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文 / 東野圭吾
「要不要喝點兒什麼?」柚木指了指自動售貨機。
「謝謝,不用了。您有話要和我說?」
「啊,算是吧,請坐,站著不好說話。」
風美歎了口氣,把運動包放在地板上,在柚木身邊坐了下來。
「前幾天,我去了一趟札幌,見到了你的父親。我本想拜託他協助我們進行研究,但被他拒絕了。」
「這事我也聽說了。」風美立刻答道。
「你父親和你說過了嗎?」
「爸爸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說這事簡直就是荒唐透頂。還說天賦怎麼可能用數學公式和化學符號表示出來?」
「如果真能表示出來怎麼辦?你想不想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繼承了著名滑雪運動員緋田宏昌的天賦?」
「我不想知道。」
「為什麼?」
風美避開了柚木的視線,望著遠方,開口說道:
「因為爸爸是爸爸,我是我。我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通過練習得來的。我的身上沒有一點兒與生俱來的天賦。」
「你的身體呢?你的身體不是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嗎?」
「身體什麼的,」風美輕輕地搖了搖頭,「無論從誰那裡得來都是一樣的。我覺得這沒有什麼區別。」
「那我請問,既然身體並不重要,那日本人為什麼在百米短跑上贏不了黑人?日本人為什麼拿不了世界第一?」
風美咬著嘴唇答道:
「田徑項目我不太瞭解。」
「你這是在敷衍。不管在什麼項目上,大多數日本運動員都會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和外國選手在身體素質上的差距。在國際舞台上戰鬥過的選手更是如此。就算是你,也不可能對此毫無體會。」
「我……」一瞬之間,風美瞪了柚木一眼,但她立刻移開眼神,繼續說道,「我只是想說,我的身體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爸爸也是這麼說的。他說我們身上沒有一點兒特殊之處。我認為爸爸說的很有道理。」
「你們父女怎麼想是你們的自由。我不想在這一點上強行更正你們的想法。我只是想要客觀事實。確實,這件事對你們來說沒有什麼意義。但是,如果我們能找出你們力量的根源,那麼我們或許就能發現第二個、第三個緋田宏昌,找到第二個、第三個緋田風美。怎麼樣,為了日本的體育事業,請協助我們一下吧。」
風美撓了撓腦袋,微微地笑了一下。那只是一種應該稱為冷笑的笑容。
「爸爸都說了,他不願意協助你們。所以,就算我同意,也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所以我才想拜託你去勸勸你的父親,說服他,讓他協助我們的工作。」
「這不可能。」風美猛地站了起來,「我才不會去說服父親呢。這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本來我就不感興趣……那個,如果您想和我說的只是這些的話,那我就先行告退了。集訓就要開始了,我必須馬上趕回札幌。」
「等等!請再考慮考慮吧。這件事並不麻煩,輕輕鬆鬆地,就像檢查身體似的……」
「對不起,我先走了。」風美背起運動包,快步走向玄關。
柚木搖了搖頭,把罐子裡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咖啡已經完全涼了,留在嘴裡的只是一種令人不快的甜味。
新世開發的總公司位於新宿。柚木來到體育部辦公的樓層,發現小谷部長正隔著會議桌和一個人說著什麼。兩個人的表情都很沉重。小谷看到柚木後,三言兩語便結束了和對方的對話。
柚木在一個空位上坐了下來。「發生什麼事情了?」
「怎麼了?」
「沒什麼,您剛才說話時的表情似乎比較嚴肅。」
小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把身體靠在椅子上,厚厚的單眼皮下面,是一雙左右亂動的細長的眼睛。「你見到緋田風美了嗎?」
