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巨鼠 文 / H.G.威爾斯
斯金納先生失蹤之後兩天,波德伯恩的醫生深夜坐著他的小馬車經過漢基附近。他一整夜沒有睡,幫助另一個尚未揚名於世的公民進入我們這個古怪的世界,事情做完,他驅車回家,睡意濃重。那是半夜兩點左右,彎月正在升起。夏夜清冷,一帶低垂的白霧使景物更為模糊。他獨自一人——他的車伕臥病在床——左右兩旁,除了車燈黃光所能照出兩道浮動神秘的樹籬之外,什麼也看不見;除了得得的蹄聲和嘎嘎的輪聲和樹籬的回聲之外,什麼也聽不見。他的馬兒可靠有如他自己,毫不奇怪,他打起盹來。
你們知道,那種坐著時襲來的陣陣睡意。頭垂下了,伴著車輪的節奏,微微點著,慢慢地,下巴觸及胸口,突然一震,又抬起頭來。
的,得,的,得。
那是什麼?
醫生覺得他好像聽到近在身邊有一聲尖叫。一時他完全清醒過來,他罵了那受冤枉的馬兒兩句,向四外看去。他想讓自己相信,剛才聽見的是遠處狐狸的叫聲——或者,是只白鼬捉住了一隻幼免。
吱,吱,吱,的,得,吱——
那是什麼?
他覺得自己發生幻覺了,便晃晃肩膀,繼續策馬前行。
他傾聽著,什麼也沒有聽到。
「亂彈琴。」他說。
他坐起來,心想自己做了個惡夢,用鞭子輕輕觸了一下馬兒,對它說了幾句話,又注視著樹籬那邊。可是他的燈光穿過霧氣,四處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楚。他想到,他後來說,那裡什麼也不會有,因為如果真有什麼,馬會發覺的。可是話雖如此,他還是心神不安地醒著。一會兒,他清楚地聽見沿路邊追來的輕輕的腳步聲。
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沒法回頭看,因為路到這裡正是個拐彎。他鞭打著馬,又向旁邊看去。這次,他清楚地看見燈光多過一處低矮的材籬,照到一個什麼東西隆起的背上——某種大動物,他說不出是什麼,一縱一縱地快步跳躍著。
他說,他當時想到古老傳說裡的妖魔——這東西絕對不像他所知道的任何動物。他握緊韁繩,唯恐馬兒受驚。作為一個受過教育的人,他後來承認,當時他曾自問,這是不是什麼馬兒看不見的妖物。
前面,在升起的月亮反襯下,馬車駛近了黑影憧憧的居民點漢基,雖然不見一星燈火,也頗給人安慰。他甩響鞭子,說起話來。就在這時,幾隻老鼠閃電般地向他撲來。
他已經駛過一個大門,最前面的一隻跳到了路上。
那畜牲從暗中一下竄到明處,尖削、熱切、長著圓耳朵的臉,長長的身子由於跑動顯得更長;特別惹眼的,是胸前那粉紅色有蹼的前腳。
當時,肯定最令他感覺恐怖的,就是他根本不知道這是種什麼野獸。他沒有認出這是老鼠,因為它太大了。它竄到路上馬車近旁時,馬兒朝前猛地一跳。
鞭聲,醫生的喊聲驚醒了一巷居民,不知出了什麼事。整個事情是突然發生的,並飛快地發展著。
辟啪,克拉,啪。
有人看見,醫生站在車上,吆喝著馬,盡平生之力抽著鞭子。
老鼠退縮開,滿有把握地躲避著打擊——在車燈光下,能夠看見鞭子在毛皮上抽出的溝痕——他抽了又抽,什麼也不顧,沒有發覺第二隻已經竄到了他的外側。
他放開馬韁,朝後望去,只見第三隻已經從後面追了上來。
馬兒猛衝向前,車輪碰上一道坎,蹦起老高。在這狂亂的瞬間,好像一切都在飛跳躍進。
馬剛好在到達漢基的時候倒下了,既沒有不到村、又沒有過了店,這純粹出於運氣。
誰也不知道馬是怎麼摔倒的,是因為顛躓呢,還是外側那隻老鼠真的藉著全身的重量,一口咬到了要害;同時醫生直到他進了磚匠的房子都沒有發現自己被咬,更不要說什麼時候咬的了。他被咬得很厲害——從上到下長長的一口,像是被雙刃的印第安斧從左肩上平行著削下了兩條皮肉。
一時,他還站在車上,轉眼間他已跳下地來,腳踝骨扭傷得很厲害他都不知道,他狂怒地抽打著第三隻飛撲過來的老鼠。他只記得馬車翻倒時,他從車輪上面跳過去,這一瞬間是如此超乎一切地迅速而且猛烈,給了他深刻印象。
我料想是老鼠咬住咽喉的時候,馬直立起來,然後倒向一側,將整個馬車帶翻,醫生本能地跳下車,車燈撞碎,燈油潑出一片,呼地騰起了火焰,這把火作為一記猛擊,加入了戰鬥。
那就是磚匠看到的第一件事。
他聽到了馬車駛近的馬蹄聲和——雖說醫生自己的記憶中沒有——醫生狂野的呼叫。他連忙下床,正聽見嚇人的翻車的聲音,接著拉起窗簾看到了外面沖天的火光。
「比大白天還亮呢,」他說。
他站著,手裡還握著拉窗簾的繩子,向窗戶外面被一場惡夢改了樣的熟悉的街道望去。
火光裡,只見醫生黑色的身影跳躍著,揮舞著馬鞭。馬車被火焰遮住,看不大清楚,在蹬踢著。一隻老鼠咬住了它的喉嚨。
教堂牆前的暗影中,第二隻怪獸的眼睛發出邪惡的亮光。另一隻——只見一團可怕的黑影和一雙被火光照紅的眼睛,還有肉色的蹼——不穩地附在剛才它躲開爆炸的燈時跳過去的牆你們知道老鼠那對尖刻的臉,那種尖利的牙,那雙殘酷的眼睛。
看到長度放大六倍,又被黑暗和跳躍的火光照出的幻影加以誇張,對於磚匠來說,這肯定是個不舒服的景象——他還帶著七分睡意呢。
接著,醫生抓住了這個機會,這個由於火焰造成的暫時休戰的機會,到了下面磚匠看不見的地方,用馬鞭柄猛捶房門。
磚匠在點起一盞燈之前是不肯放他進來的。
有些人為此責怪他,可是,在我對自己的勇氣有清楚的瞭解之前,我不大願意加入這些人的行列。
醫生狂呼,猛砸。
磚匠說,等他終於把門打開時,醫生正在恐怖地哭著。
「拴,」醫生喘著氣說,「拴」——他連「拴好門」都說不出來了。他努力走向門口,想去幫忙,但卻跌坐在鍾旁的一張椅子上,這時,磚匠已把門拴好了。
「我不知道它們是些什麼!」他反覆說,「我不知道它們是些什麼!」——他把重音放在「什麼」上。
磚匠想給他去拿威士忌,可是醫生不肯伴著一盞閃爍不定的燈一個人呆著。
過了好久,磚匠才把他弄上樓去。
