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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懲罰 第六章 幸福生活 文 / 艾西恩

    格雷茲教授摘下白色乳膠手套,扔在水池裡,轉身走進盥洗室。幾分鐘後,他揉著酸痛的眼睛來到辦公室。

    「教授,您還有一個預約,是琳達小姐……」秘書翻看記錄。

    「謝謝你,翠西,我馬上過去。」格雷茲抬腕看看表,已經十點出頭了,「你也趕緊回家吧,都這麼晚了,要不要打個電話叫皮特來接?」

    「他已經在外面等了。」

    「哈哈,我還真是多慮了。」教授對他的秘書笑笑。

    他們一起走到樓口,她的丈夫正等在那裡。

    「要不要我送您一段?」她發出邀請。

    「不了,我走著過去,順便散散心,」教授撐起一把老式大雨傘,「有備無患嘛。」

    儘管有傘的庇護,雨水還是沾濕了褲腳和鞋子。在那次的事故之後,格雷茲教授就再也沒有開過車子,到現在已有十多年了。他永遠無法抹去那個恐怖的記憶,她在那裡等他,手裡捧著一大袋爆米花,他衝她跑過去,倒不是因為他那麼急切地想要擁抱她。

    他連一聲叫喊都沒來得及發出,那輛該死的汽車就撞到了她。那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看到車子接觸她的身體,他看到爆米花從她的手裡飛了出去,他看到她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箏拋到遠處,他看見……散落的爆米花覆蓋了她血肉模糊的身體……他們的孩子也因此沒了……那一年,格雷茲四十歲。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開過車子,除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會搭乘任何交通工具。他的好友——一位心理學家對他使用了各種方法,包括催眠,也沒能改變什麼。他沒有恐懼症,只是厭惡。

    三年後,他又結了婚,不完全是出於感情,他想要找個借口別讓憤恨迷離了雙眼。現在,他的生活可以用幸福來形容,他的妻子也感悟著他對她的愛。不過,生活中總有一些小事堪稱美中不足,比如說,格雷茲教授再也沒有開過車子。

    要走的路不遠,他還是多花了一些時間,因為他想起愛徒一定還沒有吃晚飯,便買了一份蔬菜沙拉、兩客三明治和一些熱飲。雨下得最大的時候,他走進警局。每個人都認識這位著名的人類學家,他向他們微笑致意,而後快步走向目的地。在停屍房,他見到了琳達·羅莎麗。

    他想起了某個朋友的玩笑:「停屍房常常是法醫和朋友們的聚會場所。」不禁啞然失笑。

    琳達聞聲回過頭來,眼神充滿了驚喜。在那之前,她給他的辦公室去過電話,得知他正在處理一個棘手的鑒定,她以為他今天晚上不會過來了。

    他張開雙臂給了她一個父親般的擁抱,「你還好嗎?我的孩子。」他覺得她又瘦了些。

    「是的,你能來我真高興,」她抱著他呆了一會兒才鬆開,「怎麼樣,你手頭的工作?」

    「一個晚上搞不定,他們從遙遠的墓穴找來了一具腐爛的女屍。拜已逝先師梅普爾斯博士的威名所賜,他們經常給我看一些乾屍,然後問我它是誰,生活在幾世紀或是公元前幾世紀,我差不多成為考古學者了。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了,你一定還沒有吃飯吧。」教授晃晃手裡的大紙袋。

    「謝謝,格雷茲教授,你總是那麼體貼。」琳達開始收拾停屍房的辦公桌。

    「等等!」教授瞪圓了眼睛,「你不會說在這裡吃吧?」

    「沒有關係吧,我都習慣了。好吧,我們去辦公室。」

    「你養成了這種生活習慣嗎?」

    「至少比餓著強!」

    教授不說話了,跟著琳達走進辦公室。

    「很豐盛。」琳達誇張地搓搓雙手,隨即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不住地點頭。

    教授很詫異地看著她,「你平時都吃些什麼?」

    「不一定,要是忙了就什麼也不吃。」琳達又咬了兩口,然後抬頭,正迎上他的目光。她的兩腮鼓鼓地充滿食物活像一隻小松鼠,但是,教授卻笑不出來,他有些不是滋味。

    他盯著她的小腿肚看了足有半分鐘,然後又把視線移到她的大臂、小臂直到指尖。

    「別像看豬排一樣的盯著我看,真叫人不舒服。」琳達輕微抗議著。

    「聽我說,琳達,你應該找一個男人,也許……」

    「算了吧,教授,到頭來還是我照顧他,我從男人身上什麼也得不到,而且我也不願意這樣了,」她說這話的時候低著頭,不願意讓他看到她的臉色,「當然,你是一個例外。你對我的幫助遠遠超過你應盡的職責,對此我很感激。」