「嗯,算是吧。」柚木抽了抽鼻子。
小谷的嘴巴本來就有些歪,聽柚木說完之後,他的嘴巴變得更加扭曲了。
「什麼?!繼父親之後,連女兒的說服工作也失敗了嗎?」
「他們對那件事很牴觸,比想像中的還要嚴重。」
「是你太懦弱了吧!當年你搜羅鳥越伸吾時的氣勢到哪裡去了?嗯?!」
「用什麼當誘餌好呢。如果協助我們進行研究,他們父女二人能得到什麼好處呢?話說回來,他們父女好像並不缺錢。硬要說的話,我們倒是可以為她的訓練提供特別待遇,但這麼一來,如果操作不好,很可能會適得其反。總而言之,這是一對頑固的父女,比想像中的還要頑固。」
「哼哼哼……」小谷翹起嘴角笑了笑,「連你也束手無策了嗎?算了算了,真沒辦法,我教給你個法子吧。」
「啊?」柚木十分吃驚地打量著自己的部長。
「剛才和我見面的是宣傳部的人,他向我哭訴,讓我替他想想辦法。」
「出什麼事了?」
「是有關緋田風美的事。據說有幾家體育雜誌提出申請要採訪她。那幫傢伙的動作還真夠快的。緋田風美本來就是身負希望、萬眾矚目的女選手,再加上她生了一副漂亮臉蛋,所以一些體育撰稿人從很早開始就盯上她了。」
「這不是挺好的嗎?」
「但是,有人不希望看到這種場面。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吧?」
柚木立刻就明白了,一個男人的面龐頓時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裡。
「是她父親!緋田宏昌沒有同意,是這樣的吧?」
小谷愁眉苦臉地點了點頭。
「據說他是這麼說的:『這麼興師動眾地採訪一個沒有滑過重大比賽的選手,真是可笑之極。』你說得沒錯,一切都是那個頑固的父親造成的。」
「可是,照他這種說法,只要滑過一場重大的比賽,緋田風美就可以接受採訪了,對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還是可以等上一等的。」
「緋田宏昌所說的『重大比賽』是指頂尖選手雲集的世界大賽。照他這個要求,那最低也得是世界盃了。」
「要是這樣的話,其實我們不用等上很久。世界盃馬上就要開始了。緋田風美前腳在國際大賽上出道,我們後腳就用雜誌的採訪報道把她包裝起來。我覺得這樣挺好。」
「你真是太天真了。要想造星,必須提前做好一定程度的準備工作。在她參加世界大賽時再做就晚了。在參賽之前,我們就必須讓她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要是取得了好成績就不會有人挑毛病;就算失敗了,也會有人關注她的下一次比賽。只要人氣高了,就算是日本滑雪聯合會也不能無視她。或許有人會批評這是炒作,但以後遇到大賽時,風美還是會被派出去的。」
柚木抱起胳膊。雖然可以說這是在打如意算盤,但小谷的意見並不是沒有道理。
「而且,」小谷繼續說道,「緋田風美要是能在世界盃上拿到獎牌還好,但如果她掉到了一個相當低的位置上,我們該怎麼辦?你覺得那個頑固的父親還會同意她接受我們的採訪嗎?」
柚木苦笑了一下。這個問題的答案相當明瞭。
「肯定是不可能了。」
「說的就是吧。所以,目前最現實的做法就是告訴所有人,緋田風美完全沒有可能在『出道之戰』中獲得獎牌,不管是在世界盃前還是世界盃後,都要這麼說。」
柚木抱著胳膊哼了一聲,隨後又看了看小谷。
「部長剛才說要教我一個法子吧。在您剛才和我說的這些話裡,我並沒有找到可以說服緋田宏昌的方法。」
「你著什麼急啊。重頭戲這才開始呢。」說著,小谷把手伸進西服裡面,環視了一下四周,彷彿在警戒著什麼似的。他從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張折疊起來的文件。
小谷把文件放到柚木面前,說道:「來,你看看這個。」
「這個東西……難道說……」
「沒錯。」小谷點了點頭,「還會再來的。」
柚木伸到一半的手停了下來。
「可以用手直接觸摸嗎?」
「沒事,這只是複印件。原件在保險櫃裡鎖著呢。」
柚木放心了。他把疊著的複印件打開。只見上面用打印機打著幾排文字。
致新世開發滑雪部
開除緋田風美!把她從隊伍裡除名!
不要讓她參加世界盃,不要讓她參加任何比賽!