火燒完後,巨鼠回過來對付死馬,把它拉過教堂的院子,拖到磚場,一直吃到天亮,誰也不敢去打擾它們。
雷德伍德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去找本辛頓,帶著三份頭一天晚報的再版。本辛頓從一本早已被人忘記的小說上抬起沮喪沉思的目光,這小說是布朗普頓路的圖書館管理員所能給他找到的最能排解煩優的一本玩意兒。
「又出了什麼事嗎?」他問。
「茶丹附近又有兩個人被螫。」
「他們該讓我們去熏那個窩。他們真該這樣。是他們自己的錯。」
「當然是他們自己的錯,」雷德伍德說。
「關於購買那個飼養場有什麼消息嗎?」
「房屋經紀人,」雷德伍德說,「是種大嘴巴、木頭腦袋的東西。他假裝說有人要那房子——你知道,總是這樣的——可就是不願意明白事情得趕緊辦。『這是性命交關的事』,我說,『懂了嗎?』他往下看,半閉起眼說,』那你為什麼不再出價兩百鎊?』我寧可住到一個滿是黃蜂的世界上去,也不甘心向那個又臭又硬、期負人的東西讓步。我——」
他停住了,感到這樣一個句子可能會因說多了而減弱它的力量。
「是希望不大,」本辛頓說,「又有黃蜂——」
「房屋經紀人對於公共利益並不比黃蜂懂得更多。」雷德伍德說。
他又議論了一會房屋經紀人、律師之類的人們,說得那麼不公正,不講道理,許多人談起這類事情都如此(「在這個不像話的世界上,所有的不像話的事情當中,我覺得最最不像話的,就是在我們理所當然地期望一個醫生或是一個士兵講榮譽,有勇氣,有本事的同時,對於一個律師或者一個房屋經紀人,卻不僅允許,而且甚至期望他們只顯示出貪婪、油滑、礙手礙腳和無能到極點——」諸如此類)——然後,他如釋重負,走到窗前,望著斯洛恩街上熙來攘往的車輛。
本辛頓已經將那本可以想像得出的最最激動人心的小說放在擺檯燈的小桌上。他十分仔細地交叉上十指,看著它們。「雷德伍德,」他問,「他們常常提起我們嗎?」
「不像我估計的那麼多。」
「一點也不譴責我們嗎?」
「一點也不。不過,另一方面,也不支持我指出來應當要做的事。我給《時報》寫過信,你知道,把整個事情作了一番解釋——」
「我們給《每日紀事報)寫吧。」本辛頓說。
「《時報》就這個問題發表了長篇社論——一篇非常高級、寫得極好的社論,Times(時代)這個詞,用了三個拉丁字眼——Statusquo(現狀)就是其中之一讀起來,像是某個對流行性頭疼症最主要的痛苦毫無牽涉的人的聲音,而且,談了一篇又一篇,也沒有減輕這種痛苦。字裡行間,你知道,很清楚,《時報》認為轉變抹角於事無補,應當立刻動手做點什麼(當然該做什麼也沒有講肯定)。不然的話,就會有更多不愉快的後果——《時報》的文字,你是知道的,更多的黃蜂,螫更多的人。徹頭徹尾政治家派頭的文章!」
「可與此同時,這種『巨大』正以一切醜惡的方式在擴散。」
「正在。」
「我在想,斯金納關於那些巨鼠的話是不是對——」
「啊,不對!那太過分了。」雷德伍德說。
他過來站在本辛頓的椅旁。
「順便問問,」他稍稍壓低了聲音說,「她怎麼樣——?」他指指關好的門。
「珍姐嗎?她一點也不知道。沒有把我們跟這事聯繫起來,也不看報上的文章。『巨蜂!』她說,『我沒那份耐心看這些報紙。』」
「非常幸運。」雷德伍德說。
「我料想——雷德伍德太太——?」
「沒有,」雷德伍德說,「目前,碰巧——她為小傢伙急得要死。你知道,他一徑在長。」
「長?」
「對。十天長了四十一盎斯。體重將近五十六磅。才剛六個月!這當然嚇人。」
「健康嗎?」
「精力旺盛。保姆不幹了,因為他踢得太厲害。當然,什麼都穿不下了。你知道,都得另做,衣服等等一切都得另做。嬰兒車是個輕巧東西,碎了一個輪子,不得不用送牛奶的手推車把小傢伙弄回家。是呀,擠了一大群人。我們原先把喬治那·菲利斯放在兒童床裡,現在只好放到大床上。他的母親——當然擔心。起初挺驕傲,想誇獎溫克爾斯。現在可不了,覺出事情有點蹊蹺。你知道。」
「我原估計你會給他遞減劑量的。」
「我試過。」
「有效嗎?」
「嚎呀。通常孩子哭起來都聲大煩人,這對他們有好處,應當如此——可是自從給他餵過了赫拉克裡士之恐懼——」
「嗯。」本辛頓帶著前所未有的更其聽天由命的神情端詳著他的手指頭。
「實際上,事情一定會鬧出來。人們會聽說起這個孩子,把他和我們的母雞等等聯繫起來,這整個又會鬧到我太太那裡。她會怎麼樣呢,我一點也想像不出。」
「這是難啊,」本辜頓先生說,「要形成任何計劃——肯定是難。」他摘下眼鏡仔細擦試。
「這是又一例,」他概括地說,「正在發生的事情的又一例。我們——如果我真能使用這個形容詞——科學界的人——我們工作,當然,總是為著一個理論上的結果。但是,我們也附帶地使一些力量起作用——一些新的力量。我們不應當控制它們——而除我們外,又沒有人能控制它們。實際上,雷德伍德,事情是出自我們的手。我們提供了那種物質,而他們,」雷德伍德轉向窗戶,「得到經驗。」
「截至目前為止,亂子在肯特郡出的這種程度,我並不感到太煩惱。」
「除非他們來煩擾我們。」
「正是。如果他們喜歡和這個愚蠢透頂的秩序下的律師以及訟棍以及法律障礙以及有份量的考慮混在一處,一直到他們看到許多新的巨型品種的害蟲害鳥牢固確立起地位時為止——事情總會是一團糟的,雷德伍德。」雷德伍德在空中畫了一條擰繞紐絞的線。
「而目前,我們真正的興趣在你孩子身上。」雷德伍德轉過身來,盯住他的合作者。
「你對他怎麼想的,本辛頓?你是旁觀者,對這件事能比我看得更清楚。我該拿他怎麼辦?」
「繼續餵他。」
「用赫拉克裡士之恐懼?」
「用赫拉克裡士之恐具。」
「那他還會長大。」
「會要長、就我從母雞和黃蜂的長法計算,會長到三十五英尺高——身上各部都與此相應——」
「到那時候,他會做什麼呢?」
「這,」本辛頓說,「正是最有趣味的了。」
「滾他的蛋!你想想他的衣服。」