    「但是,你也從來沒有把我看成是男人,對嗎?」

    「是的,沒有,你是教授,我的老師,這就是你的身份。」

    「琳達,聽我說,你需要有個家可以呆著而不是一所房子。男人裡也有溫柔體貼的那一類,他可能……你明白我在說什麼,琳達,你看起來又瘦了。」

    「那不可能,我記得你上次看到我時候的腰圍,我沒發現有什麼變化。」

    「那麼,請你告訴我你現在的腰圍是多少……琳達,不要自欺欺人,你回答不上來。」

    琳達不說話,坐在那裡插起一些沙拉水果。

    「過去的總要過去,我們都要面對自己,而不是別的什麼。縱然你不是明顯的消瘦,我也見過一些人,他們的體形看起來沒有太大變化,體重卻在不斷減輕。我還能清楚地記起你在大學時代練跆拳道的模樣。你現在正消耗你的肌肉和你的精力。」

    他的話卻讓她想起男友,她總是鬥不過他,這讓她很生氣,也讓她對他十分好奇……

    「你該出去度個假,那也許能讓你認識個好男人。」教授提出建議。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反駁。

    「你知道自己掉進一個死圈子了嗎?你為了忘記過去的傷心經歷而選擇拚命工作,到頭來是在用新的壓力來應付舊的壓力,這早晚有一天會毀了你。」

    教授想起了庭審的時候,他為琳達作為妻子和母親的「失職」進行的辯護,卻被法庭認為是不必要的對法醫工作的冗長陳述而強行中止。普通人對法醫有著不可理喻的歧視,認為他們整天和人類最邪惡、最陰暗的一面打交道,說他們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怪物。他們曾經成功地為冤屈的嫌疑犯做過至關重要的辯護,卻喪失了為自己追求幸福生活的權利說兩句公平話的資格……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琳達,你去過邁阿密嗎?」

    「……沒有……」

    「那麼,就去一趟吧。艾爾米訂了邁阿密雙人機票,我卻因為臨時通知的學術會議不能陪她了,正打算退票呢。正好你們兩個一起去,路上也好做個伴兒。別想錯,琳達,我可不是因為省事兒不去退票,你們這次的往返費用我都包下了。」

    艾爾米是格雷茲教授的妻子,與琳達關係交好。

    「可是這邊的工作……」

    「琳達,任何人都需要休息和放鬆。你們到那裡可以聯繫我的朋友,他會照顧你們。去國家公園轉轉,啊,還有美麗的海灘,我可是神往不已呀。怎麼樣,琳達,你一定還有假期吧?」

    「是的,還有……」

    「那就行了,好好收拾一下,後天下午的飛機。第一天晚上就住在斯皮德家,以後是不是住賓館就隨你們喜歡了。」

    琳達沉默了一會兒,微笑著點點頭,「謝謝,我想我會去的,明天給你電話。」

    格雷茲哈哈大笑,「馬上就是明天了!來吧,讓我看看是什麼樣的問題困擾著你。」

    屍體解剖是一件極為複雜的技術活兒,需要經過專門的訓練才行。一般的醫院也可以進行驗屍工作,除了查明死因外,還要清楚病理過程。

    相比之下,法醫的工作就多得多了,包括:對屍體的身份作出鑒定並貼上標籤;對屍體進行拍照,既有穿衣服的,也要有裸體照片;既有正面照片,也有側面照片;記錄身高和體重,並拍攝X光片;檢查屍體的外部;對傷痕、綁紮標記、槍傷或刺傷等作詳細的描述;解剖內臟就行檢查;對身體的器官和體內的流體進行化驗,以判斷是否存在毒品或藥品;最後,在死亡證明書上,寫明「死因」。