如果你們不接受我的要求,我將無法保證緋田風美的人身安全。
一位有良知的粉絲
「這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昨天。信封上收信人一欄裡寫的是『新世開發阿爾卑斯滑雪部』。寄信人一欄裡什麼也沒寫。和上回一模一樣。」
柚木皺了皺眉頭,把複印件疊成原先的模樣。
兩周以前,他們收到過一張完全相同的恐嚇信。公司裡面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這件事情。當然,他們沒有讓緋田風美本人知道。
「這是誰幹的好事?」
「還用問嗎,肯定是不想讓緋田參加比賽的人。比如別的隊裡的某個選手,或者是和這有關的人。」
「是這樣嗎?」柚木有些納悶地問道。
「難道不是嗎?」
「緋田風美雖然是王牌候選人,但卻還不能算是頂級。她還是一個處於成長階段的選手。阻止年輕選手發展的行為,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那你說說,能做出這種事情的傢伙是個什麼樣的人?」
「雖然還不能斷言,但我覺得他應該是一個跟蹤狂。他知道緋田風美的名字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他是個瘋狂的人。」
「如果是跟蹤狂的話,那他應該希望緋田風美參加比賽啊。這樣一來,他的跟蹤也會變得容易一些。」
「跟蹤狂並不只是單純的跟蹤。他們想把喜歡的人據為己有,所以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對方出名。這次的事件或許就是阻止行為。」
小谷皺了皺眉頭。
「這個世上居然還存在著如此麻煩的人。」
「那麼,接下來我們怎麼做呢?仍然不報警嗎?」
「當然不報警了。我之前不是說過了嗎,要是連這種惡作劇都搞不定,那還怎麼做事啊!我和總務那邊也商量過了,我們都覺得應該再等一等,靜觀其變。」
確實如此。對於這類事件,要是一一處理的話,那永遠也處理不完。這確是事實。不管是業餘還是職業,明星選手經常會收到類似恐嚇信的信件。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接下來,我應該怎麼做呢?」柚木問道。
小谷用指尖捏起恐嚇信的複印件,冷笑了一下。
「把這個拿給緋田宏昌,讓他看看。」
「什麼?」
「我說,把這個拿給緋田宏昌,讓他看看。你也可以把上次收到恐嚇信的事告訴他。」
「我不太明白您這話的意思。您之前不是說,現在臨近世界盃,不能讓緋田風美的情緒產生波動嗎?」
「你說得沒錯。絕對不能讓緋田風美的情緒產生波動。」
「可是,要是把恐嚇信的事情告訴緋田先生的話,緋田先生肯定會把這件事告訴緋田風美的。難道不是嗎?」
「你覺得緋田會和女兒說這些事情嗎?」小谷探出身來,「他要是這麼做的話,緋田風美不僅無法集中精力訓練,而且,說不定還會將好不容易就要拿到的世界盃入場券拱手讓給別人。放心吧,緋田是不會告訴女兒的。」
柚木哼了一聲,心想,或許是這樣的吧。對於緋田父女來說,他們現在最大的願望,便是站在國際賽場的舞台上。
「我讓緋田宏昌看過恐嚇信後,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你先告訴他,新世開發不想報警,也不想把事情告訴媒體。緋田宏昌對此應該不會有什麼異議。當然了,我們絕不允許任何人危害緋田風美的人身安全。所以,我們會派專人保護緋田風美,監視她周圍的異常情況。但是,緋田風美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還整天跑來跑去的,肯定會遭人懷疑。所以,我們會給這個人一個名頭,讓他以宣傳負責人的身份出現。怎麼樣?」
「哦,」柚木望著刻在小谷額頭上的粗大皺紋說,「這個方法我也想過。」
「緋田風美在媒體那邊的人氣直線上升,給她指派一個專屬宣傳負責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既然給她派了這麼一個人,緋田風美就必須相應地為我們做一些事情。所以,她就不能單方面拒絕雜誌的採訪申請了。」
「不知道緋田先生會作何反應。」
「他就算心裡反對,也不會說什麼的。緋田風美本來就是我們公司的職員,配合公司的宣傳活動本來就是她分內的事情。再說了,她的人身安全還得到了保證。一箭雙鵰的事情嘛。」
「可是,部長,就算把宣傳的事情解決了,我們還是沒有達到最終目的啊。」
「我知道。我接下來說的,才是關鍵。」小谷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指著柚木說道,「我考慮再三,決定讓你擔任緋田風美的宣傳負責人。」
柚木往後一仰。「什麼?我嗎?!」