「他長大以後。」雷德伍德說,「將會是這個小人國裡的一個孤獨的格利佛。」
本辛頓先生的眼睛從金眼鏡框上深思地望著。
「為什麼會孤獨?」他說。又更寓有深意地重複了一遍。「為什麼會孤獨?」
「你的意思該不是——?」
「我說的是,」本辛頓先生以一個口出雋語警句的人那種得意洋洋的神氣說,「為什麼會孤獨?」
「你的意思是說還可以再培育其他的孩子們——?」
「除了我的探究,我沒別的意思。」
雷德伍德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當然啦,」他說,「我們可以——不過,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呢?」
本辛頓顯然在欣賞著他那種高度理智的超然態度。「最使我發生興趣的、雷德伍德,是想到在他頭頂上的腦子,照我的計算,也要比我們的水平高出三十五英尺或者還要多。怎麼啦?」
雷德伍德站在窗口,望著在街上隆隆駛過的送報車上的新聞招貼。
「怎麼啦?」本辛頓又問,站了起來。
雷德伍德大聲喊叫著。
「什麼事?」本辛頓問。
「買報紙。」雷德伍德向門口走去。
「為什麼?」
「買份報紙。有條消息——我沒看清楚——巨鼠——」
「老鼠?」
「對,老鼠。斯金納算是說對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看到報紙,見鬼,我怎麼會知道?大老鼠!老天爺!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吃掉了!」
他找帽子,又決定不戴了。
他兩步並作一步衝下樓去,他已能聽得見街上賣報的小鬼在來來往往,大聲吆喝著推銷報紙。
「肯特郡大慘事兒——肯特郡大慘事兒。大夫叫耗子吃啦。大慘事兒——大慘事兒——耗子——叫怪物耗子吃啦。詳細報導——出大慘事兒啦。」
著名的市政工程師科薩爾來的時候,看見他們倆個正在公寓住宅的門道上,雷德伍德手拿墨跡未於的粉紅色報紙。本辛頓踮起腳從他手臂邊上看著。科薩爾是個大塊頭,乾癟不雅的四肢漫不經心地接在他軀幹的四角,一轉臉像是個剛塑造不久便因為完全不行而拋棄了的半成品。鼻子方方地留在臉上,下顎伸出上顎之前。他的呼吸重濁可聞。沒有什麼人認為他好看。他的頭以糾結成一團,吝於使用的聲音調門很高,通常總帶有一種恨恨的抗議的味道。不論什麼場合,他總穿一套灰布的夾克和褲子。他用一隻大紅手探側著他那無底深淵般的褲子口袋,付了馬車費,喘著氣,堅定地走上台階,手裡拿著一份粉紅色的報紙,就像朱庇特1手握雷霆一樣。
【1傳說羅馬主神朱庇特高踞王座,左手持王笏,右手握雷霆。】
「斯金納?」本辛頓問,沒有注意他的走近。
「沒有提他,」雷德伍德說。「準是被吃掉啦。夫妻倆。太可怕了!喂,科薩爾!」
「是你們闖的禍?」科薩爾揮動著報紙問。
「就算是吧,你們幹嗎不解決一下呢?」雷德伍德問道。
「沒有辦法!」科薩爾說。
「有人買這個地方?」他叫道。「廢話!燒掉它!我知道你們準會這麼打算。你們該做什麼嗎?」——聽著,我告訴你們。
「你們?做什麼?怎麼啦!當然是上街到槍械店去。幹什麼?買槍呀!對——這裡只有一家店。買八支!步槍。不是打象的獵槍——不!太大了。不是軍隊用的步槍——太小了。說是買來打——打公牛。說是用來打野牛!明自了嗎?呃?老鼠?不行,說這個他們哪能明白因為咱們得要八支。多買點彈藥。切莫只買槍不買彈藥——不要!把它們放上一輛馬車,去——那地方在哪兒?烏夏?那就到茶陵路口。那裡有火車——嗯,第一班車兩點以後開。想想能辦到嗎?好的。執照?當然,到印花稅局去弄八張,持搶執照,明白吧,不是鬧著玩的。怎麼啦?是老鼠,漢子。
「你——本辛頓。有電話嗎?好。我往宜陵打電話叫五個我的人來。為什麼要五個嗎?因為這數目正好!
「你上哪兒去,雷德伍德?找帽子!廢話。戴我的。你們缺的是槍,漢子——不是帽子。育錢嗎?夠嗎?好的。回頭見。
「電話在哪兒,本辛頓?」
本辛頓馴順地轉身帶路。
科薩爾訂過電話,把它放回原處。「那兒有黃蜂,」他說。「硫磺和硝石管用。明擺著的。還有巴黎石膏,你是個化學家。上哪兒才能買到裝成袋、可以搬運的成噸的硫磺?為什麼嗎?怎麼啦,上帝保佑我的肉身和靈魂!——去熏蜂窩呀,當然啦!我想准該用硫磺,呃?你是個化學家。硫磺最好,呃?」
「對,我想該是硫磺。」
「沒有比這再好的了嗎?」
「對。那是你的本行。成。去弄盡可能多的硫磺——用硝石來燒它。送哪兒嗎?茶陵路口。馬上。看著他們送。跟著去。還有嗎?」他想了一會。
「巴黎石膏——隨便哪種石膏——把蜂窩堵死——洞——知道吧。最好要這個。」
「多少?」
「多少什麼呀?」
「硫磺。」
「一噸。知道了嗎?」
本辛頓用一隻因下決心而發抖的手把眼鏡戴牢。「行了。」他十分簡短地說。
「你口袋裡有錢嗎?」科薩爾問。
「滾他的支票吧。他們可能下認識你。付現錢。明擺著的。你存款的銀行在哪兒?好的。到那兒拐一下,提出四十鎊——鈔票和黃金。」
又在尋思。
「要是我們把這件工作留給民政官員來做,肯特郡早成破爛兒了,」科薩爾說。「現在還有別的事嗎?沒啦!嗨!」
他朝一輛出租馬車伸出一隻巨掌,那車急顛顛地過來聽他吩咐(「要車,先生?」車伕問。「明擺著的,」科薩爾回答了);本辛頓仍然沒有戴上帽子,踮著腳步下台階,準備上車。
「我覺得,」他手扶馬車擋板,朝樓上他那套房間的窗戶溜了一眼,說,」我應當告訴我的珍姐——」
「回來以後有的是時間告訴她。」科薩爾拿一隻巨掌按著他的脊背,把他塞進車裡。
「聰明傢伙,」科薩爾評論道,」可是一點主動性也沒有。珍姐,真的!我知道她。害事精,這些個珍姐們!國家受了她們的害。我想,我得花上整整一夜,看著他們把他們早該知道做的事情做好。真納悶,到底是科學還是珍姐還是什麼別的把他們弄成了這種樣子。」
