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東野圭吾
他們徹夜未眠,一直坐在千鶴的房間裡等待,但千鶴沒有回來。到了早上,時生在冰箱裡找到了兩個蛋糕卷,問拓實吃不吃。拓實全無食慾。時生喝著利樂紙盒包裝的牛奶,將兩個蛋糕卷吃得精光。
「她不回來了啊。」時生小心翼翼地說道。
拓實沒理他。他根本不想開頭,只是呆呆地靠床坐著,雙手抱著膝蓋。
「有什麼線索?」時生又問道。
「線索?什麼意思?」
「就是千鶴人間蒸發的原因唄。」
「我要是知道了,還發什麼愁!」拓實歎了口氣。
「這也太突然了,會不會和你昨天去面試有關?」
拓實無法回。他也想到了這一點。
「拓實,你真去面試了嗎?」時生一針見血地刺了他一句。
「去是去了,可沒被錄用,我有什麼辦法?這怪我嗎?」
時生搔了搔頭,似乎覺得也不能這麼說。
上午十一點,房門被打開。他們以為是千鶴,可探進頭來的是一個三十來歲、身穿工作服的陌生胖男人。
原來那人是回收廢品的,像是千鶴叫來搬東西的。另有三個打零工的年輕人也跟著進了屋。他們拿出專業搬家這一般的利落勁兒,接二連三地將傢俱和電器統統搬了出去,連書架上的書,碗櫥裡的碗筷盆匙,還有窗上的窗簾,也一樣不落地全數拿走。一小時不到,屋子就成了一個空殼。拓實和時生仍留在空空如也的房間裡。
「她叫我將這個放進信箱……」胖男人遞來房間的鑰匙,拓實伸手接過。
「叫你們來的是早瀨千鶴?」
「是啊。」
「沒留什麼聯繫地址?」
「留了,說是如果有什麼事,找這兒就行。」胖男人掏出一張便條。拓實一看就大失所望,上面寫的正是他的姓名和住址。
回到自己的住處,悵然若失的感覺依然如故。拓實在房間正中央盤腿坐下,心裡想這千鶴出走的理由:她的出走並非無緣無故。她直到現在才突然離開,,應該說是自己的幸運了,但想不通她為什麼走得這麼突然。
時生不是和他搭訕幾句,他隨口應付著。他想抽煙,可煙盒已空了,也沒錢再買。這種景況下,千鶴離他而去也是順理成章。
傍晚,他又出了家門,時生緊隨其後。
「願意跟你就跟著吧,可得走路啊。」
「走到哪裡?」
「錦系町。」
時生站住了。拓實頭也不回地說:「不願意去就回屋等著。」
過了幾秒鐘,拓實身後有腳步聲追了上來。
在錦系町車站前的一條小巷裡,有家叫「紫羅蘭」的酒吧,對面就是拓實工作過的咖啡店。紫羅蘭的門上掛著塊「營業中」的牌子。
拓實推開房門,見調酒師和媽媽桑正隔著櫃檯聊得起勁。千鶴說過,這兩人有私情。店裡沒一個客人。
「歡迎光臨。」調酒師抬起了頭。這人長著一張螳螂臉。
「不好意思,我們不是顧客。」拓實低頭行禮,「千鶴來了嗎?」
「千鶴?」調酒師皺起眉頭看著媽媽桑。
「你是……」濃妝艷抹的媽媽桑問道。
「千鶴的男朋友。」
「噢——」她將拓實從頭到腳看了個遍,「那位小兄弟呢,是朋友嗎?」
「是,請多關照。」時生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
媽媽桑又將視線移回拓實臉上。「千鶴不幹了,就在昨天,挺突然的。你不知道?」
「她為什麼突然不幹了呢?」
「我怎麼知道?她走了,我們也有麻煩啊,一下子上哪裡找人來替她呢?她說日薪不要了,許是有什麼要緊事,這才放她走的。」
「日薪,是到今天為止的部分嗎?」
「是啊。」
本月已過了一半。這一數額對千鶴來說並非無關緊要,她為何寧可放棄也要急著離開呢?
