了起來。

    「告訴我,你對他做了什麼?」她哭叫道。「告訴我,你都幹了些什麼。」雷德伍德握著她的手,把她領到沙發上坐下,一邊極力在想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辯解。

    「不要緊,親愛的,」他說,「不要緊。你只是太累了一點。不過是那個車子不結實。我已經找了個給病人做活動椅子車的人明天帶點結實的材料來——」雷德伍德太太從手絹上面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一個娃娃坐病人椅子車?」她啜泣著。

    「唔,幹嗎不?」

    「像上瘸子。」

    「像個小巨人呢,親愛的,你沒有理由為他害羞。」

    「你對他做了點什麼,丹迪2!」她說,「我從你臉上看得出來。」

    【2丹迪:雷德伍德的愛稱。】

    「就算是吧,不管怎麼樣,也沒擋住他長呀,「雷德伍德無情地說。

    「我知道了,」雷德伍德太太把手絹攥成了一個球。她突然嚴肅地看著他,問道:「你對我們的孩子做了什麼了,丹迪?」

    「他怎麼啦?」

    「長這麼大。成個怪物了。」

    「瞎說。他又正常又乾淨,像任何女人有過的孩子一樣,他怎麼啦?」

    「瞧他的個子。」

    「那好嘛。看看別的那些又小又弱的小畜生!他是個最好的孩子——」

    「太好啦,」雷德伍德太太說。

    「不會老這樣長的,」雷德伍德安慰她說,「這不過是開始罷了。」

    可是他心裡一清二楚,會這樣長下去的。

    事情也的確如此。等娃娃十二個月蹣跚學步時,就長到了只差一英吋就夠五英尺了,體重八點三1;事買上,他正像聖彼得的《在梵蒂岡》中的小天使像,他對客人的頭髮和臉的友好的抓撓成了西坎新頓人們的話題。他們搞了一個殘廢人椅子把他從育兒室搬上搬下,他的專門保姆,一個剛受完訓練的肌肉發達的年輕人,總是帶著他坐在一輛為他訂製的八馬力的潘哈牌爬山車中出去透空氣。多虧雷德伍德除了教授資格外還有些個聰明熟練的關係人。

    【1英國重量名,常用來表示體重,等於磅。】

    人們告訴我說,他們幾乎每天都看見小雷德伍德慢慢地在海德公園裡踉踉蹌蹌地走著。當你對他的身量吃驚過後。便會看出他是個挺聰明漂亮的孩子。他很少哭,也不大要人哄。一般他總是抓著個撥浪鼓,有時他一邊走著,一邊討人喜歡沒有架子地衝著欄杆外面的公共汽車司機和警察喊「大大!」、

    「爸爸!」

    「瞧那個吃『神食』的大娃娃,」公共汽車司機總是說。

    「瞧著挺結實,」前面的乘客這樣評論。

    「奶瓶子喂的,」司機會解釋說,「他們說奶瓶是為他特製的,一瓶能裝一加侖呢。」

    「不管怎麼說,非常健康,」坐在前面的乘客會這樣下結論。

    等雷德伍德太太意識到他真是在合乎邏輯地沒有限制地長著——那摩托幼兒車來到時,她第一次真的意識到了——她禁不住悲傷激動起來。她聲確她絕不要再進育兒室了,她希望自己死了才好,她希望那孩子死了才好,希望個個人都死了才好,希望她從沒嫁給雷德伍德,希望從來就沒有任何人嫁給過任何人。她捶胸頓足鬧了一小會便回自己屋去,在裡面呆了三天,幾乎全靠仔雞汁維持生命。等雷德伍德來勸慰時,她摔打枕頭,痛哭流涕,把頭髮搞得亂作一團。

    「他挺好嘛」雷德伍德說,「他長得大不更好嗎。要是比別人家的孩子小,你不會喜歡他的。」

    「我要他跟別的孩子一樣,也不要小,也不要大。我要他是個好孩子,就像喬治亞娜·菲莉斯是個挺好的小姑娘一樣,我要好好地把他帶大,可是,他現在,」——這個不幸的女人聲音嘶裂了——「穿著大人的四號鞋子,坐著車子滿處轉——嘀嘀!——要用汽油!」