他拋開這個弄不清楚的問題,看著表捉摸了一陣,認定他們在搜尋巴黎石膏並運到茶陵路口之前,剛剛有時間吃一點午餐。
三點過五分火車開動,他差一刻三點到達茶陵路口,看見本辛頓正在車站外面置身於兩個警察和他的貨車伕之間的一場激烈爭吵之中,雷德伍德則在貨運處糾纏關於這批彈藥的模糊不清的技術性問題。每個人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權力也沒有,這是東南部官員在你急得要命的時候抓住你時愛用的辦法。
「真遺憾,不能把這群官員統統斃掉,換一批新的。」科薩爾歎氣說。但是時間太緊,不能採取任何根本性的措施。所以,科薩爾就大步穿過正在爭吵的人們,從一個不顯眼的藏身處所把一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站長的人挖了出來,揪住他在站裡橫衝直撞,以他的名義下達命令,並帶著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上了火車。車出了站,這些官員們才清醒地認識到,剛才發生了違犯最為神聖的規章手續的事情。
「他是什麼人?」那位高級官員問,一邊撫著剛才科薩爾捏的胳膊,鎖緊雙眉笑著。
「反正是位紳士,先生,」一個搬運夫說,「他跟他那些人坐的頭等車。」
「哼,咱們擺脫他和他那一群,做得夠精明的——甭管他是誰。」這位高級官員還在揉著胳膊,頗有一點兒心滿意當他慢慢向著那在茶陵路口保護一位高級官員免遭粗魯煩擾的高貴的藏身地走去時,在不習慣的白晝光線下著眼睛,他還在為自己所不習慣的充沛精力微笑著。胳膊雖然還有點發僵,這也終歸令人滿意地顯示了他的能力。他希望那些高談闊論、脫離實際的鐵路工作的批評者,能看到剛才那個場面才好。
當天下午五點,這位令人驚異的科薩爾從容不迫地將用來與造反的「巨」物作鬥爭的物資運出了烏夏,上路朝希克裡勃羅進發。兩桶煤油和一車乾柴是他在烏夏買的;許多袋硫磺,八支大獵槍外帶彈藥,對付黃蜂用的三支輕形霰彈槍和霰彈,一柄小斧,兩把鉤刀,一把十字鎬,三把鐵鍬,兩盤繩索,一些啤酒、蘇打和威士忌,十二打盒裝耗子藥,還有三天的乾糧,則統統是從倫敦帶來的。所有的東西,他都一本正經地裝在了一輛煤車和一輛草車上先走,只有槍枝彈藥他塞到「紅獅」四輪客車的座位底下,這車上坐的是雷德伍德和那五個他從宜陵找來的人。
科薩爾指揮著裝車,一副無與倫比的若無其事的表情,儘管烏夏正在因老鼠而恐慌,而所有的車伕又都得額外加錢。這裡全部店舖都關門大吉,街上幾乎空無一人,你敲一扇門,開的卻是窗戶。他倒似乎認為從開著的窗戶做買賣是個明顯合法的方式。最後,他和本辛頓上了「紅獅」單馬雙輪小車,隨四輪大車出發去追貨車。過叉道口不遠,他們就追上了,率先到達希克裡勃羅。
小馬車裡,本辛頓把槍夾在膝間,坐在科薩爾旁邊,愈來愈感到驚異。他們所作的這一切,無疑,如科薩爾所堅持的那樣,都是明擺著該做的,只是——!只是人們在英國很少做這類明擺著的事情。他從鄰座的腳看到他握著馬韁的粗大勇武的手。科薩爾顯然沒有趕過車,他一直按阻力最小的路線,在馬路中間走著,遵照著他自己的某種無疑是明擺著的,但卻是不尋常的靈光的指引。
「為什麼我們不都來做這種明擺著的事情呢?」本辛頓暗自思忖。「果然如此,世界就會大大變樣!真不知道為什麼,比方說我自己吧,就不去做那麼多我知道該做也願意做的事情——是人人都這樣,還是只有我一個人古怪呢!」他陷入了關於意志的玄想之中。他想到了複雜地組織起來的無益的日常生活,相形之下,那些明明白白該做的事,那些精彩美妙該做的事,卻有著某種難以置信的力量不允許我們去做。珍姐嗎?他覺得珍姐頗為微妙。令人困惑地成了這個問題中的重大因素。為什麼我吃飯,喝酒,睡覺,保持獨身,去這兒,不許去那兒,全得聽珍姐的呢?她變成了個象徵,卻仍是那麼不可理解。
田野中的一條小路和一個柵欄踏級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想到了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時間如此之相近,情緒如此之不同,那時他是從烏夏走到試驗飼養場去看那些大個兒的小雞的。
命運在捉弄我們。
「得,哦,」科薩爾說。「走啊。」
這是個炎熱的下午,一點兒風也沒有,路上塵土厚積。四望不見人影,只有公共園地的柵欄外面,鹿兒在靜靜地吃草。
他們看見一對大黃蜂在糟踏希克裡勃羅邊上的一叢醋栗,另外一隻則在村裡街上一家雜貨鋪的門面上爬上爬下,尋找著一個入口。
影影綽綽地看見雜貨商在裡面,手裡拿著支古老的鳥銃在盯著它。
四輪馬車的車伕把車停在「快樂的牲口販子」門外,告訴雷德伍德說,他該做的事做完了。在這一點上,他得到了煤車和草車車把式的支持。他們的意思不止於此,他拒絕讓馬再往前走。
「馬兒對付不了那些大耗子。」煤車車把式一再重複說。
科薩爾觀察了一會這場爭辯。
「把大馬車上的東西卸下來。」他吩咐道。
他帶的人當中一位大個子、黃頭髮、挺邋遢的機械師照辦了。
「把槍給我。」科薩爾說。
他插到車把式當中。「我們不要你們趕車。」他說。
「你們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他讓步了,「可是我們要這些馬。」
他們開始爭執,但是他繼續說下去。
「要是你們膽敢動手,我出於自衛,就要對你們的腿開槍。馬得往前去。」他那副樣子好像這場插曲已經結束。「上草車,弗賴克,」他對一個粗壯結實的小個子說,「布恩,上煤車。」
兩個車把式嚷了起來。
「你們盡到了對僱主的責任,」雷德伍德說,「你們在這村裡等我們回來。沒有人會責怪你們,因為我們有槍。我們不想做什麼不公平的粗暴的事情,只是現在情況緊急,沒有辦法。要是馬匹有個好歹,歸我賠,不用擔心。」
