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文 / 東野圭吾
話說,新年過後沒多久,有一天吃完午餐,我走到更衣室,聽見不知哪兒傳來的說話聲。說話的人好像在我的衣櫃後方。有兩個人在講話,其中之一肯定是籐田。
「總之,你來聽演講就是了。我不會害你啦。你一定會感謝我的。」
「可是,公司禁止我們打工,不是嗎?」
我聽過另一個人的聲音。這個男人在隔壁的工廠工作,應該和籐田同期。
「你不說公司就會知道啦。再說,又不會花你多少時間。你只要放假的時候做就好了。放心啦。要來聽一次說明會唷。」
我很清楚,他們是在說賣寶石的事。籐田似乎沒有察覺到這是一個陷阱,還拚命招募會員。他是想要盡早拿回四十萬元再大撈一筆吧。
和他交談的男人含糊其辭地說他會考慮,之後即刻離去。
我打開衣櫃的門。不知道籐田是不是因為聽到我開門的聲音,從最旁邊的衣櫃那頭探出頭來窺看。當他一看到是我,隨即鬆了一口氣,嘴巴扭成一種令人厭惡的形狀。
「搞什麼,是你啊。」他的臉上甚至浮現笑容。「你在偷聽嗎?」
「是你自己講給人聽的。」我不看他的臉回答。「招募會員嗎?你真積極耶。」
「我話可是先說在前頭,」籐田從身後抓住我的肩膀。「你不准對工廠裡的人下手!這裡的人都是我的客戶。知道了沒有?」
籐田認定我已經是那個騙人生意的會員了。
「我並不打算在工廠招人入會。」
「好,那就好。不過,就算你這種卒仔找人入會,大概也不會有人聽話加入的。」
我很想對他說,被那個卒仔演的戲騙得團團轉的不知道是誰呢。
「在公司裡招人入會不好吧。要是公司知道的話,可能不是被罵一頓就能了事。」
籐田「哼」地冷笑一聲。「公司為什麼會知道?我的死黨當中可沒有那種會跑去打小報告的卑鄙小人。要是公司知道的話,那一定就是你!」話一說完,籐田揪住我的工作服領口,狠狠地瞪著我。我任他抓住我的領口,反瞪著他的臉。
過不多久,他放開了我。
「不過,你不可能會說的吧?畢竟,我們是一夥的。」
「你成功地招人入會了嗎?」
「是啊。我招了幾十個人入會,馬上就能變成幹部了。這麼一來,你就成了我的下線。真爽呀!」
籐田用手背拍了拍我的胸口,雙手插在工作褲的口袋裡,走到通道去。我望著他的背影,想起了倉持說過的話。他在先前的說明會結束後,告訴我一些事情。
「老實說,幹部們準備要卷款潛逃了。他們在找好時機,拍拍屁股走人,因為警方已經快盯上了。接下來就算有會員找再多的新人入會,他們也不付佣金,打算將賣寶石的錢喝入會費全部據為己有,然後落跑。」
倉持補上一句:「要是警方出面調查的話,他們的行為大概是違反出資發吧。」
「他們能夠逃出警方的手掌心嗎?」
「逃不出也無妨。只要有充分的時間把賺的錢藏起來就好了。就算真的遭到逮捕,董事長以外的幹部只要裝傻,表示什麼都不知道就行了。就連董事長也會聲稱他沒有意思要騙會員。」
「這樣就沒事了嗎?」
「嗯,這樣就沒事了。等到這陣子風頭過去之後,他們計劃再想一個新的騙人生意,騙一大群笨蛋上當。」倉持抽動鼻子,洋洋得意地說。
我不太清楚籐田對多少人提過那件事。只不過,他口中的死黨似乎不如他說的那麼值得信任。奇怪的寶石買賣謠言,比我想像得還早傳開。同寢室的小衫告訴我時,我才知道這件事。
「總之就是很可疑。只要成為會員,就可以用便宜的價錢買寶石,要是介紹會員加入,還可以拿到佣金。有可能那麼容易嗎?」他用指尖摸著他引以為傲的飛機頭。
「我總覺得好像有陷阱。」
我明知有陷阱,還是裝傻回應。「對啊。乍聽之下,好像能賺到錢,但這個世界哪有那麼好的事情。」
「有人找你入會嗎?」
「不,那倒是沒有。這話是從工廠的資深員工聽來的。好像公司裡有人到處宣傳這個賺錢的方法。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要是公司知道的話就糟了。」
「是啊。」我出聲應和,同時感覺到危機。既然謠言傳成這樣,早晚會傳進上頭的耳力。公司方面要是知道謠言是籐田傳出來的,必然會找他本人確認。如果籐田矢口否認也就算了,要是他坦白承認的話,事情會變得如何呢?他被炒魷魚不干我的事,但他一定會說出我的名字。
就在這個時候,宿舍內廣播小衫的名字。好像有電話找他。他一臉高興地站起來,嘴裡唸唸有詞:「是奈緒子打來的吧。」電話設在各走廊的入口處。他走出房間去接電話。
過了一會兒,他回到房間裡,一看到我就問:「喂,田島。下星期六你有沒有空?」
「沒事啊。」
「那跟我們一起出去吧。奈緒子會帶朋友來,我想辦個聯誼,大家一起去喝一杯吧。」
那時我才第一次知道聯誼這個詞。
「你們去就好了啦。」
「為什麼嘛?很好玩耶。」