    「我絕不會喜歡他了,」她哭喊道。「絕不會!我受不了!我絕不會做他的媽媽了,我本想做的!」

    最後,大家想辦法把她弄到了育兒室,愛德華·蒙遜·雷德伍德(「潘達格魯1」是後來才有的綽號)正在一個特別加固的搖椅裡搖著,一邊笑,一邊「古」、「烏」地說話。一見她的孩子,雷德伍德太太的心重又溫暖起來,她過去把他摟在懷裡,哭個不停。

    【1潘達格魯:法國小說家拉伯雷作品中的人物,後藉以表示過分挖苦的幽默。】

    「他們治你啦,」她啜泣著,「你會長了又長,乖乖,不論什麼事,只要我能把你好好帶大,我就會為你做,不管你爸爸怎麼說。」

    雷德伍德剛才幫著把她弄到這裡來,一見這樣子,便安心地下去了。

    (唉!作為一個男人,像這樣對待女人,不是有點卑鄙嗎!)

    這一年還沒有過完,除了雷德伍德打先鋒的那輛車之外,在倫敦西區可以看見又加上了好些輛摩托嬰兒車。我聽說有十一輛之多;不過,當時在城區最仔細的調查,只得到六輛的可靠證據。似乎神食這東西對不同類型的體質起著不同的作用。最初,赫拉克裡士之恐懼還沒有用於注射,而且無疑地,有相當可觀的一部分人不能通過正常的消化過程吸收這種物質。例如,溫克爾斯最小的孩子服用了,可是卻似乎不能長個子,就像——如果雷德伍德說得對的話——他的父親不能長知識一樣。還有些別的孩子,照全面查禁「神食」協會的說法、不可解釋地因為服用神食而壞了事,得兒科病死了。科薩爾的兒子們對它卻貪吃得要命。

    當然,這樣一種東西應用於人類生活,從來不是真正簡單的:生長尤其是個複雜的問題,所有的概括都總得有一點不準確。不過,神食的一般規律是這樣:只要它能被吸收進人體,不論經由何種途徑,在所有的情況下,它的刺激作用都非常接近於同一程度。它增大生長量六至七倍,卻不超出這個限度,不管你怎麼加大神食的劑量也不成,人們發現超出必要的最小量的赫拉克裡士之恐懼,將導致營養作用之病態紊亂、癌瘤、骨化現象,以及諸如此類的病變。一旦大幅度生長開始,很快就可以明顯看出它只能以這種幅度繼續下去,而且,絕對必須繼續服用微小的,但卻足夠劑量的赫拉克裡士之恐懼。

    如果在生長時期中斷神食,那麼,便會開始有一種煩燥和難受,接著便是一段時期的貪食——正像像漢基的幼小老鼠一樣——接著那個正在生長的東西便會嚴重貧血、病倒以至死亡。

    植物受罪的情形也差不多。這種情況只出現在生長期中。一經達到青春期——植物的標誌是第一個花蕾的形成——對赫拉克裡士之恐懼的需要量和胃口便會減少;完全成年後,便完全不再需要繼續供應了。它就像應當的那樣,完全在一個新的規模上確立了起來。它是如此完全地在一個新的規模上確立了起來,以致希克裡勃羅附近的薊和低地的草已經表明它們的籽也已產生出巨大的後代。

    現在,小雷德伍德,這個新種族的先鋒,這個最早吃神食的孩子,正在育兒室裡爬著,搗破傢俱,像馬一樣地咬,像虎鉗一樣夾,衝著他的「姆姆」和「媽咪」,還有他那嚇得夠嗆的「爸爸」吼著他那些孩子話——都是這個「爸爸」幹的好事。

    孩子天生心眼兒好。他總是一邊扔著可以打碎的東西。一邊說,「潘達乖,乖。」潘達是他對爸爸給他取的小名潘達格魯的叫法。

    科薩爾呢,由於不顧關於老窗戶的法律1,發生了一點麻煩,他在跟當地建築條例作了一番鬥爭之後,在雷德伍德家附近的一邊空地上,為他們的四個孩子建起了一座舒適而照明良好的房子,同時做遊戲室、教室和育兒室——這間房有六十平方英尺大,四十英尺高。