「說起來,兩三天前,千鶴還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呢,說是要叫朋友去招警衛的公司面試,就是你吧?」
「啊。」
「嗯,果然是你。」媽媽桑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那裡的人事主管是我們這兒的客人,千鶴拜託他照顧她的朋友。那麼,你面試的結果怎樣呢?」
拓實無言以對。
媽媽桑與調酒師對視一眼,又笑了。「沒通過?那可枉費千鶴的一番苦心了。」
拓實心頭火起,可還是強忍著。「千鶴說過要去哪兒嗎?」
「什麼也沒說。我們才不關心這種說走就走的人的去向呢。真是,我們以前還那麼照顧她。」
拓實想說,千鶴可說過你總是費盡心機剋扣工資,可還是忍住了。
「那麼,告辭了。」拓實低了下頭,準備出去。
「如果得知千鶴在哪裡,能告訴我們一下嗎?」時生問道。
拓實在心裡罵道,這死老太婆有這麼好心嗎?
媽媽桑略一遲疑,竟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好吧,那就留個電話。」
拓實拿過旁邊的一張紙杯墊,用圓珠筆寫下住址和電話號碼。媽媽桑看了,撇撇嘴道:「是公用電話?」
「馬上就要自己裝了。」
「那也得先幹活才能買啊。」說著,她將紙杯墊扔到櫃檯上。
拓實與時生出了酒吧,迎面走來兩個男人,都穿著黑西裝。他們與拓實擦肩而過,進了紫羅蘭。
「這種客人也來啊。」拓實小聲嘀咕道。
「什麼客人?」
「不是正經人,一看就知道。」
他回想起在做推銷的公司裡也見過有著同樣眼神的人。
「黑道?」
「差不多。世上也有些人既不是流氓,也不是正經人。」
這是他從不斷的跳槽經歷中學到的知識之一。
他們沒錢,只要步行回家。兩人無精打采地並肩走著,回淺草的路還很長。
「面試的事,你說是有人走了後門,對吧?」
「是啊,我說過。」
「可剛才聽媽媽桑說,千鶴已經跟人家說好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一個酒吧小姐的話能有多管用?」
「拓實,你真去面試了?」
「怎麼,你是說我撒謊了?」
「也不是。可如果你沒去面試,說不定千鶴已經知道了。她可能問過那個人事主管。」
「我去了,我當然去了。」拓實加快了腳步。
其實,他也正考慮此事。千鶴肯定會這麼做,而且她若得知自己在那家公司的態度,也許會覺得再一起過下去已毫無意義。但也不至於要從公寓裡搬走啊。
「是了,這下我明白了。」時生喃喃道。
「明白什麼了?」
「與千鶴分手的情形啊。我曾想,她真不錯,即便與你結婚也挺自然的。」
「喂,別老用這種過去時說話好不好?分不分手,不是還沒最終決定嗎?」
「已經結束了,這時命中注定——」
拓實一把揪住時生的領口,緊握右拳,胳膊猛地後擺。時生抽搐著臉,閉上眼睛。見狀,拓實不知為何竟無法出手,一種近似憐愛的奇妙感情湧了上來。
拓實鬆手,推開了時生。時生伸手叉住喉嚨,不停地咳嗽。
「你根本不懂我的情。」說完,拓實逕自往前走去。
下吾妻橋時,兩腿已疲憊不堪。走過神谷吧[註:位於東京台東區淺草的酒吧,於1880年4月開業,據說是日本最早的酒吧],拓實停下了腳步。
「啊,絲毫未變啊,應該是明治十三年開業的。哦,電器白蘭[註:神谷吧創始人神谷傳兵衛獨創的一種以白蘭地為主的雞尾酒。明治時代電氣尚未普及,很有吸引力,故得此名]的招牌也依然如故,」時生異常興奮,「雖說已過了二十年。」
「二十年?喂,你在說什麼時候的事情?」
「啊,我是在想,再過二十年也不會有變化。」
「誰知道?再過二十年肯定要倒閉了。」拓實走了進去。