「我不習慣那種場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聽我這麼一說,他開口大笑。「你還真清純耶。你這樣永遠交不到女朋友哦。所以我才說要幫你介紹嘛。放心啦。如果你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就別開口靜靜地聽就好了。漸漸你就會習慣了。」
「嗯……可是,還是算了啦。」
「看你囉,不勉強你啦。不過,你不去的話,找誰好呢?奈緒子的同學都是同年紀,我們這邊最好也盡量找相同年紀的比較好。」
「同學?高職的?」
「對啊。哦,看你的表情,好像開始感興趣了。」
「沒啦,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低下頭,想了一下之後抬起頭。他仍然看著我。
「對方是奈緒子的同學,去去倒是無妨……」
「是啊,不去你會後悔。接下來就剩決定要找誰了。」
小衫倏地站起來,走出房間。他似乎打算找宿舍裡的其他同事一起參加。
星期六下雨。我們和那群女孩子在新宿的一家咖啡店集合。那是一場四對四的聯誼,男女隔著一張長桌,對坐在桌子的兩側互相自我介紹。我們這邊都是住在公司宿舍的同事,對面的女生則身份不一。
目前在家幫忙的香苗長相普通,卻是四人當中妝畫得最濃的一個。她說,她和奈緒子高一同班。換句話說,她和江尻陽子也是同班同學。
無論如何,我想弄清楚陽子自殺的真相,因此才決定參加聯誼。
離開咖啡店後,我們來到一家距離大約幾分鐘路程的西式居酒屋。店內相當寬敞,還有幾群跟我們一樣的年輕人。我們找了一張方桌,男女比鄰而坐。我本來想坐香苗旁邊,卻被其他兩個男同事搶走了她左右兩邊的位子。其中一個男同事明顯對香苗有意思。
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先和別的女孩子聊天,再伺機找香苗說話。我不時與她四目相交,原以為只是單純的巧合,但當我起身去廁所時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我上完廁所,要走回位子時,香苗迎面走來。只見昏暗的燈光下她微笑著。我也以笑容回應。
「你叫和幸吧?」
她突然叫出我的名字,嚇了我一跳。我只是在咖啡店裡自我介紹的時候說過一次我的名字。
「你記得真清楚。」
「嗯,不知不覺就記起來了。」香苗別有含意地眨眨眼。「你今天玩得盡興嗎?」
「還可以啦。」
「是嗎?看你好像悶悶不樂的樣子。」
「咦?會嗎?大概……吧。」
她一看我偏頭思考的樣子,撲哧地笑了起來。
「對了,聯誼結束之後你要做什麼?」
「不曉得,做什麼好呢?行程的事我完全交由小衫處理,我只是陪他來而已。」
「那你想做什麼呢?」她有點不耐煩地問。
「我都可以……」我搔著後頸說。
「那麼,要不要去哪裡?我想和你多聊聊。」
事後回想起來,她倒是挺積極的。然而,沒有和女孩子正式交往過的我,只是愣頭愣腦地想:「一般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吧?」
能和香苗兩人獨處正如我所願,於是我馬上答應了她。
不久,聯誼結束。離開居酒屋後,所有人步行至車站。香苗第一個脫隊。好像只有她要搭地下鐵。她離去的時候,用眼神暗示我。
我猶豫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脫隊才好。然而,我的擔心卻是多餘的,當其他人提議我們這群男人再去續攤時,我隨便找了個理由,說要先回宿舍,便和他們道別了。
當我到達約定的咖啡店時,香苗早在裡頭的座位等我。我看到她在喝啤酒,嚇了一跳。
「你還在喝啊?」
「還喝不夠嘛。」
我想我一個人喝咖啡也說不過去,於是也點了一杯啤酒。
香苗問了許多我的事。工作方面我還答得上來,但當她問到我的興趣或假日怎麼過時,我顯得窮於應答。當時,我第一次察覺到自己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興趣的東西,也對此感到不好意思。
「你和奈緒子是高一的同班同學吧?你記得一個叫做江尻陽子的女孩嗎?」
早苗瞪大了眼睛。「你認識陽子?」
「我和她一起打過工。」
「是哦。」她的眼神稍稍變了。也許在懷疑我和陽子的關係吧。
「她因為懷孕而自殺了,對吧?」
「謠言是那麼傳的。」
「你知道讓她懷孕的男人是誰嗎??」
「你和她熟嗎?」
「還好,普通吧。不過,她在第二學期念到一半就去世了,所以也熟不到哪去。對了,為什麼你淨問陽子的事?」
「因為她母親曾經懷疑過我是不是小孩的父親。」
「是哦。」香苗定定地看著我的臉,頗感興趣的樣子。
「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
「什麼怎樣?」