「就這樣。」科薩爾說。他是很少給人作保證的。
他們把大馬車留下,不趕車的人都步行。每個人肩上都扛著一支槍。在英國的鄉間路上,這真可算是一支最最古怪的小隊伍,或得說更像是一群美國佬,在從前那種對付印第安人的好日子裡,趕著牛車走向西部那樣。
他們沿路上坡,一直走到高岡上的柵欄踏級旁,試驗飼養場已經在望。在這裡,他們發現有一小群人,帶著一兩枝槍——兩個富徹爾也在其中——一個從美德斯頓來的陌生人站在人們前面,用一副觀劇鏡在看著那個地方。那些人轉身看著雷德伍德這一夥。
「有新情況嗎?」科薩爾問。
「黃蜂總在來來去去,哥哥富徹爾說,「看不見它們帶沒帶東西。」
「金絲雀蔓草長到松樹林裡了,」用長柄鏡的那人說,「今天上午還沒有,都能看見它在長。」
他掏出一塊手絹,仔細從容地擦著物鏡。
「我猜你們是往那兒去吧。」斯克默斯代爾試探地問。
「你去嗎?」科薩爾問。
斯克默斯代爾似乎拿不定主意。
「得干一通宵呢。」
斯克默斯代爾決定不去。
「看見老鼠了嗎?」科薩爾問。
「上午有一隻到了松樹林——逮兔子,我們估計。」
科薩爾低著頭趕路去追他那一夥。
本辛頓望著眼前的試驗飼養場,現在能夠度量一下神食的力量了。他的第一個印象是房子比他心想的要小——小得多;第二個印象是房子和松樹林之間的植物已經變得極大。井棚頂在八英尺多高的亂草叢中隱約可見,金絲雀蔓草纏住了煙囪,硬挺挺的捲鬚直指天空。它的花現出鮮明的黃色斑點,從一英里以外的這裡便能看得清清楚楚。大母雞棚周圍的鐵絲網上盤繞著一條粗大的綠蔓,長著成對葉子的莖纏住了兩棵突出的高大松樹。車棚後面的尊麻叢也足有一半是這麼高。這整個景象,愈走近便愈像是一群侏儒來襲擊一個扔在無人照料的巨大花園角上的玩具房子。
他們看見大黃蜂窩那邊來往頻繁。在褐紅色的山坡前,在小松林的上面,一群黑色影子交織在空中,不時地有一隻驀地騰起,快得令人難以相信,向遠處的來客飛去。它們的嗡嗡營營聲離試驗飼養場半英里路就可以聽見。
有一會,一隻帶黃條紋的怪物向他們落下來,懸在半空,用它那巨大的複眼望著他們。科薩爾開了一槍,沒有打中,它便飛走了。右邊,在一塊田地的角上,有幾隻在一些碎骨頭上爬,這骨頭可能就是老鼠從赫克斯特牧場拖出來的羊羔子的殘骸。
一靠近這些東西,馬就驚惶不安。他們之中沒有一個是熟練的車把式,只好每匹馬由一個人牽著,吆喝著鼓勵它走。
走到房子跟前,連老鼠的影子也看不見,似乎除了從蜂窩傳來時高時低的「嗚嗚茲茲茲,嗚嗚茲嗚——嗚」的聲音外,一切似乎都完全寂靜無聲。
他們把馬牽進院子,科薩爾帶來的一個人見門開著——這門的整個下半截被啃掉了——便走了進去。沒有誰注意他,因為其餘的人都在忙著卸煤油桶,只是聽到了他的槍聲和子彈忽哨聲才知道他沒和大家在一起。
「砰,砰。」兩管子彈都訂到外面來了,第一顆似乎打中了硫磺桶,將桶皮的一邊打破,激起一陣黃色煙塵。
雷德伍德的槍正好在手邊,也朝一個從他面前跳過的灰糊糊的東西開了一槍。他看見了個寬大的後部,長長的尾巴覆蓋著鱗片,兩隻後腳,腳掌很長。他又打出另一管子彈。老鼠拐過屋角不見了,他看見本辛頓跌倒在地上。
接著,有一會兒人們都忙著擺弄槍支。
足有三分鐘,生命在試驗飼養場變得不值錢了,只聽得槍聲一片。
雷德伍德在激動中沒顧得上本辛頓,衝過去追老鼠,迎頭被一堆衝他飛來的碎磚頭、灰泥、牆皮和朽板條砸著,那是子彈打穿牆壁造成的。
他發現自己坐在地上,手上嘴上都是血,四週一下安靜極了。
接著,屋裡傳來一個平板的聲音,說:「好傢伙!」
「喂!」雷德伍德喊了聲。
「喂,外邊的!」那聲音回答。
接著:「你們打著了嗎?」
一種友誼的責任感回到雷德伍德心中。「本辛頓先生受傷了嗎?」他問。裡面那人沒有聽清楚。
「我倒沒有,誰也甭怪。」屋裡的聲音說。
雷德伍德更清楚地覺得他一定打中本辛頓了。他忘了自己臉上的傷,站起身往回走,發現本辛頓坐在地上揉著肩膀。
本辛頓從眼鏡上面望著他。「我們打中了它,雷德伍德,」他說,「它想從代上面跳過去,把我撞倒了。可是我把兩管子彈都給了它。哎呀!它把我肩膀撞得真痛,真的。」
裡面那人出現在門口,「我一槍打中了它的前胸,一槍打著了旁邊。」他說。
「馬車呢?」科薩爾從一叢巨大的金絲雀蔓草葉子中走出來。
雷德伍德驚異地看到,第一,顯然沒有人中彈;第二,煤車和草車都移動了五十碼,現在正輪轂交錯,停在變了樣子的斯金納的菜園裡。馬已不再往前拽。破了的硫磺桶橫在半路上,上面一片硫磺塵霧。他向科薩爾指了指硫磺桶,向它走過去。
「有人看見那隻老鼠嗎?」科薩爾一邊喊,一邊跟他走去。
「我一次打中肋條骨,還有一次它正衝我來時、打在它的臉上。」
又有兩人過來,他們對著扭在一起的車輪發愁。
「我把那個老鼠打死了,」一個人說。
「他們也打中了嗎?」科薩爾問。
「吉姆發現的,在樹籬那面。它剛一拐過來,我就打中了。衛克打在它肩膀後面。」
秩序恢復以後,雷德伍德去看那個不成樣子的大屍體。那畜牲側躺著,身子稍有點弓。它的齧齒類的大牙垂在往後縮著的下顎外面,使它的臉帶有一種極度虛弱和微微渴望的模樣。它似乎一點也不凶殘可怕。它的前爪使雷德伍德想到瘦瘦的手。除了頸上每邊各有一個規規矩矩、邊上燒焦的圓洞而外,身上絕對完整無損。雷德伍德對這個事實想了一陣。
「剛才準是有兩隻老鼠。」最後,他說著走開了。
「不錯。人人都打中的那一隻——卻跑了。」
「我有把握,我的那一槍——」
一根金絲雀蔓草葉子的捲鬚,在忙著它那神秘的尋求把握之物,因為這構成一根捲鬚的生涯。這相捲鬚正引人注意地彎向他的脖頸,使他趕緊邁開一步。
「鳴茲茲茲茲茲,」聲音從遠處黃蜂窩傳過來,「嗚嗚茲嗚嗚。」
這個事件使他們警覺起來,但卻並不緊張。
