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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文 / 東野圭吾

    睜開眼睛,面前一張黑黑的大臉咧嘴笑了,雪白的牙齒熠熠生輝……拓實哇地大叫一聲,坐了起來。傑西說著什麼,但他絲毫聽不懂。拓實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躺在被褥上。

    哦,中了一拳。他終於想起來了。

    「他醒了。」

    隔壁有人說話,拉門嘩地拉開,時生走了進來。「感覺怎樣?」

    「我暈過去了?」

    「是啊,口吐白沫,翻身倒地。真嚇人。」

    「傑西還手下留情了呢。」竹美也進來了。

    兩人在被褥旁坐下。清美好像已經回去了。

    「拳頭真厲害啊。」

    拓實話音剛落,竹美便咯咯笑了起來。

    「那還用說!雖然只是打六個回合的,畢竟是少年重量級的拳擊手啊。」

    「專業的?早說啊。」拓實皺著眉頭,將頭髮往上攏去。這時,他覺得後腦勺隱隱作痛,伸手一摸,那裡鼓起一塊。「嘁,起包了。」

    「光起個包算好的了,被傑西打歪鼻子的就有好幾個呢。」竹美開心地說道。

    「不過,拓實,我們還得感謝她呢。她讓我們今晚住在這兒,說是腦震盪後需要靜養。」時生說。

    拓實吃驚地看著竹美。竹美也盯著他,申請似乎在說:有什麼意見?

    拓實摸了摸鬍子拉碴的臉頰。「那就……謝謝了。」

    竹美聳聳肩,叼起一支香煙。傑西在她面前放了個煙灰缸。

    「後來又說了千鶴的事,竹美也不知道她在哪兒。」

    拓實看著竹美。「你沒問?」

    「不是我沒問,是那時她還沒安頓下來,說安頓好了就通知我,可到現在也沒個消息,估計今後也不會有了。」

    「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嗯,聽時生說了。」她吐著煙說道。

    「還有一夥不三不四的人在找她。目標不是她,是和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這也聽說了。看來身處險境,我也很擔心,可我真不知道千鶴的住址和聯繫方式啊。」

    拓實在被褥上盤腿而坐,雙手抱胸。他也想不出尋找千鶴的方法,竹美本來是他唯一的希望。

    大家都默不作聲,似乎在想同樣的問題,各自陷入沉思。

    「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時生開口道:「千鶴為什麼要來大阪?如果只是要與拓實分手、從頭開始,去哪兒不都一樣嗎?」

    「東京以外的大城市不就數大阪了嗎?她也只能做酒吧小姐啊。」

    「要是那樣,她就該讓竹美介紹工作,或者一起商量。」

    「那你說為什麼。」

    「最早對我們說千鶴可能在大阪的,是那個石原。他為什麼那麼想呢?他們的目標是和千鶴在一起的岡部,可見這個岡部很可能來大阪,或許他就出生在這裡。千鶴只是陪他來而已。」