「就是,她是不是那種隨便和男孩子交往的人?交往……嗯……該怎麼說呢……」
「你要問她是不是隨便和人上床嗎?」香苗的表情稍微和緩了下來。她似乎不討厭這個話題。
「嗯,是啊。」我回答。
「這個嘛。她看起來是乖乖的,但說不定私底下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這話怎麼說?」
「畢竟,女孩子光看外表不准。有的看起來愛玩的女孩子個性一絲不苟;有的看起來乖乖的女到處亂搞胡作非為。」
我心想,早苗這話是不是在說她自己呢?早苗明顯是「看起來愛玩」的那一類。
「聽說她自殺之前,在校舍的樓梯爬上爬下,對吧?然後用公共電話和誰通話,還邊說邊哭……」
香苗歎了一口氣。
「什麼嘛,你知道這些事啊。對哦,你從奈緒子那裡聽到的。」
「那不是惡意中傷吧?」
「應該不是惡意中傷吧。我聽到那些謠言後心想:『原來陽子也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啊。』所以我剛才會說:『有的看起來怪怪的女孩子確實到處亂搞。』」
「這話什麼意思?」
「利用爬樓梯讓小孩流產,這個方法在當時曾經成為大家討論的話題。就像是一種流行。」
「流行?不會吧。」
大概是我露出太過驚訝的表情,香苗覺得有趣,笑了出來。而我瞥見了她白色的牙齒。
「說流行好像不太恰當。該怎麼說呢,大家是口耳相傳說這種方法可以流產。不過,真要那麼做,就代表事情並不尋常。」
「怎麼說?」
「也就是說,她懷的不是男朋友的小孩,而是和不喜歡的男人發生關係之後有的孩子,所以才能用那種殘忍的手段讓小孩流產。要是男朋友的小孩,應該就沒辦法用那種殘忍的方法強迫自己流產吧?」
聽香苗這麼一說,我恍然大悟,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
「你的意思是說,江尻陽子懷的不是她男朋友的小孩囉?」
「我是這麼認為。要是男朋友的小孩,應該會到醫院拿掉吧?我想,錢應該不是問題。」
照香苗這樣的說法,雖然我還不願相信,但倉持修的話就有了幾分可信度。
我喝下啤酒,酒已經不冰了。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陽子的事了呢?我不太想談那些。」
「再一個問題就好。女孩子經常使用那種方法流產嗎?」
聽我這麼一說,她聳聳肩,搖搖頭。
「真實情況怎樣我不知道。除了陽子之外,我不知道還有誰實際做過。再說,陽子在流產之前就死了。不過,我後來聽說,沒有那麼簡單就流得掉。」
或許這是在性行為開放的女孩間流傳的耳語吧。
「要不要到哪走走?我知道一間半夜也營業的店。」
「等一下嗎?」
「反正還早不是嗎?」
我看一眼手錶,最後一班電車快沒了。不過,我若這麼說的話,恐怕會被瞧不起吧。聽了香苗的這一席話,我才知道自己至今是活在一個多麼單純的世界裡。
「那走吧。」我回答。
人生中有許多紀念日。首先是生日,然後大概是上小學的第一天。當然,這因人而異,說不定有人清楚記得學會騎腳踏車的日子,也有人將生平第一次考一百分那一天當成滿分紀念日。
然而,有一個日子是大多數人共同的紀念日。第一次發生性關係的日子。即使不記得確切的日期,我想應該很少人會將當時的情景遺忘殆盡。
和香苗見面的那一天,對我而言就是那樣的日子。到她說的那家店之後,我和她喝了一堆酒,全部是我沒喝過的,每一種都很好喝。我只知道是雞尾酒,詳細的名稱一點兒不記得了。我連自己喝了幾杯都不確定。我只記得,原本長得不怎麼漂亮的香苗,看起來可愛多了。
我一走出店外就吻了她。我們站在路邊,完全不在意有沒有被人看見。
不知道是誰提議,或者只是順勢發展,總之三十分鐘後,我們進了賓館。我感覺自己輕飄飄地飄在空中,和香苗相互擁抱。我的頭昏昏的,心中卻異常冷靜,清楚知道自己接下來終於要*了。
我想,我的第一次還算順利。大概是因為她很習慣了吧。
隔天中午過後,我回到宿舍。宿醉使得我頭痛,卻感到莫名地愉悅。我覺得自己跨越了人生的一道大牆。隔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才發現其實根本沒有什麼牆不牆的,單單只是凡事必有第一次。
小衫不在房裡。我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回想初體驗。明明剛和香苗分開,卻想馬上見到她。一想到她身上的柔軟觸感,我立刻勃起了。
我想,我交到女朋友了。當然,那只是錯覺。就連心裡那種喜歡她的感覺,其實也只不過是一時的沖昏頭。然而,當時的我卻還沒成熟到察覺這一點。畢竟,第一次的*實在太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