「你不用那麼吃驚吧。你在體育媒體圈子裡有廣泛的人脈,也比較熟悉緋田風美,還認識緋田宏昌。因此,作為一個經常出現在她身邊的人,你絕對能夠勝任這份工作。同時,通過這件事情,他們父女兩人會欠你一個人情。作為朋友,他們不可能一直拒絕你的要求,早晚會同意協助你進行研究的。」
柚木再度打量起自己的部長。「這是一場持久戰。」
「確實有點兒持久戰的意思。」
「可是,他們會不會同意呢?緋田父女真的很討厭我。」
「這種時候,你就這麼說——『即便風美小姐參加不了世界盃也無所謂,是嗎?』」小谷露出一口被煙油熏黃了的牙齒。
6
緋田工作的地方名叫「札幌AA健身俱樂部」。平日裡,俱樂部要營業到晚上十點。晚上九點半之前,俱樂部的會員可以使用健身器材,那之後?工作人員便會進場收拾,打掃衛生。雖然緋田的職務是店長,但他會和其他員工一起舉著抹布擦東擦西,拿著拖把拖地。年輕的工作人員都勸他,「您不用幹這些事情」,但緋田自己卻不答應。
俱樂部的老闆很喜歡阿爾卑斯滑雪,在緋田還是運動員的時候就結識了他,因此,才會請緋田來這家俱樂部上班。儘管他給緋田安排了一個店長的職務,但心裡盤算的卻是利用緋田「著名阿爾卑斯滑雪運動員」的名頭吸引顧客。雖然如此,緋田本人卻不這麼想。他覺得自己的名字還不具備吸引顧客的號召力。
所有善後工作完成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半了。之?的工作是緋田的任務。其他員工回去後,他要再次巡視所有設施。今晚沒有任何異常。他回到辦公室,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他穿上羽絨夾克,向窗外望去。天空中飄著細雪,看來冬天就要正式來臨了。附近的山上已是一片銀白。風美發來郵件,說自己已和隊伍匯合,集訓已經開始。
今年的冬天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就在緋田這麼念叨的時候,櫃檯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電話很少在這種時候響起。不,在緋田的記憶裡,從來沒人會在這種時候打來電話。
幾種可能性從他的腦海裡掠過,全都是些不祥的事情。他很擔心風美,心想,不會出什麼?吧。不過,如果和風美有關的話,響起來的應該是他的手機。
電話的鈴聲繼續響著。在響到第五聲的時候,緋田拿起了話筒。
「您好,這裡是札幌AA健身俱樂部。」他稍微有點兒緊張。鴉雀無聲的房間裡,聲音顯得異常響亮。
話筒裡傳來了「啊」的一聲驚叫。對方以為電話沒人接聽,似乎正要放棄。
「喂,您好,這麼晚打擾,十分抱歉。請問現在還是你們的營業時間嗎?」一個男人說道。
「不是的,我們這邊只營業到十點。」
「是這樣啊。那真是太對不起了。我之前不知道你們的營業時間。」
「沒關係?那個,請問您有什麼事情嗎?」緋田問道。他在心裡鬆了口氣,這多半是個普通的電話,不會有什麼大事。
但是,對方接下來的發言卻讓他受到了打擊。
「我叫上條。」
確切地說,在聽到這句話的那個瞬間,緋田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儘管不知道對方是誰,但他仍然感到自己的臉部變得僵硬起來,心跳開始加速。在大腦弄清楚事態之前,自己的身體已經率先拉響了警報。
當「上條」這個發音在他頭腦中變成漢字的時候,他的雙腿開始顫抖,冷汗從身體裡不斷地噴湧而出。
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話筒裡傳來了對方「喂喂」?招呼聲。
「您能聽見嗎?」
「啊,能,我能聽見。您是上條……先生,是嗎?」緋田勉強出聲答道。他心想,這肯定是另外一個人,絕對是這樣的。「上條」這個姓氏並不罕見。緋田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祈禱著。
「有件事情想向您打聽一下,您那裡是不是有位緋田先生啊?他叫緋田宏昌,曾經是一名奧運會選手。」
聽到這樣的問題,緋田覺得連站立都變得困難起來。他在櫃檯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想告訴對方「我們這裡沒有那個人」,但卻不能這麼說。這家健身俱樂部的店長是原奧運會選手緋田宏昌——這句話是刊?在俱樂部官方網站上面的。
「我們這裡有這麼個人……您找緋田有什麼事嗎?」
緋田感覺到對方深吸了一口氣。
「您能告訴我緋田先生的聯絡方式嗎?我想和緋田先生說說有關他女兒的事。要是您手上沒有緋田先生的聯絡方式,我可以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您,您能幫我轉達給緋田先生嗎?我絕對不是壞人,我在新瀉縣的長岡經營一家建設公司,名字叫KM建設。」