    「或許是這樣,但這就知道千鶴在哪兒了嗎?」

    時生望著竹美問道:「千鶴說起和誰在一起嗎?」

    「沒聽說,」她歪了歪脖子,「她倒是說了件怪事。」

    「什麼?」

    「問我哪裡有可靠的當鋪。」

    「當鋪?」

    「說是手頭有些用不著的東西想處理掉,袖扣、領帶夾什麼的,是你的嗎?」竹美看著拓實問道。

    拓實哼了一聲:「誰用這種老頭的玩意兒?」

    「也是,啊,」竹美扭了扭脖子,「還有呢,說是有些罐子、繪畫什麼的想出手。我跟她說,肯買這些的也不光是當鋪嘛。」

    「罐子?繪畫?什麼玩意兒。她開雜貨鋪了嗎?」

    「那麼,竹美,你是怎麼回答她的?」

    「我說不知是有幸還是不幸,我從不去當鋪,所以不認識。」

    時生點點頭,發出呻吟般的聲音。

    「千鶴怎麼會想賣那些東西呢?」

    「沒錢了唄。要多少補貼一些開銷,就想賣掉一些那個男人的東西。袖扣、領帶夾,那傢伙到底什麼派頭?」拓實脫口而出。

    「那些東西還可以理解,罐子、繪畫什麼的就搞不懂了,竹美,除了你,千鶴在大阪還認識什麼人嗎?」

    「呃……」竹美想了一會兒,「非要說有,那就是哲夫了。」

    「哲夫?」

    「我的初中同學,他家在鶴橋開了家燒烤店。以前,千鶴說想吃燒烤時,我曾帶她去過。千鶴如果記得那家店,就有可能去。」

    「燒烤店……」

    「和當鋪毫無關係啊!不管怎麼說,先去探探。那店離這兒遠嗎?」

    「電車一站路,走過去也花不了多少時間。」

    「好吧,畫張地圖來。」

    「畫張地圖來?」竹美圓瞪雙眼,「就不能說幫忙畫一張地圖嗎?」

    「你這是……」拓實咂了咂嘴,可看到時生眉頭緊皺,就閉上了嘴,乾咳一聲,道,「幫忙畫一張地圖。」

    「聽不見。」

    「請幫忙畫一張地圖。這下行了吧?」

    「哼,就不能再誠懇一點嗎?我是聽說千鶴被不三不四的人追蹤才幫忙的,要不然,早把你趕出去了。」

    竹美起身走到隔壁,拿回了一張小廣告,印著「百龍」燒烤店的地圖和電話號碼。拓實將廣告胡亂一折,塞進褲子口袋。

    竹美見狀問道:

    「喂,你找到千鶴後像怎樣?」

    「我怎麼知道?先問清楚唄。」

    「你不會動粗將千鶴拖回去吧?你要是有這種打算,我就撒手不管了。你見哲夫前,我會打電話叫他不理你們。」

    「誰想動粗了?我根本沒這個念頭。」

    「那就好。」竹美繼續抽煙,眼珠朝上翻。

    「怎麼了?還有什麼話?」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好奇,不知你心裡怎麼想的。」

    「什麼?」

    「千鶴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事。總不會以為他們兩人清清白白吧?」

    拓實的臉都要歪了,心想,這女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事不用你說我也有數。」

    竹美哼了一聲,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當天夜裡,拓實和時生就睡這間房間,竹美和傑西睡在起居室裡。儘管竹美說話難聽,拓實也知道,這次多虧有她。只是她最後說的那番話令他鬱結於胸。

    他想起千鶴柔軟的肌膚和圓圓的乳房,如今卻被另外一個男人撫摸著,心裡不由得生起一股焦躁和忌妒。而且,千鶴不是遭人強暴,是自己樂意接受的。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時生和竹美產生「找到了千鶴又有什麼意義」的疑問也理所當然。拓實也明白,趕緊死心對自己有好處,也不算丟臉。為什麼要去找她?找到了又怎樣?他自己也不甚明白。

    或許是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怎麼也睡不著,身旁的時生倒已鼾聲大作。拓實覺得,這傢伙出現後,自己身邊才突然紛亂起來。這一切好像並非出於偶爾。

    一陣尿意襲來,他鑽出被窩,開了門,走向衛生間。起居室裡漆黑一片,角落裡的毛毯似乎蓋著一座大山,相比傑西和竹美正相擁而眠。

    他剛來到衛生間門前,門突然開了,竹美走了出來。她穿著寬鬆的套衫,乍見拓實,似乎很吃驚,眼睛睜得大大的,咕噥道:「嚇死我了。」

    「啊,不好意思……」說道這裡,拓實愣住了,盯著竹美露在外面的肩膀。那裡刺著一朵鮮紅的玫瑰。

    竹美注意到拓實的視線,伸手遮住肩膀,從他身邊走過。她首次在拓實面前露出柔弱的表情。回到被窩,拓實的視網膜上依然印著那朵鮮紅的玫瑰。

    拓實半睡半醒著直到天明。看看身邊,時生已經不見了。不一會兒,他聽到了笑聲,是時生。

    他走到隔壁,見時生和傑西在廚房裡說著什麼,兩人肩並肩站在一起做早飯。傑西穿著圍裙,在用平底鍋炒菜,時生切著什麼。兩人的對話很奇妙,一半英語一半日語。傑西說的日語還是大阪方言。

    時生看著拓實,就微微一笑,說:「早上好。」

    「早。」傑西說道。

    「你會說英語啊。」拓實問時生。

    「不能算會,磕磕巴巴的。」

    「剛才不在說嗎?學過英語會話?」

    「沒好好學,倒是從小學就開始學英語。」

    「哦,那可是上流社會的教育啊。我也曾想生在那樣的家庭。」拓實撇了撇嘴,在玻璃桌旁坐下。角落裡,竹美讓裹著毛毯縮作一團。

    等到開始吃很遲的早餐時,竹美起來了,她在寬鬆套衫上披件襯衫,出去拿了份報進來。她誰也不看,滿臉不悅地抽著煙,讀起了報紙。傑西見狀也不說什麼,將炒蔬菜和醬湯端上了桌。或許每天早晨竹美都是這樣。