    在解剖屍體時,法醫需要先在屍體的胸腔和腹腔切開一個大口子,呈Y形,從腋窩開始,穿過胸腔下面,向胸骨下端延伸,然後繼續向下,穿過腹部終端向趾骨延伸。至此,肋骨和胸骨的前面部分作為一個整體被打開了,大部分的器官暴露出來。接著,心和肺,連同氣管和食道,順序地或整體地拿出來。先對腹腔進行全面檢查,然後再取出各個器官。抽出流體也用於分析。稱量每個器官的重量,查看一下外部,而後解剖,觀察內部。還要抽取胸膜腔的流體,作為日後的後續分析樣品。最後,把器官的組織部分放在顯微鏡的玻璃片上,製成樣品,研究細胞的變化和必要的毒素分析。

    骨盆區域的檢查需要詳盡而仔細,首先是查看生殖器,是否有損傷或異物。在進行外部檢查時,用鑷子取下陰道和肛門的化驗標本。收集血液、精子的樣品,進行化驗。摘下膀胱之後,要收集尿樣,然後呈交毒理學家,他們可能從中發現某些藥品痕跡,比如安定類藥劑和巴比妥類藥物。

    人們有一個常見的誤解,可能是受到了媒體的影響,認為法醫通常是先檢查頭部。並以為法醫割開屍體發跡下的頭皮,把它拉下來蓋上死者的眼睛是出於對死者的尊敬。實際上,法醫在最後,才會檢查頭部,從眼睛開始。為了取出腦髓,首先要在頭部的頂端切開口子,推開頭皮,顱骨就暴露出來;然後用鋸子鋸開顱骨頂部,初步檢查腦髓;把各種神經、血管和其他附屬物切掉以後,把腦髓取出來,稱一下份量,解剖成小塊,以便以後用顯微鏡觀察。基本上,到此為止,一個比較完整的解剖過程才算告一段落。

    當然,一個必要的善後工作是:縫好屍體身上大的切口,作為法醫,你不能把一堆支離破碎的肉塊還給死者家屬……

    女法醫琳達詳細地講述這具屍體的解剖和鑒定工作,沒有耗費多長時間,畢竟那具科德角發現的女屍已經是衣服包著骨頭了。

    教授在一邊認真地聽,不時插嘴問些問題。他忽然覺得這很像大學畢業時候的答辯……

    現在的問題是,死者的年齡缺乏準確的判定。琳達在之前根據「骨化中心」——顱骨縫(所謂「骨化中心」,就是鈣和其他礦物質沉澱形成骨骼的地方,通過一系列公式,可以相當精確地對年齡作出估計。)已經做了初步估算。不過,由於屍體陳屍地點和可能遭受生物侵害的影響,這個估算值並不一定足夠精準。還有一個有助於判斷的地方就是骨盆,因為骨盆的骨骼連續變化,時間間隔為5年,但就因為這5年的區間,造成了需要查找人群數量的大大增加。

    格雷茲教授先是按部就班地檢驗了屍體,這是每一個接手人員所必須做的。他沒有發現什麼出入,他預先也知道不會有,因為他相信琳達的出色解剖能力和推理能力(法醫需要很好的推理力,才可以根據肌體的小小變異判斷出原因)。

    人類學教授格雷茲把大大小小的骨頭按照解剖順序羅列好,開始了他最擅長的工作。說起來簡單的工作(跟照相差不多)一直進行入夜,中間教授停下來一次。

    「看看這裡,」他指著片子給她看,「這裡,死者左前臂,在橈骨的兩寸左右的位置,有一個接合的痕跡。」

    「您的意思是說,」琳達想起那個時候漢考克偵探長正好在她的房間裡,「這裡曾經骨折。」

    「是的,我們可以著手查查,一定會有醫療記錄的。」

    又過了一個小時,格雷茲教授終於幹完了,他對死者年齡的判斷是27∼28歲之間。他伸了個懶腰,跟著琳達走出放射室。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談論著,突然被樓下一陣吵鬧聲驚動。

    琳達正在發愣的時候,看見「菜鳥偵探」楊克·拉爾夫匆匆跑過身邊。

    「發生了什麼?」她向他的背影大喊。我為什麼會關心他的去向?她很奇怪自己這種不經大腦的衝動。

    「剛剛接到報案,可能和我今天發現的屍體有關聯……」楊克頭也不回地說,急沖沖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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