他們把東西搬進屋裡。顯然,打從斯金納太太逃走之後,這屋子已被耗子洗劫過。四個人把兩匹馬送回希克裡勃羅去。他們將死鼠拖到樹籬,放到一個從屋子窗口能夠看到的地方,他們偶然在溝裡碰上了一堆大蠷螋。它們急忙四散,可是科薩爾伸出其長無比的手腳,用靴子和槍托弄死了幾隻。接著,另外兩個人又對金絲雀蔓草的一些主莖大加砍伐——它們都是些大柱子,直徑足有兩尺,長在房後污水坑邊;科薩爾把屋子整理得可以過夜,本辛頓、雷德伍德,還有個電工助理,則謹慎地圍著雞棚去找老鼠洞。
他們三個人遠遠地繞過大蕁麻,因為這些大傢伙的毒刺足有一英吋長,叫人望而生畏。他們繞到那啃過的柵欄踏級外面,忽然看見了那些極大的老鼠洞最西邊的一個洞口,洞根深,發出一股不好聞的氣味、他們三個緊靠到一起。
「我希望它們會出來,」雷德伍德看了一眼牆上的簷子,說道。
「要是不呢——」本辛頓在捉摸。
「會的,」雷德伍德說。
他們考慮著。
「得準備個火,如果我們真進去的話,」雷德伍德說。
他們走上一條穿過松林的白沙路,一看見蜂洞便停住了腳步。太陽正在西沉,黃蜂紛紛回窠;在金色的陽光下,它們的翅膀在身子周圍造成一團螺旋形的光暈。三個人從樹下向外張望——他們不想走到樹林邊上去——看著這些巨型昆蟲落下地,爬一會,鑽進窩去下見了。
「從現在起,它們會安靜幾個鐘頭,」雷德伍德說。
「我們好像又變成了小孩子。」
「我們不會看不見這些洞的,」本辛頓說,「夜裡黑也不要緊。順便說說——關於照明——」
「有滿月,」電工說,「我看見月亮出來了。」
他們回去找科薩爾商量。
他說,明擺著的,天黑以後,他們得把硫磺、硝石和巴黎石膏搬過樹林。因此,他們便開桶裝袋搬起來。
除了一開始喊過幾聲指令外,沒有人說一句話,黃蜂的嗡嗡聲也已停止,世界上悄然無聲,只有腳步聲。負重的人的沉重呼吸聲和口袋落地的沉重聲音。
大家全都輪流搬運,只有本辛頓由於明顯的不舒服,沒有參加。他端著槍,呆在斯金納夫婦的臥室裡,守望著那只死鼠的屍體,其餘的人輪流休息,每次兩個人一同守著蕁麻叢後面的洞口。蕁麻的花粉囊已經成熟,不時地,守在那裡的人就會彼爆裂聲嚇一大跳,粉囊爆裂的聲音就像手槍聲一樣,花粉大得像打鹿的子彈,劈里啪啦落到四周。
本辛頓在窗口,坐在一張罩著骯髒布套、塞著馬毛的硬梆梆的扶手椅上,這把椅子曾經給斯金納夫婦的客廳裝過多年門面。他把不熟悉的長槍放在窗台上,那副眼鏡一會兒盯住漸漸濃重的暮色中黑黝黝的死老鼠,一會兒又好奇地沉思著四下張望。外面有股淡淡的煤油氣味,因為有一桶油漏了,還有股砍倒了的蔓草發出的比較好聞一點的氣味。
屋裡,他一轉過頭,就聞見一種住家的混雜氣味,啤酒,干奶酪、爛蘋果的氣味,還有作為主調的舊靴子味兒,都令人想到失蹤了的斯金納一家。他看了這昏暗的房間一會。家俱全已經不像樣子了——大概是個好管閒事的老鼠干的——只有門上掛的一件上衣,一個刀片,一些髒紙,一片常年不用已經硬成犄角一樣的管狀的肥皂,還保留著清晰強烈的斯金納先生個人的氣息。本辛頓忽然十分離奇地意識到,很可能這個人就正是被黑地上躺著的死鼠咬死吃掉的,至少有它一份。
想一想,那麼個看來無害的化學上的發現,竟然導致了所有的這些後果!這裡,他是在自己的國家英格蘭,可是卻置身於無限的危險之中,獨自一個拿著槍,坐在黃昏微光下的這間破敗房屋裡,遠離一切舒適和安慰,肩上還被槍托震出了青傷,還有——老天爺!
他看出,對他說來,現在環境發生了多麼深刻的變化。他說走就走,來參加這場可驚可怪的經歷,竟連他的珍姐都沒打個招呼!她會對他怎麼想呢?
他盡力想像,卻想不出來。他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他們永遠分了手,而且再也不會聚到一起了。他覺得自己邁了一步。進入下一種新的巨物的世界。這些愈來愈深重的陰影裡還會藏著些什麼大怪物呢?在鵝黃淺綠的西方天空襯托下,巨大的蕁麻尖梢映得分外顯明。萬籟俱寂——真是安靜極了。
他奇怪怎麼聽不見房角那邊的聲音了呢。車棚一帶黑侗洞的,像是個無底深淵。
砰!砰!砰!
一串回音,一聲吶喊。
砰,又是減弱了的回聲。
寂靜。
接著,謝天謝地!雷德伍德和科薩爾從悄然無聲的黑暗中走了出來。
雷德伍德在喊:「本辛頓!」
「本辛頓!我們又打中了一隻老鼠!」
「科薩爾又打中了一隻老鼠!」
這支遠怔軍打過尖,夜幕就降臨了。群星燦爛,漢基方向慚泛白光,標示出了月亮的所在。老鼠侗口還保持著警戒,只是監守的人已經移到洞口上邊的山坡上,覺得這裡是個更安全的射擊地點。他們蹲在濃重的露水裡,拿威士忌對付潮濕。剩下的人都在屋裡休息,三位領導人在跟大家討論僅裡的行動。臨近午夜,月亮升起,她才離地面,所有的人,除老鼠洞口的警戒外,都由科薩爾率領,成單行向黃蜂窩進發。
他們發現處置黃蜂窩特別容易,容易得令人驚訝。只不過挺費時間,卻不比對付普通蜂窩更難。危險是有的,當然——生命危險;不過,危險並沒有真的在這預兆不祥的小山坡上露頭。他們把硫磺和硝石塞進去,牢牢堵住洞口,點燃了導人線。然後,出於一種不約而同的衝動,除科薩爾以外所有的人都掉頭跑過長長的松樹影子,這才發現科薩爾還留在後面,便又站住聚在一處,離開一百碼遠,以一道壕溝作為掩護。一兩分鐘後,在只有黑白兩色的靜夜裡,傳來一陣壓抑的嗡嗡聲,愈來愈響,變成悶雷一般深沉的隆隆聲,高到頂點,然後完全消失,夜又幾乎不可置信地恢復了原來的寂靜。
「老天爺!」本辜頓幾乎是耳語般地說,「完事了!」
大家都專心致志站在那裡張望著,一帶濃黑的松樹梢上面,山坡亮得像是白晝,雪一樣的沒有顏色,塞住洞口的灰泥發著光。科薩爾鬆散的身影朝他們走來。
「到現在——」科薩爾說。
卡拉——砰!
房子附近一聲槍響,然後是——寂靜。
「怎麼回事?」本辛頓問。
「一隻老鼠探出頭來了唄,」一個人猜測。
「啊呀,我們把槍放在山坡上了,」雷德伍德說。
「在口袋旁邊。」
大家開始重又向山上走去。
「準是老鼠,」本辛頓說。
「明擺著的,」科薩爾說,咬著指甲。
砰!