    【1英國法律,0年以上的老窗戶外禁止建築房屋擋其光線。】

    在跟科薩爾一起修建時,雷德伍德愛上了這間房,他對曲線的興趣在兒子的迫切需要之前淡薄了,這是他過去做夢也料想不到的。

    「要配齊一間育兒室,」他說,「還得好多東西呢。好多呢。」

    「牆壁和房裡的東西都會對我們的孩子講話,或許有力量,或許沒有多少力量,它們能教他們大量東西,或許教不了,這就全看我們啦。」

    「明擺著的,」科薩爾匆匆忙忙伸手去拿帽子。

    他們和諧地一同工作著,不過雷德伍德提供了絕大部分需要的教育理論。

    他們把牆壁和木製門窗等漆上了生氣勃勃的快活顏色,其絕大部分是種流行的、微帶暖調的白色,還有一條條明亮潔淨的顏色來突出建築的線條。

    「我們必須用潔淨的顏色,」雷德伍德說,而在一處平放著一排整齊的方塊,深紅、絳紫、桔黃、檸檬黃、各種藍色和綠色,濃淡色調各各不同。巨童門可以隨意安排改變這些方塊。

    「還必須要有裝飾,「雷德伍德說,「讓他們先認識各種顏色,然後這些都可以拿開。沒有偏愛任何一種特定的顏色和設計的理由。」

    接著,「這地方必須富有趣味,」雷德伍德說,「趣味是兒童的食物,空虛則是刑罰和飢餓。他們得有大量圖畫。」

    屋裡沒有懸掛任何固定的圖畫,但是備有空畫框,裡面的畫可以更換,一旦興趣消失,便取下收起來。

    有個窗戶可以看到街上,雷德伍德又設計了一個相機鏡頭式觀望鏡安在房頂上面,可以望見坎新頓大街和花園的相當大的部分。

    在一個角上,一個最有價值的器具——四英尺見方的算盤,是件經過特製加固、四角弄圓了的鐵傢伙,在等待年幼的巨人開始學計算。這裡沒有什麼毛絨絨的小羊和那一類的玩偶作為代替。一天,科薩爾未經解釋地運來了裝滿三輛四輪大車的玩具(都剛好大得使那些要到這裡來的孩子吞不下去),它們都可以堆放,可以排列成行,能滾能咬,經摔經敲,可以拍打推倒,裡外亂翻,打開關上,能夠經受一定程度的種種破壞性實驗。這裡面有許多不同顏色的木磚,矩形的和立方的,還有亮瓷磚、透明玻璃磚、橡皮磚、還有薄片、石板;有圓錐、櫃檯和管子;有兩端縮進去的扁球和兩端拉出來的長球,這些球什麼質料的都有,有的實心、有的空心;還有許多不同大小和形狀的盒子,有的盒蓋安了合頁,有的用螺釘,有的是密配合蓋,還有一兩個是卡蓋;有彈性的韌帶和皮帶,還有一堆粗糙結實的小東西,拼起來是個站著的人形。

    「給他們這些,」科薩爾說,「一次給一樣。」

    雷德伍德把這些東西鎖在房角上的櫃子裡。沿一面牆,在一個六到八英尺高的孩子方便的高度,掛著塊黑板,小傢伙們可以用白粉筆和顏色粉筆在上面亂畫,附近還有塊畫板,上面的紙可以一張張撕下來,用炭筆在上面畫;還有一張小課桌,上面放著各種硬度的木匠用的大鉛筆和大量紙張,孩子們可以在上面由亂畫學著畫得整齊些。此外,雷德伍德的想像走得這麼遠,已經預訂了特製大號管裝液體顏料和盒裝蠟筆,以備孩子們日後之需。他在一個桶裡放上了膠泥和制模型用的粘土。

    「開始的時候,他可以和教師一起做,他說,「等熟練了,就可以仿製模型,或許仿製動物。啊,說到這兒我想起來了,我還得為他去弄一盒子工具!