「KM建設……」緋田絕望地重複著這個名字。絕對錯不了,這個男人就是上條。這個電話就是那個男人打過來的。
「我們公司有自己的網站。您只要到網站上確認?下,就知道我並沒有胡說八道。您要不信的話,我可以把公司的網址告訴您,網址是……」
「不,您稍等一下。」緋田呻吟似的說道,「呃,那個,您不必說了。」
「那麼,我的手機號碼是……」
「對不起,總之,請您等一下。」這一次,緋田宏昌的聲音變得粗暴起來。對方有些不解,安靜了下來。
緋田不斷地做著深呼吸。他精疲力盡,緊緊地握著話筒,手心裡已經滿是汗水。
緋田心想,我絕不能逃,而且,恐怕自己早就已經逃不掉了。該來的總算來了,僅此而已。緋田不禁捫心自問:「你早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了吧?」
緋田想用舌頭潤濕一下嘴唇,但嘴巴裡卻是乾巴巴的。
「喂,不好意思,」緋田對著話筒說道,「實際上我就是緋田,我就是緋田宏昌。」
「這……」理所當然,這次輪到對方說不出話來了。
「真對不起。」緋田向對方道歉,「因為從來沒人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所以不自覺地就提高了警惕。我就是緋田,絕對不會有錯。」
緋田聽到對方呼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您就是緋田先生啊。不,您對我提高警惕是理所應該的,是我做出了有違常理的事情。」男人端起了架子,口氣和剛才相比有所變化。
「您剛才提到了我的女兒。」
「沒錯。非常重要的事情。因此,我非常想和您見上一面,不知您意下如何?」
緋田閉上眼睛。這個時刻終於來臨。他無法拒絕。
「我明白了。我去哪裡拜訪您呢?」
「不煩勞您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拜訪您。明天我們在您的那家健身俱樂部見面吧,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
「明,明天……嗎?」
「實際上,我剛剛抵達札幌。因此才會在這種時候給您打電話。」
「您已經到這邊來了啊。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嗎?」
「不是,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和緋田先生見面。見不到您,我就不回去。」雖然口氣很平淡,但句句擲地有聲。對方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迴旋的餘地。
「我明白了。您明天幾點來?我這邊幾點都可以。」
「那我下午四點來,可以嗎?」
「四點啊,我知道了。我們這邊有前台,到時候,您和前台的工作人員說一下就行了。」
「不好意思,慎重起見,我把我的手機號告訴您吧。」
緋田把對方說出的號碼記在了櫃檯上的便箋紙上。這個號碼令他震驚,以至無法念出。
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緋田不想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家他經常光顧的酒吧。緋田平時不怎麼喝酒,酒量也不好。但今天,在喝了三杯加了冰的威士忌之後,他仍然沒有一絲醉意。看來,他的神經已經緊張到了無法用酒精麻痺的程度。
緋田在廚房裡「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自來水,隨後把自己丟進沙發。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隱約看到前方立著一張照片。那是緋田和風美的合影。兩個人都穿著滑雪服。拍照的地點是在札幌國際滑雪場,當時的風美還在上小學五年級。
緋田抬起沉重的身體,走到櫃子前面。他拿起擺在那裡的照片,把它翻了過來。他取下襯紙,在襯紙和照片的中間找到一小塊疊著的報紙。那是一張剪報。雖然他平時幾乎不會去看它,但也絕對不想忘記它的存在。因此,緋田把這張剪報藏到了這裡。
紙已經劣化得很厲害了。緋田小心翼翼地打開剪報,報道的標題映入眼簾。
新瀉醫院新生兒不明去向——正在準備晚餐的護士沒有發現
這是從智代的舊梳妝台裡翻出來的東西。緋田便是經由這個報道得知了一個殘酷的現實。他拜訪了智代分娩時住的醫院,但在那裡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妻子生下風美的記錄。不僅如此,他還發現了另外一個事實:就在自己赴歐集訓之後,智代流產了。
在一片混亂當中,緋田終於意識到,原來,在他赴歐進行滑行集訓的時候,智代失去了他們寶貴的小生命。