    「外國人也喝醬湯!」見傑西靈巧地用著筷子,拓實驚訝地說道。

    「還喜歡吃魚乾呢,驚訝吧?不過他吃不了納豆,我也幾乎不吃。」

    「不吃納豆可不算日本人。」

    「傑西本來就不是日本人嘛。」竹美嘟囔道。她還沒拿筷子,目光仍落在報紙上。拓實想回敬她一句,可終究沒說出口。竹美只喝了一碗醬湯,吃了一點點炒蔬菜。

    飯後,時生幫著一起收拾。從廚房裡出來時,他手裡拿著一張照片。

    「看,這想必是夏威夷,傑西的老家嗎?」他把照片放在竹美面前。

    照片裡有十來個人,中間的一對正是傑西和竹美,。竹美穿著長袖襯衫。

    「遺憾哪,竹美為什麼不穿泳裝?其他人不都穿著嗎?還有人穿比基尼呢。」

    「少說兩句。」拓實道,「人各不同。」

    時生不解,茫然若失。

    竹美點燃煙,露出沉思的表情。拓實在地板上攤開報紙,眼睛盯著日美貿易摩擦的報道。

    「那時我十五歲,」竹美開口了,「同居的男人硬要我刺上的。」

    「與那種人交往本就是失敗,太幼稚了。」

    竹美吐了口煙。時生還是一副不明就裡的神情。

    「十五六歲時無依無靠,又沒有工作,不跟黑道混,還能怎樣?」

    「什麼無依無靠?不是有你媽在嗎?」

    「她那時正吃著官司,罪名是傷害致死。」

    拓實緘口不言,根本沒想到會引出這種話來。

    「你一臉想知道她殺了誰的樣子嘛。告訴你好了。她殺的是自己的老公——我父親。」

    「不會吧。」時生咕噥了一聲。拓實嚥了口唾沫。

    「我爸那時已經有些酒精中毒了,根本不好好工作,每晚都喝酒。我媽老說他,兩人吵個不停。一天晚上,吵得火起,我媽就把我爸從樓梯上推了下去。我爸摔得不巧,一命嗚呼。」竹美將香煙掐滅。

    「這種情況應該可以緩刑的。」時生冒出一句。

    竹美淡淡一笑。「我媽也非等閒之輩啊,夫妻倆一對活寶。她那時在酒吧陪酒,懂不懂就喝醉了打客人,經常被人控告傷害罪。所以,雖有酌情處理的餘地,還是判她進監獄去清醒一下。律師也不肯賣力氣。就這樣,我成了孤兒。雖說是傷害致死罪,可在世人眼裡和殺人沒什麼兩樣,我從此背上了個壞名聲。」

    「為什麼要和黑道混在一起呢?」

    「我也是自暴自棄了,那人三十多歲,有錢,也讓我上高中讀書,可不讓我下游泳池。」她解開襯衫的扣子,露出右肩。

    看到那裡刺著的玫瑰,時生低聲叫了起來。

    「有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跟著,他大概很得意,忌妒心也很重。給我刺青,是為了不讓我淘氣。」

    「你怎麼擺脫了這種人?」拓實問道。

    「他突然就不回家了。我覺得奇怪,後來一些小嘍囉來收拾東西,有一個告訴我,他死了。」

    「估計被人殺了。」時生說道。

    「大概是。」竹美點了點頭,「之後也風風雨雨的,一直活到今天。現在應該算過得不錯了。不管有什麼事,傑西都會幫我。」竹美望著傑西微微一笑。不知聽沒聽懂,傑西也咧嘴還以笑容。

    「真了不起!竹美,真看不出你吃過這麼多苦。」

    「吃了苦就掛在臉上那才叫慘啊。再說,悲觀也沒用。誰都想生在好人家,可無法選擇父母。發給你什麼牌,你就只能盡量打好它。」她看了看拓實,「小學裡學不學英語又怎樣?這點小事就能改變人生?」

    拓實低下頭。看來竹美聽見了他的話。

    「千鶴也告訴了我不少。你的身世的確有些可憐,但我覺得發給你的牌不算太壞。」她的語氣平穩了一些。拓實一語不發,只是撫摸著下巴上的胡楂。

    中午時分,拓實和時生決定出去。

    「等一等。」竹美喊了一聲,回到裡屋,拿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她和千鶴,好像是一兩年前照的,千鶴顯得比現在豐滿些,竹美較為苗條。「拿著千鶴的照片方便些。」

    這是不言而喻的。拓實低了一下頭,接過照片。

    出了門,時生說道:「這個竹美真不簡單。」

    拓實走了幾步後喃喃道:「那種人,懂得什麼……」

    然而,這句話聽起來很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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