「喂!」一個人說。
突然聽到一聲喊叫,兩響槍聲,又是一聲更高的喊叫,高得幾乎成了尖叫,一連三響槍聲,還有木頭的劈裂聲。所有這些聲音,在無邊暗夜的寂靜裡顯得很清晰也很小。有一陣子沒有動靜,只有一點悶住的輕微的混亂聲從老鼠恫的方向傳來,接著又是一聲狂叫。每個人都發現自己猛跑著去拿槍。
兩響槍聲。
本辛頓發現自己拿著槍,跟在幾個傾斜的脊背後面快步穿過松林。真是奇怪,他現在心上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珍姐能夠看見他。那雙割開的靴子在狂奔亂跑中一條條飛起來,他的臉扭成一個固定的微笑,因為那樣,縮起的鼻子可以穩住眼鏡。他也把槍平端在身前,穿過斑駁的月影向前飛奔。剛才跑開去的那人迎面拚命跑來——他把槍弄丟了。
「喂!」科薩爾抓住他的胳傅,「怎麼啦?」
「它們一塊兒出來啦,」那人說。
「老鼠?」
「對,六隻。」
「弗賴克呢?」
「在下邊。」
「他說什麼?」本辛頓氣喘吁吁地趕上來問,卻沒有人回答他。
「弗賴克在下面?」
「他倒下了。」
「它們一隻跟一隻出來。」
「什麼?」
「往外衝呀。我先打了兩管子彈。」
「你離開了弗賴克?」
「它們朝我們撲過來了。」
「來,」科薩爾說。「跟我們來。弗賴克在哪兒?指給我們看。」大家往前走。跑來的這人一點點地說出了剛才遭遇戰的詳情細節。別人都簇擁在他周圍,只有科薩爾走在前面帶路。
「它們在哪兒?」
「可能回洞了吧。我看清楚了。它們衝回洞裡去了。」
「你說什麼?你們在後面追嗎?」
「我們下到洞口旁邊。看見它們出來,知道吧,想截斷它們的退路。它們一縱一縱地出來——跟兔子似的。我們跑下去開槍。槍聲一響,它們亂跑一氣,突然衝我們撲來。是奔我們來的。」
「多少?」
「六七隻。」
科薩爾須大家走到松林邊上,停住了。
「你是說它們咬住了弗賴克?」有人問。
「有一隻是衝他去的。」
「你開槍了嗎?」
「哪來得及呀?」
「大家都上好子彈了?」科薩爾回頭問。
大家表示上好了。
「可是弗賴克——」一個人說。
「你是說——弗賴克——」另一個人說。
「不能再耽誤了,」科薩爾說著喊起來,「弗賴克!」一邊領大家往前走。整個部隊向老鼠洞進發,剛才跑來的人跟在後面。穿過成行的大棵野草,繞過第二隻死鼠,他們不斷前進。他們走成密集隊形,各人的槍都向前伸出,在皎潔的月光下,邊走邊四周環顧,看看是不是有什麼蜷縮著的不祥的黑影或是個什麼蹲伏著的東西。他們找到了那個逃得飛快的人丟失的槍。
「弗賴克!」科薩爾喊,「弗賴克!」
「他跑過蕁麻就摔倒了,」剛才跑開的那人主動回答。
「在哪兒?」
「就在這一帶。」
「他在哪兒倒下的?」
他猶豫了一會,領他們橫穿過長長的陰影,走了一段,然後,疑惑地停住了腳步。「就在這附近,我想是在這兒。」
「嗯,他現在沒在這兒。」
「可是他的槍——?」
「滾他媽的!」科薩爾罵了起來,「他的東西在哪兒?」
他向遮蔽山邊洞口的陰影走近一步,站住並仔細察看。他又罵了一句。「要是它們已經把他拖了進去——!」
就這樣,他們在那裡轉悠了一會,互相將一些片斷的揣想拋來拋去。
本辛頓看看這個,望望那個,眼鏡像寶石一樣閃光。這些人的臉一朝向月亮,便顯得清冷分明,背過去則變得模糊神秘。人人都在說話,但是沒有一個人說出整句的話。
忽然間,科薩爾打定了主意,他的胳膊揮來揮去,發出連珠炮一般的命令。顯然他是要燈。除他之外,人們全向房子走去。
「你要鑽洞?」雷德伍德問。
「明擺著的,」科薩爾回答。
他又明確地說了一遍,要人把煤車和草車的燈給他拿來。
本辛頓聽到這裡,便沿井邊的小路走去,回頭看見科薩爾巨大的身影站在那邊,好像看著老鼠洞在苦苦思索。一見這種情形,本辛頓停住腳步,半轉回身。大家都離開了科薩爾——!
科薩爾能夠保護他自己,肯定的。
突然,本辛頓看見點什麼,使他「啊」地一喊,卻喊不出聲來。
轉眼間,三隻老鼠從蔓草從中鑽出,直衝科薩爾而去。
足有三秒鐘,科薩爾站在那裡沒有發覺,接著,他一下變成了世界上最活躍的東西。他沒有開槍。顯然沒有時間瞄準,或許連想到瞄準的時間都沒有;他迅速彎下身躲開一隻跳來的老鼠,本辛頓見他回手就是一槍托,正打在它的腦袋上。那個怪物只跳了一下,便翻倒在地上。
科薩爾的身子向下沉到蘆葦般的雜草中不見了,接著又站起來,直奔另外兩隻老鼠,掄起長槍砸將下去。
本辛頓耳邊只聽得一聲輕微的叫喚,便見剩下的這兩隻老鼠在各自逃命。
科薩爾一直追到了洞口。這是一場在迷濛的霧氣裡由黑影演出的全武行;三隻參戰的怪物,在引人發生幻覺的明淨的月光下變大了,顯得不像是真的。有的時候,科薩爾看去高大極了——有時又看不見他。老鼠或是騰地一竄,橫過視線,或是用飛快的腳跑著,快得像是安了輪子一樣。只有半分鐘,這齣戲便收了場。除本辛頓以外,誰都沒有看見。他能聽見身後人們在向房子走去。他喊了點什麼發音不清楚的話,跑向科薩爾,這時老鼠已經不見了。
科薩爾在洞口向本辛頓迎來。月光下,他的面容顯得很平靜。「喂」科薩爾說,「就回來了?燈呢?它們現在全在洞裡。我敲斷了從我身邊跑過的那隻老鼠的脖子。看見了嗎?在那兒!」他伸出一根瘦削的指頭指著。
本辛頓駭然,說不出話來。
燈好像總也不來。最後,總算出現了,起初是一隻不霎的亮眼,以一種晃晃悠悠的黃色強光為前導,接著又是兩個、一霎一霎地,隨後亮了起來。在它們旁邊有小小的人影,傳來小小的人聲,接著看到其大無比的黑影。在月色中的宏大夢境裡,這一群構成了一塊小小的發炎紅腫的斑點。
「弗賴克,那些聲音說,」弗賴克。」
從這些聲音中終於可以聽明白一句:「弗賴克把自己鎖在小閣樓上了。」
科薩爾又在做著更加神奇的事。他弄出一大把一大把棉花,塞到耳朵裡——本辛頓暗暗納悶,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接著他把四分之一夸脫的火藥裝進槍裡。誰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呢?當科薩爾的兩隻皮靴底在主洞口消失時,他的驚奇達到了極點。
科薩爾四肢著地,從下巴底下,用一根繩子拴住兩支槍,拖住左右。一個身材短小,臉色黧色、神情嚴肅的人彎著腰,準備跟他進去,將一盞燈提在他的頭頂上方。這一切安排得如此之明智、清楚又適當,簡直就像是個瘋子的夢。棉花似乎是為了防備槍的震動;那個人也塞了耳朵。明擺著的!要是耗子見了他們便跑,當然不會有危險;如果耗子朝他過來,他就能看見它的兩隻眼,向它們的中間開搶,因為他們是順著洞窮追到底,科薩爾幾乎不會打不著它們。這,科薩爾堅持說,是明擺著的方法,時間可能拖長一點,但是絕對有把握。他的助手彎腰準備進洞時,本辛頓看見一團細繩子,末端拴在他的外衣上。當需要把老鼠的屍體拉出洞時,他打算用這根細繩把粗繩子拽進洞去。