「哪有這事!」時生應了一聲,也跟了進去。
店裡擺著幾張舊桌子,結束了一天工作的上班族正圍桌而坐。拓實環顧一周,盯上了靠裡的一張桌子。
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佐籐寬二正在那兒和同伴一起喝啤酒,下酒菜是毛豆和炸小魚。拓實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喂。」
剃著平頭的佐籐抬頭望了他一眼,臉上現出露骨的厭惡。「是你啊!」
「別這麼看著我好不好?我們不是一起送過壽司的夥伴嗎?」
「虧你還好意思說!你捲了錢開溜,害得我也丟了飯碗。」
「陳年舊賬還提它幹嘛?久別重逢,我們還不喝上一杯?」
「你要喝儘管喝,只是請另找桌子。」
「怎麼說話呢,這麼無情無義?坐在你邊上喝又不礙你事。」
「恕不奉陪。你的把戲瞞不了我,想讓我們結賬時把你那份也算進去,沒門兒。」佐籐扭過了臉。
拓實搔了搔鼻尖:想法被道破了。
「好了,好了,說正經的,我現在害了缺金病,借一千元給我吧,馬上就還,就算我欠你的情了。」他柔聲細語地說著,雙手合十。
佐籐咂了咂嘴,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走開!我哪有錢借給你!」
「別這麼絕情,拜託了。」拓實低三下四地點著頭。
「行啊,借你一千元可以,但你得還了去年夏天祭神時借的那三千元。那個還沒還吧?」
一點也沒錯。看來無計可施了,拓實死心了。他正要離開桌子時,突然從佐籐面前的盤子裡搶了一條炸小魚。
「啊,渾蛋!」
拓實聽著背後佐籐的怒罵聲,撒腿跑出店去。
一直跑到雷門,他才停下腳步,嚼著炸小魚,回頭看向身後。他以為時生沒跟上來,但時生正站在不遠處,直直地盯著他。
「又怎麼了?幹嗎用這種眼神看我?」
時生長長地歎了口氣。「太丟人了!」
「什麼?」
「老想這敲別人竹槓,丟不丟人?連我也覺得丟人。我還以為你會像樣些呢。」
「那就對不住了,我就是這麼個人。」拓實繼續嚼著炸魚。
「偷吃別人的東西,這不跟野狗一樣了嗎?」
「是的,我就是野狗,和貓呀狗的一樣。」拓實將手裡的魚骨頭扔向時生,「想生就生,生完了嫌麻煩就扔掉,這樣的孩子還能混出個人模樣嗎?」
時生面露悲慼之色,慢慢地搖了搖頭。「出生到世上,單單因為這個,就該心存感激。」
「哼,別唱什麼陳詞濫調,生孩子誰不會?」他轉身就走。
然而,他立刻感覺背後有人,肩膀也被抓住了。他一回頭,見時生正要揍他。身體的反應比頭腦更快,他一個後仰避開了拳頭,隨即揮出一記直拳。
在剎那間,他已減輕力道,可這一拳仍然揍癟了時生的臉頰,令他飛出兩米多遠,跌坐在地。
「好疼……」時生用手捂著臉。
「你胡鬧什麼?」
街上的行人以為他們在打架,紛紛圍攏過來,見打人的卻又將被打的拉了起來,打架似乎又放心了。
「拓實,跟我一起去吧。」時生仍捂著臉,說道。
「去哪裡?」
「愛知縣唄,去東條女士那兒。不然,事情無法解決。」
一聽「東條」,拓實的心就冷了。他站起來,不理睬時生的呼喚,逕直離去。
走到公寓前,他才轉過頭。時生踉踉蹌蹌地跟上來了。拓實歎了口氣: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來歷依然不得而知,可他和他一起總覺得很開心,真奇怪。
時生跟上來後,拓實上了樓梯,開了門鎖,走進房中。屋裡漆黑如墨。突然,有人勒緊了他的脖子。
「宮本拓實?」黑暗中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