    「還有圖書。我得去找些書放在他身邊,都得是些大書。他需要些什麼書呢?他的想像力應當給以滿足。這個,總而言之,是各種教育的王冠。這個是王冠——正像思想和行為的牢固習慣是寶座一樣。完全沒有想向力就是野蠻;低等的想像力只是肉慾和怯懦;而高尚的想像力則如同上帝重又在地球上行走。到適當的時候也必須夢想優美的仙境和生活中所有令人喜愛的小東西。但是,他必須主要被教以輝煌的現實;要有漫遊世界的故事,旅行和歷險的故事,人如何戰勝自然的故事;要有各種野獸的故事;要有出色清晰的,關於飛禽走獸、樹木籐蘿的大書,關於莫測高深的天空和神秘奧妙的海洋的大書;他還要有世上所曾有過的所有王國的歷史和地圖,要有所有部落的故事和人們風俗習慣的圖片。他得有書籍和圖畫來加速美感的形成,維妙維肖的日本畫使他們熱愛小鳥、草葉和落花的精巧的美,也要有西方的畫,關於優美的男子與婦人,關於可愛的聚會,關於大地與海洋的廣闊景象。他得有關於建造房屋和宮殿的書,要使他設計房屋和規劃城市——」

    「我想還得給他一所小劇場。」

    「這樣就有了音樂!」

    雷德伍德又想了一下,決定他的兒子最好先從一把音色純淨的八度音階口琴開始,以後可以再發展嘛。

    「他得先學會這個,照它唱,唱得出每個音符,」雷德伍德說,「以後呢他看著頭頂上方的窗台,用眼睛度量著屋子的大小。

    「得讓他們在這裡給他造鋼琴,」他說,「一點點搬進來造。」

    在準備中,他,一個沉思的暗黑的小身影,忙得滿屋亂轉。如果你們能夠看見他在那裡的樣子,你會覺得他只像是在普通大小的育兒室雜物中的一個十英吋高的小人。一塊大地毯——真的,是塊土耳其地毯——四巨平方英尺,是預備給小雷德伍德在上面爬的——一直伸到有鐵格柵欄護住的取暖用電爐前。一個科薩爾的工人懸在半空,在給那些暫時的畫安裝大框子。一本植物標本的吸墨紙大書足有房門那麼大,靠牆放著,從中伸出一根大莖和葉子邊,還有一朵繁縷花,都是巨型的,它們不久就將使烏夏的名聲傳遍植物學界。

    雷德伍德站在這些東西之中,心中不禁升起一片疑雲。

    「如果真是照這樣長下去——他凝望著高高的天花板。

    「好像回答他的問題,從遠處傳來一個聲音,像是狂歡的公牛在吼叫。

    「是會照這樣長下去的,」雷德伍德說,「顯然的。」

    接著是敲擊一張桌子的聲音,接著又是一個極大的吼聲,「咕噥!啵嗦!啵茲!」

    「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雷德伍德跟著說出心裡的另一個念頭,「是我親自教他。」

    敲打聲更加響了。雷德伍德一時覺得好像在接著一個發動機有規律的震動的節奏——他覺得這像是某些一系列的巨大事件的發動機在向他壓來。接著,一陣更尖的敲打聲,打破了剛才的幻覺,這敲打聲在不斷地重複著。

    「進來,」他發現有人敲門,便喊道。

    那扇大得像大教堂的門,慢慢地開了一點。新鉸鏈不響了,本辛頓從門縫裡出現,在突出的禿頂之下,在眼鏡的上邊,他的眼睛在仁愛地發著光。

    「我冒險過來看看,」他機密地鬼鬼祟祟地輕輕說。

    「進來,」雷德伍德說。

    本辛頓走了進來,隨手帶上了門。

    他向前走,雙手背在背後,走了幾步,用一個鳥兒似的動作看看周圍的房間,沉思地搓著下巴。

    「每次我來,」他壓低聲音說,「都覺得吃驚——『大』呀。」

    「是的,」雷德伍德又環顧一遍,好像想保持視覺印象。「是這樣。他們也會是大的,你知道。」

    「我知道,」本辛頓的口氣幾乎近於敬畏了。「非常之大。」他們幾乎是會意地互相看看。

    「確實非常之大,」本辛頓摸著鼻樑,一隻眼懷疑地看著雷德伍德,等他給一個證實的表情。「他們全體。你知道,大得可怕。我都覺得想像不出來——即使是在這間屋子裡——他們會要長到多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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