本辛頓發現手裡緊緊握住個什麼,一看原來是科薩爾的絲帽子。
它怎麼到我手裡來的呢?無論如何,這總算是一點可以紀念他的東西吧。
每一個相連的鼠洞口都安排了幾個人,燈放在地上,照亮整個洞口。一個人跪著,向圓圓的洞裡瞄準,時刻準備著有什麼東西發現。沒完沒了的擔心。
之後,聽到了科薩爾的第一槍,像是礦坑裡的爆炸。
一聽到槍響,每個人的神經和肌肉都緊張起來。砰!砰!砰!老鼠極力想逃走,可是又死了兩隻。接著,帶線團的人抽動細繩。」他幹掉了一隻。」
本辛頓說,「他要大繩呢。」
他們看著粗蠅爬進洞去,它似乎變活了,像條蟒蛇——洞裡挺黑,細繩看不見。最後它不爬了,停了很久。接著,本辛頓好像覺得這條奇怪之極的怪物慢慢爬出洞來,末端出現了那位向後倒退著的小個子機械師。在他後面,把地面犁出兩道深溝的科薩爾的靴子伸出洞來,然後是他的被燈籠照亮的脊背。
現在只剩下一隻活的。這只倒霉的可憐蟲縮在洞的最深處,後來科薩爾和燈籠再次進去把它收拾掉了。然後,為了弄確實,科薩爾,這個白鼬人,爬遍了所有的洞。
「全幹掉啦,」最後他對目瞪口呆的同伴們說,「要是我不是一個腦袋糊塗的粗俗人,我應當光著膀子進去。明擺著的。摸摸我的袖子,本辛頓。全濕透了。高興得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有灌上半肚子威士忌才能免我一場感冒。」
在這個神奇的夜晚,本辛頓有時似乎覺得大自然給他安排了一個怪誕冒險的生涯。特別在他喝過烈性威士忌之後那個把鐘頭之內,更是如此。
「不回斯洛恩街了,」他對那個高大、金髮、骯髒的工程師說。
「不回了,呃?」
「不怕了,」本辛頓憂傷地點著頭。
將七隻死鼠拖到蕁麻叢邊的火葬堆,累得他汗流浹背。科薩爾向他指出,明擺著,只有威士忌,才能使他免於一場不可避免的感冒。在磚徹的舊廚房,吃著盜匪似的晚餐。外面雞棚旁邊,一排死鼠躺在月光下。
休息了約莫二十分鐘,科薩爾招呼大家繼續把活幹完。
「明擺著的,」如他所說,他們得「把這地方一齊剷平。不剩廢物堆——不再出怪事。懂了嗎?」他激起大家把這地方徹底毀掉的決心。
他們把房屋裡所有的木質部分都砸了,劈了;他們把劈開的木頭延伸到每個有大植物生長的地方;他們為死鼠架了個人葬堆,澆上了煤油。
本辛頓像個克盡職守的挖土工一樣幹活。臨近半夜兩點時,他的精力和興奮都達到了最高峰。在破壞的時候,他用一把斧子,連最膽大的人都得躲著他。後來,一時找不到眼鏡,使他穩重了一點,這眼鏡到最後還是別人從他上衣側兜給他找出來的。
人們在他周圍來來去去——不知疲倦的、滿臉骯髒的漢子們。科薩爾在他們中間,指揮若定,儼若天神。
本辛頓痛飲那種快樂的軍隊和強有力的探險隊裡才有的夥伴情誼的狂喜——這是在城裡過著冷靜清醒生活的市民所永遠嘗不到的。後來,科薩爾把他的斧子拿走,要他搬運木頭,他就來回不停地搬,嘴裡嘮嘮叨叨,說他們都是「好哥兒們」。他一個勁幾地幹,覺得累了以後還干了很久。
終於一切就緒,開始潑灑煤油。現在,作為隨員的瘦小的星星們都已隱去,只有月亮,獨自高高地在開始露頭的黎明之上照耀著。
「統統燒掉,」科薩爾走來走去地說——「把地面燒個精光。懂了嗎?」
在破曉的微光中,本辛頓開始意識到科薩爾的情形,他現在的樣子清瘦可怕,下巴向前伸出,手執火把匆匆走過。
「躲開點!」有誰在拉著本辛頓的胳膊。
靜悄悄的黎明——這裡沒有鳥雀的啁啾之聲——突然充滿猛烈的劈啪聲,一星暗紅色的火焰飛快地延及整個火葬堆底部,到地面處變成了藍色,沿著一株巨大的蕁麻,火苗從一片葉子到另一片葉子向上攀升。辟啪聲中夾雜著一種歌吟似的聲音。
他們從斯金納夫婦臥室的角落抓起自己的槍,一齊跑起來。科薩爾在最後,邁著沉重的大步。
跑了一段,他們站住了,回頭看著試驗飼養場。它沸騰了,濃煙烈火像是慌亂的人群,從大門、窗戶以及房頂上無數的裂縫中噴湧而出。看這科薩爾之火!一大股濃煙吐著無數血紅色的火舌和四射閃光,衝向天空。正像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猛然站起,向上伸展,在空中舒開他巨大的臂膀。他驅走黑夜,使他後面初升的白熾的太陽黯淡無光,難以找尋。
全希克裡勃羅很快就看到了這龐大的煙柱,人們穿著各式各樣睡覺的衣服來到高地,看著他們走近。
後面,像個其大無比的蘑菇,煙柱在展開,跳動,上升,上升,直逼雲霄——它使高地顯得如此低矮,使其它一切東西顯得如此渺小,而在這背景前,科薩爾,這場災難的製造者,率領著八個步履疲憊的小黑影,肩扛著槍,沿小路橫過草地而來。
當本辛頓回頭看時,他那疲乏的腦中反覆迴響著一個熟悉的句子。是什麼來著?「你們今日點起——?你們今日點起——?」於是,他記起了拉蒂默的話:「我們今日在英格蘭點起這樣一支蠟燭,無人能再將其撲滅——」1
【1年,拉蒂默主教和外個兩人在今日牛津大學的殉道者紀念碑處,因宗教信仰被用火刑柱燒死,這句話是他臨死時鼓勵同受刑的人時說的。】
科薩爾是條好漢,真的!他看一會科薩爾的背影,為自己能替他拿帽子感到自豪。自豪!雖說他是個傑出的科學研究家,而科薩爾卻只不過是個應用科學的人。
忽然他渾身發抖,一個頸地打哈欠,唯願能暖暖和和地鑽到那一套斯洛恩街小公寓裡他的床上去。(甚至想到珍姐都不管用了。)他的腿變成了棉樺條,腳卻像灌了鉛。他不知道在帝克裡勃羅會不會有人給杯咖啡喝。三十三年來,他從沒有這樣一整夜不睡這。
正當這八位冒險家在試驗飼養場與老鼠奮鬥時,八里開外,在啟星·艾勃萊村,一位鼻子極大的老婦人也在一支閃爍不定的蠟燭光下極其努力地奮鬥著。她的一隻骨節腫大變形的手裡攥著個沙丁魚罐頭的啟子,另一個手則拿著一罐赫拉克裡士之恐懼,拼出老命,想要把它打開。她不倦地幹,每用一下力便哼哼一聲,隔著薄薄的板壁,可以聽到凱多爾斯家的嬰兒在哭叫。
「上天保佑小寶寶,」斯金納太太說。然後,她用剩下的唯一的一顆牙齒堅決地、狠狠地咬住下唇,「開!」
於是,「突!」一股新的神食便被釋放了出來,在人間施展它那「巨化」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