那之後的日子,她是怎樣度過的呢?緋田只要想想便覺得不快。但是,被藏起來的新聞報道卻將真實擺在了緋田面前。
風美並不是他的女兒——緋田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一切證據都指向了這個事實。他不知道嬰兒是不是智代偷來的,但他可以確信的是,智代並沒有生過孩子。
話又說回來了,流過產的女性能夠提交出生申報單嗎?緋田對這點很是在意,於是便調查了一下。他發現政府機構的管理非常混亂,偽造出生證明其實是很簡單的。只要填上一個確實存在的婦產醫院的名字,然後用從文具店買來的印章在醫生簽章一欄蓋個戳兒就萬事大吉了。在數次嬰兒誘拐事件當中,犯人都是這樣提交的出生申報單。
苦惱的日子開始了。緋田不知下過多少次決心要去報警,將一切和盤托出,公之於眾。但是,每次他的決心都不夠堅決。他一想到自己這麼做之後將要失去的東西,便徹底失去了做下去的動力。
緋田深愛著智代。她離開了,緋田從來沒有對其他女人動過真情,之前沒有,之後也不會有。他不願在自己如此深愛的女人身上貼上犯罪者的標籤,這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的。就算她做出了令人無法原諒的行為,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緋田也會不顧一切地跟著她走下去。他知道,無論何時,自己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當初,緋田把有孕在身的智代獨自留在家裡。正因為如此,智代才會背負上「必須生出一個健康的孩子」的壓力。
緋田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導致智代流產。但是,只要一想到那個時候智代遭受的打擊和悲傷,緋田便會感到一種心如刀絞般的痛苦。她找不到一個可以談心的人,不知道如何向丈夫解釋失去寶寶的事實,每天都在被絕望折磨著。
苦惱逼迫她做出了孤注一擲的選擇——智代決定從別的什麼地方偷一個嬰兒作為替代。
至於她是如何行動的,這仍然是個不解之謎。但是,緋田不想責備智代。在遠征歐羅巴期間,每次給智代打電話的時候,他都會問「肚子裡的寶寶怎麼樣了」、「順不順利」、「醫生是怎麼說的」等問題。智代總是會用明快的口氣回答說,「嗯,一切順利哦」、「醫生都說了,什麼問題都沒有」等等。對於明明流產卻說不出口的智代來說,每次通話都是一段備受煎熬的艱難時刻。
緋田想像得出,在得到風美這個女兒之後,智代的內心沒有享受過一天的安寧。毫無疑問,智代每天都生活在恐懼當中——「總有一天會暴露吧」、「警察會不會找到這裡」、「萬一碰上孩子真正的父母怎麼辦」……可以肯定的是,智代沒能從良心的苛責當中解脫出來。她無法對整日沉浸在欣喜當中的丈夫說出實情。
苦惱日復一日地堆積起來,終於演變成了自殺。她可能只是想從這種痛苦當中逃離出來,覺得唯有自殺才能補償自己犯下的罪責。她連一封遺書都沒有留下。或許,她曾在心裡祈禱,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一個永遠不要被公開的真相。但是,留下那張新聞剪報成為了她最大的失算。她大概早已將其他資料處理掉了,只是在梳妝台的抽屜裡留下了這麼一張而已。
到底應該怎麼辦才好呢?面對這樣的問題,緋田遲遲找不到答案。緋田知道,從道義上講,他應該去報警,但卻怎麼也下不了決心。他不想把智代當成罪犯。而且,只要一想到風美得知真相後傷心的樣子,緋田便徹底陷入了絕望。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不捨得離開風美。他無法忍受沒有女兒的生活。
在最開始的十年裡,緋田一直相信風美是自己的女兒。智代死後,風美便成了緋田唯一的親人。對於緋田來說,風美是智代留給自己的「遺物」,是無人可以替代的,是被自己親手拉扯大的。儘管緋田的大腦能夠理解風美不是自己的孩子,但他的心靈卻一直拒絕接受這個事實。他根本無法想像自己和風美斷絕關係後的樣子。
儘管他知道這樣不是辦法,但緋田還是像之前一樣繼續和風美生活下去。絕對不能讓警察知道——緋田決定繼承智代之前承受的痛苦。
但另一方面,緋田也得到了快樂。風美的滑雪技術每天都在進步。進入初中後,她的成長步伐絲毫沒有停滯。在讀初一的那個冬天,風美參加了全國中學生滑雪大賽,並在回轉項目中進入了前十。雖然風美的出發位置十分不利(第四十位出發),但她仍然用不畏失誤、果敢勇猛的滑行將眾多高年級學生遠遠拋在了身後。儘管如此,那天回家之後,風美還是倒在床上大哭了起來。她十分後悔,如果不是出現了一些小瑕疵的話,她的成績還會更好。
緋田由此確信,有朝一日,這個孩子絕對能夠成為一名偉大的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